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臺戲與狹小的籠

勿崇拜——菩薩,


勿要再——吃素。


我們快信耶穌,同走——天堂路!



快快信——耶穌,


快快信——耶穌。


如若不信耶穌,難免——地獄苦!



  在車輛的縱橫衝撞與人頭浮動的路口上,聽見合着拍調的漫長的唱音,那一邊像玩把戲般招引了不少的聽衆。我由人叢中擠了過去,看西面一條小弄堂的入口,粉地漆上黑字的橫木匾額下有兩個穿青灰色布長衫的朋友高聲喊唱,有時也用傳聲筒。他們互相換着嗓子,十分起勁。一個是六十多歲的老者,脣上留了一撮花白短胡,面容瘦得如同幹蠟,每當他唱詩時,(我僭妄地在這個也用了這個“詩”字!)喉頭凸得核桃大,面部的血管顯得很高。不過他的嗓子響亮,站在小木凳上,用他的聲音與態度的熱誠招引聽衆。另一位年輕得多,約摸三十歲,也有時接過傳聲筒“吊”兩句,卻沒有老者能惹人注意。

  圍在旁邊的是各色的單袷旗袍,如柔絲的披髮團,長衫禮帽的小市民,淺藍衣密釦子的工人,還有斜掛着進香袋的老婆婆,塗了一臉灰的小乞丐。

  傳聲筒下另外有三四個女人,打扮不同,穿的都很樸素,挽小髻的老太太,黃麪皮的少婦,(但不是剪髮的)把住臨時的門口,分送,分送許多紅紙綠紙的小張,她們儘量的送與聽衆,過路的人。我在那幾分鐘的時間裏得到了七八份。


因爲罪的工價乃是死,惟有神的恩踢在我們的主基督耶穌裏乃是永生。


按着定命,人人都有一死,死後且有審判。


還有上帝愛我們,不但把養生之物送給我們,並且把他的獨生子耶穌也賜給我們。……所以人一相信耶穌就不被定罪,不致滅亡,反將永生了,這樣的恩賜你要不要呢?


我將生命的路……擺在你們面前。


世人都如羊走迷,各人偏行自己的道路,都陷入罪惡,憂傷,痛苦之中,上帝設立耶穌爲救主,在十字架被打死,使我們衆人的罪孽都歸在他身上。



  只抄下這幾條來也很夠了。那些小傳單用種種妙巧的廣告方法使閱者注意,如反面單色小畫:十字架的光輝四射,生命保險的警告,畫法粗笨,單純,但這正如古舊的木刻年畫一樣,愈簡單愈易被一般人瞭解,推行得愈廣。

  幾位分送傳單的女宣傳員誠懇招呼這裏的遊人進弄口聽講,確也不少,紛紛地走出,擠進。我在人層中也隨着進去了。到橫額的下面才留心看上面幾個頗端重有點氣魄的大字是:


教育局立案××私立第×小學。



  明明裏面有演說的會場,不會走錯啊,但小學在那裏,倒可以藉此看看。

  擠進的人羣中很有些時髦豔妝的女人,而勞工朋友也不少。三個印度的健婦,白綢褲衣,披着不見發的白頭巾,喊兒呼女在湊着熱鬧。中國的年輕姑娘卻在一旁笑得堵住口,不知是笑她們的鼻孔旁鑲着小金粒,還是笑她們的不合體的服裝?

  小弄堂夾道中有一具臨時講演臺,一張小黑板,旁邊掛着大字標語,也就是弄堂外他們唱的那一套。幾十張凳子上居然有數十位軍、民人等,男、女、老、少。演講員中一位是半舊的西裝,一位是青布夾衫,我剛剛閃在一旁,忽然穿青布夾衫的先生對大家說:“現在介紹一位——他不講道理,說一段事實,親身經過的。他是北方口音,怕聽不懂,我來翻譯。”

  這倒引起我的趣味,靠北牆根立定,即時臺上閃出了一位大漢,光頭頂,黑臉蛋,我猜他是屬於直魯豫區域中的健兒。果然頭一句話便是:

  “兄弟是北方——山東人,在保定府幹過軍界多年。……”

  不出所料,不但是位“老鄉”,還是一位放下屠刀的好漢,這更引起我要聽他信奉耶穌的經過了。

  那位翻譯先生在臺下一段段地把好漢的純粹魯南話譯爲上海白,我重聽一遍覺得翻譯的山東話程度很好,只是聽衆當好漢很誠懇說他的原作時大都呆呆地仰看着,不大瞭然。他說的大意是:

  他素來是扛槍桿拿大刀的,殺人打架是家常便飯,與耶穌的道理相去十萬八千里,怎麼會來信教呢?據他說:是一種偶然的機會,得到了天主的救助,使他不能不信,不敢不信。有一年他從河南到湖北,又由湖北坐江輪到什麼地方,船上遇到了一位中國牧師向他勸教,說這殺人的勾當最是罪孽,若能信仰耶穌可以把罪洗去了,還有上天堂的希望。他那時才從戰場上退下來,心裏半信半疑,浮在眼前的,是血染的戰壕,狗吃的死屍,炸彈毀壞了的村莊,房舍,兵士們紅了眼睛瘋狂地放着“無煙鋼”。他想果然耶穌有靈爲什麼不去懲治這樣大大的罪惡呢?自己打自己的兄弟,總歸是有罪的!……以後流落到了上海,這位牧師領他到禮拜堂聽講,如同看和尚拜懺一樣。心上總是恍恍忽忽地覺得無甚道理。可是機會到了,他在北方乾燥的土地上過慣了,南方雨多溼氣重,他得了腳氣病,很厲害,連腿都浮腫起來,找不到好郎中,吃不起藥,哪裏也不能去。……牧師去看過,惟一的好方法是教他常拖着跛腳上禮拜堂。祈禱,常常的祈禱耶穌保佑。果然,沒有多少日子腳氣好了,從此並沒犯過。……

  好漢說到這個機會的結果,他翹起右手的大指道:

  “諸位,我沒花一個銅錮,病除了根,這就是我信耶穌的道理!咱們是窮人出賣性命的傻小子,不能夠升官,發財,得了病誰給治,做了‘路倒’,活該!耶穌還可憐咱們,他有神力,只要想百病俱治,還能消災,洗罪。我有真憑實據,不信,我的腳氣至今沒犯!……”

  話雖然得經過“媒婆”的傳達,但這個故事確是很能使聽者“神往”。好漢自然沒有大廳中,學校的講臺上手揮,目送,言無不中的素養,然而他有感情,說時一股勁兒從喉頭向外衝。臉孔紅紅的,眼睛裏發出亮光。他倒不是編派出來的謊話,從激昂的情緒上我可以斷定這位北方健兒能夠放下屠刀加入這個勸教團,是有他的自信的理由的。他也認爲這是偶然的機會,不過這機會來的太神奇,他因此便無條件的俯伏在耶穌的腳下。

  我聽完了這一段,再往通道的裏面去,通道盡頭有一所大廳。居然滿座,約合三百人左右,也有人在那裏“敷陳教義”,似乎這廳中是雅座。那些穿綢緞時式衣服的太太,小姐們,有點道貌的老頭子,多在裏面聽講,短衣朋友們不肯進去。原來教友們是頗懂點兒“階級意識”的心理學。

  磚牆上有掛圖,標語,幾位女教友到處勸人買善書。三個銅板一小本的《福音》之類。

  我不高興再聽了,想找找那個小學,在哪兒呢?自進弄堂,有會場,有臨時講臺,有活動的宣傳員,但沒看見小學的屋子。轉過大廳,再向左轉彎,一所裁縫鋪,十多個夥友正在各色各樣的剪開的衣料上用心,縫紉機軋軋地不停歇的響着。一間臨時搭成的草棚,水火壺冒出縷縷的白氣。小乞丐擠眉弄眼,追隨着隨喜的善男女,求把一個銅板。地上有污水溝稠黃的痰、涕,新出世的蠅子,水果皮像是水門汀上的癩瘡。但是那私立××小學呢?

  我不禁躊躇起來,也許已經搬家了罷?

  但我鼓起勇氣再來一次“搜索”,終於在又一個轉彎的小道上看見了。不錯,一道夾弄中的小夾弄:青磚門額上還是橫掛着與弄堂外同樣大字的匾,窄長的天井中有三四個孩子與一位鄉下大姐向教室中窺探。

  “得來全不費工夫”,我像發現了什麼祕密一樣,走進去,到教室門口。啊!說是教室,可是拐帶着一間一丈見方的西房,與教室相通,從開着的窗子向裏看,一迭迭的算術簿子、表冊,牆上掛着幾張圖表,筆、墨、印章都有,兩張寫字檯當中一個長方形案子,四五把小椅,這一定是校長室、公事房、教員預備室合而爲一的。

  教室門向北開,雖是一色的玻璃木槅,因爲別的三面統沒有窗子,黑𪑆𪑆的,仔細看,才辨得出學童們服裝的顏色,也是一樣的滿座,沒有空位,學生從五六歲到十五六歲的皆有。(最末後一排有一位燙髮的女生,比前面最小的身段高出一半。)牆上的掛圖太多了,一時記不清是那幾類,總是動植物圖,記念表。新生活運動規則等罷?教桌後面有一幅孫中山像,屋子的空中交掛着兩行紙製的小黨國旗。

  教員是女先生,坐在教桌旁的小椅子上。她不過二十歲罷,忙得很,一會提名叫孩子背什麼句子,一會又走過去禁止他們的談話,一會又糾正黑板上的習算。她雖然不蹙起眉尖,可是臉上有點兒焦急與煩倦!恰是教友們在這個狹小弄堂中大吹大擂地作宣傳,平日沒人來參觀的,這時卻有些野孩子與鄉間婦女順便到教室門前看“西洋景”。我在門口站了有十分鐘,奇怪,卻沒見有第二個男子如我這樣的作來賓。

  狹小的籠中擠滿了活潑的小鳥,不過他們似乎並不覺得怎麼。有些孩子見有人向裏張望,笑嘻嘻地咬着小指頭,或與他的同伴作耳語。也許在這個籠中的孩子們,他們的家還不如籠子好罷?

  女先生抹抹發邊的汗珠,對外面張望的人看一眼,即時又照顧孩子們的功課。

  她的態度與精細的教法不愧是一位小學教師。

  我走出這黑暗的小學時,在牆上看見張貼的月考名次單,與幾張鉛筆畫,裁紙手工的成績。


  這裏有“聖諭廣訓”式的宣講;這裏在虛空中彷彿有神的恩賜,永生的光輝;有狹小的籠,有籠中小鳥兒們的笑臉;還有她的一顆爲生活焦急着的心。


  然而弄堂的外面是光潔的柏油路,立體式的七八層大廈,流線型的摩托卡,步法驕傲的黃種白種的紳士,淑女。

  快近黃昏了,好容易又擠出弄堂口,經過十字街頭看兩旁爲“浴佛節”來趕會的小攤,全開了臨時裝設的電燈,遊人塞滿了街。騎着高馬的印捕裹了黃、紅纏巾,很神氣地慢慢在人羣中來回巡行。

  及至到了十字街的那一邊,信步走去,啊,這裏雖然沒人高叫着:“勿要信——耶穌快快信——菩薩”一類叫賣式的宣揚佛法,然而陳舊的廟門口,人流似江潮上涌。進去,燈燭輝煌中,焚化的香菸變成濃霧。前堂後殿,一桌一桌的善女人坐在那裏捻着念珠,吃茶,誦佛號,迭冥鏹,每個香攤上生意十分“了得”一柱香拜幾拜,似是一樣可以洗罪,救了自己的生命。

  不過這邊是默默的拴住善女人們的祈福免罪心,那一方是西洋式的鼓吹與宣傳。耶穌,菩薩這幾天中唱對臺戲,洋教友們更學會了那一套洋把戲,機會不可放過,偏來這樣尖銳化的口號,標語,“‘勿要信——菩薩!’來路貨的咱們的聖靈,能夠教你們超升天堂,打倒地獄啊!”

  存留在傳統的迷信中的祈福心理,在金身佛像前化成迷目的濃煙。隨着帝國勢力到中國來另有生意經的教團,偏在宣揚歪曲了的耶穌!

  總之,不管是宏大無邊的佛法,是無抵抗的找永生的教義,都投合着委曲柔弱的中國老兒女們的心理。

  但我們的另一代呢?大多數又在那樣狹小的籠中,否!真正大多數的另一代,卻在都市的街頭,巷尾,在草棚茅檐之下,在飢餓動盪的鄉村,在流離的道路,在廣漠的原野中!

  在未來,他們是不會爲了那好漢的偶然的機會;爲了那祈福免罪的虛妄的僥倖心理,迷失了他們的大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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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王統照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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