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已经死寂,投下黑暗的阴影,横过路边。我底脚沉倦地踏着,踏着,踏在车轮所留下的迹印之上。
我感觉寂寞了。
闹市,它将我底乡土投到了另外的世界,我听不见亲切的故乡的语言,看不见邻人底仁慈的笑貌。
我有着大的手和大的足,这是我父亲遗留给我的产业—我也是个农民吧,我父亲底缘故。然而,如今,我是在寂寞之中彷徨着了。
市区底外边,从田野吹来了凉的风。憔悴的玉蜀黍在晚风之中摇曳着了。
—是秋天啊!
故乡在什么地方?—一个遥远而凄楚的梦。
故乡底人们如今是在收获着么?收获的歌声是遍布在寂静的田野么?金黄的穗和雪白的棉朵是在晚风之中飘荡着植物底芳香和土地之气息么?
—不,故乡,连最后的一滴溪水也干涸了。
呻吟着而且叹息着的故乡底田野,那是一个不安定的战栗。被驱逐的故乡底少年人,不久,也许会结着伴而来到这漠不相识的闹市了吧?
从闹市可以学习到什么呢?—人们说着:到城里去!
吃惯了树皮和草根的口,难道是要来学习吸进灰尘与煤屑了么?
人们会慢慢地学习着,看惯发生的新奇的事情,听惯被呼喊出来的新的语言。
于是,闹市张大着巨口,将人们吞了下去,吸干他们底血液,使他们变得衰弱了。故乡慢慢地变成了一个沉重的梦,土地底芳香将是一个遥远的诱惑。然而,大家都是没有了土地的人了啊。
集结着在工厂底近边,工厂却只是悄然,没有声息;烟囱,它变成了一个永远的惊讶与永远的疑问。
—兄弟,闲着是不行的啊,像这样闲着。
—是的,兄弟,闲着是不行的。谁愿意像这样闲着?
—回乡下去不好些么?
—好什么?回去只是送死。
—……那么?
—还有什么“那么”?
—这世界……
—就是这样的世界!
交换着问答,摇摇头,沉默了。
秋,在黑暗之中缓缓地降落,落在玉蜀黍底细长的叶上,奏动了簌簌的响声。天上,没有星和月。
是秋天啊!
在市外的田野之中,我沉倦地踏着我底脚步,而感觉寂寞了。
故乡已经平静地安息了么?孩子们已经睡眠了么?在星光之下,有故乡底人们甜蜜地躺在禾场之上,闲话着家常么?
一颗流星冲破了黑暗的空际,划出了一条锐利的红线。
—不,故乡底人们如今是伏在田沟之中,正在等待灾难底降临了。
秋风吹拂着,在市区底外边。
我感觉忧郁了。
—秋风,你说着什么话?
—啊,我不懂啊,秋风,你说着什么话。
一九三四年九月
选自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初版《鹰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