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第三种当沥青的东西,依我的愚见,或许也和桤木、蹲鸱、川芎、榨菜般,是我们四塞之邦的土产吧?我为发扬乡光起见,且谈一件故事(我应该说摆一个“龙门阵”),权当一碗麻婆豆腐,好吗?
且说,有一位大……大……很大的军爷,他成功以来,身上就秉赋了“新”、“旧”两种极其不同的人格。有人说,大似一只浑圆的皮球,“旧”的是其内胎,“新”的恰是绷在表面,叫人看了颇能称好的包皮。不过这是惑人之言,大为肤浅,研究有素者则曰:“一切皆是批评家的无聊之谈,实则这所谓大……大……很大的军爷也者,只不过‘浑然一物’耳,极言之,像一枚蛋而已矣,实实说不上什么两重人格!”
幸而他本身无此研究,因才能够长日生活在矛盾当中,而“无视”、“无觉”。他之所以造就至此,大不容易:第一,他固然也进化到把前两只脚变而为手,固然也进化到有一个大脑壳,壳内也有了髓,髓上也布了经,但是经的作用恐怕不很发达吧!——啊,我说错了,不是不很发达,实实因为使用不同,致令它中了毒,化了脓,脓往下流,流到心包络上变为厚厚的一层脂膜(这是我的生物学,与寻常的不同),使得偌大一个壳空出了三分之二,而空间偏又蓄积了些顽强的拒力(这也是我的物理学,不同凡响的),所以,有益的常识,有益的反省,多被拒掉了,此为造就他“无视”、“无觉”的主因。
其次哩,因为在他势力所及的范围以内,他是无大不大的一个大……大……很大的军爷,他没有比他高的师,也没有同他拉平的友,岂特无师无友,而且还没有僚属。在他左右侍奉的,大抵一般“仰承色笑”的奴才,奴才本领在乎没有自己,在乎把主子的周遭造成一种真空,让他一切能以自由膨胀。既然一切自由了,那么,脑壳越空,眼孔越大,真空圈外的反动,即令没有被奴才们全遮住,他也满不在乎了。膨胀之极,自然就只感到“言出法随”、“朕即国家”的快乐,此为造就他“无视”、“无觉”的副因。
已是“浑然一物”,而生活于真空圈内,而“无视”、“无觉”了,那,他就不应该还有烦恼!是的,按理说,是不应该,然而此人也,却公然有了烦恼,岂不可怪!
原来他的烦恼才是这样生出的:
如是我闻:一天早晨,他刚从他顶宠爱的第八那位太太房里出来……这位太太是他讲新文化的神圣自由恋爱时讨来的,样子并说不上,然而却是个女学生。因为这一县的唯一的女子中学第三班快要毕业了,校长是个能干的新人物,打算借机会把学校的声光宣扬一下,在教务会议席上,提出邀请驻防的最高官长来参加典礼,并希望他来一篇动人的演说,好拿去登在某一家新文化杂志上。校长说:“和公师座不是平常的军官武人,他是提倡新文化的,又是提倡男女平等的,他的声名业已不仅仅洋溢于四川,并且不仅仅洋溢于中国,果其蒙他垂青了,我们的学校怕不附骥着光华远播于四海吗?”
当然全体赞成,而他也果然届时惠临。此际若说他挟有什么目的,真是诬枉,在他不过不善谦逊,而且喜欢来这么一套,以表示他是个“万事通”的通品而已。伟大的嘉宾致了训词之后——当然不免打胡乱说一番,和我刚才的生物学、物理学一样——照例有一个口齿清楚,可以出得众的女学生,代表全班毕业同学登坛致谢;他那时正坐在高台的头把交椅上,对于这位代表观察得可谓无微不至,因而他的本能遂指挥着他,说这位代表有学问,比他现有的那七个婆娘都强,正好配他的文化(这的确是他说的名词)。于是就本着他一贯的作战方法,直截了当的叫校长把那位代表的家属找来,当面夸奖:
“好一位人物!如果把她胡乱嫁跟一个平凡的人,那,太可惜了!你得注意,那,太可惜了!……”
这样一赞美,校长便神会了,赶快和一般有身份,有地位,全受过良好教育,而又富有社会经验的宾主们,一例的摇头摆尾,嘻着大嘴来逢迎这一番有意义的话。而那位当家属的父亲更其若有所悟的连连答应着:“和公教训得是!”同时他蓄之已久的想头,似乎已得了一个着落,若干年来抑郁寡欢的境遇,该可以来一个丕变了罢!是的,一点也没有违背他的心愿,在不多几天里,他果然很热闹的,于四面八方“恭喜贺喜”的声中,变为和公师座辕门内的外老太爷,同时也荣任了两个县的征收局局长,三个要口上的护商事务所所长,完全合乎世俗通例。
那时,确也有几位无拳无勇的新文化先锋,大大不以这位新文化师座的办法为然,为了不便于批评他,只好车过话头,专门来讨论那位女的。一种主张,她是受过二十世纪之初“人”的教育的优秀者,她必不甘于这样的糟蹋了自己;相信她到不堪时,一定有一番轰轰烈烈的震惊社会的举动,至低限度,效法娜拉的一走了事,总可以的。别一种则以为受过教育的优秀分子,与其跳出社会去作自爱运动,倒不如身入地狱去说法,纵然不能从里面杀出来,总多少会发生一点影响;因此却主张她姑且忍辱,而徐徐去发展她的作为。但是,无论如何,两派人都具有一种同一的感慨:“这是很耐描写的悲剧啊!”
果然是悲剧么?那才大大的不然哩!新文化还新文化,新教育还新教育,“人”还“人”,享受还享受,虚荣还虚荣,直至师座荣升大……大……很大的什么座,而带起八个婆娘,威风凛凛打入成都,平平安安定居下来,那般作新文化运动的朋友才俯首帖耳,取消主张,宣布又得了一次教训。
如是我闻:一天早晨,他刚从他顶宠爱的第八那位太太房里出来,还未走到自己的办公室,便回头向一群跟随在身后的勤务兵中间的一个说:“副官处去看,昨夜我下条子去传的那位小姐来了没有,……领她到这儿来见我。”
一伙勤务兵都像平常一样,倒理不理的应着,同时若干双狡猾的眼睛里,都放射出一派讽刺的笑意。在他身边,这模样,只有勤务兵们才敢。
他毕竟是军人,中年了,腰板犹然挺得笔伸。几年来大讲新文化,更猛力的迎接西洋化,尤其心仪西洋人有精神,讲卫生,过科学生活。他曾恢复过早操,并采用了睡午觉的新法;一心想拿自己做标准,恨不得使他范围内的人民,在几天内,全跟着他新文化——西洋化起来。但是,如何措手呢?
一般出过洋、留过学的秘书参事们便激烈主张,贴一张告示出去,限期改变服装,无论男女老少,无论农工商学,一律改着西装,如不遵行,便是腐败分子,“与众弃之”(那时还没有打倒的口号),和处治那般敢于出头反对修马路的老家伙一样!这本来简单,用不着多考虑,何况自他本人起,凡在他左右的,不管文的武的,不就早已整个改装了吗?市上已不像往年了,西装呢绒有的是,西装裁缝也有的是。然而偏偏有人主张慎重,听起来也对:
“我们还不是易服色的时候!我们的巡帅恰是一个国粹派,我们还不能完全不理睬他……”然则不办吗?不,那如何使得,“只是提倡穿短衣裳就是了,用不着一律像秘书们穿那样崭新的不分季节的洋装;比如学生装的制服(他不便说中山装,因为还不是三民主义的四川哩!)不就可以吗?”好,就定学生装为制服罢。不过他本身并不要穿这样的制服。这天上午,在他办公室不甚考究的一些洋式家具中间散着步时,自然是一身熨得很好的西装,而一条花领结打得尤其漂亮,一点也不像中年人。
他来回的走,颇颇有点不耐烦的神气。末后止步在一幅西洋画的拓本前,不知不觉把插在裤袋里的右手取出,伸去放在半背的第一和第二钮缝间,做了个拿破仑姿态,两眼正渺茫的瞅着那画,房门外恰响了一声:“报告”!
勤务兵一让开,啊!怎么是两个!……两个!……女人!
身材都不算高大,也不怎么矮小,也不怎么瘦弱。打扮得很素净:蓝洋布上衣,短短的袖口,露出四条微黄的手臂;青绸短裙,可以看见膝盖以下的两对浑圆的不很粗壮的小腿,麻纱袜子全是青色,高跟皮鞋也是青的。乍看去,很像一对孪生姊妹。……深深的一鞠躬。于是拿破仑姿态不能保持了,尊严的脸上也不由摆出了微笑;而且颇有礼貌的点了点头,伸开右手向两张软椅上一让:“请坐!”自己则坐在较暗这面一张圈椅上,看得更清楚了,断乎不是孪生姊妹,虽然都挽着髻子,都在前额上打着长长的刘海,可不是大有分别?一个微微抹了点脂粉,年纪比较大些,顾盼之间,并不似那一个略含羞涩,也不如那一个妩媚。
“唔!”他明白了:“这个是嫂嫂,那个才是本人。”
本来,昨天下午,他的第八位太太就向他讲清了的,两位先后同学,很有学问,前几天曾会着,谈得多么投合,有一件要紧事,求他援手。他高高兴兴的答应了:“可是可以,不过得当面求我。”到夜里,再经第八那位太太提说起来,才下了条子到副官处,传的本是一个,而两个都来了,倒出乎意外。
谈话的开始很是枯涩,嫂嫂引起了头,那本人才渐渐镇静了,态度也自然起来,谈到“家父”怎样的遭受冤枉,简直是声泪俱下,如其不受感动,除非是顽固派。
那本人名字叫淑贞,谈话时老是自己称着名字,称他哩,则为先生。简直不像是在一个最高军政机关,向一位手操千百万人生死大权的大……大……很大的人物在控诉,而颇像是在讲堂里,同一位和蔼可亲的老教习在谈家常似的,这更合上了他自以为是“平民化”的口味。于是更加和蔼起来,不惜大喊勤务兵倒茶,以便淑贞小姐好畅所欲言。
她的家父,也即是她嫂嫂的公公,原是下川南某一县的一个大粮户。(粮户者,纳粮缴款之户也。粮额越多,则其从田地上所收获的利益越伙,异乎二簸簸之类,故题目之曰大。即新名词所称为大地主者,是也。)好几年来,就变成被人所共的共产党:先被土匪共产了几次,次被团防共产了几次,又次被军队共产了几次,又次被官府,被豪绅,被……总而言之,他已逐渐感觉到自祖若宗手上苦挣传下来的遗产有限,如其再共几次,虽不致弄到精光,而不出气力不流汗的茶饭穿着,总不能像现在这样,光是张张口,伸伸手,来得撇脱。因而思之思之,才不声不响,采取了时下一般人的办法:把整块的田产,分零卖出一半,惹人注目的高房大屋,出租给洋人;一面到处告穷,逢人借钱,一面就捆载细软,悄悄逃离本土,躲到成都来,“万人如海一身藏!”并且抽上一口鸦片烟,以为消遣之具。
不过富翁到底是富的,富翁头上的金银气,据说和佛光一样。他所佃住的那条穷街,不止三个月,便人人皆知:某门道内的那一户,是下川南避难来的肥猪啦!于是,不管上头有无什么捐款派下来,而每半月,街正、首人乃至左邻右舍,总要踵府拜会;出了钱不算,还要多多少少挨些软骂。他恨极了,每到烟瘾过足,就要发牢骚骂人骂世:“妈哟!啥子世道!……亡了国,让洋鬼子来当了家倒好!……大家不是说上海像个洞天福地?妈哟!上海就得亏人家洋鬼子管得好!……你们问问上海作不作兴把人捆去非刑拷打的出乐捐!(乐意捐输的简名,幸勿误会为音乐之乐。)作不作兴十天半月的派一回款!……就说羊毛出在羊身上,人家洋鬼子总不像我们这里杀了羊子剐皮呀!”
后来,有一个同乡人为了见好,代他打了一个好主意,说是这么样,才可以保得后来的清平;并且是已有前例的,不算新奇。他在烟榻上沉沉的想了好几天,同家里人一商讨,大家都说对;尤其赞成的,就是他的小姐和他儿子的老婆,她们两个算是顶有新知识的。他因决了意,打起精神,大捧的钱搬出来,交与他那好心肠的同乡去使用,去联络。恰恰机会来了,正碰着一伙被打出去,一伙杀奔过来,几阵浑水中间,居然被他捐了个不由军功出身的团长。
团长,本来不必有一团足数的兵。顶多有两班乌鸦队伍,有两杆在团部门口执卫的打不响的步枪就可以了。既不必一定要到总部军需处去按月领饷,只要你有本钱,就报捐旅长,也未始不可。然而招牌既打了出来,生意哩,自然而然就有得做。那位好心肠的同乡,又是一位能干内行,于是就给他计划一些方法,又本着他本人平生所受的经验,他的生意倒还顺手,岂特老本已经捞回了一些,如其不出事情,还可看上几十分的利息哩。
他何以不能一帆风顺,而弄到出了事情?说起来很复杂,其实也简单,第一,他有二大缺点:声光不大,手段不辣。第二,他犯了循环律:不能猛进的做到窃国,自然就该是一头只顾在前面捕蝉的螳螂。所以,才在清平无事的一夜,团部忽然被解散了,几杆打不响的滥枪被提去了,好心肠的同乡闻风逃走了,实只把他——团长,像绑票一样,抓了去押在一个什么也不十分正式的司令部。
他家里对于这种绑票式的拘押,倒是早有经验,并不怎么着慌。急其所急的,就是使小费,买通卫兵,先把被盖、饮食、鸦片烟弄进去,光这一次,据说已花了一千多元。几天之后,等风头过了,再到处托人打探消息,运动出险。然而这一回不比往常,传来的话是:“冒入军籍,结纳匪类,抢劫拉磕,作恶多端。经本司令调查有据,报呈总部,派队捕拿,严行办理。”怎样严法呢?“枪毙本身,查抄家产,以伸冤抑,而儆效尤。”
谁相信?连他的老婆,连他的儿子,连他管家务的几个管事,都清清楚楚的知道,在才抓去时不加严办,那就算松了,这些唬吓话,不过照规矩有的。到底该花多少钱呢?回答是:十二万袁大头!如其不然,就送总部法办!
并且限期很短,并且几天之后,看管得更厉害,差不多送一回饭,也得花百多块小费,送鸦片烟另议。看来,比真正的棒老二(绑票匪徒也)拉肥猪还轧实得多。第一,捧老二可以供你的伙食鸦片烟,不要你零星花费;第二,你可以软求,也可以硬拼,并且有法律保护,你可以要求官府,要求团防帮忙,你吃了亏,你还有控诉的地方,而司令哩,你却把他莫奈何!他可以杀人,又可以抄家,命也要,钱也要,他只有一个管头,但是你敢拿公事去告他吗?且不说自己确乎不大安分,要找把柄,确乎是有的;尚可说,你的公事未必能够送到办公室,而司令却有本领先斩后奏,奏了还是要抄家,或许还要顺带着多办几个出头的有关系的人哩!那么,怎样办?磋商又磋商,十二万袁大头,顶多可以少纳一万,况且还有其他的花费,其他的人情,都不是千数可了,倾家啊,破产啊,然而未必凑得够数,怎样办呢?
老太婆大少爷管事们通通想不出办法。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只有几个同乡人,都不大像鲁仲连之为人。于是大小姐挺身而起说:“我有办法!”
大小姐,即淑贞,也即是第八那位太太所代表的毕业同学中的一员。那一天,代表致谢,本应该派她的,她学科分数每回都要多一些,口齿也来得,据同学们的公道批评,模样儿也在前五名里面数,就因为仗恃了这些,校长同监学总嫌她脾气高傲,不是驯良的那一类。恰恰老头子正在受欺负的时候,没人看得起,所以才把代表一职,派到那一位所谓优秀的头上。起初倒没有多大的反感,只是不自在罢了。到那位代表因此而荣华富贵,而显亲扬名,而恩被兄弟,而光大门楣,这却把她气炸了肺,痛哭了好几场,方稍稍舒了一口气。但是,一直几年了,只要有人提说到那一位,她犹不免气吽吽的叫道:“你们恭维她,羡慕她吗?我才不哩!说学问,历来的国文没得过七十分,英文哩,只会一句‘古貌林’,讲到说话,就打比那天的几句道谢话,还是监学先生给打的稿子,前三天三夜就背熟了。为啥子那天会派她?不过会巴结,会献殷勤!……本来要派我的,只是这些人不屑于,不爱出风头,也不会巴结人!……你们恭维她,羡慕她吗?那也不过因为当了人家的第八个小老婆……小老婆呀!是啥子好名色!再说得意透了顶,这些人却瞧不起!不高尚!没人格的东西!如其这些人稍为卑鄙一点儿的话……”好在听见她这番话的,不过一些永远不会出头的同学,和一些成见极深的顽固派。她并未曾写出来登过报,所以她所批评的那位对象,倒一直不晓得有这一回事。
她家移住到成都,她也一直不屑于去会一会那位得意的老同学。倒是有一天,在什么一个讲演会上,两个人碰见了,那一位很是热情的周旋了她一回,极力邀请到她公馆去叙叙旧。她很诧异,那个没人格的家伙何以并不把她当作仇人?并误会了她之周旋她,是有意奚落,有意绷大方,“好个不要脸的!”因而,也才极力赞成她家父去充当团长,认为只要弄得好,三年两载,不也可以爬到师座以上的地位,那时,她要出阁,至少也可充任什么督办、什么会办的正命太太,比当姨太太小老婆,强多了,这口气才算有争得回来的时候。她嫂嫂是高小毕过业的,自认比她丈夫高明得多,对于小姑的打算,常是十二分的同情。
到这时,一家人全没有办法,尤其她——淑贞小姐,更是丧气极了。她细细想来,老头子一多半是她怂恿落水的,她这时怎好再骄傲,再不向仇人低头,别人以后谈起她,倒不说她是在争气,反而会议论她是个昧尽天良的不孝的女儿。于是,挺身而出,认为只有去投降仇人,确乎是一条可走的阳关大道。第一个赞成她,是嫂嫂。两人先商量了一番,又得了母亲与哥哥的同意,才由淑贞低首下心。备办了一份重礼,到她仇人公馆来求救。
她于最初几分钟内,应有的胆怯,和她那少女的羞涩后,已渐渐镇静了。
及至抿了一口茶,她那支配自己的力量也恢复了;她越发看清楚对面那张和蔼的面孔,她越有把握来贯彻她的目的。
她侃侃然的说道:“你先生从前在我们学堂讲演过的话,我们至今都记得。你先生教我们要迎合新潮流,要发挥新文化,我们都容纳的了。你先生如其不信,只看我——淑贞,今天来,可搽过一点儿脂粉没有?淑贞可以说受了你先生的影响是很大的,晓得国民顶要紧的修养,就是健康。健康也就是美。这是你先生说过的。何况我们是国民之母,母亲不健康,下一代的国民,不是更令人悲观吗?……”
他更其高兴了,前面一排牙齿整个露了出来道:“不错,我说过的。”
“因此,我们舍间都受了影响,家父是第一个……他先前因为气痛病,经医生劝告,不免吃上几口鸦片烟。但是听淑贞一说,健康要紧,鸦片烟哪能治病,他登时就戒了;还同朋友们组织了一个早起会,天亮就起床,下床先讲卫生,半点钟的八段锦,四个鸡蛋……”
他又着手点了点头道:“好的。”
“家父一经振作,便想到自己岁数并不大,不过才四十七岁,从前也曾习过武。读过兵书,为什么不给社会贡献了呢?因此,才破了产来练兵……”
他眉头一皱道:“这就胡闹!他为什么不直接来我这儿投效?”
“是的,错就错在这里。但是,负过的是淑贞。”
“是你?”
“是我!家父的事,多半要和淑贞商量了才做。淑贞见识不够,满想劝家父练出一支好兵,再来投效你先生,做一个统一的先锋。然后跟随你先生把现在这个腐败社会,大大改革一番,也不枉听了你先生的教训。”
“你有这样大的志向吗?”
她把双眉一颦,微微叹了一声道:“现在啥都说不上了!只求你先生念及淑贞是一片好心,把家父救了,再来报答你先生的恩德!”
接着,她嫂嫂也补充了一番,不过没有她说得自然,而且有几个名词和文法都用错了。
他包着牙齿严肃的说道:“我老实告诉你们,陈司令还没有公事报上来,就是放人,我也得先派人调查清楚了再定夺。”
“啊!先生,……先生,……我晓得你是向来讲究科学的新人物,怎么还在公事上打磨旋!公事是那些滥官场的把戏,讲科学的,只论是非,如其你先生信得过淑贞的话,家父并没有罪,那你先生只要下个条子,陈司令敢不放人!如其再派人调查,再办公事,担心陈司令来一个措手不及,把家父黑办了呢?”
“他敢!”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其人家故意捏造一些罪名呢?……啊!先生!………”
及至他一个人在办公室中,又做起拿破仑姿态,徘徊起来时,心里很是“不安定,耳朵边犹然鸣响着:先生,你是讲新文化,讲科学精神的!……痛快点罢!要不答应,你就砍砍截截的拒绝我,我死心瞑目!既是答应了,还讲什么公事!……你先生的话,不就是法律吗?要怎么便怎么,不是你先生向来所标榜的吗?谁敢不拱服你?谁敢议论你?何况是救人全家性命的好事啊!……”
使他下了决心的,尚非上面那一派哀鸣,而只是“陈司令没有命令,敢于提枪拿人,他眼中早没有你先生。事后又不报告,只是勒索银钱,其心更不可问。如其你先生命令他放人,他再不奉行的话,那他还能算是你先生的属下吗?从今以后,一切权柄,都在陈司令手上,大家眼里,只有陈司令了!我们遭了害的,只好去向陈司令求情!……”
他才毅然决然坐在办公桌前,用自来水笔在一张洋纸条上,写了几个字,又盖上一颗私章。叫副官持此立刻带一排人到陈司令处去提人,提到后着副官长讯释,连保都不必取。
这一来,两得其便:莫上的权威巩固了,不必卖的情面卖给了。
至低限度,讨情的人应该来道个谢。假使说话作数,那她还应该商量如何来“报答恩德”。按照书上说报恩有两法:一是报于来生,这近乎迷信,太不科学,可以置而不论;一则报以本身,男的用性命,女的用躯体;那么,淑贞的报恩,难道只是拉拉手,哈哈腰,口头再说一番好听的话,就算了吗?那未免太菲薄,太不近乎情理了!若是以那天说话情形而论,把她讨过来,似乎是不成问题的!
“这女子还不错!”他在治公之余,这样寻思:“身体健康无病,又没有一般新式女子奇装打扮的怪癖,又有学问。据她同学说,文理很好,字也写得刚劲,讨进门来,倒是很好一位家庭教师,用不着再在外面去找。将来生的子女,一定更优秀,比目前这些都好……”
他已感觉满意了,复又寻思:“像那天那一番说话的口才态度,好像还有些真实本领,其本领,一定还在家庭教师之上。我内里只管说是有了八个,其实哩,只能算一个,何以呢?光是生儿育女,多多为我传些优秀的种子罢咧!说到治家,都不行,希望在事业上能够给我帮点忙的,那……”
他黯然了。据他自己表白,他之所以前后连讨八个老婆者(他是尊重女权的,所以他不承认在老婆之中有大小分别,不管先来后到,一齐拉平。那么,在名称上呢?他想了个不着形迹的办法,就是用她娘家的姓来称某太太,而废去那些不好听的数目字),意欲披沙拣金,或许遇得着一个真正的人才。
要是得遇了真正人才,他是不仅以家庭教师待遇之,他可以改变态度,也要期望她在政事上作一位心腹,一位股肱,帮着他来指挥那般奴才。至少,当一位真正的入幕之宾,总不致三心二意的罢!
以此,他于淑贞,更寄了莫大希望,希望她早点践言。然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直过了半月,方据派去的人回来报告,那一家早已逃走得无影无踪。
这一下,他大怒了。以他堂堂一位大……大……如此其大的人物,竟被一个女子玩弄得像耍猴戏似的,岂不丢人!但是,据第八那位太太解释来,却又不是淑贞的过失。淑贞曾向她暗示过,就要她当丫头也心甘情愿,何况拉平做太太,听说只有那老头子是个食古不化的东西,或许又因了吃过军爷的亏,一说到军爷,便心惊胆战,不敢亲近。这一定是那老头子在作怪,倒不是淑贞忘恩负义。——不管怎样说法,他行年四十有五,关于女人,他第一次失败了,而且如此的厉害!
于是乎他烦恼了!
他这烦恼,也由于所欲不遂。事情说来并不算大,可是在他心境上,其成分并不下于几年间所怀想的南征北剿东荡西平,而又为种种条件限制着,急切不能着手的那种说来算是大事的成分。而且大事尚在进行,前途希望无穷,排日准备,颇为顺手,烦恼有时诚然不免,但总觉得没有这次失望后,像胶粘着在精神上,越想摆而脱之,越粘牢得可怕。
他自己想不出那古怪女子何以要以烦恼给之的渊源,他只好浩叹:女子确是一个谜!更想起了孔夫子的话:“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既是谜,既为难养,则男人们何苦以有用的心思脑力去解她,去驯服她?让她去好了!
给她个不理!岂不免却许多人的许多无谓烦恼?
本着自己的十足道理,再一转弯,因就转到了男女之间实在不应该太自由,而委实应该规规矩矩。顶好是不许两方接近……这未必做得到,何况新政办了一二十年,老腐败的“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外言不入于阃,内言不出于阃。……姑姊妹女子不已嫁而返,兄弟弗与同席而坐,弗与同器而食。……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非受币,不交不亲。……”等等,一定是过了时,行不通的。然而不许彰明较著的胡闹(即所谓荡检逾闲也),却是理所当然。
“新道德建设论”据说便是这样产生,而经在东西洋留过学的秘书们、参事们从而发挥、润色、构成的。
“新道德”的学理说明有几十万言,是一本杰作,并且有好几国的外文课本。这太严肃了,用不着说它。新道德的实施第一个节目,却非常简单,除了不准不找事情做而闲坐茶铺,除了不准包白帕子(即白布头巾),除了在酷暑天气不准打光董董(应该是光秃秃,秃字转为董字音,即打赤膊也)外,对女的则规定出门必戴帽子,最好是荷叶边的白布软帽(很象西洋女人的睡帽),自然其余条款尚多,而对男的,顶严厉的便是严禁神了。神,也是四川特创的名词,创制于满清末年的重庆,而这个字,则是民国元年成都报徒新造的,并不见于字书,与字同音,而意义不但包括流氓痞子,且着重在调戏妇女这一举动上面。向来官中人注重维持风化,以及保障道德,对于神,恨之入骨,认为天下兴亡,国家治乱,其惟一的枢纽,便在能否把神肃清,也和差不多同时而把这全责归之于妇女的衣袖之长短,和裙子之高低一样。不过到新道德建设论实施后,其办法更为严厉起来,除了把神按在街面上,以军棍痛打光屁股外,还特别在通街大衢上竖立一些石条,把神缚在上面示众,以昭炯戒,此石条便名之曰“神桩”。
其中有一次,是他亲自处理的,据说更加利害。
事情之发生,大约就在淑贞失踪后三个月内。一天,有一个什么高级学堂,举办一个什么讲演会,请他去致训,题目是新道德之养成。顶精采的是在现成稿子之外的一段临时发挥的话,举了西洋人若干行为以示新道德的标准后,便慨然叹息:“一句话归总,要完成新道德,先就得把精神振作起来。如何振作精神?先就得爱干净。西洋人不说了,光说日本人,日本人一天洗三个澡,所以他们只要把两手在裤袋里这么一插,站在你们跟前,你们能不自惭形秽吗?你们,哼!……你们还是受了教育的,你们自己看,你们中间有几个人的衣裳是穿整齐了的?拖一片挂一片,肩头上的灰尘那么厚!……不爱干净至此,配讲新道德?配称新国民?配和洋人们站在一块办外交?……”
训了一顿之后,心里很是痛快,连休息室也不再进去,一下讲台,挥着手杖就打伸腿子走了。
心里痛快,精神也更有了,一直大踏步走出学堂,一直大踏步走到街上。街上迎面而来的行人,即使不认识他,而看见他身后几十个武装勤务兵,一顶漂亮的三人藤轿,气焰熏天的漫街走来,也就知道这是一位什么人了。当然远远的避开,而包白帕子的也就自己知趣,连忙取下揣在怀里。背着他走的,以迎面而来的人为鉴,也等于脑袋后面生了眼睛。然而有两个人,公然在他前头街心走着,并没有意思避道。
一个是女人,剪了的头发,白鹤尾巴似的光光的梳在后脑下,衣领很浅,看得见一段黄而粗糙的项脖:一身都还时髦,只脚上是一双不是正派女人所应该穿的平底花鞋。一个是青年男子,一件博大无伦的长袍子,业已可厌了,还格外挽了两只龙抬头的白袖口:身材比女人高大些,耳朵后面的皮色也比较白嫩些。跟在女人肩头后面不远,好象一路叽哩咕噜说了些什么,女人又好象不大理会。男子抢前了一步,一伸左手刚好把女人的微棕色的右腕住,她恰微笑着把身子向右一侧,忽然又正经的大喊道:“神!……神!……”
“假绷啥子……”那片头油抹得极光的后脑壳上,业已很沉重的挨了一手杖。连下半句“谙我不晓得吗”尚未来得及变为破口大骂,而拿破仑发式的前脑壳上,又挨了一下。看清楚打他的是什么人,天然的就护着头,朝石板上跪了下去。同时敲打在肩上背上的手杖,则一杖比一杖重,一杖比一杖快,伴着而来的,“更是象牛吼一样的诛语:神!……流痞!……坏种子!……破坏社会的恶徒!……女界的蝥贼!……”
女人也骇着了,脂粉太浓,虽看不出脸色是青吗是白,但站在勤务兵丛中,她全身的确在打抖。
大概手打得软了,才喘息着扶在手杖上,掉头问女人:“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好人,……我回娘家去的。……我叫王素卿。……我男人是……”实在抖得说不下去了。
“这个坏人你当真不认得吗?”
“不认得!……他跟了我半条街,我正眼都没看过他,尽是他一个人在讲话,天晓得我没有搭过半句白呀!”
“唔!……不干你的事,你好好的回去罢!……这神我非枪毙他不可!”
据说这神被抓到军法处,后来到底枪毙了没有,则无下文。因为不久,他就开始了他的南征北剿、东荡西平的大工作,更有别的烦恼袭入了他的心灵,不但替代了淑贞给与他的烦恼,而且新道德的建设,也随着他的新文化暂时消沉。在成都最为遗爱的,就只留在男女间的这道“大防”!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于成都状元街
一九四四年十月十八日改于成都外东菱窠
(原载1925年2~3月《醒狮》周报十八至二十二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