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未亮,陳老夫子已經醒來了。他輕輕燃起洋燭,穿上寬大的制服,便走到案頭,端正的坐下,把銀邊硬腳的老花眼鏡往額上一插,開始改閱作文簿。
他的眼睛有點模糊,因爲睡眠不足。這原是他上了五十歲以後的習慣:一到五更就怎樣也睡不熟。但以前是睡得早,所以一早醒來仍然精神十分充足;這學期自從兼任級任以來,每夜須到十一二點上牀,精神就差了。雖然他說自己還只五十多歲,實際上已經有了五十八歲。爲了生活的負擔重,薪水打六折,他決然在每週十六小時的功課和文讀員之外,又兼任了這個級任。承李校長的情,他的目的達到了,每月可以多得八元薪金。但因此工作卻加重了,不能不把從前每天早上閉目“打定”的老習慣推翻,一醒來就努力工作。
這時外面還異常的沉寂。只有對面房中趙教官的雄壯的鼾聲時時透進他的紙窗來。於是案頭那半支洋燭便像受了震動似的起了晃搖,忽大忽小的縮動着光圈,使他的疲乏的眼睛也時時跟着跳動起來。他緩慢的小心的蘸着紅筆,在卷子上勾着,剔着,點着,圈着,改着字句,作着頂批。但他的手指有點僵硬,着筆時常常起了微微的顫慄,彷彿和眼睛和燭光和趙教官的鼾聲成了一個合拍的舞蹈。有時他輕輕的晃着剛剃光的和尚頭,作一刻沉思或背誦,有時用左手敲着腰和背,於是坐着的舊藤椅就像伴奏似的低低的發出了吱吱的聲音。
雖然過了一夜,淡黃色的袖木桌面依然不染一點塵埃,發着鮮潔的光輝。硯臺,墨水瓶,漿糊和筆架都端正的擺在靠窗的一邊。只有裝在玻璃框內的四寸照片斜對着左邊的燭光。那是他的最小的一個兒子半年前的照片,穿着制服,雄赳赳的極有精神,也長得很肥嫩。桌子的右端疊着一堆中裝的作文簿,左端疊着一堆洋裝的筆記簿:它們都和他的頭頂一樣高,整齊得有如刀削過那樣。洋燭的光圈縮小時,這些卷子上的光線陰暗下來,它們就好像是兩隻書箱模樣。
他並不休息,一本完了,把它移到左邊的筆記簿的旁邊,再從右邊的高堆上取下了一本,同時趁着這餘暇,望了一望右邊的照片,微笑的點了點頭,腦子裏掠過一種念頭:
“大了!”
有時他也苦惱的搖搖頭,暗暗的想:
“瘦了……”
但當念頭纔上來時,他已經把作文簿翻開在啓己的面前,重又開始改閱了。
雖然着筆不快,改完了還要重看一遍,到得外面的第一線晨光透進紙窗,洋燭的光漸漸變成紅黃色的時候,左邊的作文簿卻已經和他的嘴角一樣高,右邊的那一堆也已低得和他的鼻子一樣齊了。
這時起牀的軍號聲就在操場上響了起來。教員宿舍前的那一個院子裏異常的騷動了。
於是陳老夫子得到了暫時的休息,套上筆,望了一望右邊的那一堆的高矮,接着凝視了一下照片,摘下眼鏡,吹熄了剩餘的洋燭,然後慢慢的直起腿子,輕輕敲着腰和背,走去開了門,讓晨光透進來。
外面已經大亮。但教員宿舍裏還沉靜如故。對面房裏的趙教官依然發着雄壯的鼾聲。他傾聽了一會隔壁房裏的聲音,那位和他一道擔任着值周的吳教員也還沒一點動靜。
“時候到了……年青人,讓他們多睡一刻吧……”
他喃喃的自語着,輕輕的走到了院子的門邊。
侍候教員的工友也正熟睡着。
“想必睡得遲了……”他想。
他走回自己的房裏,把熱水瓶裏剩餘的半冷的水傾在臉盆裏,將就的洗了臉,然後捧着點名冊,往前院的學生宿舍去了。
氣候已經到了深秋,院子裏的寒氣襲進了他的寬大的制服,他覺得有點冷意,趕忙加緊着腳步走着。
學生們像亂了巢的鳥兒顯得異常的忙碌:在奔動,在洗臉,在穿衣,在掃地,在招疊被褥。到處一片喧嚷聲。
陳老夫子走進了第一號宿舍,站住腳,略略望了一望空着的牀鋪。
“都起來了……”一個學生懶洋洋的說。
他靜默的點了一點頭,退了出去,走進第二號宿舍。
這裏的人也全起來了,在收拾房子,一面在談話。沒有誰把眼光轉到他臉上去,彷彿並沒看見他來到。
他走進了第三號。
有人在打着呼哨唱歌,一面掃着地;他沒擡起頭來,只看見陳老夫子的兩隻腳。他把所有的塵埃全往他的腳上掃了去:
“走開!呆着做什麼!”
陳老夫子連忙退出門外,蹬蹬腳上的塵埃,微怒的望着那個學生。
但那學生依然沒擡起頭來,彷彿並不認識這雙腳是誰的。
陳老夫子沒奈何的走進了第四號。
“早已起來了……”有人這樣冷然的說。
他走到第五號的門口,門關着。他輕輕敲了幾下,咳嗽一聲。
裏面有人在紙窗的破洞裏張了一下,就低聲的說:
“噓!……陳老頭!……”
“老而不死……”另一個人回答着。
陳老夫子又起了一點憤怒,用力舉起手,對着門敲了下去,裏面有人突然把門拉開了,拉得那樣的猛烈,陳老夫子幾乎意外的跟着那陣風撲了進去。
“哈,哈,哈……”大家笑了起來,“老先生,早安……”
陳老夫子忍住氣,默然退了出來。還沒走到第六號,就聽見了那裏面的說話聲:
“像找狗屎一樣,老頭兒起得這麼早……”
他忿然站住在門口,往裏面瞪了一眼,就往第七號走去。
這裏沒有一個人,門洞開着,房子牀鋪都沒收拾。
他躊躇了一會,走向第八號宿舍。
現在他的心猛烈的跳躍了。這裏面正住着他的十七歲小兒子陳志仁。他一共生了三個兒子。頭兩個辛辛苦苦的養大到十五六歲,都死了,只剩着這一個最小的。他是怎樣的愛着他,爲了他,他幾乎把自己的一切全忘記了。他家裏沒有一點恆產,全靠他一人收入。他從私塾,從初小,從高小一直升到初中教員,現在算是薪水特別多了,但生活程度也就一天一天高了起來,把歷年刻苦所得的積蓄先後給頭兩個兒子定了婚,兒子卻都死了。教員雖然當得久,學校裏卻常常鬧風潮,忽而停辦半年,忽而重新改組,幾個月沒有進款。現在算是安定了,薪水卻打六折,每月也只有五十幾元收入,還要給扣去這樣捐那樣稅,欠薪兩月。他已經負了許多債,爲了兒子的前途,他每年設法維持着他的學費,一直到他今年升入了初中三年級。爲了兒子,他願意勉強掙扎着工作。他是這樣的愛他,幾乎每一刻都紀念着他。
而現在,當他踏進第八號宿舍的時候,他又看見兒子了。
志仁的確是個好學生,陳老夫子非常的滿意:別的人這時還在洗臉,疊被褥,志仁卻早已坐在桌子旁讀書了。陳老夫子不懂得英文,但他可聽得出志仁讀音的清晰和純熟。
他不覺微微的露出了一點得意的笑容。
但這笑容只像電光似的立刻閃了過去。他發現了最裏面的一個牀上高高的聳起了被,有人蒙着頭還睡在那裏。
“起牀號吹過許久了,”他走過去揭開了被頭,推醒了那個學生。
那學生突然驚醒了,朦朧着眼,坐了起來。
“唔?……”
“快些起來。”
“是……”那學生懶洋洋的回答,打了一個呵欠。
陳老夫子不快活的轉過身,對着自己的兒子:
“你下次再不叫他起牀,一律連坐……記住,實行軍訓,就得照軍法處分的!”
志仁低下了頭。
“是—”—其餘的學生拖長着聲音代志仁回答着。
陳老夫子到另一個號舍去了。這裏立刻起了一陣笑聲:
“軍法,軍法……”
“從前是校規校規呀……”
“革命吧,小陳,打倒頑固的家長……”
“喔啊,今天不受軍訓了,給那老頭兒打斷了Svete drea m!可惱,可惱……小陳,代我請個假吧,說我生病了……哦,My lofer,Mylofer ”…
“生的那個病嗎?……出點汗吧……哈,哈,哈……”別一個學生回答說。
志仁沒理睬他們。他又重新坐下讀書了。
陳老夫子按次的從這一個號舍出來,走進了另一個號舍,一刻鐘內兜轉圈子,完全查畢了。
這時集合的號聲響了。學生們亂紛紛的跳着跑着,叫着唱着,一齊往院子外面擁了出去。
陳老夫子剛剛走到院子的門邊,就被緊緊的擠在角落裏。他想往後退,後面已經擠住了許多人。
“嘶……”有人低聲的做着記號,暗地裏對陳老夫子撅一撅嘴。大家便會意的往那角落裏擠去。
陳老夫子背貼着牆,把點名冊壓在胸口,用力擋着別人,幾乎連呼吸都困難了。
“兩個……兩個……走呀………”他斷斷續續的喊着,“維持……軍紀……”
“維持軍紀,聽見嗎?”有人大聲的叫着。
“鳥軍紀!”大家罵着,“你這壞蛋,你是什麼東西!”
“是老先生說的,他在這裏,你們聽見嗎?”
“哦,哦!……”大家叫着,但依然往那角落裏擠了去。
陳老夫子的臉色全紅了,頭髮了暈,眼前的人羣跳躍着,飛騰着,像在他的頭上跳舞;耳內轟轟的響着,彷彿在戰場上一般。
好久好久,他才透過氣,慢慢的覺醒過來,發覺院子裏的人全空了,自己獨自靠着牆壁站着。他的腳異樣的痛,給誰踏了好幾腳,兩腿在發抖。
“唉……”他低聲嘆了一口氣,無力的拍了一拍身上的塵埃,勉強往操場上走去。
學生們雜亂的在那裏站着,蹲着,坐着,談論着,叫喊着,嬉笑着,扭打着。
“站隊,……站隊……”陳老夫子已經漸漸恢復了一點精力,一路在人羣中走着,一路大聲的喊。
但沒有誰理他。
一分鐘後,號聲又響了。趙教官扣上最後的一粒鈕釦,已經出現在操場的入口處。他穿着一身灰色的軍服,斜肩着寬闊的黃皮帶,胸間掛着光輝奪目的短刀的銅鞘,兩腿裹着發光的黑色皮綁腿,蹬着一雙上了踢馬刺的黑皮靴,雄赳赳的走上了教練臺。
趙教官的哨子響時,學生們已經自動的站好了隊。“立—正—!”趙教官在臺上喊着。
於是學生們就一齊動作起來,跟着他的命令一會兒舉舉手,一會兒蹬蹬腳,一會兒彎彎腰,一會兒仰仰頭。
陳老夫子捧着點名冊,在行列中間走着,靜默的望望學生們的面孔,照着站立的位次,在點名冊上記下了×或√。
直至他點完一半的名,另一個值周的級任教員吳先生趕到了。他微笑的站在教練臺旁,對學生們望了一會,翻開簿子做了幾個記號,就算點過了名。隨後他穿過學生的行列,走到了隊伍的後面。
陳老夫子已經在那裏跟着大家彎腰伸臂受軍訓了。
“老夫子的精力真不壞,”吳教員站在旁邊望着,低聲的說,“我其實只有三十幾歲就吃不消了。”
“哈哈……老吳自己認輸了,難得難得,”陳老夫子略略停頓了一會操練,回答說,“我無非是老當益壯,究竟不及你們年青人……”
“軍事訓練一來,級任真不好乾,我們都怕你吃不消,那曉得你比我們還強……”
“勉強罷了,吃了這碗飯。你們年青人,今天東明天西,頭頭是道,我這昏庸老朽能夠保持這隻飯碗已是大幸了。”
陳老夫子感慨的說了這話,重又跟着大家操練起來。
但不久,他突然走到了行列間,按下了他兒子的背。
“往下!……再往下彎!……起來!……哼!我看你怎麼得了!……你偷懶,太偷懶了!……”他說着憤怒的望了一會,然後又退到了原處。
近邊的同學偷偷的望了一望他,對他撅了撅嘴,又低低的對志仁說:“革命呀,小陳……”
志仁滿臉通紅,眼眶裏貯着閃耀的淚珠。
“我看令郎……”吳教員低聲的說。
陳老夫子立刻截斷了他的話:
“請你說陳志仁!”
“我看……陳志仁很用功,—別—的就說不十分清楚,至少數學是特別好的。他應該不會偷懶……”
“哼!你看呀!”陳老夫子怒氣未消,指着他兒子說,“腰沒彎到一半就起來了……”
“他到底年青……近來面色很不好,老夫子也不要太緊了……”
陳老夫子突然失了色。吳教員的話是真的,他也已經看出了志仁有了什麼病似的,比以前瘦了許多,面色很蒼白。
但他立刻抑制住自己情感,仰起頭望着近邊屋頂上的曙光,假裝着十分泰然的模樣,說:
“好好的,有什麼要緊……你也太偏袒他了……”
他說着獨自循着牆走了去。他記起了前兩個兒子初病時候的樣子來了:也正是不知不覺的瘦了下去,面色一天比一天蒼白了起來,有一天忽然發着高度的熱,說着吃語,第二天就死了……
他的心突突的跳了起來,眼前變成了很黑暗。早間的軍訓已經完畢,學生已經散了隊,他全不知道。直到趙教官大聲的喊了好幾聲“老夫子,”他纔回復了知覺,匆忙的回到原處,拾起點名冊,和趙教官一起離開了操場。
“老夫子,”趙教官一面走一面說,“有了什麼新詩嗎?”
“沒什麼心事……”
“哈,哈,你太看不起我了。你一個人在牆邊踱了半天,不是想出了新的好詩,我不信!你常常念給學生們聽,就不肯念給我聽嗎?我也是高中畢了業的丘八呀!”
陳老夫子這時才明白自己聽錯了話。
“哈,哈,我道你問我心事,原來是新詩……咳,不滿老趙說,近來實在忙不過來了,那裏還有工夫做詩呵。”
“你說的老實話,我看你也太辛苦了,這個級任真不容易……”
“可不是!真不容易呀……何況年紀也大了……”
“別說年紀吧,像我二十八歲也吃不消……哼,丘八真不是人乾的!”趙教官的語氣激昂了起來,“自從吃了這碗飯,沒一夜睡得夠!今天早飯又不想吃了……再見吧,老夫子,我還得補充呢!”
趙教官用力拉開自己的房門,和陳老夫子行了一個軍禮,又立刻砰的一聲關上門,倒到牀上去繼續睡覺了。
陳老夫子默然走進自己的房子,站住在書桌前,凝目注視着志仁的照片。
“胖胖的,咳,胖胖的……”他搖着頭,喃喃的自語着,“那時面色也還紅紅的……”
他正想坐到椅子上去,早飯的鈴聲忽然響了。他可並不覺得餓,也不想吃,但他躊躇了片刻,終於向食堂走了去。他想借此來振作自己的精神。
但一走進教職員膳堂,他又記起了志仁的蒼白的面孔,同時自己的腰背和腿子起了隱隱的痠痛,他終於只喝了半碗稀飯,回到了自己的房裏。
上午第一堂是初三的國文,正是志仁的那一班。陳老夫子立刻可以重新見到他了。他決計仔細的觀察他的面色。現在這一班還有好幾本作文簿沒有改完,他須重新工作了。
他端正的坐下,把銀邊硬腳的老花眼鏡往額上一插,取下了一本作文簿,同時苦惱的望了一望志仁的照片。
他忽然微笑了:他的眼光無意的從照片旁掠了過去,看見躺在那裏的一本作文簿上正寫着陳志仁三個大字。他趕忙親切的取了下來,把以先的一本重又放在右邊的一堆。他要先改志仁的文章。
多麼清秀的筆跡!多麼流利的文句!多麼人情入理的語言!……志仁的真切的聲音,面貌,態度,風格,思想,情緒,靈魂……一切全栩栩如生的表現在這裏了……
他開始仔細的讀了下去,從題目起:
“抗敵救國芻議……題目用得很好,”他一面喃喃的說着,“態度很謙虛,正是做人應該這樣的……用平‘議’就顯得自大了……論抗敵救國……抗敵救國論……都太驕傲……用夫‘’字開篇,妙極,妙極!……破題亦妙!……承得好,這是正承……呵,呵,呵,轉得神鬼不測!……誰說八股文難學,這就夠像樣了……之乎者也,處處傳神!……可悲,可悲,中國這樣情形……”他搖着頭。“該殺!真是該殺!那些賣國賊和漢奸!……”他拍着桌子。“說得是,說得是,只有這一條路了——唔!什麼?他要到前線上去嗎?……”
陳老夫子頹然的靠倒在椅背上,靜默了。
他生了三個兒子,現在只剩這一個了。還只十七歲。沒結婚。也沒定下女人。
“糊塗東西!”他突然瘋狂似的跳了起來。“你有什麼用處!何況眼前吃糧的兵也夠多了!……”
但過了一會,他又笑了:
“哈,哈,哈……我忘記了,這原來是作文呀,沒有這句話,這篇文章是不能結束的。……這也虧他想得出了……然而,”他說着提起了紅筆,“且在‘我’字下添一個‘輩’字吧,表示我對他的警告,就是說要去大家去……”
他微微的笑着,蘸足了紅墨水,準備一路用圖和點打了下去。
但他又忽然停止了。他知道別的學生會向志仁要卷子看,點太多了,別人會不高興,因爲他們是父子。
他決定一路改了去,挑剔着每一個字句,而且多打一些頂批,批出他不妥當的地方。
但他又覺得爲難了。批改得太多,也是會引起別人不高興的,會說他對自己兒子的文章特別仔細。
他躊躇了許久,只得略略改動了幾個字:打了幾個叉,無精打彩的寫上兩個字的總批:平平。隨後他把這本作文簿移到了左邊的一堆。隨後又向右邊的一堆取下了另一本,望一望志仁的照片。
他忽然不忍起來,又取來志仁的卷子,稍稍加上一些因和點。
“多少總得給他一點,他也絞盡了腦汁的,我應該鼓勵他……”
他開始改閱另一本了。
但剛剛改完頭一行,預備鍾忽然噹噹的響了起來。
他只得搖一搖頭,重又把它掩上,放到右邊那一堆上去。隨後數了一數卷子:
“還有八本,下午交。底下是初二的了,明天交。”
他摘下眼鏡,站了起來。同時另一個念頭又上來了:他覺得志仁的卷子不應該放在最上面。他趕忙把它夾在這一堆的中間。然後從抽屜裏取出國文課本,放在作文簿的上面,兩手捧着一大堆,帶上門,往教員休息室走去。
今天得開始講那一篇節錄的孝經了,他記得,這是他背得爛熟了的。但怎樣能使學生們聽了感動,聽了喜歡呢?他一路上思索着,想找幾個有趣的譬喻。他知道學生們的心理:倘若講得沒趣味,是有很多人會打磕睡的。
“有了,有了,這樣起。”他暗暗的想,走進了教員休息室。
房子裏冷清清的只有一個工友和一個教務員。
接着上課鈴丁零零的響了。陳老夫子在那一堆作文簿和國文課本上又加了一個點名冊和粉筆盒,捧着走向初三的課堂去。
“老夫子真早,”迎面來了孫教員,“國英算的教員頂吃苦,老是排在第一堂!我連洗臉的時間也沒有了!……”
陳老夫子微笑的走了過去。
全校的學生都在院子裏喧鬧着。初三的一班直等到陳老夫子站在門口用眼光望着,大家才闌珊的緩慢的一個一個的走進課堂。
“哈,哈,哈,哈……”院子裏的別班學生拍着手笑了起來。
“碰到陳老頭就沒辦法了,一分一秒也不差!”有人低聲的說着。
陳老夫子嚴肅的朝着院子裏的學生們瞪了一眼,便隨着最後的一個學生走進課堂,順手關上了門。
他走上講臺,先點名,後髮捲,然後翻開了課本。學生們正在互相交換着卷子,爭奪着卷子,談論着文章,他輕輕拍拍桌子,說:
“靜下,靜下,翻開課本來。”
“老先生,這是一個什麼字呀?”忽然有人拿着卷子,一直走到講臺前來。
“就是‘乃’字。”
“古里古怪怎麼不用簡筆字呀?……”那學生喃喃的說着。
“讓你多認識一個字。”
“老先生,這個字什麼意思呢?”另一個學生走來了。
“我也不認識這個字,”又來了一個學生。
“不行,不行!”陳老夫子大聲說着。“我老早通知過你們,必須在下了課問我,現在是授課的時間,要照課本講了。”
“一個字呀,老先生!”
“你一個,他一個,一點鐘就混過去了……不行,不行!我不準!”
學生們靜默了,果坐着。
“書呢?翻開書來……今天講孝經……”
“講點時事吧,國難嚴重……”
“孝爲立國之本……”
“太遠了……”
“我提議講一個故事。”另一個學生說。
“贊成,贊成。”大家和着。
陳老夫子輕輕的拍着桌子:
“不許做聲,聽我講,自然會有故事的!”
“好,好,好!”大家回答着,接着靜默了,仰着頭望着。
陳老夫子瞪了他們一眼,開始講了:
“靜靜聽着,我先講一個故事:一個孩子愛聽故事……”
“老先生又要罵人了!”
“聽我講下去:於是這個孩子一天到晚纏着他父親,要他講故事……”
“還不是!你又要罵我們了!”
“靜靜的聽我講:他父親說,‘我有正經事要做,沒有這許多時間講故事給你聽。’於是這孩子就拍的一個耳光打在他父親的臉上,罵一聲‘老頭兒’!”
“哈,哈,哈……”滿堂鬨笑了起來。
“然而他父親說這不是不孝,因爲這孩子還只有三歲……”
“哈,哈,哈……”大家笑得前仰後倒起來了。
陳老夫子這樣講着,忽然記起了自己的兒子。他睜大着眼睛,往第三排望了去。
他現在真的微笑了:他看見志仁的面孔很紅。
“好好的……老吳撒謊!”他想。
他愉快的繼續說了下去:
“靜下,靜下,再聽我講。……這就是所謂開宗明義第一章:仲尼居,曾子侍。仲尼者,孔子字也,曾子的先生;居者,閒居也。曾子者,孔子弟子也;侍者,侍坐也。正好像你們坐在這裏似的……”
“哈,哈,哈……我們做起曾子來了,老先生真會戴高帽子……”
“子曰:先生有至德要道,以順天下,民用和睦,上下無怨,汝知之乎?……”
“再講一個故事吧,老先生,講書實在太枯燥了。”
“聽我講:子者,謂師也,指孔子。孔子說,古代聖明之帝王都有至美之德,重要之道,能順天下人心,因此上下人心和睦無怨,你曉得嗎?……”
陳老夫子擡起頭來,望望大家,許多人已經懶洋洋的把頭支在手腕上,漸漸閉上眼睛。
“醒來,醒來!聽我講孝經!這是經書之一,人人必讀的!”
大家彷彿沒有聽見。
他拍了一下桌子。大家才微微的睜開一點眼睛來,下課鈴卻忽然響了。
學生們哄着奔出了課堂。
“真沒辦法,這些大孩子……”
陳老夫子嘆息着,苦笑了一下,回到教員休息室。這裏坐着許多教員,他一一點着頭,把點名冊和粉筆盒放下,便挾着一本課本,一直到校長辦公室去。
第二堂,他沒有課。他現在要辦理一些文讀了。李校長沒有來,他先一件一件的看過,擬好,放在校長桌子上,用東西壓住了,才退到自己的寢室裏去。
他現在心安了。他看見志仁的面色是紅的。微笑的望了一會桌上的照片,他躺倒牀上想休息。他覺得非常的疲乏,腰和背和腿一陣一陣的在痠痛。他合上了眼。
但下課鈴又立刻響了。第三堂是初二的國文,第四堂是初三的歷史。
他匆忙的拿着教本又往課堂裏跑了去。
初二的學生和初三的一樣不容易對付,鬧這樣鬧那樣,只想早些下堂。初三的歷史,只愛聽打仗和戀愛。他接着站了兩個鐘頭,感不到一點興趣,只是帶着沉重的疲乏回來。
但有一點使他愉快的,是他又見到了志仁。他的顏色依然是紅的,聽講很用心,和別的學生完全不一樣。而且他還按時交了歷史筆記簿來。
“有這樣一個兒子,也就夠滿足了……”他想。
於是他中飯多吃了半碗。
隨後他又和疲乏與苦痛掙扎着,在上第五堂初三乙組的歷史以前,趕完了剩餘的第八本卷子。
第六堂略略得到了一點休息。他在校長辦公室裏靜靜的靠着椅背坐了半小時,只做了半小時工作。
但接着綦重的工作又來了。全校的學生分做了兩隊,一隊在外操場受軍訓,一隊在內操場作課外運動,一小時後,兩隊互換了操場,下了軍訓的再作一小時課外運動,作過課外運動的再受一小時軍訓。這兩小時內,課堂,圖書館,閱報舍,遊藝室,自習室,和寢室的門全給鎖上了,學生們不出席是不行的。同時兩個值周的教員捧着點名冊在進場和散場時點着名。
陳老夫子先在外操場。他點完了名,不願意呆站着,也跟在隊伍後面立正,稍息,踏步走。
“人是磨練出來的。”他想,“越苦越有精神,越舒服越萎靡。”
當實行軍事訓練的消息最先傳到他耳鼓的時候,他很爲他兒子擔心,他覺得他兒子年紀太小了,發育還沒完全,一定吃不起過分的苦,因此他老是覺得他瘦了,他的臉色蒼白了。但今天上午,他經過了兩次仔細的觀察,志仁的臉色卻是紅紅的,比平常紅得多了。
“足見得他身體很好。”他想,完全寬了心。
這一小時內的軍訓,他仍然幾次把眼光投到志仁的臉上去,依然是很紅。
早晨受軍訓的時候,他看見志仁懶洋洋的,走過去按下了他的背,經過吳教員一說,心裏起了不安,覺得自己也的確逼得他太緊了。但現在,他相信是應該把他逼得緊一點,可以使他身體更加好起來。他知道志仁平日是不愛運動,只專心在功課方面的。
“身體發育得遲,也許就是這個原因了。”他想。
因此他現在一次兩次的只是嚴肅的,有時還含着埋怨的神情把眼光投到志仁的臉上去,同時望望他的步伐和快慢,暗地裏示意給他,叫他留心。
志仁顯然是個孝子,他似乎知道自己的行動很能影響到他父親的地位和榮譽,所以他雖然愛靜不愛動,還是很努力的掙扎着。這一點,陳老夫子相信,只有他做父親的人才能體察出來。
“有着這樣的兒子,也就可以心滿意足了,”他想。
於是他自己的精神也抖擻起來,忘記了一切的苦惱和身體的疼痛。
只有接着來的一小時,從外操場換到內操場,他感到了工作的苦惱。
現在是課外運動。學生們全是玩的球類:兩個排球場,兩個籃球場,一個足球場。他完全不會玩這些,也不懂一點規則,不能親自參加。哪邊輸哪邊贏,他雖然知道,卻一點也不覺得興奮,因爲他知道這是遊戲。他的卷子還有許多沒有改,他想回去又不能,因爲他是監視人。他一走,學生就會偷跑的。
他只好無聊的呆站在操場的門邊。這裏沒有凳子,他又不願意和別的教員似的坐在地上,他覺得這於教員的身分有關。
這便比一連在課堂裏站上三個鐘頭還苦了,因爲上課的時候,他把精神集中到了課題上,容易忘記疲乏。現在是,疲乏完全襲來了。背和腰,腿和腳在猛烈的痠痛,腦子裏昏昏沉沉的一陣陣起着頭暈,眼瞼疲乏的只想合了攏去。他的前後就是牆,他非常需要把自己的身體靠到牆上去。但他不這樣做,因爲他不願意。
直至散場鈴響,他才重新鼓着精神,一一點完了名,跟着學生和教體育的馮教員走出了操場。
“老夫子什麼都學得來,打球可沒辦法了,哈,哈,哈……”馮教員一路說着。
“已經不中用了呀,”陳老夫子回答說。“那裏及得來你們年青人……”
他走進房裏,望着志仁的照片,微笑的點點頭。喃喃的說:
“你可比什麼人都強了……”
他坐下,戴上眼鏡,拿了筆,想再開始改卷子。
但他又忽然放下筆,摘下眼鏡,站起身來:
“差一點忘記了,了不得!……今天是校長三十八歲生日,五點半公宴,現在應該出發了……”
他脫下制服,換了一件長袍和馬褂,洗了臉,出了校門,一直往東大街走去。
兩腿很沉重,好不容易纔捱到了杏花樓。
“五點半了!”他懊惱的說,“向來是在約定時間前五分鐘到的……”
但這預定的房間裏卻並沒別的人來到。陳老夫子知道大家總是遲了半小時後才能到,便趁着機會休息了。他閉上眼睛,盤着腿,在喧鬧的酒樓上打起定來,彷彿靈魂離了軀殼似的。
然而他卻很清醒。當第一個同事走上樓梯的時候,他已經辨出了腳步聲,霍然站起身子來。
“我知道是老孫來了,哈,哈,哈,遲到,該罰……”
瘦長子孫教員伸長着脖頸,行了一個鵝頭禮,望了一望四周,微笑的翹起大拇指,說:
“除了老夫子,我是第一名呀!”
“哈,哈,哈!難得難得,足下終於屈居第二了……”
“那末,小弟就屈居第三了……”吳教員說着走了進來。
“哈,哈,哈,老吳遲到,才該罰呢,老夫子!”
“我是值周呀!”
“老夫子也是值周,可是老早就到了。怕是到你那Sweetheart那裏去了吧?”
“Sweet heart!”吳教員興奮的說,“窮教員休想!這碗飯不是人吃的!教員已經夠了,還加上一個級任!飯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夠!一天到晚昏頭昏腦的!”
“老夫子還多了一個文牘,你看他多有精神!”孫教員說,又翹起一個大拇指。
“他例外,誰也比不上他。他又天才高。文牘,誰也辦不了!”
“好說,好說,”陳老夫子欠了個身。“文牘無非是等‘因奉此’千篇一律。功課也只會背舊書,開留聲機……”
“你老人家別客氣了,”孫教員又行了一個鵝頭禮,“你是清朝的附貢生,履歷表上填着的,抵賴不過!”
“哈,哈,哈!”陳老夫子笑着說,“這也不過是‘之乎者也’,和現在‘的呢嗎呀’一模一樣的……”
“老夫子到底是個有學問的人,處處謙虛,做事卻比誰負責。”孫教員稱讚說。
“笑話,笑話,”陳老夫子回答說,“勉強幹着的,也無非看‘孔方兄’的面上。”
“這是實話,老夫子,我們也無非爲的Dollars呀!”
“哈,哈,哈……”門口一陣笑聲,範教員挺着大肚子走了進來,隨後指指後面的趙教官,“你們海誓山盟‘到老死’,只要他一陣機關槍就完了。”
“那時你的生物學也Finish了!”孫教員報復說,“他的指揮刀可以給你解剖大肚子的!”
“嗚呼哀哉,X等於Y……”吳教員假裝着哭喪的聲音。
“別提了!”趙教官大聲的叫着說,“丘八不是人乾的!沒一夜睡得夠!啊啊!”
“大家別叫苦了!”門口有人說着。
大家望了去:
“哈,哈,財神菩薩!”
“軍長!祕書!參謀長!報告好消息!”李會計笑眯眯的立在門口,做着軍禮。
“鳥消息!”趙教官說。
“明天發薪!”
“哈,哈,哈……”
“三成……”
“嗤!……”
“暫扣三分之一的救國捐。”
大家沉下了臉,半晌不做聲。
“苦中作樂,明晚老吳請客吧,Sweet heart那裏去!”孫教員提議說。
“乾脆孤注一擲,然後誰贏誰請客!”趙教官說。
陳老夫子不插嘴,裝着笑臉。他不想在人家面前改正趙教官的別字。
這時李校長來了,穿着一套新西裝,滿臉露着得意的微笑,後面跟着兩個教員,一個事務員,一個訓育員,一個書記。
“恭喜,恭喜!”大家拍手叫着,行着禮。
“財政局長到我家裏來了,接着又去看縣長,遲到,原諒。”
“好說,好說,校長公事忙……”陳老夫子回答着。“有兩件公事在我桌子上,請陳老擬辦。”
“是……”陳老夫子回答着,望望樓梯口上的時鐘。
現在正式的宴會開始了。但陳老夫子喝不下酒,吃不下菜,胃口作酸。他看看將到七點鐘,便首先退了席,因爲七點半鐘是學生上自習的時候。
他很疲乏。不會喝酒的人喝了幾杯反而發起抖來了,深秋的晚間在他好像到了冬天那樣的冷。每一根骨頭都異樣的疼痛着,有什麼東西在耳內嗡嗡的叫着,街道像在海波似的起伏。
到學校裏坐了一會,才感覺到舒服了一些,自習鍾卻噹噹的響了。
他立刻帶下幾本卷子和點名冊往自習室走去。這裏靠近着院子門邊有一間小小的房子,是值周的級任晚上休息的。在這裏可以管住學生往外面跑。
他點完了名,回到休息室,叫人取來了公文,擬辦好了,然後開始改卷子。
學生們相當的安靜。第一是功課緊,第二是寢室的門全給鎖上了。
陳老夫子靜靜的改閱卷子,略略忘記了自己的疲乏。只是有一點不快活,每當他取卷子的時候,看不到志仁的照片。
志仁自己就在第四號的自習室裏,但陳老夫子不能去看他。一則避嫌疑,二則也怕擾亂志仁的功課,三則他自己的工作也極其緊張。
待到第二堂自習開始,陳老夫子又去點名了。他很高興,趁此可以再看見自己的兒子。
但一進第四號自習室,他憤怒得跳起來了:
志仁竟伏在案頭打瞌睡!
“什麼!”陳老夫子大聲叫着,“這是什麼地方,什麼時候!你膽敢睡覺!……”
他向志仁走了過去,痙攣的舉着拳頭。
志仁擡起頭來了:臉色血一樣的紅,眼睛失了光,喘着氣,—突—然又把頭倒在桌子上。
陳老夫子失了色,垂下手,跑過去捧住了志仁的頭。
頭像火一樣的熱。
“怎……怎……麼呀,……志仁?……”
他幾乎哭了出來,但一記起這是自習室,立刻控制住了自己。
“煩大家幫我的忙……”他比較鎮定的對別的學生說,“他病得很利害……把他擡到我的房裏去……還請叫個工友……去請……醫生……”
別的同學立刻抱着擡着志仁離開了自習室。
“他剛纔還好好的,我們以爲他睡着了……”
“這……這像他的兩個……”陳老夫子把話嚥住了。
他不願意這樣想。
他把志仁躺在自己的牀上,蓋上被,握着他的火熱的手,跪在牀邊。
“志仁……睜開眼睛來……”他低聲哽咽着說,“我是你的爸爸……我的……好孩子……”
他倒了一杯開水灌在志仁的口裏,隨後又跪在牀邊:
“告訴我……志仁……我,你的親爸爸……你要什麼嗎?……告訴我……”
志仁微微睜開了一點無光的眼睛,斷斷續續的說:
“爸……我要……一支……槍……前線去……抗敵……”
“好的……好的……”陳老夫子流着眼淚,“你放心……我一定給你……一支槍……啊……一支槍……”
他仰起頭來,臉上起了痛苦的痙攣,隨後緩慢的伏到了兒子的手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