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之下等小說


  今天演講這題目,一句話要聲明在前的,便是“下等小說”四個字,並不是個恰當的名詞,因爲“下等”二字,只有兩種說法,一種是小說的本身是下等,第二種是看這項小說的是下等人,若要定一說爲界說,便要問一問中國原有的小說,有哪幾種是上等?哪幾種是中等?這上等與中等,中等與下等的界限,究竟在什麼地方?這一個問題,目下既無從回答,而據我古代研究所得,凡普通人所稱爲下等小說中的材料,亦盡有遠勝於普通人所稱爲上等中等小說中的材料的,此可見一說沒有可以成立的理由。若要定第二說爲界說,又當問一問上等人,中等人,下等人的界限何在?若就普通見解,以社會上所稱爲“體面人”的爲上等人,則我在上海時,曾看見馬車裏坐了個貴婦人,手中擁了本下等小說觀看,車前坐了個車伕,手中也捧了本下等小說觀看,這貴婦人與車伕,豈不是上等下等的階級顯然麼?何以所看的小說相同呢?若進一步說,以知識之高下,辨別上等下等,則又當問一問,知識之高下究竟以什麼爲標準?若遇了那非三代兩漢之書不讀的頑固黨,那便連最高等的小說,也要一筆抹殺,何況下等若遇了關心於人類進化,社會心理的學者,連深山中蠻族的歌謠,荒島中原人的言語,森林中猴類的啼叫,也多要研究研究,萬無吐棄下等小說之理,如此說,這下等小說的名稱,究竟當作什麼解說呢?我說,下等二字,雖無的義可解,卻可算得此項小說爲社會所唾棄,被社會所侮辱的一個憑據,這回我立意要研究下等小說,向書店中搜羅,書店中人都回說沒有,且面貌上都流露一種很看不起我的樣子,有一兩家,竟俟我出門之後,說了:“看他也是上等人!”一句話,這就可見此項小說受人侮辱的實在情形了。

  此項小說,雖然受人侮辱,其銷場之大,卻非意料所及,據我所知,上海一處,專印此項小說的有兩家(某某書莊,某某書局),印此種小說,而又兼印他書的有一家(某某圖書局),專賣此項小說的書攤,平均每兩條馬路,總有一號,再加上背了包袱,在小弄中叫賣的小販,總計起來,靠了這一件事吃飯的,數目總在二百人左右,就上海的生活程度計算,每天非有六十元的餘利,決不會養活這二百人,而書價每本不過一銅元至五銅元,今定大洋二分爲每書之平均價,十分之五爲平均利率,則每天所賣的書已在六千本以上!我輩把這個銷行率,同各大日報,各雜誌各教科書的銷行率比較比較,就可知下等小說在現在的社會上,所佔的勢力如何。

  我這回蒐集到下等小說,通共只有二百多種,且多是短篇的(其中間有幾種長篇,如《吳漢三殺妻》《藥茶記》之類,擬將來多集數種,另行研究,今所講者,均字數在五千以下,而又不分回目之短篇小說),這二百多種,決不能代表下等小說之全體,卻在開首研究的時候,不妨先把個不完備打個底子,慢慢做到完備上去。


  這等小說,從文體上分類,有三種:—

  一種是說白與唱句夾雜的,其唱句有三字句,四字句,五字句,七字句,長短句,而尤以七字句爲多,即其長短句,亦往往於七字之上,另加一二個以至五六個之襯字而成,或所加雖非襯字,而其句法之構造,聲調之高下,仍以七字句爲本,又有一種三三四句法,與京戲唱調相似,亦當歸入此類,如:

  頭等人,他修的,成佛成祖,二等人,他修的,南面登基,—期迪遊地獄。

  此種文體,均從彈詞中蛻化出來,其支流有三:

  一,大鼓。唱句與音樂配合者。(南方之灘簧,亦當歸入此項,不過唱句較少而說白較多耳。)

  一,寶卷。唱句不與音樂配合 ,而以木魚聲及“彌陀”聲爲襯托者。

  三,唱本。個人自由唱誦,全無規則限制,一以字句之平仄葉合,及呼吸之長短,成爲自然之音調者。

  第二種是俚曲,或稱作小調,——下等小說出版家,稱他爲“時調山歌”——字句完全與音樂配合,句法之長短無定,惟每有一曲調,即自成一格律,只可按譜填字,不能互相移用,其或曲短而詞長,則以一曲疊唱至四次(如《四季相思》),五次(如《五更調》),十次(《十杯酒》《嘆十聲》之類),十二次(《十二月花名》《十二月想郎》之類)不等,亦有疊至十二次以上者(如《十八摸》之類)。

  中國詞曲,曲調隨着字句變換,所以同一曲牌,甲戲中所用,與乙戲中所用,唱法決不相同,便同在一戲之中,明明標着“前腔”二字,腔調仍舊是各不相同的,(京調亦是如此,不過變換的部分,較詞曲略少耳,)今俚曲中有此一調疊聲,始終不變的方法,恰與西洋歌曲的通例相合(今僅證明其方法相合,優劣之判別,是另一問題)。

  第三種是近乎韻文的散文,亦可稱作近乎散文的韻文,因爲這一類東西,格調與平常的語言極近,句法中卻參了些韻文的氣息,並且也有的是一部分押韻,也有的是完全押韻的,他與從彈詞中蛻化出來的第一種文體,有兩種不同之處:—

  一,第一種文體,說白與唱句並用,略合戲劇性質,此種文體,有唱句而無說白,略合Ballad性質。

  二,第一種文體的唱句,有一種的規則與格律,此種文體,卻全無限制,一以呼吸長短之自然爲格律。

  例如:—

  一,姐兒房中杏眼撒,小扠杆子走進來。又把風門拉,故意嘔嘔鬥。小慶家姐兒這才抽抽搭搭,扠杆一見心細悶:“抽抽搭搭爲什麼,有什麼委屈委儂告訴咱。”—《扠杆打忘八》。

  二,叫老闆。別瞎鬧。打開誚譜與你誚。別人我不知,你家我知道……小樣分外姣,說話帶着笑。見了你的少東家,迎風又賣俏。……“我的當家的,今年正上道。本是個老土包,實靠又難靠。”—《十全誚譜》。

  以上三種文體,大都是每一篇小說,只用一種,卻也有一篇之中,合用兩種或三種的,如蕩湖船開首“清朝世界奄子多,各公可曉得奄子出來朵舍場下?——出來朵常熟城裏叫舍李君甫,……”一段,是用第三種文體,以下“叫船”一段,參入兩人對答,與一種文體的說白相似,末後“合唱山歌”一大段,又是第二種文體。

  至於散文的白話小說,簡直是不可多得,我在二百多種之中,只看見評演《三字經》一種,雖然全無意識,卻有幾段做得很滑稽,如—

話說自羲農至黃帝時,爲南朝,都金陵地方,有一人,姓人,名之初,大號六經,……以自除隋亂,創國基,武官逞干戈,文官尚遊記,此六穀,不能夠人所食,此六畜,俱賣與他人所飼,竟弄得家雖貧,難以度日。……(此下敘人之初向蘇老泉借債事)……自借六百載,至紂亡,尚未見面,蘇老泉一日在家,口而誦,心而唯,朝於斯,夕於斯,即命小廝大小戴二人,……(向人之初索債)……人之初今日曰南北,明日曰西東總不會面,……(後來撞見了,人之初只是不還,大小戴曰)——“我二人回家,對我主人言說,告你著六官打你存治體,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萬,那時節看你還不還。”人之初曰:“漫說你去告我,就把我頭懸樑,錐刺股,披蒲鞭,削竹筒,也是枉然。”三人正在傳二世,楚漢爭的時候,忽有一老者名若粱灝,八十二,—仰天大笑:“凡人放賬者,必


先要寓褒貶,別善惡,考世系,知終始,才放,今你家將賬放錯了,我眼見人之初,不但騙你個一人,又不但一身騙人,就是他高曾祖,父而身,身而子,子而孫,自子孫,至玄曾,乃九族,俱都是騙債不還的。”


  這篇小說,在文學上和社會觀察上,都沒有什麼價值,在下等小說中,卻是篇別體的滑稽小說,何以叫他別體呢?因爲在二百多種之中,散文的只有這一篇,其餘多是韻文,可見韻文在下等小說中,早就有了包括一切的勢力,這一篇所以能夠幸而獨存的緣故,無非爲了他湊搭實在好笑,又是取材於人人所知的《三字經》!要是沒有這兩種原因,恐怕他早被韻文的潮流消減汨沒了。

  此等韻文的下等小說,雖然有許多是有一定的曲調,必須按着曲調,配着器樂唱去,方覺分外動聽,分外有精采。然而愛看此等小說的卻未必個個懂得唱,往往有許多人,買了本下等小說,不問他的體裁是大鼓,是小調,是灘簧,只是憑着自由的腔調,胡亂唱去,唱到聲韻葉合,句法整齊的地方,便說“連得好”,唱到聲韻牽強,句法參差的地方,便說“連得不好”,這連得好與不好的評語,便是人類最初的文學觀念,也便是韻文發達先於散文的一個憑據。要證明這句話,可再在他方面觀察,如:—

  一,唱了Nursing song,便可叫小孩子睡着,小孩子未會說話,便會哩哩啦啦亂唱。

  二,野蠻民族,未有文字,先有歌謠。

  三,最古的書籍,多合有韻文性質。例如《老子》是幾乎完全有韻的,《莊子》《墨子》,是於散文之中,參入無數韻文,又如《尚書》和西洋的《Bible》,與埃及最古的小說,雖然都是散文,而其句法之構造,聲調之高下,仍與韻文無異。

  四,中國的六藝,一項是治國平天下的禮,第二項便是個樂,外國各種宗教,都有與聖經並行的聖歌,這也是古人尊重韻文,把他看作超絕塵俗,上通神明的一個憑據。古代的樂,多與韻文配合,並不是獨立的曲調,這又可見韻文之發達,先於音樂,其所以要用音樂去配合韻文,無非爲了尊重韻文的緣故。照此說,我可以下兩個斷案—

  第一,要改良下等小說或要編輯優美的下等小說以合於社會教育之所需要當先從韻文入手,這因爲目下愛看下等小說的人還都以韻文爲小說中唯一美素的緣故。

  第二,要做下等小說雖不可不做韻文,卻不必一定做與音樂配合的韻文。這因爲韻文的美處人人可以理會,韻文與音樂配合的美處,卻只有一部分人能知道。


  下等小說中所用的材料,約可分爲三類:—

  第一類是雜湊無理的。

  第二類是有所本的(經的,史的,小說的,戲劇的,時事的)。

  第三類是憑空結撰的(社會的)。

  第一類雜湊無理的,例如:—

  趙匡胤千里送京娘。錢玉蓮抱石自投江。孫二孃夫妻開黑店。李存孝打虎奔山岡。周遇吉本是忠良將。吳三桂勾兵到遼陽。—八字成文。

  ……書生說“一盞明燈你佔半面”,佳人說“一張桌子你佔了半邊”,書生說“半邊文來半邊武”,佳人說“半邊節義半邊賢”,書生說“節義冰霜才爲貴”,佳人說“肝膽義勇方爲男”,書生說“青山只會明今古”,佳人說“滔滔綠水好井泉”,書生說“你本是井裏蝦蟆哏哏叫”,佳人說“你本是山上野雞草科瞞”,—小倆口對詩。

  趙,錢,孫,李,李存孝。周,吳,鄭,王,王彥章。馮,陳,褚,衛,衛老將。蔣,沈,韓,楊,楊四郎。—百家姓列國古人名。

  ……大孤山來沙沱岡,莊河也是水馬頭,龍泉島來花交島,長心島寬大人煙稠,皮子窩反名叫高錄,小平下船到荊州。—地理國。

  這種七支八搭,全無意識的東西,以我們的眼光評判起來,如論如何不要看他聽他,然在下等社會裏,卻有一部分人愛看愛聽的(以村姑老嫗爲多),問他是什麼理由?他們說,“可藉此知道些古人,懂得些古今”。這要懂古今要知古人的觀念,便是人類最初所具的一點求學心,這一種雜湊無理的小說,便是迎合他們心理的通俗教科書。

  人類初有求學觀念時,大都把“古”字看得極重,所以“今人”不必知,卻不可不知“古人”,便是“今古”二字,文義上是“古”與“今”並列,實際上卻把他當作“古”字的代名詞,(如鄉村小茶館說書,明明是說的古事,聽的人,卻都說“我們去聽說古今”。)這種以古人古事爲世間獨有之學問的觀念,也是人類知識未完備時所共有的,如埃及的教士們,曾向希臘學家Solon宣言道:—

  “You Greeks are mere children, talkative and vain; You know nothing at all of the past.” Myerss' Gen. Hist.

  這種好古的心理就學問與知識的全體上看起來,當然不能消失其存在的地位,若就普通社會的教育問題上設想,則非用十分堅強的毅力把這種心理完全打破,恐怕思想上物質上的文明,斷斷不能輸入社會,斷斷不能進步,文化斷斷不能發達。

  還有幾種小說,雖然連綴成文,比前幾種有些意思,因其堆砌得無理,也當歸入第一類,例如:—

言一回青年子衿少年郎。娶了個窈窕淑女俏紅妝,起初時宴爾


新婚情投意,你看他不捨晝夜效鸞凰,怎奈他父兄既而有是命,立逼着彼丈夫也入學堂。那書生自行束脩把學上,拋下個刑于寡妻守空房。這佳人不見狡童情慾斷,終日介哭有之哀呼穹蒼。—詩書巧合。


言的是春服既成三月天,有一位士志於道學聖賢。只見他風乎舞雩閒觀景,又只見發育萬物色色鮮,又只見桃之天天初放蕊,又只見棠棣之華最可觀,那邊五畝之宅蠶桑茂,在前邊十室之邑放火煙。—四書巧合。


  —……忍字忍,饒字饒。聽我忍饒說一遍,—當今萬歲也

要忍,忍的是萬里江山坐的牢。朝臣駙馬也要忍,忍的是全枝玉葉陪伴着。


滿漢官員也要忍,忍的是官升一品聲名高。—百忍。


  第二類是有所本的,其來歷不外乎經史,小說,時事,戲劇五種,這類東西,在下等小說中勢力極大,幾乎佔了全數的十分之五六,然而可取的卻甚少,因爲做下等小說的人,文筆多不十分高明,他們把經史,戲劇等演爲小說,或將原有的散文文言小說,演爲韻文白話小說,一方面是爲文筆所限,不能把原文的好處達出,一方面又要迎合讀者的心理,不得不自爲更改,把下等小說慣用的俗套加入,(竟有稱吳王夫差爲“蘇州府”的!)所以往往絕好的材料,給他們一演繹,竟糟蹋得惡濁不堪,其中卻也有幾種做得很好,如《妙玉聽琴》裏,有一段描寫深秋的園景,頗覺條理井然,用筆也秀麗可愛:

  —這寶玉步出怡紅花甬路,蹁躚獨自踏芳塵。但只見落葉飄

飄階砌下,海棠憔悴粉牆陰,芭蕉微展猶凝翠,菊蕊纔開數朵金。又只見疏籬半透欄杆遠,衰草斜遮畫閣新,芳亭寬廠容花影,曲徑幽深接水津。行步往觀添清頭,來到了沁芳橋上更怡人,只見那鷗


鷺夢中荷葉冷,蝴蝶影裏蓼花深,鶴在鬆間剔健翅,鹿從洞裏避遊人,棲鳥偷將波影照,游魚爭把落花吞。遙望見黃葉迷離蘅蕪院,白雲環繞稻香村,凹晶池館睛煙鎖,凸碧山莊落區新,信步行來迎面望,已到了蓼風橋外小朱門。


  下文還有幾段形容聽琴,看他由遠而近,一步進一步,描寫得極有分寸:—

……二人指點依依景,一派青音漸漸聞。寶玉說:“悽悽慘慘誰家怨。”


妙玉說:“冷冷清清何處音。”隱隱約約難尋覓,渺渺茫茫聽不真。莫不是閣內鐘聲報時刻,—莫不是檻外竹敲斷續音,—莫不是鐵馬悠悠嗚畫棟,—莫不是草蟲唧唧叫花陰。


……順着聲音頻側耳,分開疏柳細留神,清音卻在瀟湘館。呀,原來是瀟湘妃子理瑤琴。有時間急如檐下芭蕉雨,有時間緩如天涯石岫雲,輕挑時依稀花落地,重勾際彷彿木摧林,……這時節萬籟無聲人寂寂,越彈得數闕古調韻沈沈,高向枝頭驚鳥夢,低從籬下醒花魂。慢將隱隱心中事,彈竹湊悽弦上音。半晌停弦息玉腕,一聲長嘆有低吟。低吟道:“風瀟瀟兮秋景深,美人千里兮獨沉吟,望故鄉兮在何處,—低闌干兮淚沾襟。”


  從前聽見胡適之先生說:“中國小說裏,用白話形容音樂的文章很少,只在《老殘遊記》中見過一段。”現在我又發現了這一段,比較起來,文筆不在《老殘遊記》之下,洪都百鍊生不能專美於前—亦許是“後”—了。

  還有《孔子去齊》與《子路追孔》,是兩段《論語》演義,其文筆之滑稽,也決不在賈鳧西的《子華使於齊》《齊人有一妻一妾》兩章大鼓詞之下,如:—

自古大道屬文宣,他把那天下擔子一肩擔。十八處刀兵滾滾民


遭難,愁的他早不睡來晚不眠。他說道:“花花世界誰是聖主,—


聞聽說姜太公的子孫還好賢”。吩咐聲“仲由與我套車馬,咱上那


海岱雄邦走一番。”那一日氣暖天長來的好快,到了那雞鳴鎮上打


過早尖。齊景公除道遠迎預備公館,倒叫他君臣大夥兒犯了難。待


照著魯國款待季桓子,咱沒有人家那些便宜錢。待說是草草蓆地待


過去,又怕他師父徒弟作笑談。咱這裏海蔘鰒魚是土產,還有那鰱、鯀、鱗、刀、蛸、合蟹。商議著封他尼去爲令君,旁邊裏跪到個矮


子動本參。他說道:“這個老兒鋪排大,比不得昔日管仲相齊桓。


君縱有氣概沖霄三千丈,恐不能壽活彭祖八百年。”齊景公聽罷啓


奏心歡喜。“你這話正合我的六十三,俺如今晚上脫了鞋和襪,誰


管保明日穿不穿。好歹的佔撮幾日叫他去,那有水磨工夫和他纏。


老夫子聞聽此言是不能行道,叫徒弟收拾行李轉家園。”……誰料


想時來運轉官星現,到原籍就得了箇中都邑宰官。不消一月升到了


刑部大司寇,赫赫嚴嚴操了生殺權。他開刀先殺了奸賊少正卯,把


一個季氏桓子氣炸了肝。……一封書暗暗的到青州府,嚇得那齊國


君臣心膽寒。……快把那美女選上幾十對,請戲師打上一夥女兒


班。……選了些淨走不顛的桃花馬,鞍橋上馱着一班女嬋娟,出西


門一直到了兗州府,喜得個季氏桓子跳鑽鑽。……暗地裏花言巧


語奏一本,霎時間全鑾殿上做了梨園。君臣們一齊跌入迷魂陣,終


日裏和幾個戲子老婆耍笑頑。老夫子見此光景要上本,無奈何朝


門雖設日常關。好歹的捱了幾天也看不慣,他師徒少魂失魄奔了西


南。……一路上觀不盡的瀟湘景,猝然間遇着個瘋子到車前。他那


裏一邊走着一邊唱,唱的是雙鳳齊鳴天下傳。他說道:“虞舜已沒


文王死,漢陽郡那有韶樂共岐山。你從前棲遑道路且莫論,至而今羽翼睏倦也該知還。你看這郢中那有梧桐樹,何不去尋個高岡把身安,你只想高叫一聲天下曉,全不念那屆死龍逢和比干。”他那裏口裏唱着揚長去,倒把個孔子聽的心痛酸,……老夫子走向前來待開口,他趕着提起腿來一溜煙。弄的沒滋搭味把車上,猛擡頭波浪滾滾在面前。師徒們勒馬停驂過不去,看了看兩個農夫在鄉里耕田。吩咐聲:“仲由你去問一問,你問問那裏水淺好渡船。”仲夫子聞聽此言不怠慢,邁開大步到近前。他說道:“我問老哥一條路,告訴俺那是道口那是灣。”長沮說:“車上坐的是那一位”,子路說:“孔老夫子天下傳,”長沮說:“莫不是家住兗州府,”子路回答:“然然然。”長沮說:“他闖遍天下十三省,教的那些門徒都是聖賢。”說罷竟將黃牛趕,你看他達達臘臘緊加鞭。閃的個好勇子路瞪着眼,無奈何又向桀溺問一番。桀溺說:“看你不像本地客,你把那家鄉姓氏對我言。”子路說:“家住泗水本姓仲。”桀溺說:“你是聖人門徒好打拳。”子路說:“你既知名可爲知己,你何不快把道口指點咱。”


桀溺說:“夜短天長你發什麼躁,慢慢的聽我從頭向你言。你不見滄海變田田變海,你不見碧天連水水連天,你縱有摘星換月好手段,也不能翻過天來倒個幹。與其你跟着遊學到處闖,你何不棄文就武學種田,白日裏家中吃碗現成飯,強於你在陳餓的眼珠藍,夜晚間關門睡些安穩覺,強於你在匡嚇的心膽寒。這都是金石良言將你勸,從不從由你自便與我何干,”說著回頭把地種,二農夫一個後來一個先。仲夫子從來未佔過沒體面,被兩個耕地農夫氣炸了肝:“若照我昔年那個猛浪性,定要蹋頓腳來打頓拳,惱一惱提起他腿往河裏撞,定教那魚鱉蝦蟹得一頓飽餐。……”


  這都是《孔子去齊》一篇裏的觸全文很長,共有二百八十八句,三千多字;(《子路追孔》一篇,也有一百六十八句,二千多字。)今從十分中節出二三分來看看,已覺滑稽百出,妙趣環生,把種種人物的神情態度,一個個形容得維妙維肖,外國宗教家,往往用淺顯有趣的文筆,把聖經中的事實和寓言,演爲“Church Stories”或“Sunday School Stories”使知識淺薄,或不能誦讀聖經的人,看了這項小說,便可明白經義,假使中國的經學家,在注經和考據今文古文之外,分出一部分精力來,演成幾部孔經通俗小說,他的效力,定比演講《聖諭廣訓》,發行《四書話解》《四書今譯》之類,大上百倍,(話解今譯等書,仍是注經的變相,非但不能說出經中精義,反把原文分拆得支支節節,不成話說,其手段拙劣異常,遠出《孔子去齊》之下萬萬;又孔教應否提倡,是另一問題,此不過代爲教徒設想耳。)

  然而《妙玉聽琴》《孔子去齊》《子路追孔》三篇,只能算第二類中特出的著作,決不能當作第二類的代表,因爲除此三篇之外,幾乎沒一篇不是胡鬧,便仔細去研究,也找不出什麼道理來,好在我們對刊、說的觀念,偏重於現在和將來的社會,已往的事實,不妨看輕一點,所以這一類小說中沒有好著作,似乎不必去研究改良的方法。

  關於時事的小說,當然歸入第二類,我所看見的,只有《日俄戰》《新修洋樓》《日本樓》三種,文筆多很粗劣,其思想不判斷,別詳後文。

  第三類是憑空結撰的,便是社會的下等小說,這一類小說,勢力之雄偉,雖然比不上第二類,—大約只佔全數十分之三四,—其在文學上,卻可稱得下等小說的代表部分,因爲今後的世界,無論狹義的貴族廣義的貴族,都已有不可不消滅之勢。我們對於文學之眼光,也當然從紳士派的觀念,轉入平民派的觀念。法國小說家Goncourt兄弟倆,在所做《Germinie Lacerteux》的一部書的序文裏說:—

在此十九世紀昔遍選舉民主主義自由主義之時代,吾等所大惑


不解者,一般所稱(下等社會)之人在小說上有無權利。此世間下之世間,即下等社會之人,在文學上被禁制之侮辱,遭作者之輕蔑,其靈魂其心直沉默至此時,然過此以往,彼等是否猶不能甘受此侮辱,此輕蔑,複次敢問世之作者及讀者……彼貧且賤者之不幸,是否亦能如富且貴者之不幸?高聲疾呼爲有興味有感情可悲可泣之嘆訴。質言之下等人傷心墜淚是否能如上流人傷心墜淚一樣慟哭?此吾等所欲知者也。(錄陳嘏君譯文,見《新青年》二卷六號。)


  這一段話,既爲我輩所公認,則我輩要在小說上用功夫,當然非致力於下等社會之實況之描寫不可,這下等社會之實況之描寫,凡未在做小說時嘗過甘苦的,多把他看得很容易,以爲下等人之生活思想,異常簡單,把我輩文人的思想刻畫他,萬無不像之理,不知心中存了這合有紳士派臭味的念頭,他的著作,便萬萬不能與下等社會的真相符合,真所謂“失之亳釐,謬以千里”。今欲採求下等社會之真相,只有兩種方法,—第一,便是自己混入下等社會,求直接的經驗,第二,求之於下等小說,間接的以他人之經驗爲經驗。

  撇開文筆思想不說,單就描寫上着想,則第三類的下等小說,所記的中下等社會狀況,竟有萬非紳士派的文人所能憑空摹擬得到的,如《大煙嘆》裏說:—

……他說道:“洋生妙品能醒世,藥勝靈丸亦救危。”皮科笑話順着嘴咧,要聽講究可別搿紋。你說他,他就說你。“誰能怕我。我怕誰。有一個教書的先生查字課,自己覺着滿肚子肥。米南宮臨摹爭坐位,蘇東坡作過《赤壁賦》《水滸傳》梁山一百零八將,手拿着兩柄大斧的叫李逵。《三國》《列國》《西廂記》《聊齋》《紅樓》《金瓶梅》,滿漢皆通可不是瞎嘮。《封神演義》上講一回。


唐三藏非空非色通身不見,孫大聖無緣無故腦袋逛迷。說這猴頭總不如瓶子好使,安上杆你看這個傢伙像銅錘。”旁人笑的肝腸斷,他那裏跨車子不倒直望前推。時候多了就鬧癮,那個病兒更累贅。鼻淚呵欠連項打,操起煙槍發了枚。廣膏子大土全都吃淨,然後摳叫再挖挖灰。“火頭大咧烤枯了,你瞧這種東西賽過黑煤。”用水調和也弄不到一塊,手拿着煙籤子一點一點望裏推。對準那燈火兒慢慢的,不拉也不入鬥:“只是他媽的怎說白搭工夫乾淨賠。”叨叨咕咕把《論語》念:“孔夫子,我這一回彷彿你那一回。在陳絕糧倒不在意,可別像梁木壞乎泰山頹。”


  前半段是說一個略略識的幾個字的中下等煙客:在煙鋪上瞎談天,後半段是說他上癮時的蠢態,你看他神情描寫得何等真確,身份描寫得何等切合!又如《光棍嘆》裏說:—

離鄉人,在外邊,創業甚艱,照本身,苦中苦,就把書編。研了墨,添了筆,紙鋪桌面。不由得,淚珠兒,流下腮邊。有旁人,問道是,爲何悲嘆,怎知道,在外人,苦不可言。


  一起便好,比那聊齋派“某生”“某翁”的死調子,精煉百倍,下文說 :—

有親戚,合朋友,俱各靠前。南碰頭,北飲酒,朋友不少。認乾姐,認乾妹,認幹老年。到處裏,都說你,人性不錯,脾氣好,體格安,秉性又綿。衣又齊,帽又整,大搖大擺。到大衙,會朋友,喜地歡天。呼仁兄,喚賢弟:“你可來了。這幾天,未見你,心內掛牽。”來了那,人不少,前護後擁。俱都是,手拉手,肩又靠肩。這個說:


“我思你,不愛用飯。”那個說:“我想你,懶把扇搧。”咱兄弟,剛多的,今日聚會,上大街,閒遊逛,打會練練。聽一回,說書的,講些今古。看一回,溪湖景,耍大洋片。遊多時,天不早,腹內飢餓。下館子,要酒菜,呼飯打閒。喝了酒,吃了飯,不肯分手。會同着,下煙館,去抽大煙。到夜晚,下菜館,去看小戲。點一出,陰功報,又唱剌山。臨散後,俱都是,戀戀不捨。齊說道:“等明日,再打練練。”分了手,回下處,叫開門戶。驚動了,乾姊妹,不得消閒。忙問道:“這時候,或冷或熱。”又問道,“飽或餓,餐飯未餐。”……在外人,手頭緊,當了衣衫,當了號,賣了票,還不夠用。無有錢,爲了難,急的火煎。求親戚,靠朋友,無有幫湊。就是那,知己人,遠躲一邊。我想那,富貴時,低頭有友。那知道,貧窮時,舉眼甚難。七九月,天氣溫,還是好過。冬十月,朔風吹,天氣最寒。離鄉人,在外邊,資財花盡。桄榔了,闖墩了,穿不上棉。破小襖,漏胸膛,缺衿少袖,領又無,肩又破,四體透寒。薄棉褲,希胡爛,無人拆洗,前與後,淨破壞,又被風串。……三九天,甚寒冷,揚風降雪。未出門,凍的我,渾身戰戰。雙手兒,捂耳朵,冷的難受。受寒冷,挨飢餓,苦對誰言。無取留,無坐落,南張北跑。投親戚,找朋友,淨是枉然。……皮着臉,吃頓飯,人心不恕。冷乾飯,涼菜湯,愛餐下餐。天氣晚,求個宿,想要住下。涼炕稍,寒冷鋪,在此困眠。少鋪的,無蓋的,頭枕磚木。席又破,枕又涼,有誰可憐。破小襖,薄棉褲,無法鋪蓋。上一拉,下一拉,當見更寒。彎着腿,不敢伸,筋疼骨疼。半夜裏,凍的我,不住叫喚。凍的我,身打戰,實在難受。


有人家,說是賤,賣傻癲憨。離鄉人,聽此話,心如刀攪。翻過來,覆過去,只有吃煙,……


  這一大段,前半截是說一個介乎中下兩等之間的商人,“大約是商家的走水客人”在內地小碼頭上荒唐的情形,後半截是說他落難的情形,你看他自始至終,沒有把那人的身分擡高或抑低,也沒有把小碼頭畫成個大碼頭,這種文章,苟非有過實在的經驗,斷斷做他不出,又如《十全誚譜》裏,有一段是“老闆誚跑堂的”,說道:—

……洗臉要冰糖,外加胰子水。緞子帽頭兒,裏面襯油紙。辮子一大掐,單編蠍子尾。……馬眼帶大襟,起名叫四喜。套褲打腿繃,更顯小腿細。……見了有錢的,裝煙又斟水,見了無錢的,眼皮還不理。……


  又有一段是“誚街流子”的,說道:—

男子稱丈夫,別不上正道。底流個魯子呼,見天滿街繞。自己雖覺生的俏,白兜兜,撥雲鈕釦不繫淨漏俏。看見婦女們,看人不看道。人家不理你,急的把腳跳。看戴淨溜邊,專以走下道。溜搭看媳婦,娘們羣裏繞。散戲回了家,把你想壞了……


  又有一段是“誚買賣入”的,說道:—

……可嘆你爹媽,雖想財源茂,怕你不認得,張王與李趙。攻了幾年書,一心想高道……送你學買賣,夾棉作兒套。家鞋你不穿,鞋鋪你纔要。……算盤你不學,淨學外無道。叫你去磨錢,只望窯口繞。掌櫃耳聞煩,止賬就不要。……


  又有一段是“誚手藝人”的,說道:—

下等手藝人,張口就開誚,脾氣自來酸,放肆大壞道。出言不遜多,闢話說的妙。掌櫃心內煩,有點不愛要。回家娶媳婦,倒是一中好。過事回櫃來,心中長了草。正經事不多,扔下往家跑。不管忙不忙,回家不來了。掌櫃看無法,也就得算了。


  你看跑堂的、街流子、買賣人、手藝人,人品多在中流以下,而且全用譏嘲口吻去描寫,他能把各人的身分,——寫得適如其量,半點不亂,半點不相混雜,這不是文學上絕大的本領麼?所以我要下一句斷話,凡要研究中下等社會的實況的,不可不研究這第三類的下等小說。凡要製造平民派的新小說,打破紳士派的舊小說,使今後之文學與今後之世界趨於同一之軌道的,尤不可不研究這第三類的下等小說。


  要評判下等小說的文筆,卻很容易,只須三句話便可說了:—

  第一,做下等小說的,大都沒有在文學上用功夫,所以描寫中下等社會的情狀,雖能維妙維肖,字句中卻全沒有審美的工夫,文體的構造上也全不講究,往往一篇之中,開場甚好,到後來便胡說一番,鬧了不成話說。

  第二,做下等小說的,大都是中下等社會人物,所以描寫中等以上的社會,謬誤極多,往往起頭是說一個大家閨女,把他家風門戶,衣服裝飾,說得非常高貴,到後來,那閨女與人家談話,便完全是村姑蕩婦的口吻。

  第三,做下等小說的,雖然所描寫的是中下等社會,卻時時要把上等社會的話說摻雜進去,以自附於風雅,如《送飯》段裏,明明說一個極窮的村婦,送飯到田裏給他丈夫吃,卻稱這村婦爲“佳人”。《煙花女子嘆》裏,明明說一個極窮、極苦、極無聊的下等妓女,卻說他所睡的牀是“牙牀”。

  這都是就大體立論,有幾種做得很好的,當然是例外。


  思想上之評判:—

  第一,捧皇帝的思想。這本來是中國人萬劫不滅的惡根性,在下等小說裏,更覺荒謬絕倫。幾乎記述故事的小說,篇篇要把捧皇帝的話說開場,如《鐵冠圖》的開頭,是“洪武駕坐在南京,天下黎民得安寧”兩句,《朱買臣休妻》的開場,是“漢高祖駕坐繡龍墩,一統華夷萬年春”兩句,《新修洋樓》的開場,是“大清坐殿萬萬年,風調雨順民得安”兩句,諸如此類,幾乎紀不勝紀,其中罵皇帝的,只有《孟姜女萬里尋夫》一種,又《日俄戰》開場,說了“大清國來衣帽年,喜的是衣帽愛的是錢,”可謂別開生面。

  第二,迷信鬼神的思想。迷信鬼神,本是中下等社會中最發達的一件事,所以迷信鬼神的小說,也就應運而生。凡是“寶卷”一類,大都合有迷信鬼神性質,可以不必細說。

  第三,崇拜狀元的思想。中國人有了子弟,幾乎沒一個不希望他中狀元,便在父母結婚時,伴娘已在旁邊說那“將來養個官官,高中狀元船”的好話,所以下等小說,狀元毒也中得很深,如狄仁傑趕考,有個客店主婦來調戲他,他說“你好好守寡,把兒子撫養長成了中狀元。”狄仁傑是本來不能中狀元的,有了這個陰功,居然自己中了狀元了。又如《十八歲守寡》,起頭詳說寡婦的苦況,後來說到他兒子中了狀元,娶了一個貴人的女兒做老婆作結。

  第四,倫理思想。這裏面全無法規,(大都是死守着舊說)惟有《七朵花兒開》的一節,尚覺差強人意:—

一錢嚇,逼死女嚇裙釵,前世不修四季花兒開,苦命落孃胎,曖曖嚇,苦命落孃胎;頂恨嚇,爹孃心太愛了銀錢,金銀花兒開,賣奴到此地來,曖曖嚇,賣奴到此地來。


  第五,誨淫誨盜的思想。大概是北方產生的小說,偏於海盜,往往把忠臣烈士,也寫成了強盜的面目,南方產生的小說,偏於誨淫,什麼“相思”“盼郎”的話說,幾乎觸目旨是,然亦僅僅描寫“相思”“盼郎”的情景,實寫如此如此的卻很少,這可見下等小說的著作家,程度還比做《野叟曝言》的夏敬渠高的多咧。

  第六,憐憫妓女的思想。中國文人,大都把妓女看作玩物,決沒有爲了人格問題,專替妓女描寫苦況的,(偶有一二種小說,說什麼,“妾本良家子,不幸墜落風塵”亦只說了些皮毛話。)下等小說裏,卻有幾篇切切實實,專替妓女叫苦的文章,如《七朵花兒開》《妓女悲傷》《煙花女子嘆十聲》之類。

  第七,厭世思想。下等小說中,也有幾種表示厭世思想的,如《夢中夢》(是《聊齋·續黃粱》的演義),《紫羅袍》(記張良功成身退事),《漁樵對答》之類,然都不脫俗套,全無精義可取。

  第八,革命思想。此種思想極少(大約是處於專制時代,不敢昌言的緣故),然而也有一兩處,流露於不知不覺,如《八字成文》裏說:—

周過吉本是忠良將。吳三桂勾兵到遼陽。


  一個“本”字,和一個“勾”字,用得何等巧妙。

  第九,促動婦女自殺的思想。這是下等小說中最惡劣的思想。每寫此婦女受了些微辱,或景況困難的時候,便說“左思右想不如尋個短見,反覺淨幹”那一套謬話,記得去年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的報告,說一年之中,界中自盡的婦女,共有二百七十五人(此數不能確記,恐微有謬誤)之多,雖其原因不一,卻決不能說他全沒有受到下等小說促動的影響。

  第十,滑稽思想。滑稽的下等小說,也頗有幾種,如《傻大哥趕集》《新姑爺拜年》之類,然都是下等俏皮話,全無意識。

  第十一,對於貧富不均的思想。下等小說在這一個問題上,並無根本的觀念,然頗有幾篇譏嘲勢利人或富翁的文章,如《十全誚譜》“誚財主誑”一段裏說:—

有錢的,聽其詳,十人發財九個誑,財主他家去,求借更妥當,一說倆答應,老少把煙裝,放上八仙桌,烙餅又熬湯,吃喝又歡樂,門對戶又當;窮人去求借,一見氣昂昂,未曾張開口,就把門關上:“張長李家短,借我未還上。”……


  前文所述的《光棍嘆》後半截,也是用反筆形容勢利人的。

  第十二,對於外國人的思想。中下等社會人,與外國接觸極少,所以對於外國人,至今沒有一定的觀念,尊之則曰“洋大人”,鄙之則曰“洋鬼子”;說他工藝巧妙,則擬之以天仙,說他形狀可怕,則比之於鬼怪,我們看了《日俄戰》和《新修洋樓》篇裏亂七八糟的話說,就可知道他們的識見可鄙可笑了。

  以上十二種思想,脫胎於高等小說和社會現狀者居多,爲下等小說所特有者,不過十之一二,然而下等小說中,居然能有一兩種特具的思想,—姑無論其好壞—比那全無生死全無表見的《聊齋》派小說,已好得多了。

  (附言)文中所引小說,原版謬誤甚多,茲已酌爲校正,其文義不通,而又雜爲方言俚語,無從擬度者,概仍其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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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劉半農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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