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客

  这里说做客,并不是一个人单身在外边的意思。做客就是到人家去应酬——结婚,开丧,或是讲交情,都有得吃,而且吃得很多很丰美。虽说做客,可不需要什么客气,一客气反教主人家不高兴,回头怪客人不给他面子。有好多次我都不认识主人是谁便吃了他很多东西,我感谢这种盛意,但心理总不免为主人惋惜:请了这么些个客人来,一张一张陌生人的面孔,究竟有什么可取的地方呢?我想,在这里做客,还莫若叫做“吃客”才妥当些。

  请客的事,恐怕没有一个地方再比这里奢侈浪费的了。一个小小人家,办一次婚丧,便要摆几十桌酒席,一天两道,两天,三天这样排场下去。那些做父母的,有的要卖掉他们的田地和祖产,那些做儿女的,有的便要负担这一份很重的债务,直等很多年后都偿还不清。可是吃客们早已风流云散了,像我便是其中的一个。

  虚荣和旧礼教往往是一种糖衣的苦丸,这个小城似乎还没有停止地在吞咽着它。

  因为做客做惯了,我可以写下一篇做客的历程。有一次我把这个题目出给学生们去做,有一篇写道:“我小的时候便喜欢做客,但大人带我去的时候很少,总计不过二百多次罢了。……”这个学生是当地人,现在才不过十六七岁,做了二百多次客还觉得少,在我则不能不瞠乎其后矣。

  就喜事的客说,每次的请帖约在十天半月之前便可送到。上面注明男宾和女宾被招待的不同的日期。普通的礼物是合送一副对联,很多的只用单张的红纸,不必裱卷;隆重一点的合送一幅可以做女人衣服的绸幛;再隆重的当天不妨加封两元贺仪。

  客人进了门,照例是被人招待到一个礼堂里去坐下,随手递来一根纸烟,一杯茶和一把瓜子。这间房里铺了满地的松针,脚踏在上面也不亚于软绵绵的毛毯。等候一些时候客人到齐了,于是就一拥而占席吃饭。午饭有八样菜,几乎每家每次一律,如青豆米,豆腐皮,酸菜末,粉蒸肉……和一碗猪血豆腐汤,汤上漂着一些辣椒粉和炒芝麻粒子。晚饭的菜是考究的,多了四小碟酒菜,如炸花生,海菜,咸鸭蛋和糟鲦鱼。热菜中另加八宝饭,炒鱿鱼和山药片夹火腿等。快收席的时候,每人还分一包小茶食,可以带回去当零嘴吃。

  做客的程序,似乎到了放下晚席的碗筷为一段落。这时吃饱了喝足了的人,连忙抹抹嘴便一哄而散。走到门口可以看见一个躬着身子做送客姿势的人,那大约就是主人家了。另外有人抓着一大把“烛筏”分给客人照亮,从那红红的光亮里,可以照见那些客人们的嘴上还衔着一枝纸烟,那是散席时每人应该分到的。

  吃是吃饱了,喝是喝足了,还带着一些衔着一些东西回去,这一天觉得很快的便过去了;真是很满足的一天!于是,有些同事在平淡的日子里便希望常常做客的机会来好“充实充实”自己。有的同事甚至于向人探问,“怎么近来学生结婚的不多?”所以一看见有红帖子散来,便禁不住地扯开了笑脸;有的直喊:

  “过两天又有‘宣威’吃了!”

  “宣威”成了一个典故,因为宣威那个地方出罐头火腿,很名贵很香嫩的火腿,大凡一有宣威火腿吃,便是有客做的意思。

  一个学期终了,讲义堆下竟积了一叠子请帖,我在石屏做客的次数也不算少了。可是回想起来,我几乎不记得任何一家主人的面孔——当时就不认识,因为在这里做客,无须对主人贺喜,也无须对主人道谢,一切的应酬仪式,简单的几乎完全不要,因此,就习惯上讲,我每逢做一次客,我就轻蔑一次自己的薄情,以致我也怜悯那些做主人的,为什么要这样奢侈,虚伪而浪费!

  那些个青年的男的和女的,一个一个被牵被拉地结合了,不管他们的意愿,也不问他们能否生活独立。穿的花花绿绿,男的戴着美国毡帽,女的蒙着舶来的披纱,做着傀儡,做着残余制度下的牺牲品;也许就从此被葬送了。(我不相信一个十六七岁的男或女,把结婚的排演当作是他一生中的幸福喜剧!)记得有一次我看见一家礼堂里挂满了喜联当中——其实都是只写上下款而留着中间空白的红纸条,在那一列一列致贺者的姓氏当中,我发现了几个“奠”字,原来姓“郑”的那一半傍傍,却被上面的一条掩住了。还有一家挂的横幅喜幛上只有“燕喜飞”三个字,原来中间落掉一个“双”字。当时我还不免暗笑,不过事后想想,反觉得沉闷无话好说了。

  还有一次,我做了一回财主人家的宾客,不为婚丧,却只是为了“人情”。

  在中世纪似的极幽静的村寨里,我随着一行人走进了他的×村,想不到穿过一重一重的门第,还要走着无限曲折的游廊,踏过铺着瓷砖的甬道和台阶,满目华丽,竟是一所绝妙的宅邸。

  听说这个主人手下用着无数的砂丁,砂丁们每年代他换进了无数的银子。这些建设也都是砂丁们给他垒起的!

  我享受了这个主人的盛宴,我是在间接地吸取了砂丁们的许多血汗。这一次的做客恐怕是一件最可耻辱的!

  常常做为一个冷眼的客人的我,我真的满足了吗?所谓饱经世故的“饱”字,已足使我呕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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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缪崇群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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