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看见过这样的急痧,刮也刮不好。”老妇人仍然叹息着,“到镇上去看看罢,我看洋人也不中用的。”
接着,她又怜恤地说了:“都是这样年轻的人呢!这样年轻!”
三天以前,从惊风骇浪里他带着我出了省城。我们底心悲愤着。天是酷热的,我们底行动又是那样匆忙,使我忍不住地发出了埋怨。在那时,是他安慰着我,提起我底精神。他说:“你简直比萧跛子还不中用!”想到那穿了过大的竹布长衫的萧跛子,以两根拐杖慢吞吞地撑着,背上还驮着一个小包的神情,我真想立刻发笑了。
“萧跛子到哪里去呢?”
“南乡。南乡底农民他差不多都认识的。”
“我们呢?”
“我们到三盛乡里去。三盛老娘我是认得的。”
我站在路中间停立了一会儿。我感觉我底脚是酸软的。
“怎么样,明?”
我想不出话来回答他,然而,却不自主地轻声叹息了。
“不应当这样,”他沉着地说,“这不过是试验底开始。我们有一条又长又艰难的路。”
然而,在村中还没有蹲上两天,在这一正午,他却忽然得了这奇异的“急痧”,由头痛、肚痛,以至于全身痉挛,手指不断地收缩,口里发出不清楚的语言,只是没命地嚷叫,在地下打滚。老妇人用钢针刺了他底各个手指,又用铜钱刮了他底颈、背、手弯和胸膛。但这仅仅使他出了多量的汗,而慢慢地由苦闷的嚷叫变成了昏迷的沉默。
虽然是在秋收的时候,但是村子里却十分寂寞,几乎没有一个壮丁,连壮年的妇女也不大看见的。人们好像是在躲避着或者预备着一件灾难底来到。
“怎么办呢?”我绝望地、不知所措地说了(那正是一九二×年,那时我还年轻,对于世事也是全然隔膜的)。我望着老妇人,似乎是想从她那里得到一个救助。
老妇人只是摇摇头,塌陷的鼻子悲哀地震动着,表示着同样地没有办法。
时间迟迟地过去,太阳不断地向西移。他倒在竹床上,不时发出一声长的呻吟,但随即又咬紧了嘴唇,沉默了。我们只能当他每回哼过一声以后就把凉水浇一点在他底头上和胸上。望着他底遍身被铜钱所刮破的紫色的伤痕,我是感到凄凉的。
“诚,你怎么样?”
出乎我底意料,他忽然睁开眼睛望我了。多么疲倦,然而多么光彩的眼睛啊!他指了一指他底口。我知道他是渴得难受,就把凉水给他灌进了一杯。于是他又疲倦地阖下了眼皮,昏迷似的睡着了。
他底脸变得晚霞般地赤红,呼吸是那样急促,如同被人追赶着一样。老妇人时时用手轻轻地摸摸他底头额,但是,接着就绝望地把自己底头摇动起来了:“不,不是急痧。你看,这样发热!”
傍晚的时候,他又睁开了他那疲倦而光彩的眼睛,并且低低地,然而清楚地问道:
“三盛没有回?”
老妇人只是捶摆头。
“那么,明,你送我到镇上去。在这里只好等死。我不要死。”
接着,又回忆地,而且好像讥嘲地说了:
“镇上有个济世医院,我记得的。幸亏没有把那帝国主义者底医院打倒……送我去,我不要死。”
我几乎是背负着他走了那三十五里的长途。镇上也是寂寞的,而且,已经是昏夜。站在那有着十字架浮雕的医院门前,老等着有人来开门却无人应声的时候,诚开始苦痛地呻吟着了。那不仅是苦痛,而且也是一种极深、极可怕的绝望。
“诚,安静一点罢!”我说。
“是的,我安静。和平日一样。”
终于,睡昏昏的司阍人把门开了,发着牢骚,愤然埋怨着不该在这样的时候来敲门,使人惊惊惶惶。
“医生在么?有急病的病人。”我谦虚地请求着。
“什么医生?”
“有外国医生么?”
“外国人敢回来呀?这样的世道!”
“那么,总有医生吧?”
“医生统跑了。”
门,砰然一声又阖上了,把我们留在完全的黑暗里面。
“诚—”我已经说不出话来,我不知道应当怎样对他说。但是,他好像反而安静了起来,似乎他已经知道了有一个怎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他。
“扶着我,去找一个安身的地方—一个小旅馆。我底头会裂的!”
多么沉静的夜啊,沉静、寂寞、凄厉、恐怖!有时,从市上传来一声犬吠;有时,也有一两声疏落的枪声。诚呻吟着。终夜,我不断地把案头的煤油灯移到他底床头,照一照他底脸色。他底脸是赤红的,如同一团火在作着最后的燃烧。他呓语着,暴乱地转侧着。有时,甚至用牙齿咬着床板,发出刺耳的钝声。
“我不要死!”他不断地反复着。
我呼着他底名字,我喊着“诚”!但是他已经不知道是我在呼唤他了。他底眼睛充满着血丝,他底呻吟高而且长。我又能够对他怎样呢?我是这样年轻,我胆怯,我没有任何经验。我想捉住那暴乱地捶着他自己头部的手,但他底拒抗力却是出乎我底预料的。
“诚真是会死的么?—这样年轻,这样年轻呢!”我想着诚在几年以来所作的一切事情,和他所表现出来的一切善良的质素:勇敢、强毅、镇静,而且有着那么丰富的对于朋友的挚爱和热情。这些都不是可以轻易集中在同一个人底身上的。我想着诚所给我的许多好的影响,他是怎样如同一把火炬将我吸引了到他底身边。一个青年!这样的一个青年!然而,现在,他几乎变成一个狂人了。
我忍住眼泪,以战栗的声音试着再喊一次他底名字;我轻轻地喊着:
“诚!”
这战栗的声音好像一道符咒,使他立刻安静了。然而,这却是一堆从内部燃烧尽了的火焰,已经快到崩溃和熄灭的时候了。
他以滞钝的眼睛注视了我好一会儿,然后软弱地说道:
“明,我快死了—”
我只有默默地忍住抽泣。我相信他所说的是实话。
“我时常预备着死,但是,我没有想到我会死在这小镇上,这样的一个小旅馆里的—”
夜缓慢地逝去了。随着晨鸡底第一次报晓,一个人就这样死去了。一个青年,并且是这样年轻!
我坐在诚底不曾瞑目的尸旁,所有的思想都在我底脑中模糊起来了。
一九三五年六月
选自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初版《鹰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