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趙老闆清早起來,滿面帶着笑容。昨夜夢中的快樂到這時還留在他心頭,只覺得一身通暢,飄飄然像在雲端裏盪漾着一般。這夢太好了,從來不曾做到過,甚至十年前,當他把銀條銀塊一籮一籮從省城裏祕密的運回來的時候。
他昨夜夢見兩個銅錢,亮晶晶的在草地上發光,他和二十幾年前一樣的想法,這兩個銅錢可以買一籃豆牙菜,趕忙彎下腰去,拾了起來,揣進自己的懷裏。但等他第二次低下頭去看時,附近的草地上卻又出現了四五個銅錢,一樣的亮晶晶的發着光,彷彿還是雍正的和康熙的,又大又厚。他再彎下腰去拾時,看見草地上的錢愈加多了。……倘若是銀元,或者至少是銀角呵,他想,歡喜中帶了一點惋惜……但就在這時,懷中的銅錢已經變了樣了:原來是一塊塊又大又厚的玉,一顆顆又光又圓的珠子,結結實實的裝了個滿懷……現在發了一筆大財了,他想,歡喜得透不過氣來……於是他醒了。
當,當,當,……壁上的時鐘正敲了十二下。
他用手摸了一摸胸口,覺得這裏並沒有什麼,只有一條棉被蓋在上面。這是夢,他想,剛纔的珠王是真的,現在的棉被是假的。他不相信自己真的睡在牀上,用力睜着眼,踢着腳,握着拳,抖動身子,故意打了幾個寒噤,想和往日一般,要從夢中覺醒過來。但是徒然,一切都證明了現在是醒着的;棉被,枕頭,牀子和冷靜而黑暗的周圍。他不禁起了無限的惋惜,覺得平白的得了一筆橫財,又立刻讓它平白的失掉了去。失意的聽着呆板的的答的答的鐘聲,他一直翻來覆去,有一點多鐘沒有睡熟,後來實在疲乏了,忽然轉了念頭,覺得雖然是個夢,至少也是一個好夢,才心定神安的打着鼾睡熟了。
清早起來,他還是這樣想着:這夢的確是不易做到的好夢。說不定他又該得一筆橫財了,所以先來了一個吉兆。別的時候的夢不可靠,只有夜半十二時的夢最真實,尤其是每月初一月半——而昨天卻正是陰曆十一月十五。
什麼橫財呢?地上拾得元寶的事,自然不會有了。航空獎券是從來捨不得買的。但開錢莊的老闆卻也常有得橫財的機會。例如存戶的逃避或死亡,放款銀號的倒閉,在這天災人禍接二連三而來,百業凋零的年頭是普通的事。或者現在法幣政策才宣佈,銀價不穩定的時候,還要來一次意外的變動。或者這夢是應驗在……
趙老闆想到這裏,歡喜得摸起鬍鬚來。看相的人說過,五十歲以後的運氣是在下巴上,下巴上的鬍鬚越長,運氣越好。他的鬍鬚現在愈加長了,正像他的現銀越聚越多一樣——哈,法幣政策宣佈後,把現銀運到日本去的買賣愈加賺錢了!前天他的大兒子才押着一批現銀出去。說不定今天明天又要來一批更好的買賣哩!
昨夜的夢,一定是應驗在這上面啦,趙老闆想。在這時候,一萬元現銀換得二萬元紙幣也說不定,上下午的行情,沒有人捉摸得定,但總之,現銀越缺乏,現銀的價格越高,誰有現銀,誰就發財。中國不許用,政府要收去,日本可是通用,日本人可是願意出高價來收買。這是他合該發財了,從前在地底下埋着的現銀,忽然變成了珠子和玉一樣的寶貴。——昨夜的夢真是太妙了,倘若銅錢變了金子,還不算希奇,因爲金子的價格到底上落得不多,只有珠子和玉是沒有時價的。誰愛上了它,可以從一元加到一百元,從一千元加到一萬元。現在現銀的價格就是這樣,只要等別地方的現銀都收完了,留下來的只有他一家,怕日本人不像買珠子和玉一樣的出高價。而且這地方又太方便了,長豐錢莊正開在熱鬧的畢家碶上,而熱鬧的畢家碶卻是鄉下的市鎮,比不得縣城地方,’容易惹人注目;而這鄉下的畢家碶卻又在海邊,駛出去的船隻只要打着日本旗子,通過兩三個島嶼,和停泊在海面假裝漁船的日本船相遇,便萬事如意了。這買賣是夠平穩了。畢家碶上的公安派出所林所長和趙老闆是換帖的兄弟,而林所長和水上偵緝隊李隊長又是換帖的兄弟。大家分一點好處,明知道是私運現銀,也就不來爲難了。
“哈,幾個月後,”趙老闆得意的想:“三十萬財產說不定要變做三百萬啦!這纔算是發了財!三十萬算什麼!……”
他高興的在房裏來回的走着,連門也不開,像怕他的祕密給錢莊裏的夥計們知道似的。隨後他走近賬桌,開開抽屜,翻出一本破爛的增廣玉匣記通書出來。這是一本木刻的百科全書,裏面有圖有符,人生的吉凶禍福,可以從這裏推求,趙老闆最相信它,平日閒來無事,翻來覆去的念着,也頗感覺有味。現在他把周公解夢那一部分翻開來了。
“詩曰:夜有紛紛夢,神魂預吉凶……黃粱巫峽事,非此莫能窮。”他坐在椅上,搖頭念着他最記得的句子,一面尋出了“金銀珠玉絹帛第九章”,細細的看了下去。
金錢珠玉大吉利——這是第二句。
玉積如山大富貴——第五句。
趙老闆得意的笑了一笑,又看了下去。
珠玉滿懷主大凶……
趙老闆感覺到一陣頭暈,伏着桌子喘息起來了。
這樣一個好夢會是大凶之兆,真使他吃嚇不小。沒有什麼吉利也就罷了,至少不要有兇;倘是小兇,還不在乎,怎麼當得起大凶?這大凶從何而來呢?爲了什麼事情呢?就在眼前還是在一年半年以後呢?
趙老闆憂鬱的站了起來,推開通書,緩慢的又在房中踱來踱去的走了,不知怎樣,他的腳忽然變得非常沉重,彷彿陷沒在泥渡中一般,接着像愈陷愈下了,一直到了胸口,使他感覺到異樣的壓迫,上氣和下氣被什麼截做兩段,連結不起來。
“珠玉滿懷……珠玉滿懷……”他喃喃的念着,起了異樣的恐慌。
他相信夢書上的解釋不會錯。珠玉不藏在箱子裏,藏在懷裏,又是滿懷,不用說是最叫人觸目的,這叫做露財。露財便是凶多吉少。例如他自己,從前沒有錢的時候,是並沒有人來向他借錢的,無論什麼事情,他也不怕得罪人家,不管是有錢的人或有勢的人,但自從有了錢以後,大家就來向他借錢了,今天這個,明天那個,忙個不停,好像他的錢是應該分給他們用的;無論什麼事情,他都不敢得罪人了,尤其是有勢力的人,一個不高興,他們就說你是有錢的人,叫你破一點財。這兩年來市面一落千丈,窮人愈加多,借錢的人愈加多了,借了去便很難歸還,任憑你催他們十次百次,或拆掉他們的屋子把他們送到警察局裏去。
“天下反啦!借了錢可以不還!”他憤怒的自言自語的說。“沒有錢怎樣還嗎?誰叫你沒有錢!沒有生意做—誰—叫你沒有生意做呢?哼……”
趙老闆走近賬桌,開開抽屜,拿出一本賬簿來。他的額上立刻聚滿了深長的皺痕,兩條眉毛變成彎曲的毛蟲。他禁不住嘆了一口氣。欠錢的人太多了,五元起,一直到兩三千元,寫滿了厚厚的一本簿子。幾筆上五百一千的,簡直沒有一點希望,他們有勢也有錢,問他借錢,是明敲竹槓。只有那些借得最少的可以緊迫着催討,今天已經十一月十六,陽曆是十二月十一了,必須叫他們在陽曆年內付清。要不然——休想太太平平過年!
趙老闆牙齒一咬,鼻子的兩側露出兩條深刻的弧形的皺紋來。他提起筆,把賬簿裏的人名和欠款一一摘錄在一個手摺上。
“畢尚吉……哼!”他憤怒的說,“老婆死了也不討,沒有一點負擔,難道二十元錢也還不清嗎?一年半啦!打牌九,叉麻將就捨得!——這次限他五天,要不然,拆掉他的屋子!不要麪皮的東西!—吳—阿貴……二十元……趙阿大……三十五……林大富……十五……周菊香……”
趙老闆連早飯也咽不下了,借錢的人竟有這麼多,一直抄到十一點鐘。隨後他把唐賬房叫了來說:
“給我每天去催,派得力的人去!……過了限期,通知林所長,照去年年底一樣辦!……”
隨後待唐賬房走出去後,趙老闆又在房中不安的走了起來,不時望着壁上的掛鐘。已經十一點半了,他的大兒子德興還不見回來。照預定的時間,他應該回來一點多鐘了。這孩子做事情真馬虎,二十三歲了,還是不很可靠,老是在外面賭錢弄女人。這次派他去押銀子,無非是想叫他吃一點苦,練習做事的能力。因爲同去的同福木行姚經理和萬隆米行陳經理都是最能幹的人物,一路可以指點他。這是最祕密的事情,連自己錢莊裏的人也只知道是趕到縣城裏去換法幣。趙老闆自己老了,經不起海中的波浪,所以也只有派大兒子德興去。這次十萬元現銀,趙老闆名下佔了四萬,剩下來的六萬是同福木行和萬隆米行的。雖然也多少冒了一點險,但好處卻比任何的買賣好。一百零一元紙幣掉進一百元現銀,賣給××人至少可作一百十元,像這次是作一百十五元算的,利息多麼好呵!再過幾天,一百二十,一百三十,也沒有人知道!
趙老闆想到這裏,不覺又快活起來,微笑重新走上了他的眉目間。
“趙老闆!”
趙老闆知道是姚經理的聲音,立刻轉過身來,帶着笑容,對着門邊的客人。但幾乎在同一的時間裏,他的笑容就消失了,心中突突的跳了起來。
走進來的果然是姚經理和陳經理,但他們都露着倉惶的神情,一進門就把門帶上了。
“不好啦,趙老闆!……”姚經理低聲的說,戰慄着聲音。
“什麼?……”趙老闆吃嚇的望着面前兩副蒼白的面孔,也禁不住戰慄起來。
“德興給他們……”
“給他們捉去啦……”陳經理低聲的說。
“什麼?……你們說什麼?……”趙老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重複的問。
“你坐下,趙老闆,事情不要緊,……兩三天就可回來的……”陳經理的肥圓的臉上漸漸露出紅色來。“並不是官廳,比不得犯罪……”
“那是誰呀,不是官廳?……”趙老闆急忙的問,“誰敢捉我的兒子?……”
“是萬家灣的土匪,新從盤龍島上來的……”姚經理的態度也漸漸安定了,一對深陷的眼珠又恢復了莊嚴的神情。“船過那裏,一定要我們靠岸……”
“我們高舉着× ×國旗,他毫不理會,竟開起槍來……”陳經理插入說。
“水上偵緝隊見到我們的旗,倒低低頭,讓我們通過啦,那曉得土匪卻不管,一定要檢查……”
“完啦,完啦……”趙老闆嘆息着說,敲着自己的心口,“十萬元現銀,唉,我的四萬元!
“自然是大家晦氣啦!……運氣不好,有什麼法子……”陳經理也嘆着氣,說,“只是德興更倒黴,他們把他綁着走啦,說要你送三百擔米去才願放他回來……限十天之內……”
“唉,唉……”趙老闆蹬着腳,說。
“我們兩人情願吃苦,代德興留在那裏,但土匪頭不答應,一定要留下德興……”
“那是獨隻眼的土匪頭,”姚經理插入說,“他惡狠狠的說:你們休想欺騙我獨眼龍!我的手下早已佈滿了畢家碶!他是長豐錢莊的小老闆,怕我不知道嗎?哼!回去告訴大老闆,逾期不繳出米來,我這裏就撕票啦!……”
“唉,唉!……”趙老闆呆木了一樣,說不出話來,只會連聲的嘆息。
“他還說,倘若你敢報官,他便派人到趙家村,燒掉你的屋子,殺你一家人哩……”
“報官!我就去報官!”趙老闆氣憤的說,“我有錢,不會請官兵保護我嗎?……四萬元給搶去啦,大兒子也不要啦!……我給他拚個命……我還有兩個兒子!……飛機,炸彈,大炮,兵艦,機關槍,一齊去,量他獨眼龍有多少人馬!……解決得快,大兒子說不定也救得轉來……”
“那不行,趙老闆,”姚經理搖着頭,說,“到底人命要緊。雖然只有兩三千土匪,官兵不見得對付得了,也不見得肯認真對付,……獨眼龍是個狠匪,你也防不勝防……”
“根本不能報官,”陳經理接着說,“本地的官廳不要緊,倘給上面的官廳知道了,是我們私運現銀惹出來的……”
“唉,唉!……”趙老闆失望的倒在椅上,痛苦得說不出話來。
“唉,唉!……”姚經理和陳經理也嘆着氣,靜默了。
“四萬元現銀……三百擔米……六元算……又是一千八百……唉……”趙老闆喃喃的說,“珠玉滿懷……果然應驗啦……早做這夢,我就不做這買賣啦……這夢……這夢……”
他咬着牙齒,握着拳,蹬着腳,用力睜着眼睛,他不相信眼前這一切,懷疑着仍在夢裏,想竭力從夢中覺醒過來。
二
五六天後,趙老闆的脾氣完全變了。無論什麼事情,一點不合他意,他就拍桌罵了起來。他一生從來不曾遇到過這樣大的不幸。這四萬元現銀和三百擔米,簡直挖他的心肺一樣痛。他平常是一分一釐都算得清清楚楚,不肯放鬆,現在竟做一次的破了四萬多財。別的事情可以和別人談談說說,這一次卻一句話也不能對人家講,甚至連嘆息的聲音也只能悶在喉嚨裏,連苦惱的神情也不能露在面上。
“德興到那裏去啦,怎麼一去十來天才回來呢?”人家這樣的問他。
他只得微笑着說:
“叫他到縣城裏去,他卻到省城裏看朋友去啦……說是一個朋友在省政府當祕書長,他忽然想做官去啦……你想我能答應嗎?家裏又不是沒有吃用……哈,哈……”
“總是路上辛苦了吧,我看他瘦了許多哩。”
“可不是……”趙老闆說着,立刻變了面色,懷疑人家已經知道了他的祕密似的。隨後又怕人家再問下去,就趕忙談到別的問題上去了。
德興的確消瘦了。當他一進門的時候,趙老闆幾乎認不出來是誰。昨夜燈光底下偷偷的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完全像一個乞丐:穿着一身破爛的衣服,赤着腳,蓬着發,發着抖。他只輕輕的叫了一聲爸,就哽咽起來。他被土匪剝下了衣服,捱了幾次皮鞭,丟在一個冰冷的山洞裏,每天只給他一碗粗飯。當姚經理把三百擔米送到的時候,獨眼龍把他提了出去,又給他三十下皮鞭。
“你的爺趙道生是個奸商,讓我再教訓你一頓,回去叫他改頭換面的做人,不要再重利盤剝,私運現銀,販賣煙土!要不然,我獨眼龍有一天會到畢家碶上來!”獨眼龍踞在桌子上憤怒的說。
德興幾乎痛死,凍死,餓死,嚇死了。以後怎樣到的家裏,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狗東西!……”趙老闆咬着牙,暗地裏罵着說。搶了我的錢,還要罵我奸商!做買賣不取巧投機,怎麼做?一個一個銅板都是我心血積下來的!只有你狗東西殺人放火,明搶暗劫,喪天害理!……”
一想到獨眼龍,趙老闆的眼睛裏就冒起火來,恨不能把他一口咬死,一刀劈死。但因爲沒處發泄,他於是天天對着錢莊裏的小夥計們怒罵了。
“給我滾出去,……你這狗東西……只配做賊做強盜!……”他像發了瘋似的一天到晚喃喃的罵着。
一走到賬桌邊,他就取出賬簿來,翻着,罵着那些欠賬的人。
“畢尚吉!……狗養的賊種!……吳阿貴!……不要麪皮的東西!……趙阿大!……混帳!……林大富!……狗東西!……趙天生!……婊子生的!……吳元本!豬玀!二十元,二十元,三十五,十五,六十,七十,一百,四十……”他用力撥動着算盤珠,篤篤的發出很重的聲音來。
“一個怕一個,我怕土匪,難道也怕你們不成!……年關到啦,還不送錢來!……獨眼龍要我的命,我要你們的命!……”他用力把算盤一丟,立刻走到了店堂裏。
“唐賬房,你們乾的什麼事!……收來了幾筆賬?”
“昨天催了二十七家,收了四家,吳元本,趙天生的門給封啦,趙阿大交給了林所長……今年的賬真難收,老闆……”唐賬房低着頭,囁嚅的說。
“給我趕緊去催!過期的,全給我拆屋,封門,送公安局!……哼!那有借了不還的道理!……”
“是的,是的,我知道,老闆……”
趙老闆皺着眉頭,又踱進了自己的房裏,喃喃的罵着:
“這些東西真不成樣……有債也不會討……吃白飯,拿工錢……哼,這些東西……”
“趙老闆!……許久不見啦!好嗎?”門外有人喊着說。
趙老闆轉過頭去,進來了一位斯文的客人。他穿着一件天藍的綢長袍,一件黑緞的背心,金黃的錶鏈從背心的右袋斜掛到背心的左上角小袋裏。一副瘦長的身材,瘦長的面龐,活潑的眼珠。’顯得清秀,精緻,風流。
“你這個人……”趙老闆帶着怒氣的說。
“哈,哈,哈!……”客人用笑聲打斷了趙老闆的語音。“陽曆過年啦,特來給趙老闆賀年哩!……發財,發財!……”
“發什麼財!”趙老闆不快活的說,“大家借了錢都不還……”
“哈,哈,小意思!不還你的能有幾個!……大老闆,不在乎,發財還是發財—明—年要成財百萬啦……”客人說着,不待主人招待,便在賬桌邊坐下了。
“明年,明年,這樣年頭,今年也過不了,還說什麼明年……像你,畢尚吉也有……”。
“哈,哈,我畢尚吉也有三十五歲啦,那裏及得你來……”客人立刻用話接了上來。
“我這裏……”
“可不是!你多財多福!兒子生了三個啦,我連老婆也沒有哩!……今年過年真不得了,從前一個難關,近來過了陽曆年還有陰曆年,大老闆不幫點忙,我們這些窮人只好造反啦!——我今天有一件要緊事,特來和老闆商量呢!……”
“什麼?要緊事嗎?”趙老闆吃驚的說,不由得心跳起來,彷彿又有了什麼禍事似的。
“是的,於你有關呢,坐下,坐下,慢慢的告訴你……”
“於我有關嗎?”趙老闆給呆住了,無意識的坐倒在賬桌前的椅上。“快點說,什麼事?”
“咳,總是我倒黴……昨晚上輸了二百多元……今天和趙老闆商量,借一百元做本錢……”
“瞎說!”趙老闆立刻站了起來,生着氣。你這個人真沒道理!前賬未清,怎麼再開口!……你難道忘記了我這裏還有賬!”
“小意思,算是給我畢尚吉做壓歲錢吧……”
“放——屁!”趙老闆用力罵着說,心中發了火。“你是我的什麼人?你來敲我的竹槓!”
“好好和你商量,怎麼開口就罵起來?哈,哈,哈!坐下來,慢慢說吧!……”
“誰和你商量!——給我滾出去!”
“啊,一百元並不多呀!”
“你這不要麪皮的東西!……”
“誰不要麪皮?”畢尚吉慢慢站了起來,仍露着笑臉。
“你——你!你不要麪皮!去年借去的二十元,給我三天內送來!要不然……”
“要不然—怎—麼樣呢?”
“弄你做不得人!”趙老闆咬着牙齒說。
“哦—不—要生氣吧,趙老闆!我勸你少拆一點屋子,少捉幾個人,要不然,窮人會造反哩!”畢尚吉冷笑着說。
“你敢!我怕你這光棍不成!”
“哈,哈,敢就敢,不敢就不敢……我勸你慎重一點吧……一百元不爲多。”
“你還想一千還是一萬嗎?咄!二十元錢不還來,你看我辦法!……”
“隨你的便,隨你的便,只不要後悔……一百元,決不算多……”
“給我滾!……”
“滾就滾。我是讀書人從來不板面孔,不罵人。你也罵得我夠啦,送一送吧……”畢尚吉狡猾的眨了幾下眼睛,偏着頭。
“不打你出去還不夠嗎?不要臉的東西!冒充什麼讀書人!”趙老闆握着拳頭,狠狠的說,恨不得對準着畢尚吉的鼻子,一拳打了過去。
“是的,承你多情啦!再會,再會,新年發財,新年發財!……”畢尚吉微笑的揮了一揮手,大聲的說着,慢慢的退了出去。
“畜生!……”趙老闆說着,砰的關上了門。“和土匪有什麼分別!……非把他送到公安局裏去不可!……十個畢尚吉也不在乎!……
說什麼窮人造反!看你窮光蛋有這膽量!……我賺了錢來,應該給你們分的嗎?……哼!真的反啦!借了錢可以不還,還要強借!……良心在哪裏?王法在哪裏?……不錯,獨眼龍搶了我現銀,那是他有本領,你畢尚吉爲什麼不去落草呢?……”
趙老闆說着,一陣心痛,倒下在椅上。”。
“唉,四萬二千元,天曉得!……獨眼龍吃我的血!……天呵,天呵!……”
他突然站了起來,憤怒的握着拳頭:
“我要畢尚吉的命!……”
但他立刻又坐倒在別一個椅上:
“獨眼龍!獨眼龍!……”
他說着又站了起來,來回的踱着,一會兒又呆木的站住了腳,搓着手。他的面色一會兒紅了,一會兒變得非常的蒼白。最後他咬了一陣牙齒,走到賬桌邊坐下,取出一張信紙來。寫了一封信:
伯華所長道兄先生閣下茲啓者畢尚吉此人一向門路不正嫖賭爲生前欠弟款任憑催索皆置之不理乃今日忽又前來索作恐嚇聲言即欲造反起事與獨眼力合兵進攻省城爲此祕密奉告即祈迅速逮捕正法以靖地方爲幸……
趙老闆握筆的時候,氣得兩手都戰慄了。現在寫好後重復的看了幾遍,不覺心中寬暢起來,面上露出了一陣微笑。
“現在你可落在我手裏啦,畢尚吉,畢尚吉!哈,哈!”他搖着頭,得意的說。“量你有多大本領!……哈,要解決你真是不費一點氣力!”
他喃喃的說着,寫好信封,把它緊緊封好,立刻派了一個工人送到公安派出所去,叮囑着說:
“送給林所長,拿回信回來,—聽—見嗎?”
隨後他又不耐煩的在房裏來回的踱着,等待着林所長的回信,這封信一去,他相信畢尚吉今天晚上就會捉去,而且就會被槍斃的。不要說是畢家碶,即使是在附近百數十里中,平常無論什麼事情,只要他說一句話,要怎樣就怎樣。倘若是他的名片,效力就更大;名片上寫了幾個字上去,那就還要大了。趙道生的名片是可以嚇死鄉下人的。至於他的親筆信,即使是官廳,也有符咒那樣的效力。何況今天收信的人是一個小小的所長?更何況林所長算是和他換過帖,要好的兄弟呢?
“珠玉滿懷主大凶……”趙老闆忽然又想起了那個夢,“自己已經應驗過啦,現在讓它應驗到畢尚吉的身上去!……不是槍斃,就是殺頭……要改爲坐牢也不能!沒有誰會給它說情,又沒有家產可以買通官路……你這人運氣太好啦,剛剛遇到獨眼龍來到附近的時候。造反是你自己說的,可怪不得我!……哈哈……”
趙老闆一面想,一面笑,不時往門口望着。從長豐錢莊到派出所只有大半里路,果然他的工人立刻就回來了。而且帶了林所長的回信。
趙老闆微笑的拆了開來,是匆忙而草率的幾句話:
惠示敬悉弟當立派得力弟兄武裝出動前去圍捕……
趙老闆重複的闇誦了幾次,晃着頭,不覺哈哈大笑起來,隨後又怕這祕密泄露了出去,又立刻機警的遏制了笑容,假皺着眉毛。
忽然,他聽見了屋外一些腳步聲,急速的走了過去,中間還夾雜着槍把和刺刀的敲擊聲。他趕忙走到店堂裏,看見十個巡警緊急的往東走了去。
“不曉得又到哪裏捉強盜去啦……”他的夥計驚訝的說。
“時局不安靜,壞人真多—”—另一個人說。
“說不定獨眼龍……”
“不要胡說!……”
趙老闆知道那就是去捉畢尚吉的,遏制着自己的笑容,默然走進了自己的房裏,帶上門,坐在椅上,才哈哈的笑了起來。
他的幾天來的痛苦,暫時給快樂遮住了。
三
畢尚吉沒有給捕到。他從長豐錢莊出去後,沒有回家,有人在往縣城去的路上見到他匆匆忙忙的走着。
趙老闆又多了一層懊惱和憂愁。懊惱的是自己的辦法來得太急了,畢尚吉一定推測到是他做的。憂愁的是,他知道畢尚吉相當的壞,難免不對他尋報復,他是畢家碶上的人,長豐錢莊正開在畢家碶上,誰曉得他會想出什麼鬼計來!
於是第二天早晨,趙老闆回到自己的家裏去了。一則暫時避避風頭,二則想調養身體。他的精神近來漸漸不佳了。他已有十來天不曾好好的睡覺,每夜躺在牀上老是合不上眼睛,這樣想那樣想,一直到天亮。一天三餐,嘗不出味道。
“四萬元現銀……三百擔米……獨眼龍……畢尚吉……”這些念頭老是盤旋在他的腦裏。苦惱和氣憤像挫刀似的不息的挫着他的心頭。他不時感到頭暈,眼花,面熱,耳鳴。
趙家村靠山臨水,比畢家碶清靜許多,但也頗不冷靜,周圍有一千多住戶。他所新造的七間兩衖大屋緊靠着趙家村的街道,街上住着保衛隊,沒有盜劫的恐慌。他家裏也藏着兩枚手槍,有三個男工守衛屋子。飲食起居,樣樣有人侍候。趙老闆一回到家裏,就覺得神志安定,心裏快活了一大半。
當天夜裏,他和老闆娘講了半夜的話,把心裏的鬱悶全傾吐完了,第一次睡了一大覺,直至上午十點鐘,縣政府蔣科長來到的時候,他才被人叫了醒來。
“蔣科長?……什麼事情呢?……林所長把畢尚吉的事情呈報縣裏去了嗎?……”他一面匆忙的穿衣洗臉,一面猜測着。
蔣科長和他是老朋友,但近來很少來往,今天忽然跑來找他,自然有很要緊的事了。
趙老闆急忙的走到了客堂。
“哈哈,長久不見啦,趙老闆!你好嗎?”蔣科長挺着大肚子,呆笨的從嵌鑲的靠背椅上站了起來,笑着,點了幾下肥大的頭。
“你好,你好!還是前年夏天見過面,—現—在好福氣,胖得不認得啦!”趙老闆笑着說。“請坐,請坐,老朋友,別客氣!”
“好說,好說,那有你福氣好,財如山積!——你坐,你坐!”蔣科長說着,和趙老闆同時坐了下來。
“今天什麼風,光顧到敝舍來?—吸—煙,吸菸!”趙老闆說着,又站了起來,從桌子上拿了一枝紙菸,親自擦着火柴,送了過去。
“有要緊事通知你……”蔣科長自然的接了紙菸,吸了兩口,低聲的說,望了一望門口。“就請坐在這裏,好講話……”
他指着手邊的一把椅子。
趙老闆驚訝的坐下了,側着耳朵過去。
“畢尚吉這個人,平常和你有什麼仇恨嗎?”蔣科長低聲的問。
趙老闆微微笑了一笑。他想,果然給他猜着了。略略躊躇了片刻,他搖着頭,說:
“沒有!”
“那末,這事情不妙啦,趙老闆……他在縣府裏提了狀紙呢!”
“什麼?……他告我嗎?”趙老闆突然站了起來。
“正是……”蔣科長點了點頭。
“告我什麼?你請說!……”
“你猜猜看吧!”蔣科長依然笑着,不慌不忙的說。
趙老闆的臉色突然青了一陣。蔣科長的語氣有點像審問,他懷疑他知道了什麼祕密。
“我怎麼猜得出!……畢尚吉是狡詐百出的……”
“罪名可大呢:販賣煙土,偷運現銀,勾結土匪……哈哈哈……”趙老闆的臉色更加慘白了,他感覺到蔣科長的笑聲裏帶着譏刺,每一個字說得特別的着力,彷彿一針針刺着他的心。隨後他忽然紅起臉來,憤怒的說:
“哼!那土匪!他自己勾結了獨眼龍,親口對我說要造反啦,倒反來誣陷我嗎?……蔣科長……是一百元錢的事情呀!他以前欠了我二十元,沒有還,前天竟跑來向我再借一百元呢!我不答應,他一定要強借,他說要不然,他要造反啦!——這是他親口說的,你去問他!畢家碶的人都知道,他和獨眼龍有來往!……”
“那是他的事情,關於老兄的一部分,怎麼翻案呢?我是特來和老兄商量的,老兄用得着我的地方,沒有不設法幫忙哩……”
“全仗老兄啦,全仗老兄……畢尚吉平常就是一個流氓……這次明明是索詐不遂,亂咬我一口……還請老兄幫忙……我那裏會做那些違法的事情,不正當的勾當……”
“那自然,誰也不會相信,郝縣長也和我暗中說過啦。”蔣科長微笑着說,“人心真是險惡,爲了這一點點小款子,就把你告得那麼兇——誰也不會相信!”
趙老闆的心頭忽然寬鬆了。他坐了下來,又對蔣科長遞了一支香菸過去,低聲的說:
“這樣好極啦!郝縣長既然這樣表示,我看還是不受理這案子,你說可以嗎?”
蔣科長搖了一搖頭:
“這個不可能。罪名太大啦,本應該立刻派兵來包圍,逮捕,搜查的,我已經在縣長面前求了情,說這麼一來,會把你弄得身敗名裂,還是想一個變通的辦法,和普通的民事一樣辦,只派人來傳你,先繳三千元保。縣長已經答應啦,只等你立刻付款去。”
“那可以!我立刻就叫人送去!……不,……不是這樣辦……”趙老闆忽然轉了一個念頭,“我看現在就煩老兄帶四千元法幣去,請你再向縣長求個情,繳二千保算了。一千,孝敬縣長,一千孝敬老兄……你看這樣好嗎?”
“哈哈,老朋友,那有這樣!再求情也可以,郝縣長也一定可以辦到,只是我看教敬他的倒少了一點,不如把我名下的加給他了吧!……你看怎麼樣?”
“那裏的話!老兄名下,一定少不得,這一點點小款,給嫂子小姐買點脂粉罷了,老朋友正應該孝敬呢……縣長名下,就依老兄的意思,再加一千吧……總之,這事情要求老兄幫忙,全部翻案……”
“那極容易,老兄放心好啦!”蔣科長極有把握的模樣,擺了一擺頭。“我不便多坐,這事情早一點解決,以後再細細的談吧。”
“是的,是的,以後請吃飯……你且再坐一坐,我就來啦……”趙老闆說着,立刻回到自己的臥室。
他在牆上按下一個手指,牆壁倏然開開兩扇門來,他伸手到暗處,鈔票一捆一捆的遞到桌上,略略檢點了一下,用一塊白布包了,正想走出去的時候,老闆娘忽然進來了。
“又做什麼呀?——這麼樣一大包!明天會弄到飯也沒有吃呀!……”她失望的叫了起來。
“你女人家懂得什麼!”趙老闆回答說,但同時也就起了惋惜,痛苦的撫摩了一下手中的布包,又復立刻走了出去。
“只怕不很好帶……鄉下只有十元一張的……慢點,讓我去拿一隻小箱子來吧!”趙老闆說。
“不妨,不妨!”蔣科長說。“我這裏正帶着一隻空的小提包,本想去買一點東西的,現在就裝了這個吧。”
蔣科長從身邊拿起提包,便把鈔票一一放了進去。”
“老實啦……”
“笑話,笑話……”
“再會吧……萬事放心……”蔣科長提着皮包走了。
“全仗老兄,全仗老兄……”。
趙老闆一直送到大門口,直到他坐上轎,出發了,才轉了身。
“唉,唉!……”趙老闆走進自己的臥室,開始嘆息了起來。
他覺得一陣頭暈,胸口有什麼東西衝到了喉嚨,兩腿發着抖,立刻倒在牀上。
“你怎麼呀?”老闆娘立刻跑了進來,推着他身子。
趙老闆臉色完全慘白了,翕動着嘴脣,喘不過氣來。老闆娘連忙灌了他一杯熱開水,拍着他的背,撫摩着他的心口。
“唉,唉,……珠玉滿懷……”他終於漸漸發出低微的聲音來,“又是五千元……五千元……”
“誰叫你給他這許多!……已經拿去啦,還難過做什麼……”老闆娘又埋怨又勸慰的說。她的白嫩的臉上也是一陣紅一陣青。
“你哪裏曉得!……,畢尚吉告了我多大的罪……這官司要是敗了,我就沒命啦……一家都沒命啦……唉,唉,畢尚吉,我和你結下了什麼大仇,你要爲了一百元錢,這樣害我呀!……珠玉滿懷……珠玉滿懷……現在果然應驗啦……”
趙老闆的心上像壓住了一塊石頭。他現在開始病了。他感到頭重,眼花,胸膈煩滿,一身疼痛無力。老闆娘只是焦急的給他桂元湯,蓮子湯,蔘湯,白木耳吃,一連三天才覺得稍稍轉了勢。
但是第四天,他得勉強起來,忙碌了,他派人到縣城裏去請了一個律師,和他商議,請他明天代他出庭,並且來一個反訴,對付畢尚吉。
律師代他出庭了,但是原告畢尚吉沒有到,也沒有代理律師到庭,結果延期再審。
趙老闆憂鬱的過了一個陽曆年,等待着正月六日重審的日期。
正月五日,縣城裏的報紙,忽然把這消息宣佈了。用紅色的特號字刊在第二面本縣消息欄的頭一篇:
奸商趙道生罪惡貫天
勾結土匪助銀助糧!
偷運現銀懸掛×旗!
販賣煙土禍國殃民!
後面登了一大篇的消息。把趙老闆的祕密完全揭穿了。最後還來了一篇社評,痛罵一頓,結論認爲槍斃抄沒還不足抵罪。
這一天黃昏時光,當趙老闆的大兒子德興從畢家碶帶着報紙急急忙忙的交給趙老闆看的時候,趙老闆全身發抖了。他沒有一句話,只是透不過氣來。
他本來預備第二天親自到庭,一則相信郝縣長不會對他怎樣,二則畢尚吉第一次沒有到庭,顯然不敢露面,他親自出庭可以證明他沒有做過那些事情,所以並不畏罪逃避。但現在他沒有膽量去了,仍委託律師出庭辯護。
這一天全城鼎沸了,法庭裏擠滿了旁聽的人,大家都關心這件事情。
畢尚吉仍沒有到,也沒有出庭,他只來了一封申明書,說他沒有錢請律師,而自己又病了。於是結果又改了期。
當天下午,官廳方面派了人到畢家碶,把長豐錢莊三年來的所有大小賬簿全吊去檢查了。
“那隻好停業啦,老闆,沒有一本賬簿,還怎麼做買賣呢?……這比把現銀提光了,還要惡毒!沒有現銀,我們可以開支票,可以到上行去通融,拿去了我們的賬簿,好像我們瞎了眼睛,聾了耳朵,啞了嘴巴……”唐賬房哭喪着臉,到趙家村來訴說了。“誰曉得他們怎樣查法!叫我們覈對起來,一天到晚兩個人不偷懶,也得兩三個月呢!……他們不見得這麼閒,拖了下去,怎麼辦呀?……人欠欠人的賬全在那上面,我們怎麼記得清楚?”
“他們沒有告訴你什麼時候歸還嗎?”
“我當然問過啦,來的人說,還不還,不能知道,要通融可以到他家裏去商量。他願意暗中幫我們的忙……”
“唉,……”趙老闆搖着頭說,“又得花錢啦……我走不動你和德興一道去吧:向他求情,送他錢用,可少則少,先探一探他口氣,報館裏也一齊去疏通,今天副刊上也在罵啦……真冤枉我!”
“可不是!誰也知道這是冤枉的!……畢家碶上的人全知道啦……”
唐賬房和德興進城去了,第二天回來的報告是:總共八千元,三天內發還賬簿;報館裏給長豐錢莊登長年廣告,收費三千元。
趙老闆連連搖着頭,沒有一句話。這一萬三千元沒有折頭好打。
隨後林所長來了,報告他一件新的消息:縣府的公事到了派出所和水上偵緝隊,要他們會同調查這個月內的船隻,有沒有給長豐錢莊或趙老闆裝載過銀米煙土。
“都是自己兄弟,你儘管放心,我們自有辦法的。”林所長安慰着趙老闆說。“只是李隊長那裏,我看得送一點禮去,我這裏弟兄們也派一點點酒錢吧,不必太多,我自己是決不要分文的……。
趙老闆驚訝的睜了眼睛,呆了一會,心痛的說:
“你說得是。……你說多少呢?”
“他說非八千元不辦,我已經給你說了情,減做六千啦……他說自己不要,部下非這數目不可,我看他的部下比我少一半,有三千元也夠啦,大約他自己總要拿三千的。”
“是,是……”趙老闆憂鬱的說,“那末老兄這邊也該六千啦?……”
“那不必!五千也就夠啦!我不怕我的部下鬧的!”
趙老闆點了幾下頭,假意感激的說:
“多謝老兄……”
其實他幾乎哭了出來。這兩處一萬一千元,加上報館,縣府,去了一萬三千,再加上獨眼龍那裏的四萬二千,總共七萬一千了。他做夢也想不到,有了一點錢,會被大家這樣的敲詐。獨眼龍拿了四萬多去,放了兒子一條命,現在這一批人雖然拿了他許多錢,放了他一條命,但他的名譽全給破壞了,這樣的活着,要比一刀殺死還痛苦。而且,這案子到底結果怎樣,還不能知道。他反訴畢尚吉勾結獨眼龍,不但沒有被捕,而且反而又在畢家碶大模大樣的出現了,幾次開庭,總是推病不到。而他卻每改一次期,得多用許多錢。
這樣的拖延了兩個月,趙老闆的案子總算審結了。
勝利是屬於趙老闆的。他沒有罪。
但他用去了不小的一筆錢。
“完啦,完啦!”他嘆息着說,“我只有這一點錢呀!……”
他於是真的病了。心口有一塊什麼東西結成了一團,不時感覺到疼痛。咳嗽得很利害,吐出濃厚的痰來,有時還帶着紅色。夜裏常常發熱,出汗,做惡夢。醫生說是肝火,肺火,心火,開了許多方子,卻沒有一點效力。
“錢已經用去啦,還懊惱做什麼呀?”老闆娘見他沒有一刻快樂,便安慰他說,“用去了又會回來的……何況你又打勝了官司……。”
“那自然,要是打敗了,還了得!”趙老闆回答着說,心裏也稍稍起了一點自慰,“畢尚吉是什麼東西呢!”
“可不是!……”老闆娘說着笑了起來,“即使他告到省裏,京裏,也沒用的!”
趙老闆的臉色突然慘白了。眼前的屋子急速的旋轉了起來,他的兩腳發着抖,彷彿被誰倒懸在空中一樣。
他看見的面上的一切全變了樣子,像是在省裏,像是在京裏。他的屋前停滿了銀色的大汽車,幾千萬人紛忙的雜亂的從他的屋內搬出來一箱一箱的現銀和鈔票,裝滿了汽車,疾馳的駛了出去。隨後那些人運來了一架很大的起重機,把他的屋子像吊箱子似的吊了起來,也用汽車拖着走了……
一個穿着黑色袍子,戴着黑紗帽子的人,端坐在一張高桌後,伸起一枚食指,大聲的喊着說:
“上訴人畢尚吉,被告趙道生,罪案……着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