五十元

  他從農場的人羣裏退出來,無精打采地沿着滿栽着白楊樹的溝沿走去。七月初的午後太陽罩在頭上如同一把火傘。一滴滴的大白汗珠子從面頰上往下滾,即時便溼透了左肩上斜搭的一條舊毛巾,可是他卻忘了用毛巾抹臉。

  實在,這灼熱的天氣他絲毫沒感到煩躁,倒是心頭上卻像落下了一顆火彈,火彈壓住了他的心,覺得呼吸十分費力。

  這位快近六十的老實人,自年輕時就有安分的服從的習慣,除掉偶而與鄰居爲收麥穗、爲一隻雞七天能生幾個蛋擡了“話槓”之外,對於穿長衣服的人他什麼話都說不出。唯唯的口音與低着眉毛的表情,得到許多人的讚美。

  “真安本分,……有規矩,……不糊塗,……是老當差!”這是他幾十年來處處低頭得到的公共主人們的好評。

  農場上,段長叫去的集會,突然給予他一次糊塗的打擊。盡着想,總沒有更好的辦法。

  “喂!老蒲,哪裏來?你看,一頭大汗。……”

  在土溝的盡頭,一段半坍的石橋上,轉過一個年輕人,粗草帽,白竹布對襟褂子,粗藍布短褲,赤着腳,很快樂地由西邊來向老蒲打招呼。

  “啊啊,從……從小牟家的場上來,開會,噯!開會要槍哩。……”

  “開會要槍?又不是土匪怎麼籌槍?”年輕人滿不在乎的神氣。

  “伍德,你二哥,你別裝癡,你終天在街頭上混,什麼事你不知道?……愁人!怎麼辦?段長,段長說是縣長前天到鎮上來吩咐的,今年夏天嚴辦聯莊會,攤槍,自己有五畝地的要一杆槍,本地造的套筒。……”老蒲蹙着眉毛在樹下立住了腳。

  伍德從腰帶上將大蒲扇取下來,一陣亂搖,臉上醬紫色的肉紋頓時一鬆,笑嘻嘻地道:“是啦,聯莊會是大家給自己看門,槍不多什麼也不中用,這是好事呀!……不逼着,誰家也不肯花錢。……”

  “你說,你二哥,本地造套筒值多少錢一杆?”

  “好,幾個莊子都支起造爐,他們真好手藝。……我放過幾回,一樣同漢陽造用,準頭不壞。……聽說是五十塊一杆,是不是?”

  “倒是不錯。鎮上已經在三官廟裏支了爐,三個鐵匠趕着打,五十元一杆,還有幾十粒子彈。……你二哥,事是好事,可是像咱這樣人家也攤一份?你說。……”

  “好蒲大爺!你別提咱,像我可高攀不上。你是有土有地的好日子,這個時候花五十塊得一杆槍。還沒有賬算?不,怎麼段長就沒叫我去開會。”伍德的笑容裏似含着得意,也似有嫉妒的神色,他用蒲扇撲着小楊樹葉子上的螞蟻,像對老蒲的憂愁毫不關心。

  “咳!咳!現在沒有公平。你說我家裏有五畝的自己地?好在連種的人家的不到四畝半,二畝典契地,當得什麼?五十塊出在哪裏?今年春天一場雹子災,秋後怕繳不上租粒。……段長不知聽誰說,一杆槍價,給我上了冊子,十天以裏,……交錢,領槍!沒有別的話。縣長的公事不遵從,能行?……”這些話他從十分着急的態度中說出來,至少他希望伍德可以幫同自己說幾句略抒不平的同情話。

  “蒲大爺,咱……真呀,咱還是外人?想必是‘家裏有黃金,鄰舍家有戥盤’,我若是去領槍人家還不要呢。你老人家這幾年足糧足草,又在好人家裏當差多年,誰不知道。你家裏沒有人花錢,段長他也應該有點打聽吧?”

  一扇子打下來一個綠葉子,他用粗硬的腳心把葉子在熱土裏踏碎。

  老蒲這時纔想起拉下毛巾來擦汗,癡瞪着矇矓的眼睛沒說出話來。

  “恭敬不如從命!我知道現在辦聯莊會多緊,局子裏現拴着三四個,再不繳款聽說還得遊街,何況還有槍看門。教我有五十塊,準得弄一杆來玩玩。我倒是無門可看。蒲大爺,看的開吧,難道你就不怕土匪來照顧你?……哼!”

  “破了我的家統統值幾個大錢?”老蒲的汗珠沿着下頦、脖頸,滴得更快。

  “值幾個大?怎麼說吧,……我是土匪,我就會上你的賬。還管人家大小?弄到手的便是錢。現在你還當是幾年前非夠票的不成?”

  老蒲乍聽這向來不大守本分的街猾子伍德的話,滿懷不高興,可是他說的這幾句卻沒法駁他。五十元的出手還沒處計劃,果真土匪和這小子一個心眼,也給自己上了賬,可怎麼辦?這一來,他的心中又添上一個待爆裂的火彈。

  “愁什麼,這世道過一天算一天,難道你老人家還想着給那兩個兄弟過成財主?……”

  伍德把蒲扇插入腰帶,很悠閒地沿着溝沿向東逛去。

  老蒲回看了一眼,更沒有把他叫回的勇氣,可是一時腳底下像有什麼粘住擡不起腿來。頭部一聳一聳地呼吸那麼費事。段長的厲害面孔又重複在自己的眼前出現。向來也是鎮上的熟人,論起他家來連自己不如,不過是破落戶罷了,誰不知道,提畫眉籠子,喝大茶葉,看車牌是他的拿手本領。一當了段長真是有點官威了,比從前下鄉驗屍的縣大老爺的神氣還厲害。在場子裏說一不二。“五十塊,十天的限期,繳不到可別提咱們不是老鄰居!公事公辦,我擔不了這份沉重。……”他大聲喊叫,還用手向下砍着,彷彿劊子手的姿勢。……

  盡着呆想剛纔的情形,不覺把如何籌款以及土匪上賬的憂慮暫時放下了,段長的大架子,不容別人說話的神氣,真出於這老實人的意外。

  無意中向西方仰頭看去,太陽已快下落了,一片赤紅的血雲在太陽上面罩住,他又突然吃了一驚。

  在回到隔鎮上裏半路他家的途中,他時時向西望那片血紅的雲彩,怕不是好兆!他心上的火彈更是七上八下地撞擊着。


  老蒲的家住在鎮外,卻不是一個村落,正當一片松林的側面。松林是鎮上人家的古塋,他已在這片土地上住了三輩了,因爲老蒲的父親貪圖在人家的空地上可以蓋屋的便利,便答應着輩輩該給人家看守這座古塋。現在,這古塋的後人大半都衰落了,現在成了不止一家的公分塋地,樹木經過幾次的砍伐,只餘下幾棵空心的大柏樹,又補栽了一些白楊。有幾座老墳早已平塌,石碑也有許多殘缺,塋裏邊滿是茂生的青草。老蒲住在那裏,名分上是看塋地,實在墳墓多已沒了,也沒有很多樹木可以看守。幾間泥牆草頂的屋子,周圍用棘針插成的垣牆,破木板片的外門,門裏邊有一囤糧食,所有的燒草因爲院子小都堆在門外邊。他與一家人每當夏秋的晚間便坐在院子中大青石上說說閒話,聽見老柏樹與白楊刷刷擦擦的響聲也很快活。不過鎮上的人都說這座古塋裏有鬼,也有人勸他搬家,老蒲卻因爲捨不得這片不花錢的土地,又知道屋子是搬不走的,所以永沒有搬。至於什麼鬼怪,不但老蒲不信,就是他家的小孩子也在黑夜裏到過墳頂上去,向來是不懂得什麼叫害怕。

  這一天的晚飯老蒲沒吃得下,可是也不說話。他的大兒子向來知道這位老人的性格,看他從鎮上開會回來,眉頭蹙着,時時嘆氣的樣子,便猜個大概。不用問,須靜等老人的開口,這一定是又有爲難的事。第二個兒子吃過兩碗小米飯後卻忍不住了。

  “爹,什麼事?你說吧,到底又有什麼事?我知道單找莊稼人的彆扭!”

  老蒲把黑煙管敲着小木凳,搖搖頭。

  “怪,咱這樣人家還有什麼?現在又沒過兵。”

  “小住,”老蒲在淡淡的月光下看看光着肩背的兒子們,重複嘆一口氣,“你還年輕,你哥知道的就多了,還有你老是毛頭毛腦,現在不行啦,到處容易惹是非。……你知道麼,我同爺爺給人家當了一輩子,……兩輩子了……差事,還站得住,全仗着耐住性子伺候人。不想想若是有點差錯,這地方咱還住得了?……”

  老蒲的尋思愈引愈遠,現在他倒不急着說在鎮上開會要槍的話,卻借這個機會對第二個兒子開始教訓。

  “怎麼啦?爹!我毛頭毛腦,我可是老實種地,拾草,沒惹人家呀。”小住才二十多歲,高身個,有的是氣力,向來好打不平,不像他的大哥那樣有他爹的服從性。

  “不要以爲好好的種地拾草便沒有亂子,現在的世道,沒法,沒法!我已經這把年紀了,這一輩子敢保的住,誰知道日後的事。你,……小住,我就是對你放不下這條心!……”

  小住同他哥哥聽見老人的話十分淒涼,這向來是少有的事,在他們的質樸的心中也覺得忐忑不安。

  小住的大哥大名叫蒲貴,他雖然四十歲以外了,除了種地的活計什麼事都不很懂得,輕易連鎮上也不去。老蒲在鎮上著名人家裏當老聽差,就把農田的事務交付他這賦有老子遺傳的大兒子。小住十多歲時在小學堂畢過業,知識自然高得多。家裏沒有許多餘錢能供給他繼續上學,又等着人用,所以到十六歲也就隨着大哥在田地中過着莊稼日子。不過他向來就有點剛氣,又知道些國家、公民的粗淺道理,雖然他仍然是老實着做農民,卻不像他爹爹和大哥那麼小心了。因此,老蒲平日就對這個年輕的孩子發愁,懊悔不該教他念那四年“洋書”。過度的憂慮便使得這位過慣了當差生活的老人對小住加緊管束,凡與外人辦事都不准他出頭。他的嘴好說,這是容易惹亂子的根源。老蒲伺候過兩輩子做官的東家,明白是非多從口出的大道理。尤其在這幾年的鄉下不是從前了,動不動就抓夫、剿匪,沾一點點光,便使你家破人亡。鎮上的老爺們比起捻子時候當團總的威風還大,鄉村裏凡是扛槍桿的年輕人更不好惹。小住既然莽撞,嘴又碎,在這個時代平日已經給老誠的爹爹添上不少的心事。今天引起了他未來的許多思慮,所以對這年輕人說了幾句。

  小住在淡月的樹影下面坐着,一條腿蹬着凸起的樹根。

  “不放心,就是不放心!我,我說,大前年我要去下關東,你又不教去,……”

  “小住,”他大哥很怕老人家生氣,想用話阻住兄弟的議論;只叫出名字來卻沒的繼續下去。

  “哥,看你多好。爹不用說,鄰舍家也都誇獎你老實。……我呢,一不做賊,二不去和土匪綁票,可是都不放心。說話不中聽,什麼話才中聽?到處裏給人家低聲下氣,不就是滿口老爺、少爺地叫,我沒長着那樣嘴。幹不了,難道這就是有了罪?”

  小住的口音愈說愈高,真的觸動了他那容易發怒的脾氣。

  在平常日,老蒲一定要拍着膝蓋數說這年輕人一頓,然而這時並沒嚴厲地教訓他,只是用力抽着煙,一閃一滅的火星在暗中搖動。

  堂屋門口裏坐着一羣女人,小住的嫂子,還不到二十歲的妹妹,小侄女,這是老蒲的全家人。小住還有一個三歲的侄子早在火炕上睡了。

  “你二叔,”小住的嫂子是個伶俐的鄉下女人,也是這一家的主婦,因爲婆婆已死去幾年了。這時她調停地說:“爹替你打算還不爲好?像你哥那樣不中用,爹連說還不說哩。你二叔,又知書識字,將來咱們這一家人還不是靠着你。爹操一輩子心,人到底是老了,你還年輕。老練老練有什麼不好,本來現在真不容易,爹經歷多,他是好意。”

  “澄他娘,你明白,我常說我就是這麼一個明白媳婦。對呀,小住。你覺得我說說你是多管閒事?……如今什麼都反覆了。我看不透,你就以爲我看不透,罷呀,我……我究竟比你多吃了幾十年煎餅,我知道像你看不起我這老不中用的!……下關東,你想想我這把年紀,還得到鎮上當差,家裏你哥、嫂子,咱輩輩子種地吃飯,你去關東,三年兩年就背了金子回來?好容易!別把事情看得那麼輕。工夫多貴,忙起來叫短工也得塊把錢一天,你走了怎麼辦?我又沒處去掙錢!咳,……由着你的性子,幹,……幹?咳!……”

  老蒲向青石邊上扣着菸斗,小住鼓着嘴向雲彩裏看月亮,不說話,他大哥更沒有什麼言語。

  一陣風從枯柏樹上吹過,在野外覺得十分涼爽。

  “我不是找事呀,小住,你要明白!愁的我晚上飯都吃不下。年輕人,你們這年輕人沒等我說上兩句,先有那麼些話堵住我的嘴,正話沒說,先來上一陣鬥口,我發急中什麼用?”

  媳婦從鍋裏盛了一瓦罐涼米湯,端着三個粗碗放到院子裏,先給老蒲盛了一大碗。

  “爹,正經事,你別同二弟一般見識,說說你在鎮上聽見的什麼事。”

  “咳!只要拿的出大洋五十元就行!”老蒲說這句話,簡直提不起一點精神來。

  “五十元?爹,怎麼還有教咱繳五十元的?又不是土匪貼了票帖子,……”小住的嫂子靠着小棗樹站住了。

  “這是新章程呀。段長吩咐下來:只許十天的限期,比衙門催糧還緊。”

  老蒲這時才慢慢地把當天下午在小牟家農場上開會的事都報告出來,又把鎮上重新分段辦聯莊會的經過,與他這一家分屬楞大爺那一段的詳細事都說給全家。末後,他又裝起一袋煙吸着,像是抑壓他的愁腸。

  “真不是世界!情理同誰來講,地不夠也罷,錢更不用提,就說那一杆槍,爹,你好說我沒有成算,你想,咱家有那麼一杆槍,在這個林子邊住家,有人來,就擋的住?再說,還不是給人家現現成成的預備下?……”小住提高了嗓子大聲喊。

  “你小聲點,這個時候定得住誰在牆外。”他大哥處處是十分小心。

  老蒲聽第二個兒子說的這幾句,卻找不出話可以反駁他,自己只是被五十塊大洋與十天繳不上要押起來遊街的事愁昏了,倒還沒想到這一層。對呀!他全家在這塊塋地邊住了多少年,什麼事都沒有,雖然前幾年鬧匪鬧的比現在還厲害,也沒曾有人來收拾他。不用躲避,也用不到防守,誰不知道他家只有二畝半的典契地,下餘的幾畝是佃種的。可是這一來,一杆槍也許就招了風來?不爲錢還爲槍;土匪只要多得一杆槍強似多添十個人。這一來,五十塊大洋像是給他這棘子牆上貼了招牌,這真是平空掉下來的禍害!即時他記起楞大爺在散會時吩咐的話——

  “以後的事:誰領了槍去,鎮上蓋印子,不許隨便送人,只可留着自己用。會上多早派着出差,連槍帶人一起去。丟了槍,小心:就有通匪的罪!——不是罪,也有嫌疑。”這些話段長是在最後說的,大家因爲要籌錢弄槍已經十分着急,有槍後的規則自然還不曾留心聽。然而現在老蒲卻把這有槍後的規則想到了。

  雙重的憂恐使老蒲的煙量擴大了,吃一袋又是一袋。他現在並沒有話對這莽撞的年輕人講。

  “爹,你在鎮上熟呀,當差這麼些年,不會求人?向段長,——更向會長求求情,就算咱多捐十塊八塊錢,不要槍難道不行?”伶俐的大媳婦向老蒲獻出了這條妙計。

  “噯!……這份心我還來得及。人老了,鎮上也有點老面子,大家又看我老實,年紀大,話也比較容易說。可是我已經碰了一回釘子了。……”

  “去找的會長?”小住的大哥問。

  “可不是。會長不是比我的主人下一輩,他年輕,人又好說話,實在還是我從小時候看着他在奶媽的懷裏長大的。自然我親自去的,……他說的也有情理。”

  始終對於這件事懷抱着另一種心情的小住突然地問他爹:“什麼情理,他說?”

  “他是會長,他說關於各段上誰該買槍的事,有各段的段長,他管不了。……縣長這次決心要嚴辦,誰也不敢徇私。……他這麼說。”

  “哼!他管不着,可是咱哪裏來的五畝地?果然有?咱就按章程買槍也行。”

  “我說的,我當場對段長說的,……不中用。段長,他以爲不會教咱花冤枉錢,調查得明明白白,都說咱這幾年日子好,就算地畝不夠,槍也得要。”

  老蒲的破青布煙包中的菸葉都吸盡了,他機械地仍然一手捏着袋鬥向菸斗裏裝,雖然裝不上還不肯放手。

  “這何苦,誰不是老鄰居,怎麼這樣強辭奪理!”大媳婦嘆息着說。

  接着她的丈夫在青石條上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要誰說也不行,不止咱這一家。誰違背規矩就得按規矩辦。鎮上現下就拴着好幾個。我又想誰這麼狠心給咱上這筆緣簿?我處處小心,一輩子沒曾說句狂話,如今還有這等事!小住,像你那個楞頭楞腦的樣子,早不定闖下什麼亂子。……”

  “哼,既然沒有法,也還是得另想法借錢。也別盡着說二弟,他心裏也一樣的難過。”

  媳婦的勸解話沒說完,小住霍地站了起來。

  “槍,非要不可?好!典地不吃飯也要槍!到現在跑着求人中鳥用。來吧,有槍誰不會放,有了槍我幹。出差,打人,也好玩。這年頭有也淨,沒有也淨,爹,你想什麼?”

  “錢呢?”他大哥說出這兩個沒力氣的字。

  小住冷笑了一聲,沒說出弄錢的方法來。即時一片烏黑的雲頭將淡淡的月亮遮住,風從他們頭上吹過,似乎要落雨。

  黑暗中沒有一點點亮光,老蒲呆呆地在碎石子上扣着銅菸斗。

  他們暫時都不說什麼話。

  隔着老蒲家借了款子領到本地造步槍以後的一個月。

  剛剛過了中秋節兩天的夜間。

  近來因爲鎮上忙着辦起大規模的聯莊會,驟然添了不少的槍支,又輪流着值班看門。辦會的頭目們時時得到縣長的獎許;而地方上這個把月內沒出什麼亂子,所以都很高興。中秋節的月下他們開了一個盛大的歡筵,喝了不少的白乾酒,接着在鎮上一個有女人的俱樂部裏打整宿牌,所有的團丁們也得過酒肉的節賞,大家十分歡暢。這一夜是一位小頭目在家裏請會長和本段段長吃酒,接續中秋夜的餘興。恰好這夜宴的所在距離老蒲當差的房子只有百十步遠,不過當中隔着一道圩門。自從天還沒黑,這條巷口來了十幾個背盒子槍、提步槍的團丁,與那些頭領們的護兵,他們的主人早在那家人家裏猜拳行令了。像這等事是巷子中不常有的熱鬧,女人站在門前交談着頭領們的服裝;小孩子滿街追着跑;連各家的幾條大狗也在人羣裏躥出躥進。老蒲這天正沒回到鎮外的自己家裏,一晚上的事他都看的清楚。

  從巷子轉過兩個彎,不遠,就是圩牆的一個炮臺所在。向來晚上就有幾個守夜的人住在上邊。因爲頭領們的護兵們沒處去,便都聚在這距牆外地面有將近三丈高的石炮臺裏。賭紙牌,喝大葉茶,消遣他們的無聊時間。

  像是夜宴早已預備着通宵,那家的門戶大開着,從裏面傳出來的胡琴四弦子的樂器與許多歡呼狂叫的聲音,炮臺上的人都可以聽得到。

  約摸是晚上十點鐘以後了。老蒲在他當差住的那間小屋子裏吹滅了油燈打算睡覺。自從七月中旬以來他漸漸得了失眠症,這是以前沒有的事。他感到老境的逼迫與惝恍的悲哀,雖沒用使利錢,幸虧自己的老面子借來的五十元大洋,到月底須要還清。而秋天的收成不很好,除掉人工吃食之外,還不知夠不夠上租糧的糧份。大兒子媳婦雖然是拚命幹活,忙得沒有白天黑夜,中什麼用!債錢與租糧從哪裏可以找的出?小住空空的學會放步槍的本事卻格外給老蒲添上一層心事。種種原因使得他每個夜間總不能安睡,幾十天裏原是蒼色的頭髮已變白了不少。

  月光從破紙的窗櫺子中映進來,照在草蓆上,更使他覺得煩擾。而隔着幾道牆的老爺們的快樂聲音卻偏向自己的耳朵裏進攻。這老人敞開胸間的布衣鈕釦,一隻手撫摸着根根突起的肋骨,俯看着屋子中的土地。一陣頭暈幾乎從炕上滾下來,方要定定神再躺下,忽地在南方,拍拍……拍,什麼槍聲連續響起。接着巷子裏外狗聲亂咬,也有人在跑動,他本能地從炕上跳下來便往門外跑。

  “上炮臺!上炮臺!是從南面來的。”幾個團丁直向巷子外躥跳。

  沒睡的男女都出來看是什麼事。

  炮臺上的磚垛子下面有幾十個人頭擁擠着向外看,有些膽小的人便在圩牆底探聽信息。這時正南面的槍聲聽得很清,不是密集的子彈聲,每隔幾分鐘響一回,從高處隱約還聽得見叫罵的口音。

  住在巷子的人家曉得即有亂子也是圩牆外面,好在大家都沒睡覺,有的是團丁、槍彈,土匪沒有大本領,不敢攻進鎮來,所以都不是十分害怕。獨有老蒲自從他當差的屋子跑出之後,他覺得在心口上,存放的兩顆火彈現在已經爆發了!來不及作什麼思索,一股邪勁把他一直提到圩牆上的炮臺垛子下面,那些把着槍桿的年輕團丁都蹲在牆裏,他卻直立在垛子後面向前看。

  月亮剛出,照着田野,與鎮外稀疏的樹木。天上有一層白雲,淡淡地把銀光籠住,看不很清。但一片野狗的吠聲,在南方偏西,一道火光,嗤嗤子彈的紅影從那面射出,不錯,在南方偏西,就是他家,看守的老塋地旁邊!子彈的來回線像在對打,並不是由一方射出的,一片喊聲,聽得見,像有不少的圍攻者。

  老蒲看呆了。一個不在意幾乎把半截上身向磚垛子外掉下去,幸虧一個團丁從身後拉了他一把。

  “咦!老大叔,你呀。好大膽,快蹲下來,……蹲下!槍子可沒有眼。不用看了,那不是你家裏遭了事?一準,響第一槍我就看清楚了。……”

  老蒲像沒聽明白這個團丁的勸告,他直着嗓子叫:

  “救人呀!……救!……兄弟爺們,毀了!……家裏還有兩個小孩子,……救呀!……”

  “少叫,你小心呀!槍子高興從那面打過來。”

  那個熱心的團丁硬把老蒲拉下了一層土階。

  “槍,……槍,你看看,你們就是看熱鬧。放呀,放,打幾十槍把土匪……轟下去就好了。”他的口音簡直不是平常的聲音了。

  “蒲大叔,這不行!你得趕快去找會長,咱們在這裏聽吩咐。究竟是什麼事?不敢說來了多少人,又不知道,快去,……快請頭目來看看,準有主意。……不是還沒散席?”

  有力的提示把這位被火彈炸傷的老人提醒了,一句話不說,轉身從土甬道上向下跑,兩條腿格外加勁,平日一上一下他還得休息着走,這時就算跌下去他也覺不出來。

  沒用老蒲到那家夜宴的去處相請,幾個頭目,還有本段的段長都跑過來,手裏都提着扳開機鈕的盒子槍。

  他們的酒力早已被這陣連續的槍聲嚇了下去。隨着幾個護兵一起爬上炮臺,老蒲喘噓噓地跟在他們的身後。

  他們都齊聲說這一定是對蒲家的包圍,閃閃的火光與一耀耀的手電燈在那片老柏樹與白楊樹的周圍映現。

  有人提議快衝出十幾個團丁去與他們對打,可以救護老蒲一家人的性命,可是接着另一個頭目道:

  “快到半夜了,你知道人家來了多少人?是不是對咱們使的‘調虎離山計’?”

  又一個的遲疑的口氣:“他們敢這麼硬來,在那幾條路口準有卡子。”

  幾個瞪着大眼的團丁聽這些頭目們兩面的議論,都不知要怎麼辦。

  老蒲已經在圩牆上跪下了。

  “老爺們,……兄弟們,……救人啊!……看我那兩個小孩子的身上!只有我這把不中用的老骨頭活着幹什麼用!”他要哭也哭不出聲來。

  “不行!這不是講情面的時候,你敢保得住一開圩門土匪衝不進來?鎮裏頭多少性命,多少槍支,好鬧着玩?救人,不錯,你先嚇糊塗了,誰敢擔這個干係?好,……你再去找會長,還在那客屋裏,看他有什麼主意。”

  一個三十多歲的頭目人給老蒲出了這個主意。

  原來是管領老蒲的本段段長,“來,咱一同去,快,這真不是玩!……”

  “老爺,……楞大爺辦聯莊會,不是說過:外面一有事,……打接應?我家裏就是那杆本地造的槍!……”老蒲急的直跳,說出這樣大膽的話。

  “快下去,拉他去見會長。誰同你在這個時候講章程去!……”有人把老蒲從後面推着,重複躥下了圩牆。

  就在這時外面樹林子旁邊閃出了幾個火把,槍聲也格外密了,子彈如天空中的飛哨,東西的混吹着。

  不久火光由小而大,燒的那些乾透的秫秸、木材響成一片。

  “了不得,這完了!放起火來,老蒲這一家人毀了!……”有的團丁也十分着急,可是沒得命令,既不敢出圩門,又不能胡亂放槍。

  槍聲繼續不斷地響,火頭在那片茅草屋頂上盡燒,映得炮臺上的各個面孔都發紅。

  及至老蒲與段長領下會長的命令爬上炮臺,斜對面的火已經燒成一座小小的火山了,屋樑的崩塌與稀疏的槍聲應和着。

  段長大張了口傳達命令:“只准在圩牆上放幾十槍,不能開門出去打。……”

  久已等躁了的團丁與他們的護兵們這時都得上勁,拍拍砰砰的步槍與盒子槍彈很密集的向火山的周圍射擊。

  時候已經快到早晨的一點了。

  炮臺上的射手正在很興奮地作無目的的攻擊時,老蒲卻倒在他們的腳下,因爲他第三次上來,看見自己家屋上的火光便暈過去了。

  兩排密集槍彈攻擊之後,接着另一個團丁吹起集合號。淒厲的號聲驚起了全鎮中的居民,即時樹林子旁邊的槍聲停了,似乎土匪怕鎮上的民團、聯莊會,真要出去,他們便善退了。

  幸而火山沒再向四外爆發,不久火頭也漸漸下落。

  沒天明,老蒲醒來,再三哀求才得開放圩門,到灰燼的屋子中去看看。第一個同他去的卻是那著名的街滑子伍德。

  接着自然是鎮上有槍的頭目們,領了隊伍去勘察一切。

  勘察的結果:老蒲家的東西除掉被燒燬外的,什麼也沒丟失,棘子垣牆與木板門變成了一片灰土,屋子的房頂全露着天,牛棚燒光了,土牆坍塌了兩大段。屋子中,老蒲的大兒子躺在土地上,左額角上一個黑血窟窿,大張着口早斷了氣,小住斜倚在土炕前面,不能動,左腿上被流彈穿透,幸而沒傷着筋骨。那杆本地造的步槍橫靠在他的大腿上,子彈袋卻是空空的了。

  女人們都在另一間的地上嚇昏了,沒有傷損,惟有炕上學着爬的老蒲的小孫子屁股上穿進一顆子彈,孩子臉色土黃,連哭也不會了。

  除了有死有傷的人口,院中一個存糧小囤、乾草堆,全被這場火災化淨。

  事情過後鎮上出了不少的議論:有人說老蒲確是“謾藏誨盜”,不要看他自己裝窮;有的斷定是尋仇,不是爲了財物,然而多數人的推測是土匪要去籌槍!這一家人,死的死了,傷的還不能動,究竟是爲了什麼,自然也說不出來。

  會長與那些終天拿着槍桿的年輕人,卻都同聲稱許小住的本領。他只有一杆本地造的步槍,不到一百粒的子彈,他哥一定是用的扣刨的土炮,這樣土匪便攻不進去,還得發火,誰說辦聯莊會不行?當初買槍不願意,現在可救了急!沒有這杆槍怕不都得死?……也許綁一個去,老蒲那個破費可更大了。……尤其是鎮上的頭領們經過這次的試驗之後,知道本地造的木槍真能用,放幾排子彈,炸不了,工人的手段真高妙,不亞於兵工廠裏的機器貨。他們在當天開過一次淡話會,報縣,搜匪,合剿,加緊防守,末後一條決議是老蒲的這次意外事,日後由會上送他幾十元的安家費。

  一切進行很順利,過了兩天大家便似乎忘了這場慘劫,漸漸的少人談論了。

  老蒲家三輩子安住的塋地旁邊的房子不能再住了,更蓋不起,也沒有再與土匪開仗的膽力。抱着火彈燒裂的胸膛,老人到處求面子說情,求着搬到鎮裏一間農場上的小團屋子暫住。

  一個月後,小住的腿傷痊癒,只是他那小侄子的屁股紅腫爛發,經過鎮上洋藥房的三次手術取出子彈來,終於因爲孩子太小,流血過多,整整三十五天,這無罪無辜的小生命隨着他的老誠的爹到土底下去了。

  又是一次的醫藥費幾十元。

  舊債還不了,添上新的,轉典了二畝的地價,老蒲總算把這場橫禍搪過去。雖然他的伶俐的媳婦還病着不能起身,據醫生說,他可放心,不至於有第三條人命了。

  會上的捐贈是一句話,過了這許久並沒有下文。別人都說還得老蒲自己去認真叩求那些頭領們纔是合乎次序的辦法。但向來是服從規矩的老蒲卻有下面的答覆:

  “罷,……我……人死得起!兩個呀,兩條性命送了人,這幾十塊錢我還能昧心去使,……昧心去使!這……”這老實人現在只能說這兩句話了。

  獨有那杆本地造的步槍,老蒲每見它倚在門後,眼都氣得發紅。有一天他叫小住肩着這不祥的禍根,自己領着去繳還段長,說是槍錢不提了,這個東西會上可以收留,好在他家現在不住在野外,更用不到。

  “哪能行!這個例子開不得,東繳,西繳,有事誰還出差,咱大家的會不完了?在這裏住,你們到時候也得扛槍呀,你這老糊塗,沒有它,小住的性命還到今天?……哈哈!……”

  於是小住便只好又肩着這不祥的禍根到那間團屋子中去。


  深秋到了。

  老蒲再不能給人當差,他不能吃多飯,一個人楞着花眼看天,咕咕噥噥地不知自己對自己說些什麼話,耳朵也聾了許多。小住自從腿傷好後,因爲自家的典地轉典出去還了債,雖然還種着人家的,可是到這個時候田地裏也沒有甚活計。他不常在家。他只得了鎮上人們的讚許,槍法、膽氣,這樣那樣的好評語,能夠使他怎樣呢?現在家裏十分困難,有時每天只能吃一頓早飯,他這年輕有力的小夥子是受不了半飽的虐待的。

  他常常與伍德在各處混,好在老蒲如今再沒有心思去管他的閒事了。

  自從伍德把小住從灰堆裏背出來,那時起,小住知道這個年輕人不止是一個無產無業的街滑子了。雖然人人煩惡他多嘴多舌,小住卻與他十分投合。自從家裏沒了活計,又是在悲慘困苦中數着日子過,小住覺得再也忍不下去。

  某夜,沒明天,正落着淒冷白露,鎮上人家都沒開門。小住家的團屋外面有人吹着口哨,馬上小住從屋裏跳出來。

  “伍德,你都辦好了?……”他惶張地問。

  “你真是雛子,這不好辦,我與他們哪個不是拉膀子、打屁股,還有不成?這不是!”他從小破夾襖裏摸索出尺多長的一件鐵東西。

  “還有子彈,……快取出來,咱有投奔,我不是都交代好了?……”

  小住返身進去,從單扇門後頭提過了那杆拚命的步槍。

  “就是,……他老人家……”小住對着小窗眼抹着眼淚。

  “你能養活他?……不能,就遠處去。……回來也許有人請你當隊長。”……伍德永遠是好說趣話。

  “快,……繩子都拴好了,再晚怕碰見人便縋不出去。……”

  小住什麼話也不說,隨着他的新生活的指引者向密層的露點中走去。

  第二天,鎮上東炮臺的看守丟了一杆盒子槍、一袋子彈,而老蒲家的五十塊大洋買來的禍根子也與小住同時不見了。


一九三三年七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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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王統照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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