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君


  正是初秋夜里,窗外月清如水,我一个人独坐在屋子里,单零的影子照在书架子上。不免回想到未离家以前,父母尚存,姐姐未嫁,亲友往来不断,家中总是热闹闹的;现在呢,一个人远游归来,只剩下孤零零的一身与几个老仆同居。正在重温旧梦,忽然“乒乓”一阵扣门的环声,把我的梦网碰破了。

  张老头出去开了门,回来在我的窗外打个招呼道:“杜少爷来瞧你啦。”

  我正要迎出来,杜平夫已经一头撞了进来,把帽子向桌上一掷,转身像块大石头似的坐在沙发上,两手抱了头,一声不响。只见他两扇脚在地板上一起一落的。

  我问他话,他也不理我。我退两步坐在一张摇椅上,一面摇着,一面望着他。

  他忽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在地上绕了两个弯子,拿起一支香烟,自己燃着,把火柴狠狠地一掷,掷在地毯上,一蹲身又坐在沙发上,痛吸了一口香烟,对着喷出的绕缭烟雾出神。我过去把火柴的余烬用脚踏灭了,又回到自己的摇椅子上望着他。

  他毫无声息地吸完了半支烟,把其余的半支掷在地板上,用脚狠狠地擦了个粉碎,把身子向沙发背上一仰,哈哈了两声,又无一点声息。我仍是一面摇着椅子,一面望着他。

  他闭上眼,像似有所回忆,忽然两个眼圆睁起来,冷笑道:“哈哈,胡子胡子!你的女儿不肯嫁与仇人的儿子,仇人的儿子却偏要娶你的女儿。不错,偏要娶你的女儿。”说着,他又把脚狠狠地一顿。

  他停了一会,把背离开沙发,两手抱了头支在膝上,眼望地不动,微弱的声音问我道:“你记得周玉君不记得?”

  “周玉君?”我的声音不知不觉地从嘴里跳出来,同时我的心也乱跳起来。

  “不差,花市街周胡子的女儿。”他慢慢地这样答。

  “周玉君怎么样?”说着我仿佛看到十余年前朗目皓齿的玉君,歪了头站在我面前。

  “我在北大,她在师范的时候,我们两个人认识的。”他说着站起来,又以拳抵案道,“今天到她家里去提亲,被胡子骂了个落花流水!”

  我的头渐渐低下去。停了半天,又问他道:“你们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了。胡子因为什么生气哪?”

  “谁不是这样想!”他拍着桌子说,“哪里料到胡子想起几十年前的旧账来!他说是当他与先父同僚的时候,先父为了一件事,不念乡谊,把他参了一折子。现在他的女儿不能与仇人的儿子结亲。可惜玉君的母亲已死,无人替她作主。她的继母,又是漠不相关的。胡子又拉扯上什么自由恋爱,洪水猛兽等话。最可恨的,他把玉君叫到跟前,痛骂一番,不许她再到北京去。”

  “今天晚上,”他停一会又接着说,“我会到玉君,你看,这是她泪洗了的一条手绢……”说着他的眼也红了,又退一步坐下去,低了头不作声。此时屋内屋外都无声息,只有小猫球儿在软椅的角上,团了身子,肚皮一上一下地咕噜咕噜酣睡——万事都不关心地酣睡!

  停了好久好久,他站起来说:“我明天就要动身到上海赶法国船去啦,去后关于玉君的事,一切请你照顾。我已同她说过了,明天早晨,她到海岸送我上船。请你也来。”

  说完他拿起帽子来,迈步走出去了。

  他去后我一个人对灯独坐。回想当我十五六岁的时候,祖母尚在。她最喜欢招来亲友中的女孩子们到我们家里,陪着她老人家听鼓儿词。当时大家最心爱的一个小女孩子,就是周玉君了。她是父亲的朋友周胡子的女儿,那时不过十一二岁。乌发雪面,明眸皓齿,常常赤着两行小牙,腮边一对笑窝,抱些花跑来找姐姐。

  有一次,她同姐姐在后院子里浇花,手里提了水壶,仰着脸同姐姐说笑,冷不防被老树根绊倒了,抛了水壶,溅了新衣。我过去拉她起来,她擎着两只小泥手只是哭。姐姐过来替她用手绢擦干衣上的水,她还是哭个不休。我跑到屋子里,找了一把斧头,过去对那老树根拚命地叮叮乱砍。她见了才转哭为笑,从两眼的滢滢泪光中,射出感谢我的笑意。

  我那时痴头痴脑地发了许多儿童的幻想。她虽是一个十一二岁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儿,然在我心中,她是我的思想的中心轴。我读书是想日后作大官,骑了马回家对她夸耀的。她的先生责罚了她,我知道了总是义愤直冲到头发梢,想替她报仇。

  又常幻想她与我在漆黑夜里,跑到高山深林中去逃难。狂风吹树,野兽四嗥,她吓得紧紧地抱住我的臂腕,悄悄无言地走路。忽然山头上现出一片火把来,一群强盗,赤着膀臂,手擎明晃晃的板刀闯过来,要抢劫玉君。我把玉君藏在石后,一人碰了过去,夺过剑来把强盗打退,却是自己也受了致命的重伤。玉君出来,见我倒在地下,跪下伏在我胸上哭,眼泪都滴到我的伤痕里。我一时想坐起来安慰她,告诉她我一点儿都不痛;但是身不由己,刚抬起半身,便又倒下,一阵心痛,就死过去了。她从此接着哭我。直至她长到十五岁,十七岁,十九岁都不忘我,嫁了人还时常到我坟上来吊我。

  这种痴呆的思想,直至现在十余年后,还在我心中留下印痕。不过自从两家老人凋零,玉君的哥哥早逝,我的姐姐已嫁之后,两家的往来便渐渐地断绝了。我在外前后十余年,竟未得见她一面,而她的消息也久经沉杳。于今我回来,家中剩下孑然一身,而她也快要嫁人了!

  我正在想的无聊,忽被小猫球儿“喵”了一声,把我的思线碰断了。我抬起头来,只见它在软椅上翻转身来,对我伸开两只前爪,鼻子向上一痉,赤着牙,打了一个深深的呵欠,又咕噜咕噜一阵,仿佛是警告我天不早了,快睡觉罢!



  早晨六点钟出了城门,见朝日刚从树梢探出头来,照在盖满露珠的草地上,蒸起一层晶雾。远远的望见几个村落中冒起缕缕炊烟,直冲上新开放的淡蓝天空。我沿着一片菜园子向海边走去。一面走,一面回想昨天晚上杜平夫对我所说的话。想起要见多年别过的玉君,心中不免突突地跳。想到平夫是个有性情的男子,又私为玉君喜。但是,平夫去了,要我照应玉君,在中国这个社会里,男女中间,都是隔条天河的,哪里有互助的机会呢!岂不是令人搔头的事吗?

  我正在痴痴地低了头往前走,冷不防,把个路旁站定拉菜车子的驴儿碰了一下。那驴儿正在那里打盹。我这一碰,又正碰在它的头上,它冷不防吓了一跳,脖颈一仰,向上一跳,拉了菜车子就跑,把车子上刚刚装好的清新油绿的韭菜、菠菜、王瓜、大葱、小白菜、紫胖的茄子、红脆的水萝菔,都倾翻在地上,还有几个肥的青椒、冬瓜、王瓜在地上乱滚。

  菜夫正在抱着菜向车上装,见驴儿跑了,快放下怀里抱的菜,把那个受惊的驴儿拉了回来。那驴儿直仰着长脖,竖起一对大耳朵,吁吁地喘气望着我,用两条后腿向地上乱踢,大有对我过不去的样子。

  我对菜夫抱了歉,帮他把菜装好了,又向海边走。

  穿过菜园子,便是一片沙田远接海岸。过了沙田,我便望见一对人儿在海岸并肩散步。他们走着渐渐慢下去,又渐渐地那位女子停住了脚,脸转向一边,头渐低下去看地。那位男子站在她面前,伸开膀子,似乎对她有所请求,但是她不应。那男子的膀子,渐渐地垂下去,也低了头看地。

  离他们不远,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子在那里低头躬腰拣石子。此时海岸上只有他们三位,静悄悄地站在朝日中,背衬着一片海水的清碧,远接天边。

  我不好意思走向他们,只得转了头向那位小女孩子走去。只听背后有人叫道:

  “一存,我同玉君在这里等你半天了。”

  我转过身来,见杜平夫与周玉君正向我走来。玉君高细身材,眉目间犹是幼年的秀朗,而神采越见飘逸了。我正想向她迎上去,那两只脚偏偏像教钉子钉在地上。玉君乍见时红了脸,慢慢地向前踱。海风吹得她的玉白纺绸刺花短袖褂子与下身的哔叽百褶白裙都翩翩向后飞舞,像阻止她的前进。她的柔黑的眼珠,满含着羞涩的笑意道:“林先生,你可记得十几年前的玉君?”

  我从她的笑中,犹依稀见到她幼年的憨态,便答道:“只有你笑的样子和你哭的样子,我记得最清楚啦。”

  “可是我常常哭过?”她笑着问我。

  “哭是不常哭,只是一哭就会闹乱子的。你可记得我们后院子的老树根是你哭断的吗?”

  她听罢红了脸一笑,那披肩的雪毛,也都丝丝摇动,磨擦着她红润的双颊。

  “从前家兄在着,我们还时常得到你的消息。后来家兄去世,消息就断绝了。”她说着用手理一理鬓发,又接着道:“我在北京的时候,你已经到外国去了,听说你连朋友的信都不写!”

  我答道:“人家有了快意的事情,才写信给朋友要他们高兴;有了失意的事情,也写信给朋友要他们伤心。我既无得意的事情能使朋友高兴,又不愿为了失意的事情教朋友伤心,所以就用不到写信了。”

  她听罢把头掉过一边,假装看海,不再理会我。我又指那个小女孩子勉强搭讪道:“那是谁?”

  “那是我妹妹菱君。”玉君说着对菱君招手道:“妹妹,过来见见林先生。”

  菱君听罢,两手捧些石子跑了过来,只见她雪白的皮肤,乌黑的头发,星目朱唇,犹是当年玉君的样子。我要同她握手,她把石子用左手向胸前捧着,抬起右手来与我握手——一只丰软的小手,指根上一行四个小窝。我问她话,她不回答,只退过去用手抚弄她姐姐的短裙,瞪着两个滴溜溜的大眼睛望着我。

  玉君用手抚着菱君的头道:“怎么啦?平常是个话婆婆,现在倒装起哑巴小姐来了!”

  忽的汽笛一声,大家都吃了一惊。转头看时,见一只载客的小汽船,飞箭似的,从西面驶进港来。平夫把那只船恶狠狠地看了一眼,脸上忽地老了十几年似的,凑近一步,眼里冒火一般的看着玉君道:

  “玉君!”他说了这两个字,再也接不下去了。他的咽喉为感情塞住了。

  玉君慢凑到平夫的跟前,拉了平夫的手,两眼满含着泪光,希望,怨望,看了平夫半晌。她微启的唇,被日光穿射,映出一种浅红的颜色,张了一会,方微微地颤动道:

  “你去了三年以后就回来罢!”

  “我不去啦!”平夫顿足道。说着把头转过一边,好似要躲避玉君的目光。

  玉君听了,眉头开锁了几次,勉强含笑道:

  “笑话,为什么又不去呢?”

  “等到……”平夫咕哝了两个字便又断下去。

  玉君看了他半天,放开了他的手,低下头半天不响,忽地红了脸,对平夫嗫嚅道:

  “你去罢,我一定等着你就是了。”

  平夫抬起头来,眼里满含着感激的意思望着她,她低下头去。平夫伸开了膀子凑近了她。我忙转过脸,移开步,去叫脚夫。

  行李都装好了,平夫与玉君还傍倚着不动。直至催客的汽笛又叫了一声,二人才如梦中惊醒。平夫依依不舍地上了船,那船便像占了胜利似的大叫一声,一溜烟向东驶去。

  那船直走的剩下一丸黑影了,玉君还在那里站着不动。海风吹散了她的丝发,吹冷了她的雪腮,像一个玉雕的女神。

  我在一旁低首徘徊,要过去劝她也不好,离开走了也不好,便想法把菱君招在一旁,要她拉玉君回家。菱君望了我的脸要想说话。我便躬下腰,她竖起脚尖,把嘴附在我耳边道:

  “姐姐为什么让杜先生走了,走了她又发愁?”

  我笑道:“你不知道吗?”她摇了一摇头。“可是我也不知道呵。我们问问那水上的白鸥去罢。”

  她听了向我白瞪了眼一望,表示不满意,又把头一歪,转了身跑去她姐姐身边,拉了她姐姐的手道:

  “姐姐,我们回家去罢。”

  玉君牵了她妹妹的手慢慢地走去。我也无精打采地回家来。



  正是初交中秋的天气。禾稼尚在田里未获。这一天我与张老头同到西庄子上去看看田,就在一个田家用过了午饭;张老头便同几个农夫到树荫下去歇午去了,我一个人闷闷地往家里走。虽是秋半而午热尚浓,此时午日方斜,人倦欲睡。经过几个村落时,看见村头树下,几个农人围坐,吸着旱烟,大家谈笑。路旁的酒店里,这边坐几个,在那里吃酒;那边坐几个,在那里打盹。我一个人穿阡越陌,慢慢走来。四围寂静,只有微风吹动禾叶刷刷作响与离落的几头老牛龁草的声音。我又走过一个小溪旁边,溪岸坐了几个洗衣的幼女,与几个垂钓的儿童说玩话。溪上对对的秋燕,掠水飞翔。在这种艳阳光下,生机四露的地方,我一个人总觉懒姗姗的,像头失掉同伴的羊。踽踽走回家中,见张妈正与她女儿琴儿在那里捣衣。见我进来,她们都停住手问我话。

  我笑道:“刚到中秋,你们就忙着捣衣了!”

  张妈笑道:“俗话说的好:‘山枣一声,懒媳妇吃了一惊。’我与琴儿反正是闲着没有事,现在就把冬衣忙好了,免得山枣上市,还要吃惊呵。”

  我懒懒地走进屋子。西窗上满窗骄阳,有几个长脚蜂儿在新油糊的纸窗上嘤嘤乱碰。琴儿送过茶来,问我可要吃点食,我说不要了。她又把院子里晒的书,一部一部搬进来。搬完了,站在书架子前去整理。

  琴儿是张老夫妻惟一的女儿,那年已是十五岁了,生得紫胖胖的脸儿,不笑不说话,一说话就没有尽头的。她一面理书,一面报告我些东家长西家短的话。我半听不听地同她打混,忽然听到她说什么周小姐常到海边去的话。

  “可是花市街的周小姐吗?”我发急地问她。她眼不瞧我,只是点了点头,继续理她的书。“周小姐怎么样?”我又发急地问她。

  她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又转了过去理她的书,只装没听见我的话。

  我说:“琴儿,你这个孩子怎么学坏了!我不问你的话哪,你老是尽量的说;我问你话哪,你倒不说了。”

  琴儿回过头来笑道:“你这一着急可就把我吓忘了哪。你刚才问我什么来?”

  我气了道:“琴儿琴儿!你老是这样地和我淘气,我明天只好搬到西山园子去住了。”

  “少爷,你别动气,你听我告诉你。”琴儿一字一板地说道,“我今天吃过了早饭,跟对门的小润一块儿到海边去玩,看见了周小姐在那里站着哪,眼瞧着海,老久也不动一动。小润告诉我,说是周小姐常常到海边去哪。从前还领着她小妹妹,后来只是她一个人。人家全都说她会跳海的。”

  “胡说!”我说了却不知不觉地站起来,仿佛看到黑沉沉的海水中伸出银白的牙爪把玉君抓拿下去了。

  琴儿看我出神,莫名其妙,瞪了眼直望着我。我觉出她的注视来,自己不好意思,正想转身向外走,忽听张妈笑道:

  “赵大娘,原来是你!哪种风把你吹了来?”

  “你们的少爷可在家里吗?”是赵大娘的声音。

  “你找他有什么事?”

  二人低声咕哝了一回,又都笑起来。

  张妈走进来对我说:“赵大娘要见你哪,有要紧的事要同你商量。”说完对琴儿挤一挤眼,笑着出去了。

  不久张妈领了赵大娘进来。赵大娘年近五十,瘦面薄唇,衣服素洁。我让她坐下,自己站到书架子前,假装理书,不去理她。

  赵大娘把我打量了一番,说道:“多少年不见,居然长得这样魁伟了。”

  我仍是不理会她。

  她停了一会,又搭讪说:“当日老太太在世,我是常常来问候的。咳!姑奶奶还不是我做的媒吗?你看,姑老爷这几年人旺财旺的,那个不羡慕人家!当初我到贺家去提亲……”

  “赵大娘,你现在还当媒人吗?”我打断她说,“现在的新法令,凡当媒人的,都割去舌头,抛到海里去。”

  “你别害怕,我不是来做媒的。”

  “好的很,你请吃茶罢。”

  琴儿倒了茶送过去。赵大娘一面吃茶,一面两个眼随着我的行动转,打混了几句闲话,又向我笑道:

  “我们若是不当媒婆,你们也没有老婆。”

  “谢天谢地,傻子才要老婆呢。”

  “怎么?连老婆都不要啦!”赵大娘说着把茶盅放下,责备张妈道:“你们老夫妻俩受过老爷太太的恩惠。于今你们少爷没人管,这样自由自性的,你们也不劝劝他!”

  “我们也不劝劝他?咳!我的老天爷,那里有用呢!”张妈回答说,“前天我们姑奶奶回家,那样地劝他!证古论今,什么话没说到!轻啦,他当作耳边风;重啦,他抢白我们姑奶奶一顿。姑奶奶红了脸,气得两眼泪汪汪的再不做声了。咳,你那里哓得我们这位少爷的古怪脾气!”

  停了一会,赵大娘正色道:“玩笑是玩笑,正经是正经。我提的这位姑娘,却是不同寻常。别提长的多么漂亮啦,就是画也画不出!能写能算,待人又好,家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夸奖她的。并且人家又入过学校,正对你的……”

  “她既然入过学校,就自己会嫁人,用不到你们多嘴长舌的。”是我打断她的话。

  “哎哟,人家是什么人家,能教姑娘自己找婆家!”她不耐烦地说,“个半月前还因为什么婚姻自由,闹了个天翻地覆的。咳!这就是……”

  “你说的是谁呀?”我急问她。

  “你若是一点意思都没有,我就不用说出名字来啦。”是她留难的话。

  “你不说是谁,我怎么会有意思呢?”

  “是谁?”她装腔作势地道,“说起来你应该知道。就是花市街周老爷的姑娘。”

  我的头忽地大起来。满屋子里的桌子椅子都乱转。赵大娘的两个眼睛也在空中乱跳。我向衣架前扑了一步,抓起帽子和手杖,闯了出来。只听背后抱怨道:

  “人家一不秃头,二不瞎眼,他怎么听了生气哪?”

  “你可不知道我们这位少爷怎样的乖僻啦!凡是我们说是对的,他总说是错了;我们说是错的,他倒说是对了。”

  我如在梦里一般地走着,不知道走了好久,也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只见眼前一块大石头,背后是一株树。我便身不由己地坐下去,闭了眼背靠在树上。四肢都疲软了,毫无一星儿气力。脑子里倒是热的发酵,一切心思都如乱丝一般,丝丝染上喜怒哀乐各样不同的色彩,互相搏斗,互相胜负,又都扭成一股儿,变为灰色情感。心中什么都觉不出来,只是木木的一团。

  不知坐了好久,脑中的热胀渐渐地低减了些。眼前又现出许多的图画来。仿佛是在埃及的东岸,赤圆的落日,如夜火一般,照的沙漠都通红。从天边的椰树间,跑出一群野人来,飞隼一般的快,直扑到我面前来捉我,我一时四肢无力,只好由他们绑起。再一抬头,看见平夫骑在骆驼上,像个王子。我心中欢喜,想他一定救我。哪知他把头掉在一边,只装不见,满不理我。我想到我原是对不起他的,无怪他生气。后来又转出一个女王来,与平夫并辔骑在骆驼上,我气的大骂平夫辜负玉君。平夫笑道:“玉君已经嫁了你,我有什么辜负她的地方?”我心里也承认他的话。正在焦急,忽地眼前一阵红光,一切都不见了。

  睁开眼一看,正是落日照在我脸上,我原是打了个盹。

  我把身子转了一转,背着阳光,又闭上眼去默坐。仿佛又觉着自己在幼年的家庭中,家中来了许多的客,热闹闹的站了一屋子。姐姐也跑了进来,对着我点头笑。我正在猜想这是怎样一回事,仿佛听到大家交头接耳地说是我定了亲。我心里也想是不错,姐姐曾经告诉我要定玉君为亲的。又想起玉君要我替她刻个小猴儿,便得意洋洋地带了刀子与木块,跑到院子树下去动手刻起来。刚一蹲下身,便觉两只小手抱住我的眼,说道:“你猜我是谁?”我道:“玉君!”

  忽听到背后一阵笑声把我笑醒了。觉着两只温软的小手仍捂在我的眼上。我拉开一看,一个雪白的面庞,露着两行小牙,腮边一对笑窝,从我背后转过来。我嚷道:“玉君!”

  “哈哈,我是菱君。”

  我定神一看,果然是菱君,才知道自己真是梦魂颠倒了。菱君又对我道:“先生,你在这里打盹,不怕着凉吗?”

  我再四处一看,原来是在望仙桥下一株老柳树前,是我们约好了为平夫递信的地方。

  我从衣袋里掏出平夫船到埃及时寄来的一封信,为菱君装好在怀里。我问她姐姐可好,她点了点头,又附在我耳边说:

  “姐姐常到海边去,也不告诉我。”说了歪了头,鼓起小腮,很不平似的。

  我拍着她的肩说:“姐姐去散步,怕你跟去冷,所以不告诉你。快把信送去,看姐姐着急。”

  菱君转身沿着河边跑去,走了老远,犹时从树丛中望见她的影子。

  我坐到什么时候才回家,也不晓得,只知上桥的时候,望望天上的星斗,已渐稀白,耳边上隐隐地听到几处的鸡声了。



  自从赵大娘闹了一场提亲之后,我心中平添了许多无端的烦恼。在家看书咧,看不到几行,心里就不知道想到那里去了。出门散步咧,走不多几步,心中便厌倦了。对人无故的发脾气,对自己的鼻子眼都嫌讨厌。于是把递信的责任,交付琴儿,自己便跑到北京来了。黄土依然旧样的多,饭摊依然旧样的脏。政治依然旧样的与黄土饭摊媲美不朽。不过还有一个学者的社会,是在中国旁处找不到的。我住了一年多,也当了一名委蛇委蛇的教员。

  有一天从学校领了薪回家,将一把纸票放在桌子上——自从金钱代工价后,这种支配道德,支配政治,支配世界和战的纸票!不觉自己对自己说:

  “一存,一存,你又错了!为了这几张纸,你作了个雇佣式的教员,野鸡式的兼教!”

  “你说,古人教书,是学者的自由结合。所以没学问的不能教书,没学问上兴趣的也不来听讲。自从有了现存的学校制度后,教员不是以讲学为生命,是因缘校长谋饭吃。分班教授,便不管学生的个性与兴趣,教员的讲演,不过是无的放矢罢了,你这个话也不算全差。但是,你到哪里找得到大学为公的地方,学者可以随意设讲席,学生可以自由来听讲呢!

  “你说,教员是要能激动学生对于学问上的兴趣,引起学生心中的问题,再去帮助他们解决问题的。不是教员要颟顸地去讲,学生要无抵抗地来听。那是戏馆子与说书场的把戏,不是学校中研究学问的方法。

  “你说,教员与学生之间,不惟有知识上的关系,又当有作人上的关系;教员为金钱而谋事,学生为文凭而混时间的,算不得教育。

  “你说,学生与学生之间,应当多有讨论与切磋的机会。学校当多制造此种机会,正式的如各种讨论、辩论会等,非正式的如牛津、剑桥大学之下午茶会等,使学生得到机会与刺激,去讨论学术,批评政治、文艺及各种社会问题。

  “你说,学校中当提倡各种的运动与社会事业,以期养成大家合作的精神(Co-operative Spirit)与处世的艺术(Art of Living)。

  “你说……你说的话多得呢,但是哪一件你做得到,哪一件你能够帮一点忙!一存,一存,算了罢!如其心上背着大黑点子混饭吃,反不如……”

  一阵门铃响,把我的疯话打断了。不久,听差的拿进一封快信来。我一看,是玉君的,便先吃了一惊,她为什么要寄快信呢?忙拆开看时,见是:

……家君将以妹嫁军阀之子黄培和,争之无效,反遭诟詈。妹誓死不负平夫,誓死不嫁军阀之子。但平夫既远隔重洋,家兄又不幸早世。举目无亲,仗义何人!且黄家既欲速娶,家君又利早嫁,幽谷深渊,迫在眉睫。此等委琐之事,非兄莫敢告语;患难之际,非兄莫能挽救。望念昔时兄妹之情,平夫委托之重,速出一弱女子于水火之中。平夫与妹,不敢忘德。鸟语莺啼,魂惊消息;海天云际,目断归舟。


玉君,五月十五日。


  蒙蒙细雨在海面上打起千万个白波,洗淋淋沉重的载客小舟,拢到轮船边。在人声嘈杂中脚夫挣扎着拉下了我的行李,并我一块儿用小舟渡到海岸上。一个人担了我的行李,我在后面一声不响的跟了走。

  从雨丝迷离中,望见了城郭,又望见了家里的几株老柳树。一进门,张妈又惊又喜,忙着为我换衣服,烘屋子。张老头也跑进来,两个眼笑的眯成两条缝,两行白牙从他的草蓬蓬的胡子里露出来。他喜的没得话说,只说是要到前街去打酒,为我驱寒气。琴儿抱着小猫球儿笑吟吟的走进来。她比以前出息了许多,说话也带上些羞涩的意味了。一进屋子猫球儿便从琴儿怀里跳下来,跑到我跟前,围我转了几个圈子,又用脊背来磨擦着我的脚背,嗓子里咕噜咕噜地仿佛是说:“回来了,回来了!”

  张妈与琴儿,忙着做了几样拿手好菜。张老头打酒回来,我的衣服也换好了。我让张老头夫妻一同吃酒,他们客气了一回才依从了。时已黄昏以后,窗外雨声,屋内灯影,大足助人酒兴。张老头夫妻,问我些异乡新闻,我就拉七杂八地讲给他们听。讲到高兴的时候,张老头夫妻点头叹息,琴儿也忘了温酒,站在门旁,瞪了黑溜溜的眼睛窃听。

  我又转向张老头夫妇问些地方上的情形。张老头报告我些家乡琐事,又叹口气道:

  “自从你出门这一年多,家里的样样东西都贵起来啦。人家出门,做官的做官,发财的发财,回家来买房子买地;我们家里呢,化销一天比一天多,地租子一年只有几厘利,越久越不够啦。并且……”

  “可不是!”张妈抢着说,“你看北街王家,长街苏家,庙后沈家,那一家不是做官发了财,回家来买房子买地呢!更有小井黄家,人家做了什么师长啦!回家都带着护卫,家里新起的大洋楼,华美天堂的!咳!咳!咳!少爷,只有你……”她吃了一口酒,壮一壮胆子,又接着说:“只有你还得从家里要钱化!你也不……”

  张老头看了她一眼,她才闭住嘴。于是两个人的四只眼睛一齐射在我脸上,我只得低下头去不言语。

  半晌,我抬起头来问张妈道:“你说的那个黄师长,他有一个儿子吗?”

  “两个啦,大的三十上下,小的十几岁,是姨娘生的。”

  “你看见过他的大儿子吗?”

  “没见过。听说有好几次到北京上学,都不行。要入兵营,他奶奶又不答应。现在还在家里闲着哪。”

  “他还没有娶过亲吗?”

  “怎么没有呢!不多些日子才死的。听说就要续娶啦。”

  一时大家无言,停了一会,我又向张老头道:“我们西山园子的房子,可住得?”

  “住是住得,只是狼狈些。”

  “没有妨碍,我一两天就要搬过去住。明天你去对哈大爷说一声,教他把西北角上那五间正房打扫出来,就说我快要搬过去住啦。”

  张老头沉吟了一会道:“少爷,你还要带些东西去吗?”

  “东西倒要带一些。把书房里靠南窗那一架子书也搬过去。”

  “怎么?少爷你要在那儿常住吗?”张妈瞪了眼问我。

  “住一年学学种地。”我笑着回答她。

  “种地?”张妈把头一扭道,“我的老天爷!你看看!你在外国多少年,是学种地的吗?咄咄!”

  “我很后悔我没学种地!”

  大家一时都没声响了。停了好久,张妈长叹一声道:“上自去世的老爷太太,下至我们,所有的亲戚们,哪一个不指望少爷读书成名,有点出息!谁想到少爷自由自性的,要跑回家里来种地!难道你也穿粗衣,吃粗饭,和一群庄家霸子厮混吗?”说到这里,她看一看她老头子,张老头点了点头表示赞成她,她更壮了胆,又接着说:“再说,少爷这大的年纪,早就该讨位小奶奶了。这样的光杆一个人,几时是个尽头。娶位小奶奶,也好生下几个儿子,家中热闹闹的,就是老爷太太在阴世,看了也很高兴的。”

  我只是低了头不回答。

  “少爷,你可是有什么不得意的事情?”她又问我,我仍是低了头不答。

  “你可是有什么心事,说不出来?”她又接着问,“果然是这个样,你一个人住在山里头,岂不是更要伤心了吗?”

  “你不要再问啦,少爷真个伤心起来了!”是琴儿的声音。接着屋内一种说不出的凄凉,大家默然,只有我的泪滴衣襟与窗外细雨断续的凄切声响。



  第二天早饭后,天色晴了,金煌煌的日光,漫铺在新雨后的长街上。我一面走,一面打算,心里总是忐忑不安,好似要上断头台的一般。走了好一会,抬头望见了一座新起的不中不西的洋楼,心里想道:“这就是张妈说的那个华美天堂的大洋楼了!”忙向前抢了两步,忽然那两条腿,自己又停住了,像似从心中坠下一块大石头来把它们坠住了一般。从腰里掏出烟盒来,燃着一支烟,吸着烟又打了几个转身,才转到黄家的大门口,一鼓气直走到门房前。

  “您找谁?”一个四尺多高四尺多粗的人从门房里鸭子步踱了出来,仰着脸,扁着嘴,这样问我。

  “你们大少爷可在家里吗?”

  “您贵姓?”他把我上下打量着盘问。

  我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他接过去,闭着嘴看了半天,嘴巴下那一片多肉褶作深深两道大纹,又仰起头来对着我说:“您在这里等一会儿,我给你进去瞧瞧。”说完转过身去,挺了胸,仰着头,向里走去。只见他颈上三道大纹,身下两条短腿。

  等了老半天,他从里面挺了肚子走出来说:“请到客厅坐罢,我们少爷就起来啦。”

  我跟他到了客厅里,坐在一把四面不沾身的方椅子上。他挺着肚子走出去了,一个长瘦的差人进来倒了茶。我吃着茶四面墙上望一望,见挂的匾联,都是些督军省长的大笔。又等了老半天,听差先进来,跟着是一阵香水香肥皂的臭味,进来了一位黄、瘦、细、小、时髦装饰的人,对我躬了两躬腰,口内说些久仰久仰的套话。我站起来问他可是黄培和先生,他把眼挤了几挤,一笑露出满口的金牙来,答了个“是”。我心下暗想道:“他不像个师长的儿子,倒像个花旦的琴师。”

  他和我客气了几句不相干的话,就问我道:“你刚从北京回来吗?”

  “是的,昨天刚回来。”

  他抬起手来修饰指甲,现出两手的金戒指;又抬起头来,问我道:“你常看戏罢?”

  “看过了几次。”

  “徐碧云真是后起之秀啊!”

  “我来有一件事情求你。”是我打断他的话。

  “他扮玉堂春公堂一场,唱工真好!”他赞叹不置地说,“其中二六转摇板,摇板转快板一段,变化无端,悠扬尽致。除了他,真没有第二个唱的那么好!你看过他的……”

  “我来有一件事情求你。”我又重新郑重地这样说。他把眼挤了一挤,望着我道:“你说什么来?”

  “有一件事情求你。”

  “什么事?”

  我哦哦了半天,才红了脸说道:“府上可曾到花市街周家提过亲吗?”

  “不错不错,”他听了,笑的一口金牙都露出来说,“我从去年在海边上看见了周家这位小姐,咳!别提啦!比琴雪芳长的都漂亮十倍!可巧我的内人上月死去了,到周家去提亲,周老爷喜欢的了不得,满口答应,我们不久就要定亲啦。”

  我听了眼前发了一阵黑,定了定神对他说:“这门亲事定不得的。”

  “定不得?”他挤着眼发惊问我。

  “你可认识杜平夫?”

  “不认识。”他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周小姐认识他。”

  “周小姐认识他?”他瞪了眼吃了一大惊似的。

  “很认识他,他们两个人是朋友。”

  “是朋友?”他的眼挤得更急了。

  “是很好的朋友,两人已经有了婚约了。”

  他听了两个眼一挤也不挤地圆睁起来望着我,半天一声不响。忽然问我道:“因为什么她父亲又把她允许了我呢?”

  “因为他不承认他女儿与杜平夫的婚约,所以又把他女儿允许了府上。”

  他听了把眼皮慢慢地垂下,如释了重负一般,微笑道:“这就是了!”

  我又鼓了勇气说:“周小姐一定要嫁杜平夫,因为她父亲不答应,所以来求你成全她的志愿。”

  他听了立时变了脸说:“我不懂,我哪一点不如旁人。她父亲愿意结这门亲,三番五次地托人来告诉,说是她十分愿意,要几时定亲就几时定亲。我又不是勉强她……”

  “不是这个意思。”我解释说,“原为杜平夫与周小姐是旧朋友,所以我们要成全他们。”

  “成全他们的勾当!”他愤愤地如此说。

  我听了如同被刀子割了一下,刚要起来同他分辩,他慢慢地问我道:“姓杜的现在哪里?”

  “在法国。”

  他听了冷笑一声,两个眼睛极狡猾地望着我问道:“你怎样知道周小姐要嫁姓杜的不要嫁我?”

  “周小姐写信告诉我的。”我漫不经意地回答了他。

  “哈哈!周小姐写信告诉你的!”他听了枭笑道,“这种事情她都能告诉你!不知道你们……你们有什么勾当呢!现在假装文明的女子都靠不住!我娶过她来,一定要问个明白。把她关在家里,看她再能与你们……”

  我眼前一片火星,听不清楚他下面说些什么,只看见他一口冷笑的金牙在空中跳荡。我站起来,把手中的一杯茶,狠狠地向他脸上泼去。只听他大叫一声:“听差,打打打。”我叩上帽子,抓起手杖就往外走。客厅前站着两个人,见我如疯狗一般闯过去,他们倒向旁边一闪。我走出来了。

  糊里糊涂地走着。日光是血色的,路旁的屋子都躺着,树也七歪八仰的,“大概这是我的家了?”进了院子只听有人说道:“少爷你回来了么,你的脸怎么那样的红!”大概这是张妈的声音。

  摸进自己的屋子,看见一张床在那里,脚下忽然有些站不住了,躺下去,不久,一切昏乱,不识不知了。



  “看呀!那墨黑的乌云从海上冒出来,遮盖了半天。快起大风啦!嗳呀!那呜呜的风头扑过来了,好冷!看,那海鼎沸到什么样子!千山雪流,万壑珠飞。水直奔腾到陆上来!怎么?海水都溅上身来了!好冷,好冷!……这里暖和!盆大的太阳赤熊熊地挂在头顶上,四望的草木都烤焦了。荒沙万里,映日闪烁。热的了不得,渴的了不得。……看!那里飞奔过来一只箭猪,是向我来的,张了血盆一般的嘴,赤了白刃一般的牙扑上来。可怕可怕!看他站起来了!呀!不是箭猪,是黄培和。这小子抓了我的手。黄培和你着打罢。”

  “打碎马大夫的眼镜了!”耳边的声音。

  “这是伤寒病没出汗。”又一个声音。

  我定了定神,看见地上站了许多人,屋里的灯在空中乱跳。一个人,两个人,许多的人,都挤上来拉起我的身子,灌我些没味的浓水。

  我眼望着那盏乱跳的灯,把身子倒下去。那一盏灯变了许多灯,又变成绛色的云。云尖开了花,落下掌大的花瓣来。渐落渐大,落到地上又都变成了仙女。轻罗被体,丝发拂肩,一齐握了手排成一个大圈。丝发飞动,罗衣飘扬,大家跳起舞来。一团明月正挂在头顶上,照出来她们的花腮含露,玉齿生光。正在跳的体软似练,娇笑如痴的时候,一阵马蹄之声,包围上来了无数的骑兵。个个如狼似虎的闯过来,把一群花嫩玉洁的女孩子强拖上马去。她们挣扎着,哀啼着,被那些强暴骑兵绑在马上。头向地,胸向上,头发散垂到地,雪臂无力地伸张软垂着,被缚在怒驰的马背上。一片烟尘起处,不见踪影了。我眼花了,脑裂了,身体麻木了。忽然耳边一阵啜泣之声,再定神看时,原来在她们跳舞的地上,有一位漏网的女子,头发散乱在地上,面向下,长伸了身体,躺在那里。我满怀怜惜与恐怖,欲进不进地走近她,跪了一只腿,俯身将她拉起坐着。啊,不是旁人,正是玉君!月光照在她面上,颜色蜡白,衣衫半为血溅,她半天睁开了双目,似乎认识我。她目光中露出对我满怀怨怼之意。她冷白的唇颤了几颤,似乎要讲话,但终讲不出。我急要对她辩明心迹,见她双目向上一翻,身体便冰冷了。我急得要哭,又哭不出,遍体只出冷汗。忽觉一只手抓住我的肩,正要回头看时,只听耳边说道:

  “少爷你吃药罢。”睁眼看是张妈。

  又听有人道:“好了好了,出了汗了。”

  我心里清楚一些,看出地上的人有医生,有我的姐姐、琴儿、张老头夫妻。他们都上来问我怎么样了,我说是好些。但是闭上眼睛,眼前出现的,不是颜色惨白,目含怨怼,欲言不言的周玉君;就是面呈恶笑,目含讥讽,口耀金牙的黄培和;不然,就是圆睁二目,愤不可遏的杜平夫。直闹到五更,心中才渐渐地清平了。

  过了几天,身体已渐复元。早饭后坐在院子树荫下一张竹椅子上,随便拿了一本屠格涅夫的《春流》在手里,半看不看的出神,觉得他开宗明义的一首古歌稍有意思,可意译如下曰:

昨日欢


今朝愁,


都似春水向东流,


一去不回头。


  我又觉不妥,正想修改时,张妈与琴儿已收拾完了厨房,过来拿我开心。说我病中怎样地骂医生,怎样地摔药盅子,又怎样地打碎了医生的眼镜。琴儿又抿嘴笑道:“叫了也有一百声玉君!”我正在没法回答,只低了头假装看书,忽听张妈笑道:“哈哈,巧得很!红娘来了。”

  我抬头看时,见菱君走了过来。我笑道:“好久不见,长了这许多!”又问她怎么喜客跑了来。

  她笑道:“先生已经回来了吗?姐姐着我来问一声先生回来没有。”

  “可说过有什么事?”

  “姐姐没说有什么事,只是着我来问问。”

  “姐姐可好?”

  “好。”她锁了眉回答我。又停一回,她走近我,低声说道:“姐姐近来有些古怪,有时抱着我不放松,一味亲我!有时不理我,一个人坐着流泪。我问她话,她也不作声,只是哭!”

  “没生病?”

  “没有。”

  她两个大眼瞪着望了我老半天,问我道:“先生,你刚生过病吗?”

  “生了几天小病,现在好了。”

  我站起来又说了几句闲话,走到屋子里,写了一封短信,报告玉君我见黄培和的事,又告诉她我要搬到西山的话。写完为菱君放在衣袋里,临走时教她劝姐姐不要哭。她两个聪明的大黑眼睛满含着许多疑问,望着我写信、封信、交信与她,不解什么意思,但是又不敢问,低了头走出去了。我叹口气道:

  “一存一存!你真荒唐,生生地把玉君断送了!”



  哈老头的儿子兴儿跑来,说是房子修饰好了,问我几时要搬。我教他在此等一等,我就要搬。张妈帮着我收拾起几件行李。“琴儿这个丫头哪里去了?”张妈突如其来地说,“琴儿,把洗的那几块手绢拿来。”

  停了半天,琴儿才慌里慌张地手里飘着几块手绢子跑了进来,丢下就往外跑。

  哪里去?”张妈问她。琴儿哦哦了半天,才答道:“……到后院子浇花去。”

  “不要去。”张妈命令她。

  琴儿倚在门框上,骨朵着嘴,两眼瞅着她娘,想走又不敢走,却是不停地探头伸脑向外望。她娘问她话,她惊了一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神情不定,回答的话也是驴唇不对马口的。不久兴儿得意洋洋地走了进来,嘴甜笑着像吃了蜂蜜似的,问道东西收拾好了没有。

  “收拾好了,你搬到车子上去罢。”张妈吩咐他。

  他站住脚不动,只望着琴儿挤眼笑。琴儿把身子一扭似恼非恼地走出去了,他才笑吟吟地躬了腰去搬东西。

  东西放在一辆骡车上,我也坐在上面,兴儿赶着车,骡儿的头一摇一摆地拉出城来。

  正是中夏上午的时候,一轮赤熊熊的烈日照在遍山遍野绿茂的庄稼上,暖煦煦的薰风吹得草木都懒洋洋的欲睡。啯啯儿乱噪乱叫,像不让他们睡去似的。骡儿走的比蜗牛都慢,头一点一点的好似老头子打盹。

  “兴儿,你今年多少岁了?”我问他。

  “二十二啦。”他答道。

  “该娶媳妇啦!”我笑着说

  “哎!”

  “你娘不着急吗?”

  “哎!”

  “现在的人过二十以上,便用不着老子娘操心,自己是会找人的。”

  他回过头来望我一望,说道:“你说是自自自己找姘头?”

  “什么话!我说是男人自己找媳妇,女人自己找丈夫。”

  “那么,不不不用媒人吗?”

  “自己会找人,还用媒人干么?”

  他望着我傻笑一会,仿佛很明白我的意思的样子,说道:

  “少爷,你别别开玩笑啦,我我知道你的意思啦!”

  “我的什么意思?”

  “哎!”

  “我只说正经话,你这个孩子怎么这样的多心。”

  “不是我我多心,少爷,是你你多心。”

  “是我多心?”

  “哎!”

  “我多了谁的心啦?”

  他不作声,只是低了头用一块火石向车板上乱划。我不好意思再问他,只好让他对车板去诉心事。我望见几个小村落,烟囱上突出炊烟来,正是做午饭的时候。微风过耳,送来几处近午的鸡声。我对兴儿说:

  “快到正午啦,赶紧走,我们到了,还可赶上午饭。”

  他那里理也不理,只是划他的字。我低头一看,见他在那里划了两个人的头,脸对脸儿,一面写了个十七,一面写了个二十二。那个标十七的,像似个女人头。我也不去问他,他划完了把手中的火石拚命向地下一掷,狠狠地抽了骡儿两鞭子。那骡儿像似从梦中惊醒过来,昂起头来飞跑。

  及到了西山的园子,天已过午。哈老夫妻忙了一会屋子,又去杀鸡。到园里采了几种鲜菜,大家吃午饭。兴儿自从懒懒地搬完了行李之后,就一溜身不见面了。直至吃饭的时候,还不见他。他娘出去找他一回,没找到。后来见他在西北角上那个小屋子后面,坐在一块树阴的矮石上,躬着腰用一块石片划地。他娘叫他吃饭,他生了气答道:

  “不用你管,饿饿饿不死!你你应该管的,不肯管,不不不应该管的,倒要管起来!”

  他娘气了,也自言自语地道:“这都是哪来的风,哪来的雨,几时进城,几时回来怄气!”

  我吃过饭到屋子里休息一会,出来跟着几个工人去灌树,割树枝子,扎葡萄架,搭葫芦棚。他们起初都不让我动手,后来看我也做得来,就听我的便了。直做到红日西沉,通身都是汗腻。挟了一套干衣,跑下山坡来就是海岸。走到一块石后沙滩上,换了浴衣。一头撞下水去,好凉快!

  晚霞把海面映得鲜红。不远的几个小岛也都倒映在澂滢生光的水面下。霎时红云变了紫色、淡蓝、深蓝,蓝云镶着浅黄淡红的边框,衬着杏黄的天色。渐渐只见一抹红线,变为几缕青芒,落日下山了,海上的一层青雾渐合渐浓,把点点小岛都拥抱在黑软的怀里去了。

  我从水里出来,寒噤不堪,像一只冰箱里的去毛鸡。忙把身体擦干,换上干衣。及至身体热度复元,觉着遍体清温,筋肉怒张。跑回家来,饭只是吃不饱,吃得哈妈都笑起来。

  吃完了饭,觉着有些困顿。走到树下的藤椅子前,向后一仰,仰到椅子怀里,通体舒软,像棉花似的没得一星弹力。一种温都都的感觉,串遍全身,直串到眼上来,眼皮一阵温涩,刚一接触便入了黑甜乡了。

  及至醒来,见半满的月已经西斜,远山近树,都在微明迷离中。站起来往自己房里走,经过兴儿窗下,见兴儿房里的灯尚亮。从窗上照出的影子,知道他在地上走来走去的还没有睡。



  在园子里整住到一个星期了。这天早晨哈老头说是李子、花红、桃子、香水梨、海棠果都快要上市啦,商议雇些男女工人摘果子往外发行。商议完了,他跑去邻近村里雇了一大群人来。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热闹闹的站了一园子,好像赶山会似的。小孩子们爬到树枝上坐着,一面摘一面吃。老头老婆们抖起衣襟,在下面接了,送到筐子里。年轻的男子,少年的妇女就踏了凳子,探着身,伸着手,说说笑笑地一面摘果子,一面闹着玩。满园的绿树红果外,又平添了许多衣服的彩色。平时细碎的鸟声,于今换了断续的笑语,那满园子树枝也都跳跃招展起来。

  这里树枝分处,露出一个小孩子的笑面。

  那里绿叶中间,伸出一个少妇的皓腕。

  这里说:“小翠把花红都吃啦!”

  那里说:“小红把李子都装到衣袋里去啦。”

  这里说:“树枝抓住我的袖子。”

  那里说:“树刺扎破我的手心。”

  这里王公公用手揉着他的秃头,说是一个大铁梨落在他的头顶上。

  那里李妈妈抱住她的脚,说是张三驴踏了她的脚尖。

  哈老头挺起胸板,袖着手,来到这里吩咐几句,走去那里挑剔一番;脸上露出说不出的尊严,就是他颔下的几根黄胡子也根根都想跳起来说:“看,我是主人的胡子!”

  他们一直忙到太阳平西。大家都争着嚷着在井边洗手脸。这个抱怨那个泼了她一裤子水,那个抱怨这个溅了她的新鞋。这个骂那个洗的次数多了,说什么牛角洗不出象牙来;那个骂这个嘴太快了,说什么驴屁股掏不出马粪来。大家闹着笑着洗完了,都来到树阴下席地坐成个大圆圈,吃着水果谈天。我也坐在他们的旁边,听大家凑趣儿。大家不免讲些东家长,西家短,南家碗大,北家碟小的话。于大娘咬了一口桃子,一面吃一面说道:

  “你们知道,咱们南村里有个小神仙吗?不是会治病能请仙的什么神仙,是个套斗的小神仙。”一个人问道:“什么叫套斗的小神仙?”她接着说:“有一天他出去赶集回来,他老婆在家里招了一个姘头。不防备她男人回来那样的早,家里又没处可躲藏。于是她就跑到房门外迎住她男人,把她男人手里拿的那只巴斗给她男人套在头上,撒娇道:‘你猜我今天做的是什么饭?’这个工夫她的姘头就溜了出去。她男人猜道:‘米饭煮茄子,对不对?’她拿下斗来笑道:‘你真是个神仙!’现在你们这些男人里面有多少个是神仙?”

  大家笑了一回,答道:“只有于大爷一个人是神仙。”

  “呸,老娘讲故事给你们听,你们还拿老娘开玩笑,于今的世界,是越发没良心的啦!”于大娘说着把腿一伸,两只脚正放在小翠怀里。小翠手里吃过一半的花红,也被于大娘踢丢了。小翠气的叫道:

  “你们看看,于大娘这两只大脚,还往人怀里放哪!”

  “放你娘的狗屁!”于大娘说,“你奶奶的脚,比我的还大呢,你没看见。”

  小红一面插嘴道:“小翠,你别惹恼于大娘,连于大爷都是怕她的。”

  大家都看于大爷,于大爷在那里吸着旱烟袋,两个眼笑眯眯的不作声。

  于大娘倒有点不好意思,便骂小红道:

  “小红,你这个嚼舌根子的小婢才,你怎么知道你于大爷怕我哪?”

  小红笑答道:“哪个不知道于大爷怕老婆!”

  于大娘爬起来去抓小红,嘴里骂道:“我把你这个舌头生疔的小娼妇,看你老婆不撕你那张没有夹管的狗嘴。”

  小红的腿快,爬起来就跑了。于大娘抓不到小红,没处出气,回来抢白于大爷道:

  “也没有你这个一千锥子扎不出血来,不争气的男人,教人家拿了开玩笑,你还蹲在那里夹了狗尾巴一个屁也不放。”

  于大爷还是吸旱烟袋,两个眼笑眯眯的不作声。

  旁边一个人说道:“他在那里做神仙呢!”

  于大娘要笑不好笑,只得翻了脸说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是神仙。”那个人说着一伸舌头。

  “这倒罢了。”于大娘歪了头回到自己的座位。

  谢妈妈又引出头来说:“神仙不神仙,听我告诉你们一个新鲜话。你们谁见过城里花市街周老爷的小姐?”

  有一个人答道:“我见过。漂亮得很!”

  “外面漂亮,心里却不老诚!”谢妈妈道,“昨天我们的苏亲家从城里来看我。她是在周家当老妈子的,所以知道底细。她说是这位小姐人品性情,没有一样不好的;只是提起找婆家来,就和她父亲闹脾气。二年前因为一个姓杜的闹了一回;这回黄家去提亲,她父亲愿意的了不得,她偏不愿意。后来黄家气了,吹出风来,说是这位小姐靠不住,在外面认识不相干的男人。还有些不名誉的事情。周老爷听了,一气一个死,回家逼问他女儿。这位小姐也是个烈性子,气的哭了几天,恐怕还要寻自尽呢。”

  她是无意说,我却有心听。我通身的血脉,全不循轨道走了:头上太多了,这样的发涨;身上太少了,这样的发冷。直挺挺地站起来,觉着这个房子和园子都不是我的,这一群人我也不认识,就是我自己,也是一个空空洞洞的纸人。脚下轻飘飘的像踏着棉絮似的,出了园子,走下山坡,一直走到海岸,坐在一块石头上。天是空的,水是空的,山也是空的,天地一切都是空的,死的,没有情意的。



  不知怎么还是坐在那块石头上没有动,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了。只见得将圆的月正照在头上,几缕淡薄的云片,轻纤如罗,白亮似雪,在空中慢慢地渡。远望淡蓝微亮的天空中,似有无限的和平与安宁。

  不久海上生起乌云,飞上天空,把月遮了,月光从云缝中穿照下来。海上也渐起微波,风吹海浪,打在海岸石洞中,声调悲壮,震人心脾。

  我自从出了园子到现在,似乎把玉君忘了,及听了几阵浪声,我才想起白日的事来。谢妈妈的话一字一字地重新从心头经过。不禁叹道:“玉君玉君,是我把你断送了!”又不禁恨怨自己,恨不得把自己碰到石上,碰个粉碎!又想既是自己把玉君送入网罗,还要把她救出才是。谢妈妈的亲家,不知可否利用;玉君性烈,肯否出来。无论如何,明天总要进城走一趟。但是从哪里入手呢?横思竖想,找不出门径来。忽然心里一跳,是呀!不免明天就到周家去提亲,先缓住周老头子的心事;等到平夫回来,再把玉君完璧归赵。但是,此事须先与玉君说明才好。想到此处,不免心跳不止。

  此时海浪渐高,海上的几只渔船,都渐向岸上拢。我也转身向家里走来。

  回到家里,看架上的钟已指早晨一点了。坐在椅子上,想方才提亲的计划,不觉自笑荒唐。若是先与玉君约定,一时不告知平夫,等他回来,先作出假戏给他看看,让他急到不可开交的时候,再把真情告诉他,这岂不是一出有趣的喜剧吗?但是,有点荒唐!正想到好笑的时候,忽听到乒乓一阵凶猛敲门之声,我就跑了出来,心里猜想什么事这样着急。

  一开了门,乘着云间的月色,看见两个人扛了一个湿淋淋的尸身,嘴里说“快救人命”。我怔了一怔,让他们把尸身抬进来。他们一面走,一面告诉我,道是他们刚把鱼船拢岸的时候,听到有人啼哭的声音,他们朝着那个声音前进,又听到鼓咚一声,接着澌澌的水声,他们知道是有人投下水去,就赶紧过去救,好不容易找到了,捞上来一看,是个女子。入水不久,胸口还跳。他们想就近找个人家治一治,我这里最近,所以扛了来。

  我让他们把尸身抬到我的屋子,放在床上。灯下一看,见她面色僵白,头发洗垂在两肩上,不是旁人,正是玉君。我一时惊呆了。天呀!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时候哈老头夫妻,也都惊起来了,跑进我的屋子来看。我教哈妈把尸身面向下长放着,弯过她的左臂来,头枕在臂上,面向一边。然后教哈妈上床跨着尸身,两手夹放在尸身的腰肋间,用Schaefer的Artificial Respiration方法,每三四秒钟挤压一次,再缓缓地让腰部复原,再挤压下去,尸身腹中的水渐渐从口中流出。如此一压一松,直到半点多钟。忽听到一声呻吟,玉君睁开眼一看,立刻又闭上去了。

  我才放下心去,教哈妈把屋里生了火,想法替她把湿衣烘干。就让她睡在我的屋里,我在外间书屋子里坐着睡罢。

  我同两位渔夫出来到外间。教哈老头温了两壶酒来,又拿几样小菜给他们下酒。我陪着他们吃酒,一面把玉君前后的事实都告诉了他们,他们都很同情。我要求他们不要在外面泄露一点风声,他们愿意来看玉君,尽可来看,但不要公然的让旁人知道。我们大家可以想个法子把玉君送到北京或旁的地方去。他们都答应了,才兴辞而去。

  我进来见玉君已睡好,哈妈在床边坐着看护。哈妈向我低声问道:“这就是他们所说的周小姐吗?”我点一点头。又嘱咐她小心服侍,并要她告诉她老头子和她儿子不准声张,以后再想法子。

  我出来坐在椅子上,扪着头胡猜乱想。玉君为什么竟寻起短见来?就是要跳海,北海就近也可以跳,又为什么夜里跑十几里路,特意的来跳西海呢?这真是个闷葫芦!



  老早便被鸟声唤醒了,站起来抖一抖衣服,在门外唤出哈妈来,问她玉君的情形。她说是周小姐夜里睡得很好,现在还是睡着呢。我出到园子里,正是朝日照在带露的树叶上,绿润生光,鲜红的苹果、海棠果,都似睡后新浴的美人的春腮,又轻轻地敷了一点点雪粉。我从园子里跑到外面山坡上,见海水迎着朝曦,皱起万片的金鳞。远远的几个小岛也隐约地从朝雾中现出来。

  心里挂念玉君,绕个弯便赶紧地跑回来。哈妈出来说是周小姐还在酣睡呢。

  我在家里等着心急,便拿了鱼竿跑到海边去钓鱼。那些鱼正从夜里睡醒,都很精神地在那深碧的水中游戏。我的竿儿刚入水,它们便都鹊散了;跑不远又都掉回头来,争着来赶那流动的鱼饵。有一个刚把鼻子贴上,我就慌的往上一提,把些鱼都吓跑了。又钓了老半天,没个吃饵的。正在失意,忽觉鱼线向下一坠,我一拉很重,心里想这一定是个大鱼,慢慢的拉,别闪断竿子。两个眼望着鱼线,气都不敢喘地往上轻轻慢慢地提。及鱼钩提到水面,一看是个拳大的青蟹。晦气!青蟹也罢!就把它抓上来罢。我把线渐渐向怀里收,刚到我伸手可以抓住它的时候,它把大钳一松,洋洋自得,不羞不急地游回去了。

  空着篮子,拉着竿子,垂头丧气地走回来。刚进门哈妈便报告我,说是周小姐早已梳洗完了,等我过去问话呢。

  我蹑地走进去,见玉君坐在一张靠壁的软椅上。见我进来,她站起来,脸上发阵微红,羞怯怯地向我道了谢。她不十分站得住,不等让我坐下,便懒倦地先坐下去。我在背窗的一张椅子上坐了。我见她面上虽甚沉静,但是犹带愁思,颇有疑虑不安的样子。她觉出我的注意,便微羞地低下头去,不好意思发言。

  “今日可好些?”我问她。

  “身上不觉怎样,只是头稍晕些。”她回答的声音很软弱。

  “可想吃东西?”

  “一点都不想。”

  我又想问她昨天的事,刚说个“你……”字便又咽下去了,恐怕她感着不好意思,或者更引起她的烦恼来,对她的身体倒不宜。她晓得我的意思,微红了脸问道:“我怎么会到这里来?”

  “两个渔夫救了你,把你送来的。”

  她沉吟了一会,问我道:“就近只有这个园子吗?”

  “其余的人家都隔此处海岸一两里路。”

  “可曾惊动许多人?”她抱歉似地问我。

  “此处只有哈老头夫妻和他们的儿子。”

  她又疑虑不安地问我道:“可曾有人报告过我家里或传说到外面去?”

  “一概没有,我已嘱咐过他们不要传说。至于是否要报告府上,要先问你的意思。”

  她低了头不作一声。我又道:“或者你在这个园子里先住下,我暂且搬回城里去,探听探听府上的消息再说。”

  她仍是低了头不作声。沉吟了半晌,她抬起头来不好意思地说:“你可晓得我昨夜出来的原因?”

  “我正想问你。”

  她叹息了一声,发出很低弱的声音说:“黄家在外面吹了些恶风,父亲听见了,回家也不问个明白,就说我……”她红了脸停住了。“他说我在外有不正当的行为。”她几乎要哭地说出来。又忍着泪说:“还有许多我担受不起的话。”说着她的泪忍不住了。她急忙把头掉过一边去,望墙上的一张画。

  “我想我只有两条路可走。”她停一会又接着说,“一是我自尽了,给父亲消气;不然,逃出来自己另寻生路。生命的兴趣,是全从旁人对你的感情生出来的。母亲早死了,继母待我如陌路人,只有平夫与菱君足以系住我的生命。我每起一个死的念头,菱君一笑,我就不敢再想了;我每一哭,菱君一哭,我就不敢再哭了。世上有两个爱我的人,我就可以不死了,所以我决定逃出来。但是中国的女子在中国的社会里,是完全褫夺了行动自由的,我逃到哪里去呢!”说到这里,一种不可忍的悲痛止住她的声音。

  “我想你是平夫的朋友,不妨先逃在这里,再想法子远走。”她一面接着说,一面注意看我,我急忙低下头去。

  “昨夜十一点钟,”她接着说下去,“家里的人都睡下,我从后园门跑出来。这个水果园子,我在十二三岁的时候,来过几次。那时伯母与先母都在世,你在北京。这条道路,我还依稀记得,昨夜乘着月色,走来不难。心里只有恐慌,眼前只见道路,一骨脑儿跑到西海边来。及到看见你的房子,反倒停住了步,犹豫起来。想到自己夤夜跑来,实在要犯嫌疑,父亲与黄家晓得了,岂不更证实了他们的猜疑吗?况且不止我自己,又连累了……你。所以自己又想反不如死了干净。便顺脚向海岸走去。忽然迷离中望到一个人,在山坡上向这个园子走来,心里猜想那或者就是你。我在背后赶上几步来,又犹疑地停住了脚。眼看着你进园子,把门关上了。我想过来叫门,但是没有勇气,便不知不觉地坐在地上。哭了一阵,把头哭昏了,迷迷惑惑地下去海边。爬到一块高石上,看不见下面是水是石,眼前一阵黑晕,就跳了下去。觉着一阵凉,一阵闷,接着一切都不晓得了。”

  她说完,两个眼向前直望着,似乎出神,又似乎失了知觉。

  我想用话安慰她,但是一个字也想不出来,坐着不言不动,像个大傻瓜。想了大半天,想出一句话,便问她道:“菱君呢?”她听了不答,眼泪直流下来。我恨自己不会说话,便站起来,在地上打了两个转身,又坐下去。

  “你想法子到北京去罢。”是我老半天又想出的一句话。

  她听了叹息一声道:“咳!中国的社会里哪有女子的生活,只有在家里当奴隶。是的,这是中国女子唯一的职业!”

  “那么,你就到法国去找平夫,也在那里留学,好不好?”我说着高兴起来。

  她慢慢地说道:“哪里有这许多钱?”

  “钱是可以想法子,只要你愿去。”

  她默默地停了半晌,发出低慢犹疑的声音道:“听说自老伯去世后,你的家境也渐渐地衰落了。”

  “既是衰落了,就让它衰落到底,”我笑了说,“富好过活,穷也好过活,不穷不富倒难过活。”

  她听了笑了一笑,不赞一词。

  “平夫不至于就回来罢?”是我问她。

  “不至于。我虽有信告诉他我的情形,但未尽情地都告诉他。且劝他不要因此废学,过年满了三年再回来。”

  “我今天搬回城里住,让琴儿搬过来侍候你。我也要常常地过来看你。老实说,我近来对于种园子很有兴趣呢。”

  她又笑了笑,不赞一词。

  “你缺什么东西?我可以从城里带回来。”我问她。她摇了摇头。我辞了出来,她又在后面说:“你可能想法子告诉菱君我在这里?只怕她现在已经哭病了!”我回过头来,见她已经转过头去,用手帕盖了眼。


十一


  我告知哈妈要琴儿来的话,又嘱咐她预备屋子,便同兴儿赶了车子进城。兴儿喜的嘴都闭不上,告诉我说:“我我我就是喜欢进城的。”

  “这次回来,你就不喜欢进城啦。”我笑向他说。

  兴儿回过头来看一看我,红了脸道:“少爷,你就就就会拿我开玩笑!”

  “能教人家拿你开玩笑,那你才有好日子过呢。人的本事,就在能使人家哭,或是能使人家笑。人生的意味,也全在哭里头或是在笑里头找出来的。要哭要笑才算过日子,不然,就是不痛不痒地挨时间。”

  他听过想了半天道:“少爷。”

  “怎么的了?”

  “你的话,我我全不懂。”

  “那是你的造化。话是因为要求同情才讲的,就是要把我的心,借话去碰你的心,把我心里的喜怒哀乐碰射到你的心里去。若你同享了我的喜乐,那我的喜乐就增加了;你若分担了我的哀怒,那我的哀怒就减少了。所以,你若全懂了,那是我的造化;全不懂,那是你的造化。懂错了,那是我们俩都没有造化。”

  他听完呆了半天道:“少爷。”

  “又怎么的了?”

  “你越说,我我越不懂!”

  “越不懂,越是你有造化,你若是连‘赵钱孙李’都不懂,那么,你连作大总统的造化都有啦。”

  兴儿不再理我,只是急急地打着骡儿跑。我对他说:“兴儿,你把骡儿打坏了,咱们今天可别想回来。”

  “你你还回来吗?”

  “我不回来,谁把琴儿送到园里去?”

  他听完吃了一惊,急问道:“那么,你你你你不不不教我回来了吗?”

  “琴儿留在山上,你留在城里。”

  “留在城里!作作作什么?”

  “看猫。”

  “看猫!”

  “以前是琴儿看,琴儿走了该你看。”

  他直瞪了半天眼,忽然笑道:“咱们把猫带到山上去,那不可以么?”

  “那可以。”

  “那么,我我就也也可以住在山上啦。”

  “那也可以。”

  我们俩讲着闲话,不久便到城里的住宅。一进门张妈便惊惶地报告我说:“你可晓得周家的小姐跳了海啦!”

  “你怎么晓得的?”我问她。

  “今日早晨周家四处找人,说是周小姐失了踪啦。后来他们在海边上看见海上漂流着一条白狐披肩,认明了是周小姐的,才知道她跳了海。”

  我听了狂喜道:“那条披肩会从西海流到北海来,好的很!”

  张妈听了,两眼露出惊异、不解、鄙夷的意思看着我道:“你这个人果真是疯了,人家死了,你不难过,倒说是好的很!”

  “我并不是说她死得好,我是说那条披肩流得好。”是我分辩的话。

  “人死了,你还去称赞那条披肩!”张妈把头一扭这样说。

  “人死了,我就不去称赞那条披肩啦。”

  “那么,人没死,还活着不成。”

  “没死,自然是活着。”我就把玉君前后的情形都报告他们,并说要琴儿到西山住的话。张妈和琴儿听了都喜欢的了不得。

  张妈笑道:“我说,那样标致的人,是不会不闹故事就死的!那样容易地死了,岂不是枉费天工吗?”

  “张妈,你几时学的哲学?”我问她。

  “哎哟,什么哲学,我是不懂,我是说她是我们少爷……”

  “怎么样?”我插问她。

  “……病里都不忘的一个人哪。”她说了抿着嘴笑。琴儿同兴儿也在一旁挤眼笑。

  我不理会张妈,转向琴儿道:“你可愿到西山去!”

  “我也不傻,怎么不愿去,我就是喜欢到西山去哪!”琴儿眉飞色舞地这样说。

  我看了看兴儿,又回过头来对琴儿说:“兴儿就是喜欢到城里来,你就是喜欢到西山去。以后让你们俩都遂心愿,兴儿住城里,你住西山。”

  琴儿听了先是张了嘴,后来又骨朵着嘴,及到开了嘴要讲话的时候,兴儿对她使了个眼色,两个人都出去了。张妈又要讲话时,我说是我的肚子饿了,教她快预备饭。

  大家吃过午饭,我嘱咐琴儿收拾行李,兴儿预备车子,又告诉他们我到北海边走一趟就回来。

  “那条披肩早教旁人捞了去啦!”是张妈奚落我的话。

  “我不是去找披肩,是去找菱君。”

  “找菱君!跑到海边上去找吗?”她不信服我,所以这样说。

  “她们姊妹两个,都是与海有关系的,所以要到海边上才找得到的。”

  说完我一个人出了门,一鼓气走到北海边。四下瞭望一回,却不见菱君,很失望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正在叹气,恍惚听到一阵细小的饮泣之声。我穿过几个石洞,走到一块前面对海,背后三面围石的石子涡里,看见菱君长伸着身子,怀向下躺着,两只小手拥着脸腮,面对着海,哽咽地哭。我跑过去蹲在她的身旁,叫她道:“菱君。”

  她吓了一跳,转过脸来,看见是我,更哭的凶了,呜咽的声音告诉我道:“姐姐跳海了!”

  “海是跳过,人却没死。”

  “没死?”她站了起来,半信半疑地问我道:“真的吗?”

  “我几时骗过你。”

  “在哪里?”

  “在我家里。”

  她听了两眼的笑光从一层泪射照出来,往前一跳,扑在我身上,抱住我的脖子说:“好先生!领我看姐姐去。”

  “看不得,在西山园子里呢。来往要三四个钟头,你不怕你娘找你吗?”

  “我一天不回家,她也不找我。”

  “可怜的小流氓!跟我来罢。”


十二


  我同菱君、琴儿、兴儿四个人坐在骡车上,说说笑笑地往西山园子来。及我们到了园子,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我跳下车来,领了菱君先进去。琴儿和兴儿在后面咭咭咯咯地笑着搬行李。一望到玉君的屋子,我就指着对菱君说:“那就是你姐姐的屋子了。”菱君听了,撒步就往前跑,口内喊道:“姐姐,我来了。”

  玉君急忙从屋里跑了出来。两个人在草地上碰在一块,玉君跪下,菱君扑到她怀里去。两个人糖股似的扭在一块,泪人似的哭个不休。我不禁鼻酸,就躲开了,在园子里绕了个大弯子才回来,见玉君坐在草地上,菱君没力气地躺在她怀里,玉君抚弄着菱君的头发,看着菱君的脸儿说:“我昨天晚上是哭昏了,所以要寻短见。那个时候,你若是在眼前,我看见你这个可爱的小脸儿,我再也不肯死的。”

  “那么,你再也不跳海啦?”菱君说。

  “再也不跳海了。”

  菱君的眼满装了爱,望着她姐姐说:“姐姐,我昨天夜里梦到我们两个在海边上玩,两个人站在石头上,望那水底下一晃一晃的大月光。忽的一阵大浪,从水里钻出一个大海熊来。我们要跑,都跑不动。那个海熊快上来啦,吓的我们两个都飞起来。那个大海熊在底下蹲着,张了大嘴望我们。后来我们落在南山的大庙里,又出来了一群和尚来捉我们,我们再也飞不动啦。那些和尚拖了你走,我在后面赶着叫,直叫醒了。我从床上爬起来,一看你真没有了,我哭起来。李妈也醒了,问我为什么哭,我说是姐姐没啦。他们也都吵起来。不久天就亮了,他们出去找,回来说你跳海了。”

  “他们怎么知道我跳海呢?”玉君问。

  “他们拿回来你的披肩,说是在北海上找着的。”

  玉君笑道:“怎么这样巧!”

  “还有巧的呢!”我说,“我到北海沿上去找她,可巧就碰到她,她在那儿躺着哭你呢。”

  菱君听了,羞的把脸藏在她姐姐怀里,口里说道:“姐姐,他悄悄地跑到我身边,把我吓了一跳。”

  玉君领了菱君去看园子和她的屋子,我让她姊妹两个在一处尽量谈贴己话,自己跑到山坡子上,树荫下草地上去睡觉。

  睡醒起来,通身发板,在山上跑了一回才好了。掏出表来一看,已经是六点钟了。急忙回来找菱君,她姊妹两个像几年没见面似的,还在那夕阳草地上并肩偎着,玉君讲故事给菱君听。我等到玉君讲完了故事,就提醒她说:“菱君应该回去啦。”菱君听了,抱住玉君的脖子说:“姐姐,你也回去罢。”

  玉君两眼含泪说:“我不能回去,好妹妹,你先回去罢。以后有工夫,常常来看我。”

  菱君只得慢慢地离开她姐姐,过来拉了我的手,仰脸对我说:“你以后常领我来?”

  “那是自然的。我住在城里的家里,你几时愿意来,就去找我罢。”我拍着她的头这样说。

  玉君送我们到园门外。姊妹两个又依依不舍地拥抱了一会,像要隔几年才能见面似的。最后玉君又替菱君整理了一会头发,勉强笑着安慰她几句话,才分别了。我们走了老远,回望玉君,她还站在园门外夕阳里望我们。

  夏日天长,我们进了城,天尚未黑。我把菱君送到她家门首,自己回来。

  吃过晚饭后,与张老头夫妻商议卖东庄上的一块田。张老头夫妻一声不响,只是叹气。我教张老头去找地拉子,他也不动。我气了,回到自己房里,写了一封信与平夫,并玉君交给我的一封信,一同发出去。晚上胡乱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起来,张老头夫妻都垂头丧气的不言语。我也不理他们,自己随便吃了早饭,就去找高长脖子。听说他近来大宗买地,他与我们家里稍有来往,所以我决定去找他。他见了我很客气,世兄长,世兄短,说了一车子不相干的话。

  我打断他的话道:“我来商议卖地给你的。”

  “卖地给我?没有钱,没有钱。”他说着只是摇头。

  “我可以公道一点卖。”

  “没有钱,没有钱,哪一块田?你要多少钱?”他把脖子伸了老长的来问我。

  “东庄上那二十五亩南北田。价钱三千元。”

  “没有钱,没有钱。那块田我晓得,价钱太高了。”

  “你说值多少钱?”

  “两千六还有个商议,没有钱,没有钱。”

  “依你,两千六就是啦。”

  他不防备我这样的痛快,倒吃了一惊,摇头道:“我说两人有个商议,不是就要买。”

  “你到底出多少钱买?”

  “你若是要卖的话,我只可出二千四。没有钱,没有钱。”

  “二千四就二千四。”

  “那么,现在就作文契。”他倒着急起来了。

  “依你。”

  “我们还得请中说中见哪。”

  “那自然。你可以找人吗?”

  “可倒可以,”他说完走出去,不大的时候就领进了两个人来。这两个人都是新月一弯的嘴,不过那个中说的嘴是向上弯,那个中见的嘴是向下弯。中说是胖胖的大胸脯,像新华门前的石狮子,中见是瘦瘦的小胸脯,像社稷坛外的石狮子。原来这两位中说中见是常常在他家里的。

  我立刻作好了文契交给他。他接过了文契说:“我现在是没有钱的。”

  我惊了道:“我等钱用,才急着卖地;又不给我钱,岂不是等于不卖吗?”

  “我先交你四百元。”

  “其余的呢?”

  “半月以后。”

  与他交涉了半天,没有效果,我便甩手走出来了。回家来告诉张老头,张老头叹了一口气道:“那块田值三千多元,你只卖了两千四!”

  “两千四也好,只求他快付钱。”

  “他快付钱!谁不知道高长脖子的厉害!最短也要拖欠两个月,他把钱放利息呢!”

  张妈听了气道:“我到他家去要回文契来。”

  我止住她,说:“算了罢,我们既然卖给人家了,怎么又可以反悔呢。”

  张老头摇头道:“文契是要不回来的了,他得了便宜,是万不肯再吐出来的。”

  一时大家无言,我也闷闷地走回自己房里。


十三


  玉君在西山园子住下去。虽是园中花鸟,尽她享受,架上旧书,供她消遣,但她总是闷闷的像一枝不见阳光的花。终日盼菱君和我去看她。菱君不来,她着急;菱君来的太频了,她也着急。而一面高家的钱又不肯早交出来。大家都不免急闷。我时常在城里物色点新鲜菜品或断乱新闻,兴兴头头地送了去,东扯西拉地讲给她听。但也是件难事,因为我来的太频些,她心中不安;来的太疏些,她心中又犯疑。这种情形,她也晓得,我也晓得,只有感情本身不晓得。

  菱君方面呢,在家里总是淘气。她的先生是个老病残疾的人,一星期中不过来教个三天两天的。她闲了就跑到我家来,来了就要我领她去看玉君。好在她父亲因为心绪不佳,到北京去了。她继母不管她,有时不回家吃午饭,她继母问起她来,她只说在她姨娘或姑母家中吃的,她继母与这些亲戚少往来,也就无从追究了。

  这天她一早跑来,要我同她到西山去。我们商议好不坐车子,要徒步走的。她初出城时太高兴了,又跑又跳地走了几里路,老是跑在我前面,又跑些歪道去采野花。后来她便渐渐地慢了下去,再后来说是腿骨发酸,一步也走不动啦。她的腿也真听话,向前一屈就坐在草地上,怎样地劝说她也不理,只骨朵着嘴不动。我等她休息一会,再教她走,她还是不动。我说:“狼来了,快跑!”她吓的立刻爬起来,跟着我跑。跑了一会,这次却真不成了!她曲了腿坐在地上,交握着手,眼望着天,像个祈祷的幼儿。我说:“狼赶来了!”她说:“就是狼来吃我,我也是不走的。”

  “这个冤家,过来我背着你走罢!”说着我过去蹲下身,让她爬在我的背上。她喜的笑道:“你若是早背着我走,我们不是早就到了吗?”

  “你可是站着说话,不害腰痛!”我回她说,“你这个小流氓,快说个故事我听,不然,我把你摔到沟里去。”

  她开口便道:“有一回牛郎骑在老牛背上,老牛要牛郎说故事给它听。”

  “这个没良心的猴儿!”说着我就蹲下身去。她的脚尖触了地,便嚷道:“怎样的了?”

  “老牛走不动啦!”我说。

  她两手仍然抱着我的脖子,急忙哀告我道:“好先生,好先生,我再不说你是老牛就是啦。”

  我又背了她走,她这回一声也不响了。我说:“怎么的啦?”她说:“我一说话,你就不背我了。”

  “这个淘气的猴儿!你说罢,我背你走就是啦。”

  她不急不慢地把牛郎的故事讲完了,我们也到了园子门口。我把她放下。她说:“先生。”

  我说:“怎么的了?”

  “我就是牛郎。”

  “不差。”

  “姐姐是织女。”

  “也不差。”

  “先生你呀!”

  “是什么?”

  “是老牛。”她说完一气跑进园子。我从后面笑着赶她,骂她过河拆桥。她直跑到她姐姐房里,一头撞在玉君怀里。玉君问是怎么的了,她撒娇道:“林先生要吃我呢!”我跟下去说:“谁要你叫我老牛呢?”

  玉君替她重新梳洗了,领她到园子里去剪花。

  哈妈与琴儿忙着作了几样菜。大家用过午饭,来到树荫下乘凉。玉君同我都坐在藤椅子上,菱君坐在一个蒲团子上,手里拿了些马草,和琴儿两个编小狗小兔子。

  玉君笑道:“一存,我要对你上个请愿书。”

  “现在的小姐们都是下命令,请愿书是用不到的。”

  玉君笑道:“就是把你书架上那些程朱陆王的书搬了出去。我有个怪脾气,见了这些书在屋子里,我住了就不舒服;好似觉到那些方板面孔的先生们在那里板着脸督责我。”

  “好啦,明儿把那些书奉送担粪的老王就是啦。”我笑了说,“老实说,宋儒对于汉儒的反动,是推陈出新,功在不没的;而宋儒之讲性理,却无一处不背乎人性。若说是‘性犹水也’,那么,宋儒之理性,有似伯鲧之治水,伯鲧不去疏江导河而去杜水,结果是‘洪水泛滥于中国’。宋儒不讲率性修道而讲杜性,结果是‘人欲横流,不可收拾’。”

  “孔子可曾有过绝人欲存天理的话?”玉君笑问我。

  “我敢以割头担保,那是没有的。”我答说,“不惟孔子没说过,就是他的门弟子也没说过。孔学是绝对承认人的本性,不过要以礼乐去节和它,所以喜怒哀乐是大本,发而中节是达道。绝人欲存天理的话,是直到宋儒以佛家静坐参禅的方法去治‘孔席不暇暖’,‘实事求是’的人生哲学方才参出来的。就是孔子听了,也要吓一跳的。因为宋儒所绝的人欲,就是要绝了‘天命之谓性’;宋儒所存的天理,就是存了‘……以思,无益……’思出来的‘桮棬’。”

  “中国最有害的两种学说,”我停一会又接着说,“一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是宋儒绝人欲存天理的话,因为有前一种勾践谋生聚的办法,就造成中国人的早婚,纳妾,跛癃残疾的都要传种,闹得个人口媲美于螽斯,生活污贱于婢妾,国民是病夫,国家是神经病院。人口多了,生产不足分配,于是乎有争。怎样的弭争呢?一是西洋人的战胜天然,使它‘取之不尽’;一是东方人的‘清心寡欲’,根本上就不会争。所以宋儒的绝人欲,第一先绝掉了人的生产力,饿得‘槁项黄馘’,‘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外不能‘执干戈以卫社稷’。不能养家,所以闹的‘年丰而妻啼饥,岁煖而儿号寒’;不能卫国,所以辽、金、元、清入中国如入无人之境。第二又绝掉了人的喜怒哀乐的情感,使音乐、美术、文学、诗歌可以培养性情的东西不能充分发达。宋儒的存天理,就是存了人在生后习惯中所染受的礼教(Moral Code)。久而久之,这些礼教成了精,变为真桎梏与假面具。入了真桎梏的,就成为“塚中朽骨’,戴上假面具的,就变作‘禽兽食人’。”

  我一时说的忘情,惹得大家都看我。菱君放下她手里编的小狗,跑过来拉了我的手,眼望着我的脸说:“先生,你别生气,我再不叫你老牛就是啦。”说的玉君和我都笑起来。我拍着她的肩说:“我哪里舍得气你,我气旁的老牛啊!”


十四


  这天是七月七日,民间相传,有对织女乞巧的风俗,不过这个风俗,在城里的居民中早已丢失,乡间也不多见。而岛上居民,却多有演行的。去西海岸不远,有许多小岛子连绵掩映。岛上的居民,总以捕鱼为业,每到天晴水平,或小雨连绵,鱼近水面的时节,总看到点点小舟,在水上织梭般的往来,而夜间则星星渔火,在深黑无垠中明灭隐现。

  这天我同玉君商议去岛上看渔民乞巧,岛上的居民,既不认识我,又不认识玉君。玉君去游玩一次,也可破破她一向独居的寂寞。我们商议定了,趁早吃过晚饭,上了小船,慢慢地向岛上渡去。此时红大的晚日,刚落在绛色云里,把水面,海岛,船上的白帆,水上的白鸥,人面的颜色都映得鲜红。我们的小舟,从许多渔舟旁经过。他们正在收网的时候,一面摘鱼,一面高唱渔歌。歌曰:

打鱼乐,乐呵呵,


大鱼一千头,小鱼十万伙。


我问你,打了鱼儿干甚么?


还用说!打鱼回家换老婆。


换得老婆俏不过。


俏不过,一年生儿郎,二年生女娥。


儿女满堂酒满樽。


烹尾鲜鱼请四邻。


请四邻,大家吃上个醉醺醺。


  我们听着渔歌,不久来到岛上。时已初更,只看见一个个灯笼,在暗中悠悠地走。又见一群腿动,合照在地上长大的黑影。我们向着灯笼去的方向走,一直走到山怀里一块平原。平原中间起了一架棚,是用船桅合船帆扎成的。棚周围挂了些灯笼,棚前一张供桌,两端排的是一对红纸糊的风灯,中间是些水果碟子与香炉杯盏之类。桌面的方向,正对着银河边织女星。棚底下高高矮矮拥拥挤挤的站了无数的女孩子,都是自十岁至二十岁的样子,大红大绿的衣服,油光的头,扑满红脂的脸。大家叽叽咯咯扑扑哧哧的笑语不绝。中年老年的男女人们在四周围凑成个大圈子,都竖了脚站,引了颈,张着嘴,含着笑向中间望。

  玉君同我也挤过去,他们看见我们是生人,很客气地闪条路,我们就挤到前边去。那些女孩子正要行乞巧礼,大家一齐向织女星跪下,合了手,闭上眼,脸向着天默祷。有的脸上现出很庄重的样子,有的悄悄地睁开一半眼去觑旁人,有的心里发了痒欲笑不敢笑,但是鼻子眼都活动起来。不久只听到扑哧一声,有一个禁不住笑了。这一来不要紧,你听吧,这里嘻嘻一阵,那里叽叽两声,不久,大家都忍不住了,便嘿嘿笑起来。一个十七八岁鹅蛋脸的女孩子,抱怨她身旁一个十五六岁满月脸的女孩子道:“你这个没好处的笑些什么?惹得人家也忍不住。”说着把她扭了一把。只听“哎哟”一声,那个满月脸的叫起来了。又低声骂那鹅蛋脸的道:“你这个穷砍头的扭死我了!等你嫁了人,也是这样的扭你汉子不成!”后面一个十五六岁瘦脸的女孩子抱怨道:“悄悄的,有话家去说,别在这里噪人!”那个满月脸的回道:“谁噪你来,谁教你不把耳朵握上呢?”三个人你一嘴,我一舌地闹起来,直到三个人滚成一球,大家才笑着替她们拉开。那个满月脸的吃了亏,哭着骂道:“你们这些狠心的死穷鬼,巧伶姐姐一辈子也不教你们的!”

  一时大家行过礼,都到供桌上取了一根花针,三枚细长的绿豆芽子,踱到黑暗地方,要把绿豆芽子穿在针孔里。她们的意思是谁能先把豆芽穿在针孔的,就证明她是织女的高徒,全岛的人都要尊敬她的。所以现在她们都庄重起来,专心诚意地去博这个彩头。看的人也都不响地等着。

  忽然一个高细身材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手上擎着针与豆芽,又惊又喜地跑了过来,把针与豆芽交给两个中年妇人,口里喊道:“我穿上了!我穿上了!”

  那两个作她们评判的中年妇女接过去看了一看,也随声道:“果然李家二姐姐穿上去了,你们都用不着再穿啦。”

  那个女孩子喜得眉飞色舞,齿粲目笑的说不出话来。我仔细一看,原来就是那个狠心扭人鹅蛋脸的女孩子。一时大家都跑过来对她贺喜,她现在却倒害了羞,红了脸不言语。

  离她们不远,一个人独自站在那里,噘了嘴,两个眼满含着妒嫉,远远瞅着那个得意的鹅蛋脸的女孩子。她就是那个挨了扭,满月脸的女孩子。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跑了过去,对她道:“姐姐,你没穿上针吗?”她举手就打那个小女孩儿一个耳光子,口里骂道:“用你多嘴长舌的!我穿上穿不上,管你什么事!”那个小女孩子无故的挨了打,就哭着骂道:“你穿不上,怨你手拙,为什么来打人呢?”她气的又要过去打那个小女孩子,被旁人拉开,她才一个人低了头,慢慢地踱到黑角上去。

  我掏表一看,已经是十点半了。我对玉君说:“天不早了,我们快回去罢。”

  玉君点了点头,还是恋恋不舍地慢转过身来。我们赶到海岸上了船,驶开海边,放到中流。此时半规明月已向西斜。海面起一层银雾,远山近岛,都在迷离隐现中。四围清空,万籁无语,只有荡漾的波纹对月闪烁。在此种境地,心中往往微动悲哀,而悲哀是恋爱的变相。悲哀到了极度,一转头便是恋爱的猛热。但惟其在过分的清寂环境中,心里的情感,也如外境的玲珑透剔。过于清楚了,自己倒害怕起来,所以只是默对无言,陷于爱情的恐怖中。我偶一抬头,见玉君的两眼正对我出神,二人的目光相碰,玉君不好意思,急急地把头低下去。我正要向她说话,但是不敢开口,只望着她。玉君慢慢地抬起头来,见我正在看她,羞的立时又低下去了。我又想开口的时候,只听水上扑楞楞一声,船过处惊起一双水鸥,打水飞去,打得水中月影,随波荡漾。

  二人默无声息地上了岸,又默无声息地我把玉君送到园子门口。自己转过身向城里走。此时月清如水,人影在地,玉君站在园子门口,望我下山。刚走不远,只听背后一声叹息。我转过身来,见她已转了脸向园子里走。我望着她的影子进了园子,一个人低了头转身向寂寞路上走去。


十五


  第二天我去到高家门上讨债,交涉了老半天,他才答应了一星期后交钱。我没精打采地走回来,听见张老头夫妻在家里吵嘴。“你养的好女儿,看的好家,难道你是瞎了聋了,一点都不知道吗!”是张老头的声音。

  “谁家养女儿,都和猫看老鼠一般,一天看到晚不成!这种事谁也想不到呀!丑事家家有,不犯是好手,教我看,别吵的四邻都知道了,还少丢些脸。”是张妈的声音。

  他们两个人自顾吵嘴,没有听到我开门进来,直至我走到院子里,他们听见脚步响,才不吵了。我走进去,见琴儿在屋角的椅子上抱了头哭。张老夫妻一个像吃了大姜,满面红热;一个像吃了黄连,鼻子眼睛都叫苦。见我进来,他们都闭了口一声不响。我也闷闷的没得一句话可说,胡乱地吃过午饭。我因为琴儿这两日回到城里看她的父母,玉君落得寂寞,所以吃过饭又往西山来。刚刚要到园子了,远远望见山坡上坐的一个人,一手支着腮,两眼看着地,像似洛丹刻的《思想者》。我走近一看,不是旁人,正是兴儿。我笑道:

  “兴儿,你儿时受了哲学的洗礼,也在这思想‘玄学与科学’的问题哪?”

  “没没有什么事。”他抬头看看是我,也没听到我说的是什么话,就脱口说出这一句。

  “傻孩子,没有什么事,也值得这样地绞脑筋!你若是有事,就去做事;没事做,就去睡觉。若是不愿做事,又不愿睡觉,那你就莫如去跳海。”

  “人家有有心事,你你还来开玩笑!”是他不高兴的话。

  “有心事?那是因为你吃饱饭,没事干,才闹出来的。”

  “我我今天还没有吃饭咧!”

  “那可使不得,告诉我你有什么心事,我替你排解排解。”

  他听了低下头去不言语。

  “你想作官?”我问他,他不言语。

  “想发财?”他听了也不言语。

  “不然,你就是想老婆了。”他听了还是不言语。

  “这也怪了。世上有心事的人,不过想这三种,难道你还能想出个别的花样来?”

  “我我告诉你,你你可别告诉旁人。”他说,两眼直望着我的脸。

  “我不告诉旁人。”

  “我我和琴儿……”他说着红了脸,又停下不说了。

  “我明白了,你要讨琴儿做老婆。”

  “不不是……”

  “那么,是琴儿要讨你做丈夫。”

  “不不是……”

  “其余的办法,咱们中国的圣人没说过。让你说罢。”

  他红了脸道:“今年春天……有有一天……琴儿来到园子里玩,我我我……我和她在那些石头后后面……”说着他指着海边上的一行岩石,停下去不响了。

  “一定是在那里钓鱼了。”我说。他不做声。

  “作白话诗?”他听了更不响。

  “那么,是伦敦一次!”

  “不不是敦能,是是是……是睡觉来。”他喔喔欺欺了半天才这样说。

  “也不是睡觉,恐怕是妖精打架来。后来又怎么样?”是我又问他。

  “只只那一次。”

  “你莫告诉我有第二次,问你那一次以后怎样?”

  “只那一次,她就有有有了妊了!前两天她回家,就就是因为张大娘知道了这件事。”

  “你这个傻瓜,要讲自由恋爱,不能学法国人的避妊,也应该等到柏拉图的共和国行到了再讲。为什么闹出这样的事来。现在琴儿吃苦,你倒消遥法外。在这里学哲学家的空想,也救不了琴儿的痛苦呀。”

  “你你说怎么办?”

  “我说的是我自己的办法,对于你是无用的。必要你自己想出来的办法,对于你自己才有用。”

  “我我想去见张大爷,告诉他我我要讨琴儿做做老婆。”

  “好极了,这才是好孩子,能作能当。走!咱们一块儿去。”

  我同兴儿回到城里。当着张老头夫妻,兴儿把前前后后的话都说了,又告诉他们,他要娶琴儿做媳妇的意思。张老头夫妻初听了生气,后来看兴儿这个孩子诚心诚意地要娶他们的女儿做媳妇,又经我从一旁劝说着,他们老夫妻倒也看得开,就答应把琴儿嫁与兴儿了。于是大家转愁为笑,不知不觉地热情起来。独有琴儿羞的不敢见面了。这个冤家!

  兴儿又要我同他去见他老子娘。说不了,我又得折回西山来。路上兴儿欢喜的了不得,同我商量了许多关于他们结婚的事情。

  “兴儿,你这可是俗语说的双喜进门了。”

  “甚么双喜进门?”

  “老婆孩子一齐进门,岂不是双喜进门吗?你别笑,哭在后头呢!你若是尽量生孩子,单只供他们吃,都不够,哪里有钱供他们入学校。那么,你的孩子就没有教育,旁人再像你,孩子也没有教育,我们这个社会,岂不是要变成猪仔社会了吗?”

  “少爷,你别说啦,我我不懂。”是兴儿不耐烦的话。

  “旁的你可以不懂,这个你非懂不可。你若是不懂,那你就没有娶媳妇的资格。我要同张老头讲,不把琴儿嫁你。”

  “少爷,你别别生气,你说罢,我我懂就是啦。”

  “好啦,就是这样办。你听我说,譬如你种一百亩田,养一头牛,一头骡儿。你夫妻两个,每年可剩下一百吊大钱,二十年可积下两千吊大钱。你若是只有一个孩子,小学毕了业,你就可以供给他入中学校或职业学校。他有了些学识,将来做的事,可以比你高。他一年剩下二百吊大钱,二十年积下四千吊大钱,他再像你也只有一个孩子,你的孙孙就可以入大学了。如此则就一代盛似一代,我们中国岂不是一定好了吗?反过来说,你若生上四个孩子,那你供给他们吃饭都不够,就没得余钱让他们入学。他们既不能入学,将来也只能像你种田,或反不如你。你死了,他们每人分到二十五亩田,半只牛。他们每人再生上四个孩子,那你的孙孙每人只有六亩田。请问他们岂不是都要变成讨饭花子吗?那么,我们中国也不免变成个花子国。你懂得不懂得?”

  “我懂得,我懂得。”

  “让我考一考你。假若你有两个孩子,你怎么办?”

  “一个上学,一个不不上学。”

  “那么,中国有一半希望,因为只有一半人识字。”

  “假如你一个孩子没有,你又怎么办?”

  他想了半天答道:“把我剩下的钱,给给旁人的孩子上学。”

  “好的很!你真够上娶媳妇的资格了。天不早了,让我们快走罢。”

  我们急急忙忙地赶到西山,晚日已经红圆了。我把兴儿的故事说与哈老夫妻听了,他们老夫妻倒也欢喜。大家定了个日子,要赶紧把琴儿娶过山上来。

  我又过去看看玉君,她的态度很沉静,眉目颜色,越发现得朗秀了。天已不早,我只陪她说了几句话,就乘着初白的月色回到城里来。


十六


  高家的钱居然有交出来的希望了,我倒非常的高兴。这天一早我领了菱君坐着骡车同去西山。起初我是极端的高兴,后来又变成极端的不高兴。高兴的是有了钱可以帮助玉君留学,不高兴的是谈聚未久,又要离别。菱君问我道:

  “先生,你怎么不说话了?”

  “话都变成了水,从嗓子流到肚子里去啦。”是我答她。

  “在肚子里干么?”

  “在肚子里演‘天河配’呢。”

  她听了,两个白黑分明的大眼望着我,表示不明白的意思。我接着说:“织女不久要划道天河,把牛郎隔在河的一边。”

  菱君听了,两眼瞪着,想了大半天,问我道:“你说是姐姐要走吗?”

  “我没说是姐姐要走,我说是织女要走,撇下了牛郎去和老牛作伴!”

  “先生,我不教姐姐走!”菱君说着抱住我的脖子。

  “你拉住我有什么用?我们还是解下牵牛的绳子,去把织女的腿绑住了罢。”

  我们急促的赶到园子里,菱君一直跑到她姐姐房里,过去就抱住了她姐姐的腿,嚷道:“先生,快拿绳子来!”

  玉君笑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要绳子干什么?”

  “要绳子绑你,不让你走。”是我接着说。

  玉君道:“哪里走得了!”

  我把钱有希望的话告诉了她。菱君嚷道:“姐姐,我一定不让你走!”

  玉君含泪道:“好妹妹,你放开手起来,我不走就是啦。”

  菱君半信半疑地松了手,站起来,又急忙过去两手握住玉君的手,眼仰望着玉君的脸道:“姐姐,你别诳我呀!”

  玉君不敢看菱君,把头掉过一边去,停了一会儿才转向菱君道:“妹妹,让我们慢慢想法子一块儿走罢。”

  菱君依依的守着玉君,再不放松一步,好像玉君就要走似的。

  我笑对菱君道:“菱君,你单把老牛撇下啦!”菱君看着玉君的脸道:“姐姐,让我们也带林先生一块儿走罢。”说的玉君和我都笑了。

  大家商议了一回怎样离开此地,怎样到上海定船的计划。玉君又提到平夫好久没有信来,不免疑虑。最后她又问及兴儿为何定亲这样的急促。我把兴儿与琴儿的故事告诉她。她道:“兴儿总算难得,不然,在现在的社会里,只有琴儿吃亏了!”

  “岂惟琴儿吃亏,琴儿的父母,社会的本身,都要吃亏的。”我接着说,“若要公平,第一要先打破了男女间的鸡狗思想(谚谓‘嫁鸡跟鸡飞,嫁狗跟狗走’),第二女子在社会中要有独立的职业,第三儿童归社会公育(由不婚的男子出所得税百分之二十以上供给之)。如此则男女欲终身同居,取夫妻的形式亦可;各有独立的职业,不必终身同居,取朋友的形式亦可。今日的社会,还是农业社会留下来的豢养妻子的遗制。”

  玉君道:“你说农业社会的遗制!我们中国大有几位负名的人物,提倡中国以农业立国,还要以农业兴国呢。”

  “那是中国的逻辑,大家把小前提定错了的缘故。”我回她说,“依照他们的逻辑应当为:

  以前之中国,以农业兴国,

  以后之中国,犹以前之中国也!

  故以后之中国,亦必以农业兴国。

  这个‘以后之中国,犹以前之中国也’的小前提,只有逻辑家懂得,我们是懂不得的。我们所懂得的,是国家都要由牧畜进步到农业,由农业进步到工商业的。若说是中国是例外,是永久不会进化的。人家都进步到工商业,我们仍去守着农业为外人供给原料,让外国的工人制造成了货品,再由外国的商人来卖给我们,那我不得而知。若是中国人也逃不出进化的公例,那么,那种农业式的家庭组织法,是不能与天地共久长的。”

  “在艺术与工商业发达的社会中,”我又接着说,“人的共同生活,不在家庭里面,而在社会里面;人生的乐趣,不限于家庭几个人,而实在于‘与众乐乐’,成一种Club Life。男女的关系,也不是夫妻的,而是朋友的;柏拉图所说的Free Love 就是。”

  我说完了,一时大家无言,只听窗外的鸟声乱嚷,像似对我的话不大赞成。

  玉君提议我们一同到岛子上去游玩去,她携了菱君的手,我们三个人一同上了船。此时正是初秋天气,天高日朗,海水新碧。日光射在海面,光辉闪烁,像似一面放光的镜子。菱君把鱼线放下水去,向前探着身子,两个眼滴溜溜地望着鱼线,玉君叫她,她也不理。玉君怕她有闪失,就把她拉回搂在怀里。菱君挣扎着脚道:“好姐姐,你放开手,你看,刚才有个大鱼来吃鱼饵子,你一拉我,它就吓跑了。”

  玉君不放手道:“妹妹,你别这样的随便,若是真有大鱼,恐怕连你也拉下去啦。”

  我找了一条绳子,一头缠住菱君的腰,一头缠在船的横梁上。就由她去钓鱼罢。不久的工夫,听她叫道:“快来快来!有鱼有鱼。”我过去帮着她收线,那线在手里颤动,果然是有鱼。我们收了半天线,拉上一尾六寸多长肥圆的河豚来。菱君喜的发狂,急忙伸出两只小手来去抓它。偏偏那河豚是滑皮而又刁皮的,一蜿蜒便从她手里滑下船板,在船板上乱跳。菱君用手去扑,刚扑到,它又钻了出来。直闹了好几分钟的工夫,菱君才把它又抓到手里。喜的她站起身来,腮上现出两个小笑窝道:“姐姐,你看,我这次可抓住它了!”谁知一句话没说完,那尾河豚一蜿蜒,便又从她手中滑下船边。没等菱君躬腰,它一跃就溜下船边,堕入水里,又浮到水面,黄肚皮朝上,一点不动,像似死去。菱君急的探身去捞,那条腰间的绳子牵住了她。她正在瞪眼着急,那尾河豚苏醒过来,翻转了身,小尾巴一摆,留下水纹一道,就不见面了。菱君急的顿脚乱叫,但是没法子。

  我们三人来至岛上时,天已近午。山坡上离离落落几户人家,烟囱中已冒出午炊的几缕白烟。我们顺着自海岸通到山间住户的羊肠小路走去。绕上山坡,爬到山岭,便望见大岛后更有无数的小岛,参差罗列。其远者直与天边白云接连一片。在此秋水长天,上下一碧的中间,只有片片白鸥,翱翔上下,与天边的几个顶着白帆的小船出没隐若。

  大家坐下谈了一会天,菱君便嚷肚子饿了。一句话提醒了我,肚子就跟着咕噜咕噜叫起饥来。岛上没得卖饭的,而我们出来时仓卒,又没有带点水果与点食。这怎么办?我提议玉君在山上等着我们,我同菱君去到山坡上的人家,在墙外偷些枣子与晚秋的苹果来吃。菱君听了,站起身来就往山下跑,我也随后赶上去。

  我们走到一家,两层三间的茅屋,周围一带土墙,房后的几株大枣树伸出了几条枝子,上面满挂着一串串火红的大枣。菱君在前面,回过头来向我招手。我望望四下无人,就把菱君放在肩上,让她探了身子去摘枣,她不大的时候就摘满了衣袋。说声要下来,把树枝一放手,打得旁的树枝都震动起来,接着便是一阵犬声。我急忙把菱君放下。刚要转身跑,墙上树枝间露出一个女孩子的头来,问我们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菱君吓的藏在我身后。我抬头一看,这位女孩子不是旁人,就是七夕那天受了气,发牢骚的那位十五六岁满月脸的女孩子。我不安地回答她道:

  “对不起,我们饿了,来偷几个枣子吃。”

  “你们没饭吃吗?”她问我。

  “有饭吃谁偷东西!”我答她。

  菱君听着壮了胆,从我身后跳出来道:“是呀!我的肚子都饿的痛起来啦。”

  那位女孩子看见菱君可爱的样子,也就不生气了,笑着问她为什么没饭吃。我把我们忘带点食的话告诉她,并问她能不能替我们做一顿饭,我们情愿多出几个钱。她答道:“我问妈妈去。”

  不大的时候她同她娘从门内出来。我们也转到前面。她娘有四十岁上下,是个很强壮又颇和善的一位妇人。我又重新把我们的情形告诉了她,并告诉她我们的姓名,又问她,知她姓郑。她说:“可是可以,只怕饭粗,你们不能吃。”

  我回答她,说是我们饿了,什么饭都能吃,又告诉她我们还有一位小姐在山上,我们去迎她一同来吃饭,请快点做。

  我同菱君又绕回山上,见玉君正在对海出神。她看到我们来了,笑问道:“你们这伙强盗,可曾虏掠了东西回来?”

  菱君从衣袋掏出一把枣来,送给玉君道:“姐姐,你看看我偷的这些大枣!”

  我笑道:“偷是偷得不少,只是犯了案。”

  我们三个人一同下山来到郑家。郑家的母女正在忙着做鱼饭给我们吃,看见玉君进来,她们停了手,呆呆地看玉君,闹得玉君反不好意思起来。她过去同她们母女说了几句话,又要帮她们做菜。她们拒绝道:“像小姐这样,只是长了看的,哪里好做饭!”

  玉君听了,羞红了脸。她们母女不好意思过拂玉君,就让她来做菜,她们母女去做饭。岛上只有鱼,她们母女替玉君把鱼洗好了,一切的材料都预备好,让玉君去做。她做了一个清蒸鱼,一个红煨鱼。做出来倒是非常的漂亮好看。到吃的时候,清蒸鱼淡的吃不得,红煨鱼咸的吃不得。问起来是玉君把该放在清蒸鱼里的盐也放在红煨鱼里面去了。而红煨鱼又煨的过了火,连鱼骨都煨焦了!大家开了一会玩笑,才随便吃过了饭。郑家的女儿领了玉君姊妹到海岸上玩去了。

  郑家的男人回了家,我们两个人谈了一会钓鱼的事情。他又说什么自从有了水上警察,而偷鱼的反比以前加多。每季他们还要纳五元或十元的渔税。现在的日子,不如从前好过了。

  他又煮些山茶请我吃。我们两人吃着茶谈天。直到太阳平西,我起身说是要回去。送他饭钱,他无论如何不肯收。我只得谢了他出来,去寻玉君。

  走到海边,只见在旷阔的沙滩上坐了一圈十几个女孩子。及走近些,看见玉君坐在中间,正讲故事给她们听呢。她们都张了嘴望着她的脸,听得津津有味。玉君看见我过去,笑着站起来要走。她们哪里肯放她走,都上去拉住,要她把故事讲完了。她讲完了。大家还是舍不得她走,前后围护着把她送到船上,才依依不舍地分了手。直到我们的船走去老远,她们还站在岸上飘扬着手帕打招呼。


十七


  玉君自从去过岛上旅行以后,便与岛上的女孩儿们生了感情,差不多每天要到岛上去。不几天的工夫,她们都已认识她,爱惜她。她在海边沙滩上教她们读书画画,居然成了她们的织女了。

  这天是八月十五,平夫去国已二年了。我同菱君于午饭后来到西山园子,报告玉君,高家的钱已经交出来了。她的精神比往常格外活泼,一时倒不提去法国的话,只对我叙说她在岛上的生活,又说道:

  “世间到处都是生活,只要我们自己去寻找,去创造。也必是自己找出来的,创出来的,才有生活的乐趣。”

  她又提议我们到园子里树荫下去谈天。于是大家出来,还未坐定,忽然看到一位少年,大踏步走进园子来。我心中正猜疑不定,忽听玉君惊喜道:“平夫平夫,平夫回来了!”我听了真是惊奇。玉君撇下菱君,抢步跑过去,我也急急地赶过来。玉君伸出膊子像似要往平夫怀里投,口内说道:“平夫!我真做梦也没想到,你现在就回来了!”平夫满面怒容,把头连身子向旁边一扭,不理玉君。玉君满面的笑容变成僵白,两只伸出的膊子慢慢地落下,头也渐渐地低垂下去。停了好久,玉君才开口道:“你为什么这样的生气呢?”

  平夫听了不作声,又停了好久,玉君又叹口气道:“你回来,我梦想不到;你生气,我也梦想不到!”

  “哼!你梦想不到!”平夫带气道,“你与林一存的关系,满城里哪个不知道,只是大家都瞒着你家里罢了!我昨天回来,我家里同我讲,我不信。后来人人都是这样讲,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听了像似触电一般,全身一种说不出的麻颤,只听我自己的嗓子里咕哝道:“一存,荒唐荒唐,你又把玉君断送了!”

  抬头看看玉君,只见她两眼直瞪瞪地望着地,低了头一动也不动,两道眉锁着,好似不敢信这是梦是真。再看看平夫,红涨了脸,直瞪着眼,平望玉君。看了一会,他似乎看着玉君可怜的样子,有些不忍,不觉向前凑近一步,想去抱住玉君似的。但是他又中止了,低下头想了一会,慢慢地转过身去,向园子门走去了。

  我看了玉君受委屈,一种可怜的样子。菱君在旁,眼含了泪望着她姐姐,满怀不解,又不敢问。望望树间平夫向外走去的影子,再看看我自己,觉着自己直是一切万物的罪人,一切万物都在那里构成我的罪恶。我慢慢移步去赶平夫。及我走出园子,见平夫并未走远,只在园门外夕阳里低头站着。我走了过去,正要替玉君分解,他看见我走近他,便一转身下山去了。我一时退既不是,进又不可,只一人撇在夕阳荒草里。举目四顾,山则岸然昂然,对我睥睨,像似我对它有所请求,它傲慢不理我;海则挤眉弄眼,对我巧笑,像似它见我被人拒绝,在一旁笑我。

  我转过身,慢慢地走回园子里,见玉君还是站在先前的地方,眼直瞪瞪地如失了知觉。菱君拉了她姐姐的手,望着她姐姐的脸,要哭不敢哭。我过去对玉君说:“玉君,是我不小心,把你断送了!”她听了还是不动。我又说了一遍,她才叹息了一声,眼中流下泪来。

  她又慢慢地转动身子,同菱君走回房中了。我不敢跟过去,只垂头站在园子里,耳中只听到树头暮鸦,一处处一声声地哀鸣。

  停了一会,菱君哭着跑出来,说是姐姐病了,要我过去看看。我急忙同菱君赶进屋子里来,见玉君卧在床上,两腮赤热,如胭脂一般,两眼闭着,似在昏眩之中。

  我一时的心境,由脉脉自伤而变成热烈的惜怜,而着急,而悲痛。菱君必要赶回城去,但见她姐姐病了,她哭的如泪人一般,如何肯离开!不请医生,怕玉君的病发展大了不易治;要请医生,又怕流言。

  急忙叫过哈妈来看护玉君。千方百计地劝好菱君离开园子,把她送回家去。我又找了一位旧同学习过医学的,把玉君的实情告诉了他。他起了同情心,便星夜同我赶回西山来。

  及我们进了玉君的屋子,见玉君的病幸未发展。医生诊治了一番,说是并无危险,不过一时所受的刺激过重了;病者的身体尚好,只要安息静养,休见强烈的光线,过几日便可复元。医生来时,就带了几种药,他断定可用,留下话要一点钟服一次,他便星夜又赶回家去了。

  琴儿既不在山上,哈妈又上了年纪,恐怕她服侍不周,我一时未敢离她,就留在山上,与哈妈一同看护玉君。及到五鼓的时分,玉君已服过三次药,精神渐渐清平,忽然睁开眼向我道:“菱君哪里去了?”我回说是已经送回家去。她合上眼不言语。停一会她似睡非睡的喊道:“一存,快来救我!”我急忙抢步到她床前。她已从梦中惊醒,见我站在那里,她定神看了半天,仿佛辨不清是真是梦,忽然害了羞似的,把身子向里一翻,假装睡去。

  至拂晓时分,玉君的病势渐平,药可以缓服。我教哈妈把灯全熄了,又小心把窗上的遮阳与软帘都放好,让玉君在暗中睡去,哈妈与我在门外听候。

  我坐在椅子上睡过去。及到穿窗的阳光,射满在我的面上,我才醒了。看看哈妈尚在那里点头打盹。我放轻了脚步,走到帘子前,掀起一点帘缝儿,望望屋子里漆黑,无一点声息,知道玉君睡的很好,就悄悄地唤醒哈妈,让她做点稀饭我吃,肚子里实在饿的不得了。

  我们直等到傍午的时分,玉君尚在酣睡,忽听到园子里一声“姐姐,我来了!”我便急忙迎出来,见菱君跑了过来。我过去拦住她,告诉她姐姐已经好了,尚在安睡,不要声张。她听说是她姐姐好了,着急的小脸儿堆下笑来。我问她这老早就跑了来,不怕她娘知道吗,她摇头说:“她近来连话都不和我说。我告诉她我要到姑妈家里去,她只点点头。”

  “你的先生呢?”我问她。

  她听了笑道:“他今天一早就来了。我跑到书房里对他说:‘你今天生病去罢,我不愿意上学。’他听了立时就咳嗽起来,拖着拐杖往外走。我看了一笑,他听见又回来了。要打我,我哭了。他又咳嗽了一阵才走了。”

  我又同她说:“别在这里闹醒了姐姐,我们一同到山坡子上去捉几个促织去罢。”

  我们俩出了园子,见一片金色的太阳照遍了满山的荒草,田中只留下些收获后的断梗残根,山腰间一堆堆秋风吹聚的落叶。山坡上离离落落的几个牛羊,有立着吃草的,也有卧着曝日的。我们俩寻着声音去翻石拨土的捉促织,找了一回,一个也没找到。我困倦了,让菱君自己去玩,我自己就在一块青石前的一片金黄的落叶上躺下去。暖煦煦的日光照得我遍体发软,一合眼就睡过去。

  忽觉得脸上一阵奇痒,把我从梦中闹醒了。一睁眼只见菱君在一旁赤了小牙笑。我再一摸脸上,原来是一个促织在鼻窪间爬搔。

  我笑骂菱君道:“你这个淘气的猴儿,又来作怪。还不快快把你的促织拿开?”

  她歪了头笑道:“我要你来找促织,谁要你来睡觉来?”

  说完她过来,拿她的促织,谁知那个促织一跳,便从我脸上跳到地上去。菱君急的去赶,那促织接连地跳了几跳,便无踪影了。菱君急的顿脚,我笑道:“这才是现世现报呢!”

  我们俩沿着田畔寻去,忽见一个田角上有一大块落叶,落叶下蠕蠕地动。我们俩都停住了脚,伸头看,见那落叶的中间,竖起一只雪白的小尾巴。菱君喜道:“小兔儿!”我急忙止住她的声音,悄悄地偷步过去。刚刚走近那堆落叶,探了身子,伸出手来要捉那兔儿时,菱君在后哈哈一笑,那只小兔儿吓得从落叶堆里向上一跳,落叶乱飞,那兔儿像一团雪球飞去,一转眼就不见了。

  我抱怨菱君道:“你这个淘气的孩子,一哭哭走了先生,一笑又笑跑了兔儿!”


十八


  我同菱君回到园子里,见玉君已经醒来,头发蓬松,手支了残红半褪的腮儿在床上斜倚着出神。

  她的精神已复元。不过是身体软乏些。菱君进了屋子,便一跳上了床,扑在玉君怀里,抱住玉君的脖子说:“姐姐,我昨天晚上回去,作了一夜的梦。有一回梦到林先生同我们在山上玩,来了一个强盗,把林先生杀了,你就哭起来。”

  玉君听罢,红了脸,又用两只手把脸捂住。停了一会,忽然揭开手向菱君笑道:“谁教你也……”又改口道:“谁教你做这样的梦来?”

  玉君说罢,把菱君放在身旁,把自己的腮偎在菱君的头发上,以手摸着菱君的腮道:“妹妹,你因为什么专做这样怕人的梦呢?”她又望着我道:“一存,我昨夜有些失掉知觉,可曾说过什么疯话?”

  我向她说:“梦里和病里说的话总是真话,晴天白日说的话总是假话;在说假话的时候,说了真话,人家就叫做疯话。人并非失掉了知觉才说疯话,是失掉了知觉的压迫,才说疯话。”

  玉君笑道:“假如我到岛子上,教小女孩子们读书习画,你可叫这是疯话?”

  “这不是疯话,这是梦话,因为我做梦都这样想。”

  “你相信我可以教她们吗?”

  “若是中国的社会要把女子都变成囚首丧面而谈诗书的禄蠹与德之贼,那只有请冢中的朽骨与教堂的牧师做教员,最相宜了;若想把中国的女子,养成才智充畅,美性发达的社会之花,那我要替岛上的女孩子们请你去教她们。”

  玉君道:“中国的女子到社会里,除了当教书匠,就没有旁的职业可谋!”

  “是呀,因为当初定社会制度的人,是我们男人,所以单只为了我们自己打算,就没有替你们打算。”

  “没有替我们打算?感谢之至!你们要把我们放在家里做奴隶呢,是不是?”

  “岂惟做奴隶,还有许多的法制与礼教要你们做奴隶中的婢妾、寡妇与烈女呢!因为这些法制与礼教,也是我们男子定的。小姐,你们根本上就是‘不识不知,顺帝之则’的。”

  玉君又道:“我以前是离开社会,伏在家庭里,所以没有生活,以后我要离开家庭,跑到社会里,自己去造生活。你可肯帮我的忙?”

  “你的留学费尚在那里,或到欧洲去留学,或在岛子上办学,都由你用。不足时,我还可以想法子。”

  “能到欧洲留学是最好的了。不过没个伴儿,我又舍不得菱君,只好到岛子上去作‘人之患’罢。以前我是怕家庭知道,现在我要公然地在社会上求生活了。”

  “你要什么样的设备?明天我就动手办去。”

  “只要五间长房,墙上挂画,中间是会话的桌椅,靠壁是图书,靠窗是习书习画的桌子。椽前要有走廊栏杆可以养鸟,前怀要有空地花台,可以栽花。我教她们读书习画之外,种花养鸟。晚饭后大家讲故事,读诗词。闲了还要做戏玩。”

  “那你真要成她们的织女了!”

  “谁是牛郎?”菱君瞪了大眼问。

  “你是牛郎。”我答她。

  “那么,你是老牛了。”她说罢,把脸藏在玉君怀里。

  “正好,咱们的脚色已全,开学第一出戏就是‘天河配’。”

  大家笑了一会,又商议些旁的事情。兴儿已搬了琴儿来到山上。有她服侍玉君,我就同菱君回城里去。临行时玉君又招我问道:“岛上的土,种了花可能开的?”

  “不能开时,你滴上两滴泪,它就开了。”是我回答她。

  玉君笑道:“你从这个园子里,运去两担土,种上一株自由花,它寒了我用爱烘它;它干了,我用泪灌它;它开了花,我用生命保护它。”

  “它若是不开花呢?”我问。

  “我以身殉它。”她答。


十九


  过几日玉君的身体复了元,她提议要到岛上看看学校地址。我们吃过午饭动身,她很高兴地带了她的日记本子,说是她在日记上已经画好了房子的图样,并拟了学校的办法。我们兴兴头头地来到岛子上,她择了山南坡的一块长方田,前怀右手是海,背后左手是山。房子成后,屋后又有几株疏疏落落的柏树,周围更有一带矮林。她正要找出日记来看图时,才晓得把日记本失掉了。她着急道:“我的日记有些疯话,旁人看到,如何使得!”我说:“就是失掉了,不在船上,就在园子里,回去还可以找到的。”我们就坐在山坡上商议了许多关于学校的事情。觉得有些口渴,我们又重到郑家去讨茶吃。郑家的母女,看见玉君来了,都喜的眉飞色舞起来,忙得烹茶买点食,如侍候神女一般地款待她。大家谈了一会闲话,玉君同我来到院子里,去看墙角下几丛初放的菊花。我们正在批评那菊花的种类,忽听到背后郑家的妈妈对她女儿说:“他们俩真是一对儿!”

  玉君听到,红了脸,低下头说:“咱们走罢。”

  及到我们回到园子里,树影在墙,落日啣山,对对的鹊鸦已都向巢儿飞归。进了园子,便望到有一个人在树下徘徊。他看见我们进来,便一直迎过来。细看不是旁人,正是杜平夫。他走到玉君面前,玉君站住,半转了身,低下头不言语。平夫对玉君赔礼说:“前次是我误会了。我自那日以后,时常到西山来,不过没进园子罢了。我今天无意中拾到你的日记本了,读了万分惭愧,我不该误信流言,辜负了你与一存的好心。”

  玉君听了不理。平夫又赔礼说:“实在是我一时发了昏,万分对你不起,请你饶恕我!”

  玉君仍是不理。平夫又说了一遍,看玉君无动静,也渐渐地低下头去。

  玉君忽然转身对平夫道:“我日记上说是誓死不嫁姓黄的,因为他爱的是我的皮肤,你爱的是我的灵魂;故宁肯待你而死,不愿嫁姓黄的而生。其实你所爱的也是我的皮肤,不是我的灵魂!

  “一存爱你如弟,爱我如妹,你竟以怨报德!我为爱你而弃家庭,为爱你而受污辱,为爱你而寻自尽,为爱你而累及一存!你待遇我竟不异于旧家庭,猜疑我更甚于恶社会!

  “你猜疑人有那种卑污的人格,便是你心中先存了那种卑污的榜样!以前我为爱你而屈服于社会的恶制度,以后我将为反对你而反对社会的恶制度。反对你,是为了你心中所存的假人格;反对恶制度,是为它以伪道德造成了伪君子。

  “你何不离开此地?你玷污了这园子的树,这园子的草,这园子的花鸟。我们是为了真爱而忘记一切;你是根于假爱而生出嫌猜与妒嫉。你何不离开此地?”

  玉君说完,移步回到自己房中去了。平夫低了头半晌不动,又慢慢地转过身向外走出去。我过去看看玉君,见她在房里抱着头哭,我便悄悄地退出来,垂着头走回城里。

  我又接连地去过岛上几次,与岛上的居民商议学校的事情。他们听到玉君去教他们的女儿,大家都欢喜的了不得,情愿帮助我们筹措一切。他们因为现造房子要几个月的工夫,尤其是他们的女儿们等不得了,于是大家提议就在岛上的海神娘娘庙中的后园子里先组织起学校来,新房子明春再动工。那海神庙坐落在山后坡,近抱山海,远对云岛,风景极佳。而后园子的房屋又广洁,院子里又雅静。玉君看了合意,大家便商议赶紧布置,三星期内玉君就可以搬过去。

  正在布置中,有一日我去到岛上,见岛上的居民都惊惶地互相报告。我问起缘故来,是前一日晚上岛上发现了强盗绑票的事,据说大概是溃兵,因为不但绑去了男子,并且奸淫了妇女。我听罢哑了半天,一个人垂头丧气地回来。要报告玉君,又恐怕她难过,就一个人闷闷地回到城里来,刚刚要到家了,忽碰到旧同学于更生君,他叫道:“一存,这几日我正在找你呢。”我问他有什么事情。他说是他妹妹要到法国去留学,问我在法国可有朋友,写几封介绍信请他们照应些。我问他可有女伴同他妹妹一块去。他说是没有,他要亲身送他妹妹到上海上船。我又问他几时从家里动身,他说是九月十五。我计算还有两星期,就对他说:“请你十四日晚上来取信,我或者还有事相求。”

  几日来,我每到园子,玉君便问我岛上学校的事。我告诉她一切进行很顺利,只不把强盗绑票一案对她讲。她提议要到岛上去的时候,我总想法子阻止她。

  有一天她问我道:“因为什么这几日你总不见面?”

  “我忙着备办人家上学的事情呢。”是我回答她。

  “你备办的好!这几日连消息都没啦。我问你,我几时可以搬到岛上去?”

  “九月十五日上午九点钟。”

  “真的吗?”她不信似的问我。

  “谁骗你来?”

  她听了高兴,便开了一张单子递给我,要我到城里替她买些随身用的零物。我又叮咛她,要她于十四日一切东西都预备好,以便十五日早晨我来送她到岛上去。

  十四日我又来看她,她果然把东西都预备好了。

  “你不是骗我罢?”她又笑着问我。

  “你几时被人骗怕了!”

  “你因为什么笑?”

  “你走了我才哭呢,现在得笑且笑。”

  她听罢红了脸不作声。

  我临行时她又问我道:“你明天可能把菱君带来?”

  “我早就预备好了带她来。”

  “可惜我们不能在一块儿住!”是她叹息说。

  我辞了玉君回来,写了几封介绍信与在法国的几位朋友。一夜辗转不寐。十五日起来,天晴日丽,菱君老早就跑来了。我们一同来到西山。教兴儿把行李搬到小舟上,玉君携了菱君,我们一同从西海向北海渡。

  玉君问我道:“我们因为什么要往北海去哪?”

  我回她道:“从北海岸可以乘船到上海,从上海可以乘船到法国。”

  “到法国?”她惊问我。

  “你不是想到法国吗?”我问她。

  “想只是想,其如办不到何!”

  “想出法子来就办得到。”说着我拿出一包信来递与玉君道,“老伯方面,我已经把详情报告他,且为你请求留学的事。他现在已经转意了。这一封是他回我的信,昨天刚接到的。这一些是你到法国的介绍信。这一个封里是二千元的支票与四百元的纸币。这一封信是我替你拟好了给你继母的,报告她,你带菱君留学的话。你若是以为可用,就签了名,我代你送到,免得你见她又要打麻烦。伯父方面,请你到上海后就写信给他。即有差错,由我担当就是了。至于友伴呢,有于更生的妹妹于话梅小姐。岛上发现了抢案,你是去不得的。”

  玉君听罢,怔了半天,若惊若梦地去看信。我对菱君道:“跟你姐姐一块儿到外国去罢,只是撇下老牛在后头!”

  “你呢?”菱君瞪眼问我。

  “在家里耕地。”

  玉君看完了信,拉住我的手道:“一存!”她不觉流下泪来。菱君过来抱住我的脖子说:“先生,你别哭,咱们一块儿到法国去罢。”

  不久我们的小舟拢到轮船边,我扶了玉君、菱君上船。在船上遇见于家兄妹;大家介绍了。轮船鸣了汽笛,我下到小舟上。刹那间轮船开了。走了老远,我还望见玉君在栏杆前站着,菱君飘着手帕向我打招呼。

  我一个人坐在小舟上,左右漂流,不知何处归去。举目四顾,海阔天空,只远远地望到一个失群的雁,在天边逐着孤云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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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杨振声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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