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四橋雖然是一個偏僻冷靜的鄉村,四面圍着山,不通輪船,不通火車,村裏的人不大往城裏去,城裏的人也不大到村裏來。但每一家人家卻是設着無線電話的,關於村中和附近地方的消息,無論大小,他們立刻就會知道,而且,這樣的詳細,這樣的清楚,彷彿是他們自己做的一般。例如,一天清晨,桂生嬸提着一籃衣服到河邊去洗滌,走到大門口,遇見如史伯伯由一家小店裏出來,一眼瞥去,看見他手中拿着一個白色的信封,她就知道如史伯伯的兒子來了信了,眼光轉到他的臉上去,看見如史伯伯低着頭一聲不響的走着,她就知道他的兒子在外面不很如意了,倘若她再叫一聲說,“如史伯伯,近來蘿菔很便宜,今天我和你去合買一擔來好不好?”如史伯伯搖一搖頭,微笑着說,“今天不買,我家裏還有菜吃,”於是她就知道如史伯伯的兒子最近沒有錢寄來,他家裏的錢快要用完,快要……快要……了。
不到半天,這消息便會由他們自設的無線電話傳遍陳四橋,由家家戶戶的門縫裏窗隙裏鑽了進去,彷彿陽光似的,風似的。
的確,如史伯伯手裏拿的是他兒子的信:一封不很如意的信。最近,信中說,不能寄錢來;的確,如史伯伯的錢快要用完了,快要……快要……
如史伯伯很憂鬱,他一回到家裏便倒在藤椅上,躺了許久,隨後便在房子裏踱來踱去,苦惱地默想着。
“悔不該把這些重擔完全交給了伊明,把自己的職務辭去,現在……”他想,“現在不到二年便難以維持,便要搖動,便要撐持不來原先的門面了……悔不該——但這有什麼法子想呢?我自己已是這樣的老,這樣的衰,講了話馬上就忘記,算算賬常常算錯,走路又踉踉蹌蹌,誰喜歡我去做賬房,誰喜歡我去做跑街,誰喜歡我……誰喜歡我呢?”
如史伯伯想到這裏,憂鬱地舉起兩手往頭上去抓,但一觸着頭髮脫了頂的光滑的頭皮,他立刻就縮回了手,嘆了一口氣,這顯然是悲哀侵佔了他的心,覺得自己老得不堪了。
“你總是這樣的不快樂,”如史伯母忽然由廚房裏走出來,說。她還沒有像如史伯伯那麼老,很有精神,一個肥胖的女人,但頭髮也有幾莖白了。“你父母留給我們的只有一間破屋,一口破衣櫥,一張舊牀,幾條板凳,沒有田,沒有多的屋。現在,我們已把家庭弄得安安穩穩,有了十幾畝田,有了幾間新屋,一切應用的東西都有,不必再向人家去借,只有人家向我們借,兒子讀書知禮,又很勤苦—弄—到這步田地,也夠滿意了,你還是這樣憂鬱的做什麼!”
“我沒有什麼不滿意,”如史伯伯假裝出笑容,說,“也沒有什麼不快樂,只是在外面做事慣了,有吃有笑有看,住在家裏冷清清的,沒有趣味,所以常常想,最好是再出去做幾年事,而且,兒子書雖然讀了多年,畢竟年紀還輕,我不妨再幫他幾年。”
“你總是這樣的想法,兒子夠能幹了,放心罷。—哦—,我昨晚做了一個夢,忘記告訴你了,我看見伊明戴了一頂五光十色的帽子,搖搖擺擺的走進門來,後面七八個人擡着一口沉重的棺材,我嚇了一跳,醒來了。但是醒後一想,這是一個好夢:伊明戴着五光十色的帽子,一定是做了官了;沉重的棺材,明明就是做官得來的大財。這幾天,伊明一定有銀信寄到的了。”如史伯母說着,不知不覺的眉飛色舞的歡喜起來。
聽了這個,如史伯伯的臉上也現出了一陣微笑,他相信這帽子確是官帽,棺材確是財。但忽然想到剛纔接得的信,不由得又憂鬱起來,臉上的笑容又飛散了。
“這幾天一定有錢寄到的,這是一個好夢,”他又勉強裝出笑容,說。
剛纔接到了兒子一封信,他沒有告訴她。
第二天午後,如史伯母坐在家裏寂寞不過,便走到阿彩嬸家裏去。阿彩嬸平日和她最談得來,時常來往,她們兩家在陳四橋都算是第二等的人家。但今天不知怎的,如史伯母一進門,便覺得有點異樣:那時阿彩嬸正側面的立在巷子那一頭,忽然轉過身去,往裏走了。
“阿彩嬸,午飯吃過嗎?”如史伯母叫着說。
阿彩嬸很慢很慢的轉過頭來,說,“啊,原來是如史伯母,你坐一坐,我到裏間去去就來。”說着就進去了。
如史伯母是一個聰明人,她立刻又感到了一種異樣:阿彩嬸平日看見她來了,總是搬凳拿茶,嘻嘻哈哈的說個不休,做衣的時候,放下針線,吃飯的時候,放下碗筷,今天只隔幾步路側着面立着,竟會不曾看見,喊她時,她只掉過頭來,說你坐一坐就走了進去,這顯然是對她冷淡了。
她悶悶的獨自坐了約莫十五分鐘,阿彩嬸才從裏面慢慢的走了出來。
“真該死!他平信也不來,銀信也不來,家裏的錢快要用完了也不管!”阿彩嬸劈頭就是這樣說。“他們男子都是這樣,一出門,便任你是父親母親,老婆子女,都丟開了。”
“不要着急,阿彩叔不是這樣一個人,”如史伯母安慰着她說。但同時,她又覺得奇怪了:十天以前,阿彩嬸曾親自對她說過,她還有五百元錢存在裕生木行裏,家裏還有一百幾十元,怎的今天忽然說快要用完了呢?……
過了一天,這消息又因無線電話傳遍陳四橋了:如史伯伯接到兒子的信後,愁苦得不得了,要如史伯母跑到阿彩嬸那裏去借錢,但被阿彩嬸拒絕了。
有一天是裕生本行老闆陳雲廷的第三個兒子結婚的日子,滿屋都掛着燈結着彩,到的客非常之多。陳四橋的男男女女都穿得紅紅綠綠,不是綢的便是緞的。對着外來的客,他們常露着一種驕矜的神氣,彷彿說:你看,裕生老闆是四近首屈一指的富翁,而我們,就是他的同族!
如史伯伯也到了。他穿着一件灰色的湖縐棉袍,玄色大花的花緞馬褂。他在陳四橋的名聲本是很好,而且,年紀都比別人大,除了一個七十歲的阿瑚先生。因此,平日無論走到哪裏,都受族人的尊敬。但這一天不知怎的,他覺得別人對他冷淡了,尤其是當大家笑嘻嘻的議論他灰色湖縐棉袍的時候。
“呵,如史伯伯,你這件袍子變了色了,黃了!”一個三十來歲的人說。
“真是,這樣舊的袍子還穿着,也太儉省了,如史伯伯!”綽號叫做小耳朵的珊貴說,接着便是一陣冷笑。
“年紀老了還要什麼好看,隨隨便便算了,還做什麼新的,知道我還能活……”如史伯伯想到今天是人家的喜期,說到“活”字便停了口。
“老年人都是這樣想,但兒子總應該做幾件新的給爹孃穿。”
“你聽,這個人專門說些不懂世事的話,阿凌哥!”如史伯伯聽見背後稍遠一點的地方有人這樣說。“現在的世界,只有老子養兒子,還有兒子養老子的嗎?你去打聽打聽,他兒子出門了一年多,寄了幾個錢給他了!年輕的人一有了錢,不是賭就是嫖,還管什麼爹孃!”接着就是一陣冷笑。
如史伯伯非常苦惱,也非常生氣,這是他第一次聽見人家的奚落。的確,他想,兒子出門一年多,不曾寄了多少錢回家,但他是一個勤苦的孩子,沒有一刻忘記過爹孃,誰說他是喜歡賭喜歡嫖的呢?
他生着氣踱到別一間房子裏去了。
喜酒開始,大家嚷着“坐,坐”,便都一一的坐在桌邊,沒有誰提到如史伯伯,待他走到,爲老年人而設,地位最尊敬,也是他常坐的第一二桌已坐滿了人,次一點的第三第五桌也已坐滿,只有第四桌的下位還空着一位。
“我坐到這一桌來,”如史伯伯說着,沒有往凳上坐。他想,坐在上位的品生看見他來了,一定會讓給他的。但是品生看見他要坐到這桌來,便假裝着不注意,和別個談話了。
“我坐到這一桌來。”他重又說了一次,看有人讓位子給他沒有。
“我讓給你。”坐在旁邊,比上位卑一點地方的阿琴看見品生故意裝做不注意,過意不去,站起來,坐到下位去,說。
如史伯伯只得坐下了。但這侮辱是這樣的難以忍受,他幾乎要舉起拳頭敲碗盞了。
“品生是什麼東西!”他憤怒的想,“三十幾歲的木匠!他應該叫我伯伯!平常對我那樣的恭敬,而今天,竟敢坐在我的上位!……”
他覺得隔座的人都詫異的望着他,便低下了頭。
平常,大家總要談到他,當面稱讚他的兒子如何的能幹,如何的孝順,他的福氣如何的好,名譽如何的好,又有田,又有錢;但今天座上的人都彷彿沒有看見他似的,只是講些別的話。
沒有終席,如史伯伯便推說已經吃飽,鬱郁的起身回家。甚至沒有走得幾步,他還聽見背後一陣冷笑,彷彿正是對他而發的。
“品生這東西!我有一天總得報復他!”回到家裏,他氣憤憤的對如史伯母說。
如史伯母聽見他坐在品生的下面,幾乎氣得要哭了。
“他們明明是有意欺侮我們!”她吸着聲說,“咳,運氣不好,兒子沒有錢寄家,人家就看不起我們,欺侮我們了!你看,這班人多麼會造謠言:不知哪一天我到阿彩嬸那裏去了一次,竟說我是向她借錢去的,怪不得她許久不到我這裏來了,見面時總是冷淡淡的。”
“伊明再不寄錢來,真是要倒黴了!你知道,家裏只有十幾元錢了,天天要買菜買東西,如何混得下去!”
如史伯伯說着,又憂鬱起來,他知道這十幾元錢用完時,是沒有地方去借的。雖然陳四橋盡多有錢的人家,但他們都一樣的小器,你還沒有開口,他們就先說他們怎樣的窮了。
三天過去,第四天晚上,如史伯伯最愛的十五歲小女兒放學回來,把書包一丟,忍不住大哭了。如史伯伯和如史伯母好不傷心,看見最鍾愛的女兒哭了起來,他們連忙撫慰着她,問她哭什麼。過了許久,幾乎如史伯母也要流淚了,她才停止啼哭,嗚嗚咽咽的說:
“在學校裏,天天有人問我,我的哥哥寫信來了沒有,寄錢回來了沒有。許多同學,原先都是和我很要好的,但自從聽見哥哥沒有錢寄來,都和我冷淡了,而且還不時的譏笑的對我說,你明年不能讀書了,你們要倒黴了,你爹孃生了一個這樣的兒子!……先生對我也不和氣了,他總是天天的罵我愚蠢……我沒有做錯的功課,他也說我做錯了……今天,他出了一個題目,叫做《冬天的鄉野》,我做好交給他看,他起初稱讚說,做得很好,但忽然發起氣來,說我是抄的!我問他從什麼地方抄來,有沒有證據,他回答不出來,反而愈加氣怒,不由分說,拖去打了二十下手心,還叫我面壁一點鐘……”她說到這裏又哭了,“他這樣冤枉我……我不願意再到那裏讀書去了!……”
如史伯伯氣得呆了,如史伯母也只會跟着哭。他們都知道那位先生的脾氣:對於有錢人家的孩子一向和氣,對於沒有錢人家的孩子只是罵打的,無論他錯了沒有。
“什麼東西!一個連中學也沒有進過的光蛋!”如史伯伯拍着桌子說,“只認得錢,不認得人,配做先生!”
“說來說去,又是自己窮了,兒子沒有寄錢來!咳,咳!”如史伯母揩着女兒的眼淚說,“明年讓你到縣裏去讀,但願你哥哥在外面弄得好!”
一塊極其沉重的石頭壓在如史伯伯夫妻的心上似的,他們都幾乎透不過氣來了。真的窮了嗎?當然不窮,屋子比人家精緻,田比人家多,器用什物比人家齊備,誰說窮了呢?但是,但是,這一切不能拿去當賣!四周的人都睜着眼睛看着你,如果你給他們知道,那麼你真的窮了,比討飯的還要窮了!討飯的,人家是不敢欺侮的;但是你,一家中等人家,如果給了他們一點點,只要一點點窮的預兆,那麼什麼人都要欺侮你了,比對於討飯的,對於狗,還利害!……
過去了幾天憂鬱的時日,如史伯伯的不幸又來了。
他們夫妻兩個只生了一個兒子,二個女兒:兒子出了門,大女兒出了嫁,現在住在家裏的只有三個人。如果說此外還有,那便只有那隻年輕的黑狗了。來法,這是黑狗的名字。它生得這樣的伶俐,這樣的可愛;它日夜只是躺在門口,不常到外面去找情人,或去偷別人家的東西吃。遇見熟人或是面貌和善的生人,它仍躺着讓他進來,但如果遇見一個壞人,無論他是生人或熟人,它遠遠的就爆了起來,如果沒有得到主人的許可,他就想進來,那麼它就會跳過去咬那人的衣服或腳跟。的確奇怪,它不曉得是怎樣辨別的,好人或壞人,而它的辨別,又竟和主人所知道的無異。夜裏,如果有什麼聲響,它便站起來四處巡行,直至遇見了什麼意外,它才嗥,否則是不做聲的。如史伯伯一家人是這樣的愛它,與愛一個二三歲的小孩一般。
一年以前,如史伯伯做六十歲生辰那一天,來了許多客。有一家人家差了一個曾經偷過東西的人來送禮,一到門口,來法就一聲不響的跳過去,在他的腳骨上咬了一口。如史伯伯覺得它這一天太兇了,在它頭上打了一下,用繩子套了它的頭,把它牽到花園裏拴着,一面又連忙向那個人賠罪,拿藥給他敷。來法起初嗥着,掙扎着,但後來就躺下了。酒席散後,有的是殘魚殘肉,伊雲,如史伯伯的小女兒,拿去放在來法的面前餵它吃,它一點也不吃,只是躺着。伊雲知道它生氣了,連忙解了它的繩子。但它仍舊躺着,不想吃。拖它起來,推它出去,它也不出去。如史伯伯知道了,非常的感動,覺得這懲罰的確太重了,走過去撫摩着它,叫它出去吃一點東西,它這才搖着尾巴走了。
“它比人還可愛!”如史伯伯常常這樣的說。
然而不知怎的,它這次遇了害了。
約莫在上午十點鐘光景,有人來告訴如史伯伯,說是來法跑到屠坊去拾肉骨吃,肚子上被屠戶阿灰砍了一刀,現在躺在大門口嗥着。如史伯伯和如史伯母聽見都嚇了一跳,急急忙忙跑出去看,果然它躺在那裏嗥,渾身發着抖,流了一地的血。看見主人去了,它掉轉頭來望着如史伯伯的眼睛。它的目光是這樣的悽慘動人,彷彿知道自己就將永久離開主人,再也看不見主人,眼淚要涌了出來似的。如史伯伯看着心酸,如史伯母流淚了。他們檢查它的肚子,割破了一尺多長的地方,腸都拖出來了。
“你回去,來法,我馬上給你醫好,我去買藥來。”如史伯伯推着它說,但來法只是望着嗥着,不能起來。
如史伯伯沒法,急忙忙的跑到藥店裏,買了一點藥回來,給它敷上,包上。隔了幾分鐘,他們夫妻倆出去看它一次,臨了幾分鐘,又出去看它一次。吃中飯時,伊雲從學校裏回來了。她哭着撫摩着它很久很久,如同親生的兄弟遇了害一般的傷心,看見的人也都心酸。看看它哼得好一些,她又去拿了肉和飯給它吃,但它不想吃,只是望着伊雲。
下午二點鐘,它哼着進來了,肚上還滴着血。如史伯母忙找了一點舊棉花舊布和草,給它做了一個柔軟的躺的窩,推它去躺着,但它不肯躺。它一直踱進屋後,滿房走了一遍,又出去了,怎樣留它也留不住。如史伯母哭了。她說它明明知道自己不能活了,捨不得主人和主人的家,所以又最後來走了一次,不願意自己骯髒的死在主人的家裏,又到大門口去躺着等死了,雖然已走不動。
果然,來法是這樣的,第二天早晨,他們看見它吐着舌頭死在大門口了,地上還流了一地的血。
“我必須爲來法報仇!叫阿灰一樣的死法!”伊雲哭着,咒詛說。
“咳!不要做聲,伊雲,他是一個惡棍,沒有辦法的。受他欺侮的人多着呢!說來說去,又是我們窮了,不然他怎敢做這事情!……”說着,如史伯母也哭了起來。
聽見“窮”字,如史伯伯臉色漸漸青白了,他的心撞得這樣的利害:猶如雷雨狂至時,一個過路的客人用着全力急急的敲一家不相識者的門,恨不得立時衝進門去的一般。
在他的賬簿上,已只有十二元另幾角存款。而三天後,是他們遠祖的死忌,必須做兩桌羹飯;供過後,給親房的人吃,這裏就須化六元錢。離開小年,十二月二十四,只有十幾天,在這十幾天內,店鋪都要來收賬,每一個收賬的人都將說,“中秋沒有付清,年底必須完全付清的,現在……”現在,現在怎麼辦呢?伊明不是來信說,年底不限定能夠張羅一點錢,在二十四以前寄到家嗎?……他幾乎也急得流淚了。
三天過去,便是做羹飯的日子。如史伯伯一清早便提着籃子到三裏外的林家塘去買菜。簿子上寫着,這一天羹飯的魚,必須是支魚。但尋遍魚攤,如史伯伯看不見一條支魚,不得已,他買了一條米魚代替。米魚的價錢比支魚大,味道也比支魚好,吃的人一定滿意的,他想。
晚間,羹飯供在祖堂中的時候,親房的人都來拜了。大房這一天沒有人在家,他們知道二房輪着吃的是阿安,他的叔伯兄弟阿黑今年輪不到吃,便派阿黑來代大房。
阿黑是一個駝背的泥水匠,從前曾經有過不名譽的事,被人家在屋柱上綁了半天。他平常對如史伯伯是很恭敬的。這一天不知怎樣,他有點異樣:拜過後,他睜着眼睛,繞着桌子看了一遍,像在那裏尋找什麼似的。如史伯母很注意他。隨後,他拖着阿安走到屋角里,低低的說了一些什麼。
酒才一巡,阿黑便先動筷箝魚吃。嚐了一嘗,便大聲的說:
“這是什麼魚?米魚!簿子上明明寫的是支魚!做不起羹飯,不做還要好些!……”
如史伯伯氣得跳了起來,說:
“阿黑,支魚買不到,用米魚代還不好嗎?哪種貴?哪種便宜?哪種好吃?哪種不好吃?”
“支魚貴!支魚好吃!”
“米魚便宜!米魚不好吃!”阿安突然也站了起來說。
如史伯伯氣得呆了。別的人都停了筷,憤怒的看着阿黑和阿安,顯然覺得他們是無理的。但因爲阿黑這個人不好惹,都只得不做聲。
“人家兒子也有,卻沒有看見過連羹飯錢也不寄給爹孃的兒子!米魚代支魚!這樣不好吃!”阿黑左手拍着桌子,右手卻只是箝魚吃。
“你說什麼話!畜生!”如史伯母從房裏跳了出來,氣得臉色青白了。“沒有良心的東西!你靠了誰,纔有今天?綁在屋柱上,是誰把你保釋的?你今天有沒有資格說話?今天輪得到你吃飯嗎?……”
“從前管從前,今天管今天!……我是代表大房!……明年輪到我當辦,我用鯉魚來代替!鴨蛋代雞蛋!小碗代大碗!……”阿黑似乎不曾生氣,這話彷彿並不是由他口裏出來,由另一個傳聲機裏出來一般。他只是喝一口酒,箝一筷魚,慢吞吞的吃着。如史伯母還在罵他,如史伯伯在和別人談論他不是,他彷彿都不曾聽見。
幾天之後,陳四橋的人都知道如史伯伯的確窮了:別人家忙着買過年的東西,他沒有買一點,而且,沒有錢給收賬的人,總是約他們二十三,而且,連做羹飯也沒有錢,反而給阿黑罵了一頓,而且,有一天跑到裕生木行那裏去借錢,沒有借到,而且,跑到女婿家裏去借錢,沒有借到,坐着船回來,船錢也不夠,而且……而且……
的確,如史伯伯着急得沒法,曾到他女婿家裏去借過錢。女婿不在家裏。和女兒說着說着,他哭了。女兒哭得更利害。伊光,他的大女兒,最懂得陳四橋人的性格:你有錢了,他們都來了,對神似的恭敬你;你窮了,他們轉過背去,冷笑你,誹謗你,盡力的欺侮你,沒有一點人心。她小時,不曉得在陳四橋受了多少的氣,看見了多少這一類的事情。現在,想不到竟轉到老年的父母身上了。她越想越傷心起來。
“最好是不要住在那裏,搬到別的地方去。”她哭着說,“那裏的人比畜生還不如!
“別的地方就不是這樣嗎?咳!”老年的如史伯伯嘆着氣,說。他顯然知道生在這世間的人都是一樣的。
伊光答應由她具名打一個電報給弟弟,叫他趕快電匯一點錢來,同時她又叫丈夫設法,最後給了父親三十元錢,安慰着,含着淚送她父親到船邊。
但這三十元錢有什麼用呢?當天付了兩家店鋪就沒有了。店賬還欠着五十幾元。過年不敬神是不行的,這裏還需十幾元。
在他的賬簿上,只有三元另幾個銅子的存款了!
收賬的人天天來,他約他們二十三那一天一定付清。
十二月十六日,賬簿上只有二元八角的存款……
“這樣羞恥的發抖的日子,我還不曾遇到過……”如史伯伯顫動着語音,說。
如史伯母含着淚,低着頭坐着,不時在沉寂中發出沉重的長聲的嘆息。
“啊啊,多福多壽,發財發財!”忽然有人在門外叫着說。
隔着玻璃窗一望,如史伯伯看見強討飯的阿水來了。
他不由得顫動着站了起來。“這個人來,沒有好結果,”他想着走了出去。
“啊,發財發財,恭喜恭喜!財神菩薩!多化一點!”
“好,好,你等一等,我去拿來。”如史伯伯又走了進來。
他知道阿水來到是要比別的討飯的拿得多的,於是就滿滿的盛了一碗米出去。
“不行,不行,老闆,這是今年最末的一次!”阿水遠遠的就叫了起來。
“那末你拿了,我再去盛一碗來。”如史伯伯知道,如果阿水說“不行”,是真的不行的。
“差得遠,差得遠!像你們這樣的人家,米是不要的。”
“你要什麼呢?”
“我嗎?現洋!”阿水睜着兩隻兇惡的眼睛,說。
“不要說笑話,阿水,像我們這樣的人家,哪裏……”
“哼!你們這樣的人家!你們這樣的人家!我不知道嗎?到這幾天,過年貨也還不買,藏着錢做什麼!施一點給討飯的!”阿水帶着冷笑,惡狠狠的說。
“今年實在……”如史伯伯憂鬱的說。
但阿水立刻把他的話打斷了。
“不必多說,快去拿現洋來,不要耽擱我的工夫!”
如史伯伯沒法,慢慢的進去了,從櫃子裏,拿了四角錢。正要出去,如史伯母急得跳了起來,叫着說:
“發瘋了嗎?一個討飯的,給他這許多錢!”
“沒有辦法,沒有辦法!”如史伯伯低聲的說着,又走了出去。
“四角嗎?看也沒有看見。我又不是小討飯的,哼!”阿水忿然的說,偏着頭,看着門外。“一千多畝田,二萬元現金的人家,竟拿出這一點點來哄小孩子!誰要你的!”
“你去打聽打聽,阿水!我哪裏有這許多……”
“不要多說!快去拿來!”阿水不耐煩的說。
如史伯伯又進去了,他又拿了兩角錢。
“六角總該夠了罷,阿水?我的確沒有……”
“不上一元,用不着拿出來!錢,我看得多了!”阿水仍偏着頭說。
這顯然是沒有辦法的。如史伯伯又進去了。
在櫃子裏,只有兩元另兩角……
“把這角子統統給了他算了,罷,罷,罷!”如史伯伯嘆着氣說。
“天呀!你要我們的命嗎?一個討飯的要這許多錢!”如史伯母氣得臉色青白,叫着跳了出去。
“哼!又是兩角!又是兩角!”阿水冷笑的說。
“好了,好了,阿水!明年多給你一點。兒子的錢的確還沒有寄到,家裏的錢已經用完了……”
“再要多,我同你到林家塘警察所去拚老命!看有沒有這種規矩!”如史伯母暴躁的說。
“好好!去就去!哼!……”
“她是女人家,阿水,原諒她。我明年多給你一點就是了。”如史伯伯忍氣吞聲的說,在他的靈魂中,這是第一次充滿了羞辱。
“既這樣說,我就拿着走了,到底是男人家。哼!我是一個討飯的,要知道,一個窮光蛋,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他拿了錢,喃喃的說着,走了。
走進房裏,如史伯母哭了。如史伯伯也只會陪着流淚。
“阿水這東西,就是這樣的壞!”如史伯伯非常氣忿的說。“真正有錢的人家,他是決不敢這樣的,給他多少,他就拿多少。今天,他知道我們窮了,故意來敲詐。”
忽然,他想到櫃子裏只有兩元,只有兩元了……
他點了一炷香,跑到廚房裏,對着竈神跪下了……不一會,如史伯母也跑進去在旁邊跪下了:
……兩個人口裏喃喃的禱祝着,面上流着淚……
十二月二十二日的清晨,如史伯伯捧着賬簿,失了魂似的呆呆的望着。簿子上很清楚的寫着:尚存小洋八角。
“啊,這是一個好夢!”如史伯母由後房叫着說,走了出來。她的臉上露着希望的微笑。
“又講夢話了!日前不是做了不少的好夢嗎?但是錢呢?”如史伯伯皺着眉頭說。
“自然會應驗的,昨夜,”如史伯母堅決的相信着,開始敘述她的夢了,“不知在什麼地方,我看見地上沒着一堆飯,‘罪過,飯沒了一地,’我說着用手去搶,卻不知怎的,到手就爛了,像漿糊似的,仔細一看,卻是黃色的糞。‘啊,這怎麼辦呢,滿手都是糞了。’我說着,便用衣服去揩手,哪知揩來揩去,只是揩不乾淨,反而愈揩愈多,滿身都是糞了。用‘水去洗罷,’我正想着要走的時候,忽然伊明和幾個朋友進來了。啊‘,慢一點!伊明慢一點進來!’我慌慌張張叫着說,着急了,看着自己滿身都是糞,滿地都是糞。不‘要緊的,媽媽,都是熟人,’他說着向我走來,我慌慌張張的往別處跑,跑着跑着,好像伊明和他的朋友追了來似的。怎‘麼辦呢,怎麼辦呢,滿身都是糞!’我叫着醒來了。你說,糞不就是黃金嗎?啊,這許多……”
“不見得應驗,”如史伯伯說。但想到夢書上寫着“夢糞染身,主得黃金”,確也有點相信了。
然而這不過是一陣清爽的微風,它過去後,苦惱重又充滿了老年人的心。
來了幾個收賬的人,嚴重的聲明,如果明天再不給他們的錢,他們只得對不住他,坐索了……
時日在如史伯伯夫妻是這樣的艱苦,這樣的沉重,他們倆都消瘦了,尤其是如史伯伯。他覺得自己彷彿是一匹拖重載的驢子,挨着餓,耐着苦,忍着叱吒的鞭子,顛蹶着在雨後泥途中行走。但前途又是這樣的渺茫,沒有一線光明,沒有一點希望。時光留住着罷,不要走近年底!但它並不留住,它一天一天的向這個難關上走着。迅速的跨過這難關罷!但它卻有意延宕,要走不走的徘徊着。咳,咳……
夜上來了。他們睡得很遲。他近來常常咳嗽,彷彿有什麼梗在他的喉嚨裏一般。
時鐘警告的敲了十二下。四周非常的沉寂。如史伯伯也已入在睡眠裏。
鐘敲二下,如史伯伯又醒了。他記得櫃子裏只有小洋八角,他預算二十四那一天就要用完了。伊明爲什麼這幾天連信也沒有呢?伊光打去的電報沒有收到嗎?來不及了,來不及了,現在已是二十三,最末的一天,一切店鋪裏的收賬人都將來坐索了!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恥辱!六十年來沒有遇到過!不幸!不幸!
忽然,他傾着耳朵細聽了,彷彿有誰在房子裏輕着腳步走動似的。
“誰呀?”
但沒有誰回答,輕微的腳步出去了。
“啊!伊雲的娘!伊雲的娘!起來!起來!”他一面叫着,一面翻起身點燈。
如史伯母和伊雲都嚇了一驚,發着抖起來了。
衣楊門開着,櫃子門也開着,地上放着兩隻箱子,外面還丟着幾件衣服。
“有賊!有賊!”如史伯伯敲着板壁,叫着說。
住在隔壁的是南貨店老闆鬆生,他好像沒有聽見。
如史伯母擡頭來看,衣櫥旁少了四隻箱子,兩隻在地上,兩隻不見了。
“打!打!打賊!打賊!”如史伯伯大聲的喊着,但他不敢出去。如史伯母和伊雲都牽着他的衣服,發着抖。
約莫過去了十五分鐘,聽聽沒有動靜,大家漸漸鎮靜了。如史伯伯拿着燈,四處的照,從臥房裏照起,直照到廚房。他看見房門上燒了一個洞,廚房的磚牆挖了一個大洞。
如史伯母檢查一遍,哭着說把她冬季的衣服都偷去了。此外還有許多衣服,她一時也記不清楚。
“如果,”她哭着說,“來法在這裏,決不會讓賊進來的。……彷彿他們把來法砍死了,就是爲的這個……阿灰不是好人,你記得。我已經好幾次聽人家說他的手腳靠不住……明天,我們到林家塘警察所去報告,而且,叫他們注意阿灰。”
“沒有錢,休提起警察!”如史伯伯狠狠的說,“而且,你知道,明天如果兒子沒有錢寄來,不要對人家說我們來了賊,不然,就會有更不好的名聲加到我們的頭上,一班人一定會說這是我們的計策,假裝出來了賊,可以賴錢。你想,你想,……在這樣的世界上,最好是不要活着!……”
如史伯伯嘆了一口氣,躺倒在藤椅上,昏過去了。
但過了一會,他的青白的臉色漸漸鮮紅起來,微笑顯露在上面了。
他看見陽光已經上升,充滿着希望和歡樂的景象。阿黑拿着一個極大的信封,駝背一聳一聳的顛了進來,滿面露着笑容,嘴裏哼着恭喜,恭喜。信封上印着紅色的大字,什麼司令部什麼處緘。紅字上蓋着墨筆字,是清清楚楚的“陳伊明”。如史伯伯喜歡得跳了起來。拆開信,以下這些字眼就飛進他的眼裏:
……兒已在……任祕書主任……茲先匯上大洋二千元,新正……再當親解價值三十萬元之黃金來家……
“啊!啊!……”如史伯伯喜歡得說不出話了。
門外走進來許多人,齊聲大叫:“老太爺!老太太!恭喜恭喜!”
阿黑、阿灰、阿水都跪在他們的前面,磕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