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安道上讀到你的《苦雨》,卻有一種特別的風味,爲住在北京的人們所想不到的。因爲我到長安的時候,長安人正在以不殺豬羊爲武器,大與老天爺拼命,硬逼他非下雨不可。我是十四日到長安的,你寫《苦雨》在十七日,長安卻到二十一日才得雨的。不但長安苦旱,我過鄭州,就知鄭州一帶已有兩月不曾下雨,而且以關閉南門、禁宰豬羊爲他們求雨的手段。一到渭南,更好玩了:我們在車上,見街中走着大隊衣衫整潔的人,頭上戴着鮮柳葉紮成的帽圈,前面導以各種刺耳的音樂。這一大羣“桂冠詩人”似的人物,就是爲了苦旱向老天爺遊街示威的。我們如果以科學來判斷他們,這種舉動自然是太幼稚。但放開這一面不提,單論他們的這般模樣,卻令我覺着一種美的詩趣。長安城內就沒有這樣純樸了,一方面雖然禁屠,卻另有一方面不相信禁屠可以致雨,所以除了感到不調和的沒有肉吃以外,絲毫不見其他有趣的舉動。
我是七月七日晚上動身的,那時北京正下着梅雨。這天下午我到青雲閣買物,出來遇着大雨,不能行車,遂在青雲閣門口等待十餘分鐘。雨過以後上車回寓,見李鐵柺斜街地上乾白,天空雖有塊雲來往,卻毫無下雨之意。江南人所謂“夏雨隔灰堆,秋雨隔牛背”。此種景象年來每於此地見之,豈真先生所謂“天氣轉變”歟?從這樣充滿着江南風味的北京城出來,碰巧沿着黃河往“陝半天”去,私心以爲必可躲開梅雨,擺脫江南景色,待我回京時,已是秋高氣爽的了。而孰知大不然。從近日寄到的北京報上,知道北京的雨水還是方興未艾,而所謂江南景色,則凡我所經各地,又是滿眼皆然。火車出直隸南境,就見兩旁田地,漸漸腴潤。種植的是各物俱備,有花草,有樹木,有莊稼,是冶森林、花園、田地於一爐,而鄉人廬舍,即在這綠色叢中,四處點綴,這不但令人回想江南景色,更令人感到黃河南北,竟有勝過江南景色的了。河南西部連年匪亂,所經各地以此爲最枯槁,一入潼關便又有江南風味了。江南的景色,全點染在一個平面上,高的無非是山,低的無非是水而已,決沒有如河南、陝西一帶,即平地而亦有如許起伏不平之勢者。這黃河流域的層層黃土,如果能經人工佈置,秀麗必能勝江南十倍。因爲所差只是人工,氣候上已毫無問題,凡北方所不能種植的樹木花草,如丈把高的石榴樹、一丈高的木槿花,白色的花與累贅的實,在西安到處皆是,而在北地是從未曾見的。
自然所給予他們的並不甚薄,而陝西人因爲連年兵荒,弄得活動的能力幾乎極微了。原因不但在民國後的戰爭,歷史上從五胡亂華起一直到清末回匪之亂,幾乎每代都有大戰一次一次地斫喪陝西人的元氣,所以陝西人多是安靜、沉默、和順的;這在知識階級,或者一部分是關中的累代理學家所助成的也未可知,不過勞動階級也是如此:洋車伕、騾車伕等,在街上互相沖撞,繼起的大抵是一陣客氣的質問,沒有見過惡聲相向的。說句笑話,陝西不但人們如此,連狗們也如此。我因爲怕中國西部地方太偏僻,特別預備兩套中國衣服帶去,後來知道陝西的狗如此客氣,終於連衣包也沒有打開並深悔當時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北京尚有目我爲日本人者,見陝西之狗應當愧死。)陝西人以此種態度與人相處,當然減少許多爭鬥,但用來對付自然,是絕對的吃虧的。我們赴陝的時候,火車只能由北京乘至河南陝州,從陝州到潼關,尚有一百八十里黃河水道,可笑我們一共走了足足四天。在南邊,出門時常聞人說:“順風!”這句話我們聽了都當作過耳春風,誰也不去理會話中的意義;到了這種地方,才頓時覺悟所謂“順風”者有如此大的價值,平常我們無非託了洋鬼子的宏福,來往於火車輪船能達之處,不把順風逆風放在眼裏而已。
黃河的河牀高出地面,一般人大都知道,但這是下游的情形,上游並不如此。我們所經陝州到潼關一段,平地每比河面高出三五丈,在船中望去,似乎兩岸都是高山,其實山頂就是平地。河牀是非常穩固的,既不會氾濫,更不會改道,與下流情勢大不相同。但下流之所以淤塞,原因還在上流。上流的兩岸,雖然高出河面三五丈,但土質並不堅實,一遇大雨,或遇急流,河岸泥壁,可以隨時隨地,零零碎碎地倒下,夾河水流向下游,造成河牀高出地面的危險局勢;這完全是上游兩岸沒有森林的緣故。森林的功用,第一可以鞏固河岸,其次最重要的,可以使雨水入河之勢轉爲和緩,不致挾黃土以俱下。我們同行的人,於是在黃河船中,彷彿“上墳船裏造祠堂”一般,大計劃黃河兩岸的森林事業。公家組織,絕無希望,故只得先借助於迷信之說,雲能種樹一株者增壽一紀,伐樹一株者減壽如之,使河岸居民踊躍種植。從沿河種起,一直往裏種去,以三裏爲最低限度。造林的目的,本有兩方面:其一是養成木材,其二是造成森林。在黃河兩岸造林,既是困難事業,灌溉一定不能周到的,所以選材只能取那易於長成而不需灌溉的種類,即白楊、洋槐、柳樹等等是已。這不但能使黃河下游永無水患,簡直能使黃河流域盡成膏腴,使古文明發源之地再長新芽,使中國頓受一個推陳出新的局面,數千年來夢想不到的“黃河清”也可以立時實現。河中行駛汽船,兩岸各設碼頭,山上建築美麗的房屋,以石階達到河邊,那時坐在汽船中憑眺兩岸景色,我想比現在裝在白篷帆船中時,必將另有一副樣子。古來文人大抵有治河計劃。見於小說者如《老殘遊記》與《鏡花緣》中,各有洋洋灑灑的大文。而實際上治河官吏,到現在還墨守着“搶堵”兩個字。上面所說也無非是廢話,看作“上墳船裏造祠堂”可也。
我們回來的時候,除黃河以外,又經過渭河。渭河橫貫陝西全省,東至潼關,是其下流,發源一直在長安咸陽以上。長安方面,離城三十里,有地曰草灘者,即渭水流經長安之巨埠。從草灘起,東行二百五十里,抵潼關,全屬渭河水道。渭河雖在下游,水流是不甚急,故二百五十里竟走了四天有半。兩岸也與黃河一樣,雖間有村落,但不見有捕魚的。殷周之間的渭河,不知是否這個樣子,何以今日竟沒有一個漁人影子呢?陝西人的性質,我上面大略說過,渭河兩岸全是陝人,其治理渭河的能力蓋可想見,我很希望陝西水利局長李宜之先生的治渭計劃一旦實行,陝西的局面必將大有改變,即陝西人之性質亦必將漸由沉靜的變爲活動的,與今日大不相同了。但據說陝西與甘肅較,陝西還算是得風氣之先的省份。陝西的物質生活,總算低到極點了,一切日常應用的衣食工具,全須仰給於外省,而精神生活方面,則理學氣如此其重,已儘夠使我驚歎了;但在甘肅,據云物質的生活還要低降,而理學的空氣還要嚴重哩。夫死守節是極普遍的道德,即十幾歲的寡婦也得遵守,而一般苦人的孩子,十幾歲還衣不蔽體,這是多麼不調和的現象!我勸甘肅人一句話,就是穿衣服,給那些苦孩子們穿衣服。
但是“穿衣服”這句話,我卻不敢用來勸告黃河船上的船伕。你且猜想,替我們搖黃河船的,是怎麼樣的一種人,我告訴你,他們是赤裸裸一絲不掛的。他們紫黑色的皮膚之下,裝着健全的而又美滿的骨肉。頭髮是剪了的,他們只知道自己的舒適,決不計較“和尚吃洋炮,沙彌戳一刀,留辮子的有功勞”這種利害。他們不屑效法辜湯生先生,但也不屑效法我們。什麼平頭、分頭、陸軍式、海軍式、法國式、美國式,於他們全無意義。他們只知道頭髮長了應該剪下,並不想到剪剩了的頭髮上還可以翻騰種種花樣。鞋子是不穿的,所以他們的五個腳趾全是直伸,並不像我們從小穿過京式鞋子,這個腳趾壓在那個腳趾上,那個腳趾又壓在別個腳趾上。在中國,畫家要找一雙腳的模特兒就甚不容易,吳新吾先生遺作《健》的一幅,雖在“健”的美名之下,而腳趾尚是架牀疊屋式的,爲世詬病,良非無因。而我們竟於困苦旅行中無意得之,真是“不亦快哉”之一。我在黃河船中,身體也練好了許多,例如平常必掩窗而臥,船中前後無遮蔽,居然也不覺有頭痛身熱之患。但比之他們仍是小巫見大巫。太陽還沒有作工,他們便作工了,這就是他們所謂“雞巴看不見便開船”。這時候他們就是赤裸裸不掛一絲的,倘使我們當之,恐怕非有棉衣不可。烈日之下,我們一曬着便要頭痛,他們整天的曬着,似乎並不覺得。他們的形體真與希臘的雕像毫無二致,令我們欽佩到極點了。我們何曾沒有脫去衣服的勇氣,但是羞呀,我們這種身體,除了配給醫生看以外,還配再給誰看呢,還有臉再見這樣美滿發達的完人嗎?自然,健全的身體是否宿有健全的精神,是我們要想知道的問題。我們隨時留心他們的知識。當我們回來時,舟行渭水與黃河,同行者三人,據船伕推測我們的年齡是:我最小,“大約一二十歲,雖有鬍子,不足爲憑”。夏浮筠先生“雖無鬍子”但比我大,總在二十以外。魯迅先生則在三十左右了。次序是不猜錯的,但幾乎每人平均減去了二十歲。這因爲病色近於少年,健康色近於老年的緣故,不涉他們的知識問題。所以我們看他們的年紀,大抵都是四十上下,而不知內有六十餘者,有五十餘者,有二十五者,有二十者,亦足見我們的眼光之可憐了。二十五歲的一位,富於研究的性質,我們叫他爲研究系(這又是我們的不是了)。他除了用力搖船拉縴以外,有暇便踞在船頭或船尾,研究我們的舉動。夏先生吃蘇打水,水澆在蘇打上,如化石灰一般有聲,這自然被認爲魔術。但是魔術性較少的,他們也件件視爲奇事。一天夏先生穿汗衫,他便凝神注視,看他兩手先後伸進袖子去,頭再在當中的領窩裏鑽將出來。夏先生問他“看什麼”,他答道“看穿衣服”。可憐他不知道中國文裏有兩種“看什麼”,一種下面加“驚歎號”的是“不準看”之意,又一種下面加“疑問號”的纔是真的問看什麼。他竟老老實實地答說“看穿衣服”了。夏先生問:“穿衣服都沒有看見過嗎?”他說:“沒有看見過。”知識是短少,他們的精神可是健全的。至於物質生活,那自然更低陋。他們看着我們把鐵罐一個一個地打開,用筷子夾出雞肉魚肉來,覺得很是新鮮,吃完了把空罐給他們又是感激萬分了。但是我的見識,何嘗不與他們一樣的低陋:船上請我們吃麪的碗,我的一隻是淺淺的,米色的,有幾筆疏淡的畫的,頗類於出土的宋瓷,我一時喜歡極了,爲使將來可以從它喚回黃河船上生活的舊印象起見,所以問他們要來了,而他們的豪爽竟使我驚異,比我們拋棄一個鐵罐還要滿不在乎。
遊陝西的人第一件想看的必然是古蹟。但是我上面已經說過,累代的兵亂把陝西人的民族性都弄得沉靜和順了,古蹟當然也免不了這同樣的災厄。秦都咸陽,第一次就遭項羽的焚燬。唐都並不是現在的長安,現在的長安城裏幾乎看不見一點唐人的遺蹟。只有一點:長安差不多家家戶戶,門上都貼詩貼畫,式如門對而較短闊,大抵共有四方,上面是四首律詩,或四幅山水等類,是別處沒有見過的,或者還是唐人的遺風罷。至於古蹟,大抵模糊得很,例如古人陵墓,秦始皇的只是像小山那麼一座,什麼痕跡也沒有,只憑一句相傳的古話;周文武的只是一塊畢秋帆題的墓碑,他的根據也無非是一句相傳的古話。況且陵墓的價值,全在有系統的發掘與研究。現在只憑傳說,不求確知墓中究竟是否秦皇漢武,而姑妄以秦皇漢武崇拜之,即使有認賊作父的嫌疑也不在意。無論在知識上,感情上,這種盲目的崇拜都是無聊的。適之先生常說,孔子的墳墓總得掘他一掘纔好,這一掘也許能使全部哲學史改換一個新局面,但是誰肯相信這個道理呢?周秦的墳墓自然更應該發掘了。現在所謂的周秦墳墓,實際上是不是碑面上所寫的固屬疑問,但也是一個古人的墳墓是無疑的。所以發掘可以得到兩方面的結果,一方是存心要發掘的,一方是偶然掘着的。但誰有這樣的興趣,又誰有這樣的膽量呢?私人掘着的,第一是目的不正當,他們只想得錢,不想得知識,所以把發掘古墳看作掘藏一樣,一進去先將金銀珠玉搶走,其餘土器石器,來不及帶走的,便胡亂搬動一番,重新將墳墓蓋好,現在發掘出來,見有亂放瓦器石器一堆者,大抵是已經古人盜掘的了。大多數人的意見,既不準有系統的發掘,而盜掘的事,又是自古已然,至今而有加無已。結果古墓依然盡被掘完,而知識上一無所得的。國人既如此不爭氣,世界學者爲替人類增加學問起見,不遠千里而來動手發掘,我們亦何敢妄加堅拒呢?陵墓而外,古代建築物,如大小二雁塔,名聲雖然甚爲好聽,但細看它的重修碑記,至早也不過是清之乾嘉,叫人如何引得起古代的印象?照樣重修,原不要緊,但看建築時大抵加入新鮮分子,所以一代一代的去真愈遠。就是函谷關這樣的古蹟,遠望去也已經是新式洋樓氣象。從前紹興有陶六九之子某君,被縣署及士紳囑託,重修蘭亭屋宇。某君是布業出身,布業會館是他經手建造的,他又很有錢,決不會從中肥己,成績宜乎甚好了,但修好以後一看,蘭亭完全變了布業會館的樣子,邑人至今爲之惋惜。這回我到西邊一看,才知道天下並非只有一個陶六九之子,陶六九之子到處多有的。只有山水,恐怕不改舊觀,但曲江灞滻,已經都有江沒有水了。渡灞大橋,即是灞橋,長如紹興之渡東橋,闊大過之,雖是民國初年重修,但聞不改原樣,所以古氣盎然。山最有名者爲華山。我去時從潼關到長安走旱道經過華山之下,回來又在渭河船上望了華山一路。華山最感人的地方,在於它的一個“瘦”字;它的瘦真是沒有法子形容,勉強談談,好像是綢緞鋪子裏的玻璃櫃裏,瘦骨零丁的鐵架子上,披着一匹光亮的綢緞。它如果是人,一定是耿介自守的,但也許是鴉片大癮的。這或者就是華山之下的居民的象徵罷。古蹟雖然遊得也不甚少,但大都引不起好感,反把從前的幻想打破了;魯迅先生說,看這種古蹟,好像看梅蘭芳扮林黛玉,姜妙香扮賈寶玉,所以本來還打算到馬嵬坡去,爲避免看後的失望起見,終於沒有去。
其他,我也到臥龍寺去看了藏經。說到陝西,人們就會聯想到聖人偷經的故事。如果不是半年前有聖人去偷經,我這回也未必去看經罷。臥龍寺房屋甚爲完整,是清慈禧太后西巡時重修的,距今不過二十四年。我到臥龍寺的時候,方丈定慧和尚沒有在寺,我便在寺內閒逛。忽聞西屋有孩童誦書之聲,知有學塾,乃進去拜訪老夫子。分賓主坐下以後,問知老夫子是安徽人,因爲先世宦遊西安,所以隨侍在此,前年也曾往北京候差,住在安徽會館,但終不得志而返。談吐非常文雅,而衣服則襤褸已極;大褂是赤膊穿的,顏色如用醬油煮過一般,好幾顆鈕釦都沒有搭上;雖然拖着破鞋,但是沒有襪子的;嘴上兩撇清秀的鬍子,圓圓的臉,但不是健康色——這時候內室的鴉片氣味一陣陣地從門帷縫裏噴將出來,越加使我瞭解他的臉色何以黃瘦的原因。他只有一個兒子在身邊,已沒有了其他眷屬。我問他:“自己教育也許比上學堂更好罷?”他連連地答說:“也不過以子代僕,以子代僕!”桌上攤着些字片畫片,據他說是方丈託他補描完整的,他大概是方丈的食客一流。他不但在寺裏多年,熟悉寺內一切傳授系統,即與定慧方丈也是非常知己,所以他肯引導我到各處參觀。藏經共有五櫃,當初制櫃是全帶抽屜的,制就以後始知安放不下,遂把抽屜統統去掉,但去掉以後又只能放滿三櫃,所以兩櫃至今空着。櫃門外描有金採龍紋,四個大金字是“欽賜龍藏”。花紋雖尚清晰,但這五個櫃確是經過禍難來的:最近是道光年間寺曾荒廢,破屋被三數個戲班作寓,藏經雖非全被損毀,但零落散失了不少;鹹同間,某年循舊例於六月六日曬經,而不料是日下午忽有狂雨,寺內全體和尚一齊下手,還被雨打得半乾不溼,那時老夫子還年輕,也幫同搬着的。但經有南北藏之分,南藏紙質甚好,雖經雨打,晾了幾天也就好了;北藏卻從此容易受潮,到如今北藏比南藏還差遜一籌。雖說宋代藏經,其實只是宋板明印,不過南藏年代較早,是洪武時在南京印的,北藏較晚,是永樂時在北京印的。老夫子並將南藏缺本,鄭重地交我閱看,知紙質果然堅實,而字跡也甚秀麗。怪不得聖人見之,忽然起了邪念。我此次在陝,考查盜經情節,與報載微有不同。報載追回地點雲在潼關,其實剛剛裝好箱篋,尚未運出西安,即被陝人扣留。但陝人之以家藏古玩請聖人品評者,聖人全以“謝謝”二字答之,就此收下帶走者爲數亦甚不少。有一學生投函指摘聖人行檢,聖人手批“交劉督軍嚴辦”字樣。聖人到陝,正在冬季,招待者問聖人說:“如缺少什麼衣服,可由這邊備辦。”聖人就援筆直書。開列衣服單一長篇,內計各種狐皮袍子一百幾十件雲。陝人之反對偷經最烈者,爲李宜之楊叔吉二先生。李治水利,留德學生,現任水利局長;楊治醫學,留日學生,現任軍醫院軍醫。二人性情均極和順,言談舉止,沉靜而又委婉,可爲陝西民族性之好的一方面的代表。而他們對於聖人,竟亦忍無可忍,足見聖人舉動,必有太令人不堪的了。
陝西藝術空氣的厚薄,也是我所要知道的問題。門上貼着的詩畫,至少給我一個當前的引導。詩畫雖非新作,但筆致均楚楚可觀,決非市井細人毫無根柢者所能辦。然仔細研究,此種作品,無非因襲舊套,數百年如一日,於藝術空氣全無影響。唐人詩畫遺風,業經中斷,而新芽長髮,爲時尚早。我們初到西安時候,見招待員名片中,有美術學校校長王先生者,乃與之接談數次。王君年約五十餘,前爲中學幾何畫教員,容貌清秀,態度溫和,而頗喜講論。陝西教育界現況,我大抵即從王先生及女師校長張先生處得來。陝西因爲連年兵亂,教育經費異常困難。前二三年,有每年只能領到七八個月者,或半年者,但近來秩序漸漸恢復,已有全發之希望。只要從今以後,兩三年不動兵戈,一方實行省長所希望的農兵工各事業,一方趕緊興修隴海路陝州到西安鐵道,則不但教育實業將日有起色,即關中人的生活狀態亦將大有改變,而藝術空氣,或可藉以加厚。我與王先生晤談以後,頗欲乘暇參觀美術學校,一天,偕陳定謨先生出去閒步,不知不覺到了美術學校門口,我提議進去參觀,陳先生也贊成。一進門,就望見滿院花草,在這花草叢中,遠處矗立着一所剛造未成的教室,雖然材料大抵是黃土,這是陝西受物質的限制,一時沒有法子改良的,而建築全用新式,於以證明已有人在這環境的可能狀態之下,致力奮鬥。因值星期,且在暑假,校長王君沒有在校,出來應答的是一位教員王君。從他這裏,我們得到許多關於美術學校困苦經營的歷史。陝西本來沒有美術學校。自他從上海專科師範畢業回來,封至模先生從北京美術學校畢業回來,西安纔有創辦美術學校的運動。現在的校長,是王君在中學時的教師,此次王君創辦此校,乃去邀他來作校長。學校完全是私立的,除靠所入學費以外,每年得省署些許資助。但辦事人真能幹事;據王君說,這一點極少的收入,不但教員薪水,學校生活費,完全仰給於它,還要省下錢來,每年漸漸地把那不合學校之用的舊校舍,局部的改換新式。教員的薪水雖然甚少,僅有五角錢一小時,但從來沒有欠過,新教室已有兩所,現在將要落成的是第三所了,學校因爲是中學程度,而且目的是爲養成小學的美術教師的,功課自然不能甚高。現有圖畫、音樂、手工三科,課程大抵已臻美備。圖畫音樂各有特別教室,照這樣困苦經營下去,陝西的藝術空氣,必將死而復甦,薄而復厚,前途的希望是甚大的。所可惜者,美術學校尚不能收女生。據王君說,這個學校的前身,是一個速成科性質,曾經畢過一班業,其中也有女生的,但甚爲陝西人所不喜,所以從此不敢招女生了。女師校長張先生說,女師學生尚有一部分是纏足的,然則不準與男生同學美術,亦自是意中事了。
美術學校以外,最引我注目的藝術團體是“易俗社”。舊戲畢竟是高古的,平常人極不易懂,凡是高古的東西,懂得的大抵只有兩種人,就是野人和學者。野人能在實際生活上得到受用,學者能用科學眼光來從事解釋,於平常人是無與的。以宗教爲例,平常人大抵相信一神教,惟有野人能相信荒古的動物崇拜等等,也惟有學者能解釋荒古的動物崇拜等等。以日常生活爲例,惟有野人能應用以石取火,也惟有學者能瞭解以石取火,平常人大抵擦着磷寸一用就算了。野人因爲沒有創造的能力,也沒有創造的興趣,所以戀戀於祖父相傳的一切;學者因爲富於研究的興趣,也富於研究的能力,所以也戀戀於祖父相傳的一切。我一方不願爲學者,一方亦不甘爲野人,所以對於舊戲是到底隔膜的。隔膜的原因也很簡單,第一,歌詞大抵是古文,用古文歌唱教人領悟,恐怕比現代歐洲人聽拉丁文還要困難;第二,滿場的空氣,被刺耳的鑼鼓,震動得非常混亂,即使提高了嗓子,歌唱着現代活用的言語,也是不能懂得的;第三,舊戲大抵只取全部情節的一段或前或後,或在中部,不能一定。而且一齣戲演完以後,第二齣即刻接上,其中毫無間斷。有一個外國人看完中國戲以後,人家問他看的是什麼戲,他說:“剛殺罷頭的地方,就有人來喝酒了,這不知道是什麼戲。”他以爲提出這樣一個特點,人家一定知道什麼戲的了,而不知殺頭與飲酒也許是兩齣戲中的情節,不過當中銜接得太緊,令人莫名其妙罷了。我對於舊戲既這樣的外行,那麼我對於陝西的舊戲理宜不開口了,但我終喜歡說一說“易俗社”的組織。易俗社是民國初元張鳳翽作督軍時代設立的,到現在已經有十二年的歷史。其間辦事人時有更動,所以選戲的方針有時有變換,但爲改良秦腔,自編劇本,是始終一貫的。現在的社長,是一個紹興人,久官西安的呂南仲先生。承他引導我們參觀,並告訴我們社內組織;學堂即在戲館間壁,外面是兩個門,裏邊是打通的;招來的學生,大抵是初小程度,間有一字不識的,社中即授以初高小一切普通課程,而同時教練戲劇;待高小畢業以後,入職業特班,則戲劇功課居大半了。寢室、自修室、教室俱備,與普通學堂一樣,有花園,有草地,空氣很是清潔。學膳宿費是全免的,學生都住在校中。演戲的大抵白天是高小班,晚上是職業班。所演的戲,大抵是本社編的,或由社中請人編的,雖於腔調上或有些許的改變。但由我們外行人看來,依然是一派秦腔的舊戲。戲館建築是半新式的,樓座與池子像北京之廣德樓,而容量之大過之;舞臺則爲圓口而旋轉式,並且時時應用旋轉;亦有佈景,惟稍簡單;衣服有時亦用時裝,惟演時仍加歌唱,如慶華園之演《一念差》,不過唱的是秦腔罷了。有旦角大小劉者,大劉曰劉迪民,小劉曰劉箴俗,最受陝西人讚美。易俗社去年全體赴漢演戲,漢人對於小劉尤爲傾倒,有東梅西劉之目。張辛南先生嘗說:“你如果要說劉箴俗不好,千萬不要對陝西人說,因爲陝西人無一不是劉黨。”其實劉箴俗演得確不壞,我與陝西人是同黨的。至於以男人而扮女子,我也與夏浮筠、劉靜波諸先生一樣,始終持反對的態度,但那是根本問題,與劉箴俗無關。劉箴俗三個字,在陝西人的腦筋中,已經與劉鎮華三個字差不多大小了,而劉箴俗依然是個好學的學生,我在教室中,成績榜上,都看見劉箴俗的名字。這一點我佩服劉箴俗,更佩服易俗社辦事諸君。易俗社現在已經獨立得住,戲園的收入竟能抵過學校的開支而有餘,宜乎內部的組織有條不紊了。但易俗社的所以獨立得住,原因還在於陝西人愛爲戲劇的性習。西安城內,除易俗社而外,尚有較爲舊式的秦腔戲園三、皮黃戲園一,票價也並不如何便宜,但總是滿座的,樓上單售女座,也竟沒有一間空廂,這是很奇特的。也許是陝西連年兵亂,人民不能安枕,自然養成了一種“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樂,且以永日”的人生觀。不然,就是陝西人真正愛好戲劇了。至於女客滿座,理由也甚難解。陝西女子的地位,似乎是極低的,而男女之大防又是極嚴。一天我在《新秦日報》(陝西省城的報紙共有四五種,樣子與《越鐸日報》《紹興公報》等地方報差不多,大抵是二號題目,四號文字。銷數總在一百以外,一千以內,如此而已)上看見一則甚妙的新聞,大意是:離西安城十數裏某鄉村演劇,有無賴子某某,向女客某姑接吻,咬傷某姑嘴脣,大動衆怒,有衛戍司令部軍人某者,見義勇爲,立將佩刀拔出,砍下無賴子首級,懸掛臺柱上,人心大快,末了撰稿人有幾句論斷更妙,他說這真是快人快事,此種案件如經法庭之手,還不是與去年某案一樣含糊了事,任兇犯逍遙法外嗎。這是陝西一部分人的道德觀念、法律觀念、人道觀念。城裏禮教比較的寬鬆,所以婦女竟可以大多數出來聽戲,但也許因爲相信城裏沒有強迫接吻的無賴。
陝西的酒是該記的。我到潼關時,潼人招待我們的席上,見到一種白乾似的酒,氣味比白乾更烈,據說叫做“鳳酒”,因爲是鳳翔府出的。這酒給我的印象甚深,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酒壺上刻着“桃林飯館”字樣,因爲潼關即古“放牛於桃林之野”的地方,所以飯館以此命名的。我以爲陝西的酒都是這樣猛烈的了,而孰知並不然。鳳酒以外,陝西還有其他的酒,都是和平的。仿紹興酒制的南酒有兩種,“甜南酒”與“苦南酒”。苦南酒更近於紹興,但如壇底的渾酒,是水性不好,或手藝不高之故。甜南酒則離南酒甚遠,色如“五加皮”而殊少酒味。此外尚有“酬酒”一種,色白味甜,性更和緩,是長安名產,據云“長安市上酒家眠”就是飲了酬酒所致。但我想酬酒即使飲一斗也是不會教人眠的,李白也許是飲的“鳳酒”罷,故鄉有以糯米作甜酒釀者,做成以後,中有一窪,滿盛甜水,俗曰“蜜勁殷”,蓋酬酒之類也。除此四種以外,外酒入關,幾乎甚少。酒類運輸,全仗瓦器,而沿途震撼,損失必大。同鄉有在那邊業稻香村一類店鋪者,但不聞有酒商足跡。稻香村貨物,比關外貴好幾倍,五加皮酒售價一元五角,萬壽山汽水一瓶八角,而尚無可賺,路中震壞者多也。
陝西語言本與直、魯等省同一統系,但初聽亦有幾點甚奇者。途中聽王捷三先生說“汽費”二字,已覺詫異,後來凡見陝西人幾乎無不如此,才知道事情不妙。蓋西安人說S,有一大部分代以F者,宜乎汽水變爲“汽費”,讀書變爲“讀甫”,暑期學校變作“夫期學校”,省長公署變作“省長公府”了。一天同魯迅先生去逛古董鋪,見有一個石雕的動物,辨不出是什麼東西,問店主,則曰“夫”。這時候我心中亂想:犬旁一個夫字罷,犬旁一個甫字罷,豸旁一個富字罷,豸旁一個付字罷,但都不像。三五秒之間,思想一轉變,說他所謂Fu者也許是Su罷,於是我的思想又要往豸旁一個蘇字等處亂鑽了,不提防魯迅先生忽然說出:“呀,我知道了。是鼠。”但也有近於 S 之音而代以 F 者,如“船”讀爲“帆”,“順水行船”讀爲“奮費行帆”覺得更妙了。S與F的搗亂以外,還有稍微與外間不同的,是D音都變爲ds,T音變爲ts,所以“談天”近乎“談千”,“一定”近乎“一禁”,姓“田”的人自稱近乎姓“錢”,初聽都是很特別的。但據調查,只有長安如此,外州縣就不然。劉靜波先生且說:“我們渭南人,有學長安口音者,與學長安其他時髦惡習一樣的被人看不起。”但這種特別之處,都與交通的不便有關,交通的不便,影響於物質生活方面,是顯而易見的。汽水何以要八毛錢一瓶呢?據說本錢不過一毛餘,捐稅也不過一毛餘,再賺一毛餘,四毛錢定價也可以賣了。但搬運的時候,瓶塞衝開與瓶子震碎者,輒在半數以上,所以要八毛錢了。(長安房屋,窗上甚少用玻璃者,也是吃了運輸的虧。)交通不便之影響於精神方面,比物質方面尤其重要。陝西人通稱一切開通地方爲“東邊”,上海、北京、南京都在東邊之列。我希望東邊人的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的好的一部分,隨着隴海路輸入關中,關中必有產生較有價值的新文明的希望的。
陝西而外,給我甚深印象的是山西。我們在黃河船上,就聽見關於山西的甚好口碑。山西在黃河北岸,河南在南岸,船上人總贊成夜泊於北岸,因爲北岸沒有土匪,夜間可以高枕無憂。(我這次的旅行,使我改變了土匪的觀念:從前以爲土匪必是白狼、孫美瑤、老洋人一般的,其實北方所謂土匪,包括南方人所謂盜賊二者在內。紹興諸嵊一帶,近來也學北地時髦,時有大股土匪,擄人勒贖,有“請財神”與“請觀音”之目,財神男票,觀音女票,即快票也。但不把“賊骨頭”計算在土匪之內。來信中所云“樑上君子”,在南邊曰賊骨頭,北地則亦屬於土匪之一種,所謂黃河岸上之土匪者,賊而已矣。)我們本來打算從山西回來,向同鄉探聽路途,據談秦豫騾車可以渡河入晉,山西騾車不肯南渡而入豫秦,蓋秦豫尚系未臻治安之省份,而山西則治安省份也。山西人之搖船與趕車者,從不知有爲政府當差的義務,豫陝就不及了。山西的好處,舉其犖犖大者,據聞可以有三:即一,全省無一個土匪;二,全省無一株鴉片;三,禁止婦女纏足是。即使政治方針上尚有可以商量之點,但這三件已經有足多了。固然,這三件在江浙人看來,也是了無價值,但因爲這三件的反面,正是豫陝人的缺點,所以在豫陝人的口碑上更覺有重大意義了。後來我們回京雖不走山西,但舟經山西,特別登岸參觀。(舟行山西河南之間,一望便顯出優劣,山西一面果木森森,河南一面牛山濯濯。)上去的是永樂縣附近一個村子,住戶只有幾家,遍地都種花紅樹,主人大請我們吃花紅,在樹上隨摘隨吃,立着隨吃隨談,知道本村十幾戶共有人口約百人,有小學校一所,村中無失學兒童,亦無遊手好閒之輩。臨了我們以四十銅子,買得花紅一大筐,在船上又大吃。夏浮筠先生說,便宜而至於白吃,新鮮而至於現摘,是生平第一次,我與魯迅先生也都說是生平第一次。
隴海路經過洛陽,我們特爲下來住了一天。早就知道,洛陽的旅店以“洛陽大旅館”爲最好,但一進去就失望,洛陽大旅館並不是我想象中的洛陽大旅館。放下行李以後,出到街上去玩,民政上看不出若何成績,只覺得跑來跑去的都是妓女。古董鋪也有幾家,但貨物不及長安的多,假古董也所在多有。我們在外面吃完晚飯以後匆匆回館。館中的一夜更難受了。先是東拉胡琴,西唱大鼓,同院中一起有三四組,鬧得個天翻地覆。十一時餘“西藏王爺”將要來館的消息傳到了。這大概是班禪喇嘛的先驅,洛陽人叫做“到吳大帥裏來進貢的西藏王爺”的。從此人來人往,鬧到十二點多鐘,“西藏王爺”才穿了棗紅寧綢紅裏子的夾袍翻然蒞止。帶來的翻譯,似乎漢語也不甚高明,所以主客兩面,並沒有多少話。過了一會,我到窗外去偷望,見紅裏紅外的袍子已經脫下,“西藏王爺”卻卸了土布白小褂褲,在牀上懶懶地躺着,腳上穿的並不是怎麼樣的佛鞋,卻是與郁達夫君等所穿的時下流行的深樑鞋子一模一樣。大概是夾袍子裹得太熱了,外傳有小病,我可證明是的確的。後來出去小便,還是由兩個人扶了走的。妓女的局面靜下去,王爺的局面鬧了;王爺的局面剛靜下,妓女的局面又鬧了。這樣一直到天明,簡直沒有睡好覺。次早匆匆地離開洛陽了,洛陽給我的印象,最深刻的只有“王爺”與妓女。
現在再回過頭來講“苦雨”。我在歸途的京漢車上,見到久雨的痕跡,但不知怎樣,我對於北方人所深畏的久雨,不覺得有什麼惡感似的,正如來信所說,北方因爲少雨,所以對於雨水沒有多少設備,房屋如此,土地也如此。其實這樣一點雨量,在南方真是家常便飯,有何水災之足雲。我在京漢路一帶,又覺得所見盡是江南景色,後來才知道遍地都長了茂草,把北方土地的黃色完全遮蔽,雨量即不算多,現在的問題是在對於雨水的設備。森林是要緊的,河道也是要緊的。馮軍這回出了如此大力,還在那裏實做“搶堵”兩個字。我希望他們“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在水災平定以後再做一番疏浚並沿河植樹的功夫,則不但這回氣力不算白花,以後可以一勞永逸了。
生平不善爲文,而先生卻以秦遊記見勖,乃用偷懶的方法,將沿途見聞及感想,拉雜書之如右,敬請教正。
伏園
一九二四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