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令人忘却呼吸的魔岛—而我,又是落到了这样的暗夜之中。
离别那个伫立山顶的肺病患者所居留的病院的时候,天已经沉黑了。然而,在病院里,却没有给我过夜的地方:我黯然地抚了抚那个热得昏迷了过去的同伴的头,就走出了病院,独自摸着黑暗的山路,向着海滨行来。我的心里怀着恐怖,想着那个同伴也许今晚就会死掉,也许,在他的昏迷里,他竟会不自知地爬到窗前,把远处发着暗光的海当作一个光明的目标,就向着窗外扑了出来,因之,把自己粉碎了在绝壁的悬岩上。没有人会止住他的,病人在病院里,他的命运就好像只是交给了上帝。
我踏着山路,埋着头躜行着。我并不抬起头来,向前望和望着自己的脚尖,并不能有什么大的分别。反之,在一线闪光亮过之后,我反而害怕望一望在我前面的到底是什么。我想着我应当像所有夜行人在不能战胜自己底寂寞的时候所作的一样,唱唱歌来壮壮自己的胆量,然而,我不能够唱,有一些沉重的思想压在我的脑里,使我记不起任何适当的歌曲来。我没有一个宗教徒那样幸福,在无助的时候,能把自己信托给上帝。我所能想的,只是在后面被我撇弃了一个等死的同伴,在前面等着我的,有一道海湾,我所走的是一条死寂的路,而且,必须渡过九里的海程,然后才能回到人间,回到有人的地方去。
“人挣扎着向着有人的地方去,而死却在任何地方等着活的人。”我想起我那同伴,被肺病折磨坏了的,在不久以前,还是那么活泼的一个活人,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孩子。然而,只在几个波涛的震击里,就被死神攫牢了他的喉颈,使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而只有等待死亡的临降了。“人活着算什么呢?”一种几乎悲观的思想固执地侵入我的脑里来了。“现在,我是在这里摸索,在黑暗里摸索着。谁知道,一分钟以后,甚至一秒钟以后,我是不是会倒卧在黑暗里,再也爬不起来呢?”一种恐怖的阴影掠过我的眼前,在黑暗里,无数的魅影在我的眼前浮动,青年的、壮年的,甚至未曾成年的,男的、女的—他们,我每一个都似乎熟识,然而,从那些畸形的,在身上或者脸上负着伤痕的幻象里,我却同时难得断定他们是谁,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们或者曾和他们交换过亲密的友情。是风暴里面的朋友么?是的,我清楚地记得,在每一次风暴里,总有几个熟识的面影变得模糊了的。
闪电扯得更其频繁了,使我几乎不敢睁开我自己的眼睛。我需要一个盲人的镇定,使我能无视眼前的黑暗,然而,却能在黑暗里向前摸索。在一个岩石的崎角上我跌倒下来了,我的膝盖被碰伤了,全身也同时变得麻木。在我的眼前,迸发着无数的火花,那是电呢,还是我自己的幻觉?
夜气是暴戾的。风吹着,带来咸味;树木无休止地窸窣,好像海浪的呜咽。我依着岩石,抚着膝盖上面的创伤,从闪电的光耀里看见鲜血流到了腿脊,这样,在挣扎着爬了起来之后,又不自主地颓然坐下了。
天和地,一时之间变得沉寂了。岛,变成了无际的空间。而我自己,则正好像一朵云,或者一息轻和的山风。我没有呻吟,手抚着血的创伤,静听着山间所传来的一切声息。我想听见海浪在远处嘶吼,然而,我听不见;我想听见一声雷鸣,震破这岛上的死寂,然而,却什么都没有。
脚步声响了,在山路上响着,还有唱歌的声音,嗓音是那么幼稚,而且尖锐。也许是一个孩子吧?然而,能够有什么孩子在这荒岛上面呢,在这样的时候?声音唱着曙光在前,唱着一个黎明的希望,是那么热烈,然而,却又是那么战栗,似乎是怀着无限的热望,同时,却又有着在黑暗里祛除不掉的恐怖。是孩子啊,是一个在气力上还不能说是强壮,然而,在心灵上却已经有了热情的燃烧的孩子。
“搀一搀我罢,年轻的朋友!”
脚步停了,歌声突然中止了。一条闪光射到路上来,我看清了一个非常年轻的脸面。在他的头上,似乎是绕着柔和的光彩。是多么可爱的脸面啊!
“受伤了么?”
“是的,路太黑,给岩石碰翻了。”
我似乎看见一对黑的眼珠在我的身上搜寻—不是搜寻,是一种同情的、天真的爱抚。一双温柔的手把我搀了起来,好像立时将勇气灌注了我的全身。我站立起来,如同在一个奇迹里,立时忘却了全身的痛苦。我好像看见了一颗星,一颗明亮的星闪在黑暗的天际,给我作着指引。我们行走着,手搀着手,而山路,就忽然好像变得平坦起来了。
“这时候还在山里?”他问我,声音低低的。
“哼,是的。来看一个朋友。”
“从山顶医院里下来?”
“是的。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从那里下来的。”
“也是看一个朋友?”
“是的,”他回答着,声音忽然变得阴郁,“可以那样说。我是来看我的姐姐的。”
“姐姐?”
“是的,我的爱人。”
山风开始轻轻地吼着了,是凄凉的吼声。
“这真好像一个初秋的夜,不是?”他问。
“是的,这正是初秋。”
“不啊。这是夏天啊!”
于是,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挽住我的手臂。
“不痛了么?”
“还好。如果不是你,也许我会一夜躺在这里的吧。”
他笑了,是年轻的、银铃般的笑声,使我感觉着无限的愉快和气力。于是,他开始叙述起来,说到他的姐姐,那个比他大过五岁的爱人。他说她是一个热情的、有着大的眼睛的女郎,是在怎样不能自由的遭遇里面变成了一个病人;他说,她所患的,也许并不是肺病,却是因为一种利用电力的刑罚使她的全身的组织全给破坏了,使她变成了一个完全残废的不幸的人。“她真是一个好心眼儿的女人呢,”他结束着说道,“可是,别人却把她弄成这样。”
“你怀疑这世界么?”沉默了一会儿以后,我这样问。
他怔了一怔,脚步迟缓下来,几乎是突然停止。于是,他回答道:
“不,我不怀疑。像我们这样年轻的人是不应该怀疑的。为什么要怀疑呢?我们怀疑世界,可是世界不让我们怀疑它。我们能够停止着脚步,好像我们现在却要停在黑暗里似的,来怀疑这个世界么?我想那是不可以的。”
“是的,那是不可以的。”
“可是,在这样的黑夜里摸路,却使我非常害怕。我想起我姐姐的麻木而又苦痛的样子来,心里止不住地战栗。我不敢离开她,我更怕独自来摸这黑路。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想我姐姐会死的。”停一停之后,他又加增着。
“不要想到死罢,”我说着,我感觉那孩子的声音有点儿战栗了,“你刚才唱的那个歌很好,你再唱一回罢。”
“什么歌?”
“你刚才唱着下山来的那个歌。”
“啊,是的。那是一个好歌。那歌告诉我们怎样在黑暗里生活,给我们带来一点面对着黑暗的勇气。在那歌里,每个人全有一个光明。那是我姐姐告诉我唱的一个歌。”
“你再唱唱吧!”
“不,我不能唱。我的心很乱。”
说着,他把我拥抱得更紧,从他的手和手臂,和他底全身,全发出热情的抖战来。他沉默着,把脚步提得更快。
“你可会唱那个歌?”他忽然问我。
“会的,”我回答道,“可是,那是在许久以前学会的,现在已经忘记了。”
“忘记了?你不常唱?”
“五年以前,当像你这样大的时候,我常唱的。可是,后来,我不常唱了。”
“可是,你怎么能够把它忘记呢?”
他似乎是在摇着头,因为我觉着他的身体的摇晃。可是,他也不知道,这五年来,一个人,该有多少不能常唱的歌,也该有多少不能不忘记的事。我不愿那记忆的帷幕揭开了来,我不能经受那可怕的残忍。然而,在旧的记忆上,又涂上了新的记忆:无数的熟识的面影,又从有似远古的时代里显现出来了。我战栗了,抖了一抖我的被握住的手臂。
“你冷么?”
“不,我不冷。我热。”
“那么,你为什么发抖?”
“我要把那些记忆抖掉。”
孩子沉默了一会儿,于是断然地说道:
“不,那是不可以忘掉的。”
于是,我们沉默着,一直来到了海滨。
海,不安静地呼吸着,散发着浓重的咸味。渡头上,是完全的荒芜,只有初涨的海潮对着石块砌成的埠头扑打。天空扯着闪光;靠着渡头,一只小船停泊着,任着波浪的冲击。老船夫手里执着篾片编成的火把,坐在船尾,不时挥动着他的手,好像是警告着山里下来的最后的客人,说着这是最后一次的摆渡。火炬的光亮恍惚着,一时发出巨明,一时却随风掩藏,好像已经熄灭。
“渡海么?”船夫无精打采地问了。
孩子搀着我上了小船。黑云在天空汹涌起伏,海风异常强劲。云,被撕碎了,又集合拢来,成为黑堆,而忽然,一线闪光,又把黑色的云堆割裂了。
“今晚会下雨的呢。”我说。
“可是,我们不可以忘记。”孩子回答着,同时,小船就离开渡头了。我望着那山顶病院的红灯,好像触礁的船所发出的信号。
一九三六年八月
选自文化生活出版社1937年初版《白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