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

  馮惠真從她的同學家中回來,胸中貯了憂鬱與慘傷的熱血!她記得,出她同學那個竹籬編成的門口的時候,就覺得心口裏一陣陣地被哀痛的同情的血絲扭鉸得作痛,當她那位憔悴虛弱的同學,用抖顫無力的手指,和她握別的時候,她幾乎沒有立住的勇氣,心卜卜的跳,連句慰藉的話,也說不上來。溫和暮氣中吹來的拂面春風,她卻連打了兩三個寒噤!那時太陽還射着微末的紅光,從淡淡的白雲中露出,街頭柳樹嫩綠的枝上,已是暗淡模糊,蒙了一層黑影。她那個可憐的同學,柔脆的心,已被悲哀衝破!含着滴不下來的眼淚和她對立在一棵成蔭的杏樹下面,呆呆地,只向三碼外的柳枝裏看。

  自然,她的同學,沒有再聲明看什麼的勇氣與言語的能力,但她是知道的,的確,她想得和那位失望的婦人的心思,差不得一些。她卻不敢說出;她雖不說出,而恐怖的意識,已經在她的腦神經中,開始活動起來。她便從悲哀的同情中,加上了一重隱約,細微的恐怖!她不能不走了,她們對立在竹籬外,約有十分鐘。各人的眼光裏,表現出特異的、奇訝的注視,各人的腦子裏,演出些癡念與恐怖的幻影。她們緊緊互握住了手,在靜默中,自能從精神上,互訴出最大量的悲慘的同情!

  太陽完全落下去了,片片的輕雲,仍然在空中流動。東南山角上,已籠出一個半圓的月兒來。月光很淡薄的,然而照到遠處山凹裏的平林,突出的峯頂,農夫的小屋,山腰中的幾株馬尾松,蒼蒼茫茫,現出一幅淡遠模糊的月夜圖。

  小小的河流,從半坡形的曲澗中流過,由石齒內透出的清冷輕散的聲音,漸遠漸細,和坡上的野薔薇的芬芳的香,一同散佈在這個春夜裏,來和寂寞的月色作伴。澗旁有條崎嶇的小道,便是惠真回校的道路。

  原來她是這山後一所鄉村公立小學校的教員,她那位同學,便是那所學校校長的妻子。

  山中石道,彎曲的委實難行,細碎的小石子,佈滿了路面,兩面低低的石壁上,牛蒡子,和榆葉梅的細枝,交互橫斜,往往將裙子掛住。但她這時全不覺得,心上沉沉的不知想些什麼,踏碎了滿地的月光,她也沒有什麼興感。彷彿看見一個小小的搖籃裏,盛着未滿四歲的一個女孩子的屍體,疏秀的眉,長而且黑的睫毛,緊閉着雙脣,還似向她作默示靜穆的天真的笑。搖籃外面,一簇鮮豔的海棠花,映得那女孩子的腮頰,都失了紅潤。這種印象——兩點鐘以前的印象——使她柔脆的心絃裏,一面奏着哀慘的幼稚的愛的音樂;一面卻觸撥起恐怖與顫慄的響聲來!她不時地回頭望去,似乎她那位同學,白瞪的、無神的眼光,直楞楞地還似對她釘住。於是她心裏雖想着快快走到校內,而聽着水流觸着大石的聲,和衣裙拂着草根的細響,都使她的腿力減少,疲軟,自己握住兩手,覺得手指都冷冷地發抖,氣息悶在肺部,呼吸也有些困難。

  月亮已明瞭許多,照得山徑中各種東西,都似活動的一般,水流聲也更急,而聲響也越大了。天上有幾道星光,都似向她的眼光中射出奇異的色彩,山上的樹影,被風吹動,也要向她撲來,她覺得額上的發,有些水沾濡着,用手勉強拭去,也不知是哪裏來的汗珠,身上雖是穿着兩件夾衣,還是冷得不堪。越想快走,而腳下絆住的東西愈多,可恨的小石子,偏跟着她的裙緣轉動。忽地撲的一聲,從她頭上,有個東西穿過去,她不覺得便斜倒在一叢矮樹的枝上,身上的神經如觸電一樣的麻木戰抖,眼也不敢睜了,彷彿這恐怖的空氣,要將她緊緊壓在一個洞裏一般!

  經這一番驚恐的打擊,反將她的精神回覆了,她定了定神,如做夢初醒似的,立起身來很長地吸了兩口氣,便清楚了好多,只是身上的冷汗還沾溼了衣袖。她扶着道旁的樹,一步步走着,足力也強健了,走了幾十步的光景,轉過一條斜路,便看見幾處矮矮的茅屋中,露出半明的燈光,一片青草的廣場左面,老遠就聽得有和平輕微的風琴聲,吹到她的耳膜。“咦!到了!”她從欣喜與願望中,迸出了這三個字。


  半圓的月影,由山角移到了中天,學校裏各屋子都沒有一點燈光,獨有馮惠真的窗前,尚燃着一支燭。燭光微弱得很,一層燭淚流在黃色的銅碟中,由純白變成青色。馮惠真手裏拈着半支紫杆的鉛筆,向一張粗紙上亂畫,她的手指仍然顫顫的,寫得不能成字。這寂靜的夜裏,越發使她興奮的思想,轉到不可解釋的悲哀和疑悶上去。這人生的苦痛,她替她那位親愛而和善的同學,生了真誠的感嘆。她想:“我是下午散課後去的,因爲昨天聽校長——她的丈夫——說,‘可憐的小孩,據醫生說,已經有了生機,不至出什麼岔子了。喉頭已消腫了許多,據說那還是百日咳的餘根,受了點外感,也沒甚麼危險。’不過他說時,不住地皺眉,連連地道,‘不如沒有孩子倒還好些!現在我添上了兩重的憂慮!她!……她!……’說到這裏,他就嚥住了,我當時知道我那位同學,她要陷入悲慘的境遇了。快得很!哪裏想到,我今天一去,就碰上了他們悲劇的啓幕呢!可憐啊,她——女孩——弱小的靈魂,尚似不知人世的依戀,臨死的時候,呼吸已不繼續了,還拿着她媽的鬢髮笑呢!她媽只當她索乳吃,剛解開鈕釦,我用手撫她的胸口,卻冰得我幾乎喊了起來。

  “啊,我這是第一次見死的生物,卻偏見這個幼小可愛的女孩的死!她媽的景況,咳!……人爲什麼要結婚?又爲什麼要他們血統的與藝術的產品。愛是悲的背影!人們的生,只是催速着往死上走去!死究竟是勝利啊!可憐的人們,都是生與愛打敗的俘虜!……”她想着將手一擡,不料用衣袖將燭光撲滅,屋子裏卻還不十分黑暗。白色的窗幕,映着帳子,還可看清壁上的油畫。她不再燃燭了,卻也不想去睡。聽得前面廣場外的樹中,發出微微浮動的細聲,遠處有牛羊的鳴聲,哀長而淒厲。她用雙手遮住了目光,靠在椅背上,重複想去:“這時,她怎樣了?土堆裏新埋了一個生的肉體,伴着這個明月,在孤寂的山田裏。可憐她的母親,必是倒在她臥牀上吧!她頭髮一連七八天未曾梳過,衣服上淨是藥汁的臭味。……她在我們同學中,人人都稱羨她是最幸福的,她的丈夫,和她有真誠的愛,又是誠篤的青年教育家。他們甘守着澹泊的境遇,度着甜蜜的歲月,也可謂……她結婚不到三個年頭,竟然有了他們的藝術品。我們同學聽說,都說她是十分有好運的人。……是的,他們的愛情,自然是無缺陷的。卻是今天受了這個圓滿中的重大打擊,將他們戀愛之果的藝術品打碎!他們小小的家庭裏,宛同上了一層愁雲的帳幕。……看他那種悲哀——癡呆的悲哀,因爲她丈夫要埋了已死的女孩,她卻和她丈夫吵了一陣,平日溫和的態度也沒了。這幾天,她似乎老了十年!……”馮惠真尋思日間的事,到這裏,便膽怯起來,不敢再去繼續想去,然而又壓不住這狂奔的思想,她轉想到晚上走了四里長的山徑,便又覺得恐怖似乎向她襲來!

  一陣風從窗外吹進,將白色窗幕揭動,她伸手拉起向窗外看去,隔着玻璃看那月影,照在山谷樹木上綽綽約約,都似在那裏跳舞,又似乎一株櫻花,一枝柳條,都表現出靜悄幽閟奇異而可怖的情調來!她從高處下望,他同學的居室,還彷彿看得,是在一帶平林的後面。她想那裏,更是個可怕與悽慘的所在!

  夜中的風,使人容易受涼,她被風吹,身上有點冷意。腦中又紛亂害怕起來。她似乎看見那個可愛的女孩,在操場邊一棵櫻花上向她微笑;又似是伸着小臂,遠遠要和她接吻。她這個恐怖的感覺,登時如在山徑中一樣的支持不住,便匆忙地放下窗幕,一轉身伏在白色的枕上。記得從前,她曾親那女孩蘋果般可愛的小腮,覺得又軟又溫。她倒在枕上,顫顫地用手指按住了她的嘴脣,由窗中漏進來的月影,正照在她的手指上。

一九二一年四月十日夜十一時

Previous
Author:王統照
Type:短篇
Total Words:2927
Read Count: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