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據父老之言,再據典籍所載,號稱西部大都會的成都,實實從張獻忠老爹把它殘破毀滅之後,隔了數十年,到有清康熙時代,把它縮小重建以來,雖然二百多年,並不是怎麼一個太平年成;光是四川,從白蓮教作亂,從王三槐造反,中間還經過聲勢很大的石達開的西進,藍大順、李短褡褡的北上,以迄於餘蠻子之扶清滅洋,紅燈教之吞符唸咒,幾何不是一個刀兵世界!然而成都的城牆,卻從未染過人血,成都的空氣,卻從未混入過硝煙藥味。這不能不說是它的“八字”生得太好了。
星相家有言:一個人從沒有行一輩子紅運,過一輩子順境的,百年之間,總不免有幾年的蹭蹬日子。成都城,如其把它人格化了來說,則辛亥年(一九一一年)十月十八日兵變,可以算是它蹭蹬運的開始了。
別的城也有被圍攻過,也有在城裏巷戰過。這大抵是甲乙兩隊人馬,一方面據城而守,一方面拊城以攻。如其攻者佔了勝者,而守者猶不甘退讓,這便弄到了巷戰,但這形勢絕不能久,而全個城池終究只落在勝的一方面的手中,這表演法在成都也是有過的,似乎太過於平常了,所以它還孕育出三次特殊的表演,爲它城從沒有聽聞過的。
三次的表演都是這樣:甲乙兩對人馬全塞在城牆以內,各霸住一兩道城門,各霸住若干條街道,有時還把城門關了,把全城人民關在城內參觀,參聽他們厲害的殺法,直到有一方自行退出城去爲止。
一、二兩次的表演俱在民國六年(一九一七年)。第一次的主要演員是羅佩金與劉存厚;第二次的主要演員是戴戡與劉存厚。兩次表演,我都躬逢其盛。那時已經認爲如此爭城以戰,實在蠢極了,戰爭的得失利鈍,哪裏只在半座成都的放棄與佔領!並且認爲人類是聰明的,而我們四川人更聰明,我們四川的軍人們更更聰明,聰明人不會幹蠢事,至低限度也不會再幹蠢事。然而誰知道成都城的蹭蹬運到底還沒有走完哩。事隔一十五年,到民國二十一年(一九三二年),而我們更更聰明的人們居然又幹了一次蠢事,這便是第三次,這便是我此刻所追憶的,或者是末了的那一次——實在不敢肯定說:就是末了一次,我們更更聰明的人們還多哩!
這第三次的演員,是那時所稱的國民革命軍第二十四軍與國民革命軍第二十九軍,都是四川土生土長的隊伍,事隔四年,許多演員的姓名行號都記不清楚了,雖然又曾躬逢其盛,只恍惚記得兩位軍長的姓名,一位叫劉文輝,一位叫田頌堯罷?
姓名尚且恍惚,還能說到他們爲什麼要來如此一次表演的淵源?那自然不能了!何況那是國家大事,將來自有直筆的史家會代寫出的。如其是值不得史家勞神的大事,那更用不着去說它了。然而,事隔四年,前塵如夢,我又爲什麼要追憶呢?這可難說了。只能說,我於今年今月的一天,忽然走上城牆,以望鄉景,看見城牆上橫了一道土埂,恰有人說,這就是那年二十四軍與二十九軍火併時的戰壘——或者不是的,因爲民國二十四年(一九三五年)共產黨的隊伍距離很近時,成都城牆曾由城工委員會大加整頓過一次,凡以前一般膽大的軍爺偷拆了的垛子,即文言所謂雉堞,也一律恢復起來,並建了好些堡壘,則三年前的戰壘,如何還能存在?不過大家既如是說,姑且作爲是真的,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關係——無意之間遂聯想起那回爭戰時,許多極其有趣的小事情,有些是親身的遭遇,有些是朋友們的遭逢。眼看着今日的景緻,回想到當日的情形,真忍不住要大嘆一聲,“更更聰明的人,原來纔是專幹蠢事的。”
既發生了這點感慨,而那些有趣的小事情像電影似的,一閃一閃,閃在腦際;幸而親身經歷了三次關着城門打仗的盛事,猶然是好腳好手的一個完人,於是就悠悠然提起筆來,把它們一段一段的寫出了。
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五日
爲的公館
無論什麼人來推測這九里三分的成都,實在不會再有對壘的事體了。舉凡大炮、機關槍、百克門、手榴彈、迫擊炮、步槍、手槍,這一切曾在城內大街小巷,以及在皇城煤山,在北門大橋,在各民居的屋頂,發過威風,吃過人肉的東西,已全般移到威遠、榮縣一帶去了。
“大概不會再有什麼衝突了罷?”雖然聽見二十九軍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從川北一帶開來,已經到達四十里之遙的新都;雖然看見二十四軍留守在成都南門一隻角上的少數隊伍,仍然雄赳赳氣昂昂在街市上闖來闖去;雖然看見二十四軍的留守師長康清,因爲要保護他那坐落在西丁字街的第二個公館,仍然把他的效忠的隊伍,分配在青石橋,在菸袋巷,在三橋,在紅照壁,在磨子街,重新把街沿石條撬來,砌成二尺來厚,人許高的戰壘,做得殺氣騰騰的模樣。
“康久明這傢伙,到底也是中級軍官學堂出身的,到底也做到師長,到底也有過戰事經驗,總不會蠢到想以他這點點子隊伍來抵抗大隊的二十九軍罷?”
“依我們的想法,必不會蠢到如此地步。”
“何況他公館又不止西丁字街的一院。九龍巷內那麼華麗的一大院,尚且不這樣保護哩。”
“自然羅!實在無特別保護的必要。我們四川軍人就只這點還聰明,內戰只管內戰,勝負且管有勝負,而彼此的私產,卻有個默契,是不準妄動的,因此,大家也才心安理得的關起門來打。”
“何況他的細軟早已搬空,眷屬也早安頓好了。光爲一座空房子,也不犯着叫自己的兵士流血,叫百姓們再受驚恐啦!”
“是極,是極!從各方面想來,康久明總不會比我們還不聰明,這點點留守隊伍,一定在二十九軍進城之前,便會撤退的,巷戰的舉動,一定不會再有了!”
大家全在這樣着想。所以我也於吃了早飯之後——大約是民國二十一年(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下半個月的一天——將近中午,很逍遙的從指揮街的佃居的地方走出,沿磨子街、紅照壁、三橋這些陣地,隨同一般叫賣小販,和一般或者是出來閒遊的斯文人,越過七八處戰壘——只管殺氣騰騰,而若干穿着襤褸的兵士只管持着步槍,懸着手榴彈,注意的向戰壘外面窺探着,幸而還容許我們這般所謂普通人,從戰壘中間來往,也不受什麼檢查——一直到西御街,居然坐上一輛人力車,瀟瀟閒閒的被拉到奎星樓一位老先生家來,赴他的宴會。
老先生爲什麼會選在這一天請客?那我不能代答,或者也事出偶然。只是談到一點過鍾,來客仍只我和珍兩個,絕不見第三人來到。
珍有點慨然了:“中國人的時間,真是太不值價!每每是約好了十二點鐘,到齊總在兩點過鍾。依照時間這個觀念,大家好像從來便沒有過!”
於是一篇應時的亡國論,不由就在主客三人的口中滾了出來,將竭的語源因又重新洶涌了一會,而談資便又落到當前的內戰上。
“你們趕快躲避!外面軍隊打門打戶的拉人來了!”中年的賢主婦如此驚惶的飛跑上樓來報了這一個凶信。
老先生在二十一年前果然被拉去過,幾乎命喪黃泉,當然頂緊張了,跳起來連連問他太太:“爲啥子事,拉人?……”
“不曉得!不曉得!只聽見打門,說是二十四軍來拉人,要‘開紅山’了呀!……我們女人家不要緊,拼着一條命!……你們趕快躲出後門去!……快!……快……”
自然不能再由我們有思索、有討論的餘地了,尾隨着驚惶失措的賢主婦,下樓穿室,一直奔出後門,來到比較更爲清靜的吉祥街上。
我的呢帽和錢包幸而還在手上。
吉祥街清靜到聽不見一點人聲。天空也是靜穆的。灰色的雲幕有些地方裂出了一些縫,看得見蔚藍的天色。日光也這樣一閃一閃的漏下來看人。長青樹也巋然不動的,挺立在街的兩畔。自然現象如此,何曾像是要拉人,要“開紅山”的光景!
然而老先生還是那麼彷徨四顧的道:“是一回啥子事?……我們往哪裏去呢?”
珍比較鎮靜,卻是也說不出是一回什麼事,也不敢主張往哪裏去。他也住在奎星樓的,不過在東頭,我想他急於回去看看他家情形的成份,怕要多些罷?
我則主張向東頭走,且到長順街去探看一下是個什麼樣兒。我根本就不信二十四軍在這時候會再進城。如其是開了紅山,至少也聽得見一點男哭女號,或者槍聲啦!當今之世的丘八太爺們,斷沒有手持鋼刀,連砍數十百人的蠻氣力的。
大家只好遲遲疑疑的向東頭走來。十數步之遠,一個粗小子,擔了擔冷水,踏腳擺手的迎面走來。
“小孩子,那頭沒有啥子事情嗎?”老先生急忙的這樣問了句。
“沒有!軍隊過了,扎口子的兵都撤了。”
我直覺的就感到定是二十九軍進了城,所謂打門打戶來拉人者,一定是照規矩的事前清查二十四軍之誤會也。
老先生和珍也深以我的推測爲然,於是放大膽子走到東口。果然整隊的二十九軍的隊伍正從長順街經過,兩畔關了門的鋪戶,又都把鋪門打開,人們仍那樣看城隍出駕似的,擠在階沿上看過隊伍的熱鬧。
我們仍然轉到奎星樓街。珍的太太同着她的女兒們也站在大門外,笑嘻嘻述說起初二十九軍的前哨,如何打門打戶來搜索二十四軍的情形。大家談到老先生太太的那種誤會,連老先生也笑了。
老先生還要邀約我們再去他府上,享受廚子已經預備好的盛筵:“今天的客,恐怕就只你們兩位了!……”
我於他走後,心中忽然一動:“二十九軍這一進城,必然要乘着勝勢,將數年以來,便隱然劃歸二十四軍勢力範圍之內的南門,加以佔領的。如果康久明真個不蠢,真個有如我們所料,那麼,是太平無事了。但是,當軍人的,每每是天上星宿臨凡,他們的心思行動,向不是我們凡人所能料定,你們認定不會如此的,他們卻必然如此。這種例子太多了,我安得不跟在軍隊後面,走回指揮街去看看呢!”
跟着軍隊,果就走得通嗎?沒把握!有沒有危險?沒把握!回去看看,又怎麼樣?也說不出。只是說走就走,起初還只是試試看。
當我走到長順街,大概在前面走的軍隊已是末後的一隊。與隊伍相距十數步的後面,全是一般大概只爲看熱鬧的羣衆。他們已經嘗夠了巷戰的滋味,他們已把用性命相搏鬥的戰事看成了兒戲,他們並不知道以人殺人的事情含有什麼重要性!即如我個人,縱然跟隨在作戰的隊伍後面走着,而心裏老是那麼坦然。
漸漸走到將軍衙門的後牆——就是二十四軍的軍部,此次巷戰中佔着最重要的地位——忽然聽見噼嚦啪啦一陣步槍聲,從將軍衙門裏面打起來。街上的人全說:“將軍衙門奪佔了,這放的是威武炮。早曉得今天這樣容容易易的就到了手,個多月前,何苦拼着死那麼多人,還把百姓們的房子打爛了多少呀!”槍聲一響,跟隨看熱鬧的人便散去了一半。在前頭走便步的隊伍,也開着跑步奔了去。我無意的同着一個大漢子向東一拐,便走進仁厚街。這與奎星樓、吉祥街一樣,原是一些小衚衕,頂多是街口上有一兩家裁縫鋪,其餘全是住戶的。太平時節,將大門打開,不太平時節,將大門關上,行人老是那麼稀稀的幾個,光是從街面上,你是看不出什麼來的,除非街口上有兵把守,叫“不準通過!”幸而一直走到東城根街,都沒有叫“不準通過”的地方,而東城根街亦復同長順街一樣,有許多人來往。我也和以前的轎伕,當前的車走一樣了,只要有一“步兒”可省,絕不肯去走那直角形的平坦而寬的馬路,一定要打從那彎彎曲曲,又窄又小的八寺巷鑽出去,再打從西鵝市巷抄到貢院街來的。
另外一種理由是西南角也有一陣時密時疏的槍聲,明明表示着二十四軍曾經駐過大軍的西校場,曾經訓練過下級幹部的什麼地方,已被二十九軍佔去。說不定和殘餘的二十四軍正在起衝突。戰地上當然走不通,即接近戰地如陝西街、汪家拐等街口,自然也走不通,並且也危險,冷炮子是沒有眼睛的。
貢院街上,人已不多。一般賣牛肉的回教徒——要不是他們自己聲明出來,你是絕對認識不出的。頂可惜是他們的潔癖,已經損失了,我們每每打從他們那裏走過時,總不免要把鼻子捏着——都擠坐在鋪門裏面,探頭探腦的在窺看。朝南走下去,便是三橋,也就是我來時的路。應該如此走的。但是才走到東西兩條街交口處,業已看見當中那道寬橋上,已臨時堆砌起了一道土壘,有半人高,好多兵士都跪伏在土壘後面,執着槍,瞄準似的在放,只是不很密,偶爾的一兩槍。
我這時可就作難了。回頭嗎,業已走到此地,再前,只短短兩條街,便到我們家了。但三橋不能走,餘下可走的路,卻又不曉得情形如何。
同行的大漢子是迴文廟前街的,此時在街口上徘徊的,也只我們二個。彼此一商量,走罷!且把東御街走完,又看如何!
東御街也算一條大街,是成都賣銅器的集中的地方。此刻比貢院街還爲寂寞無人,各家鋪子全緊緊的關着,半扇門也沒有打開的。前後一望,沿着右邊檐階走的,僅僅我們兩個外表很是消閒的人。
我們正不約而同的放開腳步,小跑似的向東頭走着時,忽然迎面來了一大隊兵。雖然前面的旗子是卷着看不出是何軍何隊,然而可以相信是二十九軍。不然,他們一定不會整着隊伍,安安閒閒的前進了。我們也不約而同的把腳步放緩下來,免得引起他們的疑心。
然而這一營人——足有一營,說不定還不止此數哩一一走過時,到底很有些兵,詫異的把我們看了幾眼。而隊伍中間,又確乎背翦了好幾個穿長衣穿短衣的所謂普通人,這一定是嫌疑犯了。
在這種機會中,要博得一個嫌疑犯的頭銜,那是太容易的事,比如我們這兩個就很像。而何以獨免呢?除了說運氣外,我想,我那頂呢帽頂有關係了。它將我那不好看的頭髮一掩,再配上馬褂,公然是一個紳士模樣打扮,而那位大漢子的氣派也好,所以才免去領隊幾位官長的猜疑,只隨便瞧了我們一眼就過去了,弟兄夥自然不好動手。
但是東御街一走完,朝南一拐的鹽市口和西東大街口,仍然是人來人往的,雖則鋪子還是關着,也和少城的長順街一樣。
我們越發膽壯了,因爲朝南一過錦江橋,來到糞草湖街,人越發多了,並且都朝着南頭在走。
哈,糟糕!剛剛到得南頭,便被阻住了。
糞草湖再南,便是菸袋巷。康清的兵士所築的臨時戰壘,就在菸袋巷的南口。據羣聚在糞草湖南頭的一般人說,二十九軍的大隊剛纔開過去。
不錯,在菸袋巷斜斜彎着的地方,還看得見後衛的兵士,持着槍,前後顧盼着,並一面向正畔的羣衆揮着手喊道:“不準過來!……前面正在作戰!”
這不必要他通知,只聽那猛然而起的繁密的槍聲,自然曉得康清的兵士果真沒有撤退,他們果真不惜犧牲來抵抗加十倍的二十九軍,以保護他們師長的一院空落落的公館。
正在作戰,自然走不通了,然而聚集在這一畔的觀衆們——尤其是一般興高采烈的小孩們——卻喧噪着,很想跑過去親眼看看打仗到底是一個什麼情形。他們已被二十年的內戰訓練成一種好鬥的天性了!
大約有十多分鐘,槍聲還零零落落的在震響時,人們的情緒忽的緊張起來,一齊喊道:“打傷了一個!……”
沿着菸袋巷西邊檐階上,急急忙忙走來一個旗下老婦人,右手挽了只竹籃,左手舉着,似乎手腕已經打斷,血水把那軟垂着的手掌和五指全染得像一個生剝的老鼠,鮮血點點滴滴的朝下淌。
她一路哼着:“痛死了!……痛死了!”人們全圍繞着她,說不出話來。
恰巧一輛人力車從輪藏街拉來,我遂說道:“你趕快坐車到平安橋法國醫院去!”
我代她付了一千文的車錢,幾個熱心觀衆便扶她上車。我們只能做到這步。她的生與死,只好讓她的命運去安排了。這是保護公館之戰的第一個不值價的犧牲者!
槍聲更稀了,但菸袋巷轉彎地方的後衛,猶然阻着人們不許過去。大漢子便說:“文廟前街一定通不過的,我轉去了。”
我哩,卻不。指揮街恰在菸袋巷之南,算來只隔短短一條街了,而且很相信康清的兵士一定抵擋不住,二十九軍一定要追到南門,則菸袋巷與指揮街之間,決無把守之必要。我於是遂決定再等半點鐘。
果然不到一刻鐘,前面的後衛兵士忽然挺着槍走了。
既然沒有人阻擋,於是有三十人便大搖大擺的直向菸袋巷走去。我自然是其中的一個,而且是領頭的。
把那斜彎地方一走過,就對直着見前頭情形:臨時戰壘已拆毀了一半,兵是很多的,一輛大汽車正由若干兵士推着,從西丁字街向磨子街走去。
三個揹着槍的兵正迎面從街心走來,一路喧譁着談論他們適才的勝利。中間一個兵的手上,格外提了一支步槍,一袋子彈,不消說,是他們的戰利品了。
我第一個先走到戰壘前,也第一個先看見一具死屍,倒栽在戰壘後面。我雖然身經了三次巷戰,聽過無數的槍炮聲,而在二十年中,看見戰死的屍身,這總算第一次。但是,我一點不動感情,覺得這也是尋常的死。我極力尋找我的不忍,和應該有的驚懼,然而不知在什麼時候失落了。
我急忙走過街口,唉,公然回到了指揮街!街口上又是三具死屍,有一個是僕着的,一隻穿草鞋的腳掛在階沿石上,似乎還在掣動,他的生命,還不曾全停呵!
一間極小的鋪子前,又倒栽着一個死兵,血流了一地,那個相熟的老闆娘,正大怒的挺立在階沿上,一面挽她的髮髻,一面衝着死兵大罵,說那死兵由戰壘上逃下來,拼命打她的鋪門,把門打爛,剛躲進去,到底着追兵趕到,拉出鋪門便打死了。
她罵得淋漓盡致,自然少不了每句都要帶一些與性關連的“國罵”。於是過往的兵,和剛從鋪門內走出的人們,全笑了,笑她,自然也笑那死兵。
爲保護一個空落落的公館,據我們目睹的,打傷了一個平民,打死了十個兵——一個在菸袋巷口,三個在指揮街,三個在磨子街,一個在西丁字街,兩個在紅照壁,全是二十四軍的兵,只一個尚拖有髮辮的,是他們新拉去充數的——而公館終於沒有保護住。然而也只不值錢的東西,和一部破汽車損失了,公館到底還是他的。我實在不能批評這種舉動對不對,我只嘆息我們的智慧太低了,簡直沒把握去測度別人的心意!
戰地在屋頂上
住在少城小通巷的曾先生,據說,做夢也沒有想到他的房子會劃爲前線,而且是機關槍陣地。
柵子街、娘娘廟街,以及西頭的城牆,東頭的城根街,中間的長順街,已經知道都是戰區。稍爲膽小和謹慎的人們,在戰事爆發的前兩三天,都已搬走了,搬往北城東城,甚至城外去了。而曾先生哩,除了相信死生有命,並感覺既是幾萬人全塞在九里三分的城裏在拼死活,而彼此還用的是較新式的武器;手榴彈啦,沒準頭的迫擊炮啦,則其它街道,也未必安靜,何況可以藏身的親戚朋友的地方,難免不已被更切近的人早擠得水泄不通,自己一家四口再擠將前去,不是更與人以不便了?
曾先生平生學問,是講究的“近人情”,加以柵子街、長順街等處,確是已經不準通行,而長順街竟已挖了三道戰壕,砌了三道戰壘了。
他感嘆了一聲道:“龜兒子東西!你們打仗還打仗,也等我多買兩鬥米,放在家裏!”這在他,已是過分要求的說法。
然而他猶然本着民國六年(一九一七年)兩次城裏打仗的經驗,只以爲把大門關好,找一個僻靜點的房間,將被褥等鋪在地上,槍炮聲一響,便靜靜的躺下去,等子彈消耗到差不多了,兩方都待休息時,再起來走走,把筋脈活動活動,並且估量自己的房子,似乎正在彈道之下,“無情的炮彈,或者不會在天空經過時,忽然踩虛了腳,落將下來罷?”
所以他同着他的那位有病的太太,和一個十二歲的女兒,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在堂屋裏吃着午飯時,還只焦慮沒有把米買夠。“左近又沒有很熟的人家,萬一米吃完了,仗還沒有打完,這卻怎麼辦呢?向哪裏去通融呢?”
就這時候,他的後院裏猛然有了許多人聲。“這裏就對!把機關槍拿來!”
還不等他聽明白,接連就聽見房頂上瓦片被踏碎的聲音,響得很是利害,而破碎的瓦片,恰也似雨點一樣,直向頭上打來。
成都——也可以說四川大部分的地方——是歷來沒有大風大雪的,每年只陰曆二月半間有一陣候風,頂多三天,並不利害。所以成都的房子,大抵都不很矮,而屋頂也不大考校。除非是百年前的建築,主人們還有那長治久安的心情,把個屋頂弄得結實些,厚厚的瓦桷之下,釘着木板,而又重又大的瓦片,幾乎是立着堆在上面,預備百年之內,子孫三世,都無須乎叫泥水匠人來檢漏。但這種建築,已是過去了,只有民國時代,一般較笨較老實的教會中的洋鬼子,他們修起教堂、醫院和學校來,才那樣不惜工本的,把我們不屑於再要的老方法採了去,而且還變本加厲,摹仿到北京的宮殿方式:檐角高翹,筒瓦隆起。我們近代的成都人,纔不這樣蠢!我們知道世亂荒荒,人壽幾何,我們來不及百年大計,我們只需要馬馬虎虎的享受,我們有經濟的打算,會以少數的金錢做出一件象樣的東西。所以自從光緒末年以來,我們大多數的房子,都只安排着二十年的壽命,主要柱頭有品碗粗,已覺得不免奢侈,而屋頂那能再重?所以合法的屋頂,只是在稀得不可再稀的瓦檐上,薄薄鋪上一層近代化的瓦片。好在沒有大風,不致把它揭走,也沒有大雷,不致把它壓碎,討厭的是貓兒腳步走重了,總不免要時常招呼泥水匠人來檢漏。
曾先生只管是自己造的房子,他之爲人只管不完全近代化,不過既有了“吾從衆”的聖人脾氣,又扼於金錢的不夠,自然學不起洋鬼子,他那屋頂,到底也只能蓋到那麼厚。
其實哩,屋頂再厚,而它的功能,到底只在於遮避風雨太陽,而斷乎不是堅實的土地,一旦跑上二十來個只知暴殄天物的兵士,還安上一挺重機關槍,以及子彈匣子,以及別的武器等,這終於會把它弄一個稀爛的。
機關槍陣地擺在屋頂上,陸軍變成了空軍,我們的曾先生,那時真沒有話說,全家四口只好慘默的躲在房間裏。
三間屋頂雖然全被踏壞,但戰事還沒有動手。陣地上的戰士,到底是一脈相傳的黃帝子孫,或者也是孔教徒罷?有一個戰士因才從瓦桷中間,向陣地下的主人說道:“老闆,你這房間不是安全地方,一打起來,是很危險的,你得另外找個地方。”
剛纔是那麼聲勢洶洶到連話都不準說,小孩子駭得要哭了,還那麼“不準做聲氣!老子要槍斃你的!”現在忽然聽見了這片仁慈的關照的言語,我們曾先生才覺得有了一線生的希望了。連忙和悅以極的,就請義士指點迷途,因爲他高瞻遠矚,比較明瞭些。
“我看你那竈屋子掛在角上,又有土牆擋着,那裏倒安全得多。”
我們的曾先生敢不疾疾如律令的,立刻就挾着棉被枕頭毯子等等,搬到那又窄又小,而又不很乾淨的竈屋子裏去?卻是也得虧他這樣做了,在半小時後,那兇猛的戰爭一開始,陣地上重機關槍噠噠噠一工作,對方——自然也是在隔不許遠的人家屋頂上。這大概是新發明的巷戰方法罷?想來確也有理,要是隻在幾條大街小巷的平地上衝鋒陷陣,一則太呆板了,再則子彈的消耗量也不大夠,對於戰地平民又太不發生利害關係了,如其有一方不是土生土長的隊伍,比如民國六年(一九一七年)的滇軍、黔軍,他們之於成都,既無親戚朋友,又沒有地產房屋、園亭住宅,自然儘可不必愛惜,放上一把烈火,把戰場燒出來——便也在看不見的,被竹木屋頂隱蔽着的地方,加量的還敬了些子彈過來,自然,在這樣的射擊之下,真正得照一個美國專家所言,要消耗一噸的子彈,才能打死一個人。所以,如此打了一整夜。陣地上的戰士們是沒有滴一點血,但是,如其曾先生一家四口不躲開的話,卻夠他驚恐了,他房間裏的東西,確乎被打碎了不少。
前幾天的戰爭果是異常激烈,不論晝夜,步槍、機關槍、迫擊炮老是那麼不斷的打過去,打過來。夜裏,兩方衝鋒時,還要加上一片幾乎不像人聲的吶喊。
曾先生的房子是前線,是機關槍陣地,所以他伏在竈下,只聽見他書房裏不時總要發出一些東西被打破的清脆聲,倒是陣地上,似乎還不大有子彈去照顧。
幾天激烈的戰爭過去了,白天已不大聽見密放,似乎相處久了的原故罷?陣地上的戰士,在休息時,也公然肯“下顧”老闆,說幾句不相干的話,報告點兩方已有停戰議和,“仍爲兄弟如初”的消息。這可使我們的曾先生大舒一口氣了罷?然而不然,我們的曾先生的眉頭反而更皺緊了。
什麼原故呢?這很容易明白,曾先生在前所焦慮的事情證實了,“不曾多買兩鬥米放在家裏,等他們打仗,現在顆粒俱無了!”
這怎麼辦呢?不吃飯如何得行?參聽戰爭的事情誠然甚大,然而枵腹終難成功呀!於是曾先生思之思之,不得不毅然決然,挺身走出竈屋子,“仰告”陣地上戰士們:他要帶着老婆兒女,趁這不“響”的時節,要逃出去而兼求食了。
說來你們或者不信,陣地上舍死忘生的戰士們會這樣的奉勸曾先生:“老闆,我們倒勸你不要冒險啦!小通巷走得通,柵子街走不通,柵子街走得通,長順街也一定走不通的,都是戰地,除了我們弟兄夥,普通人無論如何是不準通過的,怕你們是偵探。……沒飯吃不打緊的,我們這裏送得有多,你們斯文人,還搭兩個小娃兒,算啥子,在我們這裏舀些去就完啦!”
如其不在這個非常時節,以我們謙遜爲懷,而又不苟取的曾先生,他是絕不接受這樣的恩惠。他後來向我說,那時,他真一點也沒有想到爲什麼使他至於如此境地的原因,只是對於那幾個把他好好的房子弄成一種半毀模樣的“推食以食之”的兵,發出了一種充分的謝忱。他認爲人性到底是善的,但是一定要使你的良好環境,被破壞到不及他,而能感受他的恩惠時,這善才表露得出。
又經過了幾天,又經過了兩三次兇猛的衝鋒,戰地上的兵士雖更換了幾次,據說,一般的兵士,對於我們的曾先生,仍那樣的關切。而曾先生便也在這感激之忱的情況下。以極少的醃菜,下着那冷硬粗糙的“戰飯”,一直到二十九軍實在支持不住,被迫退出成都爲止。
戰事停止那天清晨,一般戰士快快樂樂從戰地上把重機關槍,以及其它種種,搬運下房子來時,都高聲喊着曾先生道:“老闆,把你打擾了,請你出來檢點你的東西好了。我們走了後,難免沒有爛人進來趁渾水撈魚,你把大門關好啦!”
格外一箇中年的兵士更走進曾先生的身邊,悄悄告訴他道:“老闆,你這回運氣真好,得虧你膽子大,老守在家裏,沒有逃走,不然,你的東西早已跟着別人跑光了。你記着,以後再有這種事,還是不要跑的好。軍隊中有幾個是好人?只要沒有主人家,就是一牀爛棉絮,也不是你的了。”
這一番真誠的吐露,自然更使曾先生感激到幾乎下淚,眼見他們走了,三間上房的瓦片尚殘存在瓦桷上的,不到原有的二十分之一,而書房以及其它地方,被子彈打毀的更其數不清。令他稍感安慰的,幸而打了這麼幾天,一直沒有看見一滴血。
抓兵
軍事專家很莊嚴的張牙舞爪說道:“你們曉得不?戰事一開始,不但要消耗大量的子彈,還要消耗相當的戰士。所以在作戰之初,就得把後備兵、續備兵下令召集,以便前線的戰士死傷一批,跟即補充一批。”
軍事家又把眼睛幾眨,用着一種在講臺上的口吻說道:“你們曉得不?世界文明各國,即如日本,都是行的徵兵制,全國人民皆有當兵的義務。故在外國,你們曉得不?戰士的補充,在乎召集,有當兵義務的,一奉到召集令,就自行趕到營房去。我們中國,……你們曉得不?以前也是行的徵兵制,故所以有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的說法。從明朝以來,才改行了募兵制,募兵就是招兵,當兵的不是義務,而是一種職業。這於是乎,一打起仗來,戰士的補充,便只好插起旗子來招募了。”
軍事專家末了才答覆到所詢問的話道:“所以在這次劇烈戰爭後,兵士死傷得不少,要補充,照規矩是該像往常一樣,在四城門插起旗子來招募的。不過,你們曉得不?近幾年來,當兵忒沒有一點好處了,自從楊惠公發明飢兵主義以來,各軍對於兵士,雖不像惠公那樣認真到全般素食,和兩稀一干,……你們曉得不?惠公的兵士,自入伍到打仗,是沒有吃過一週肉的,而且一早一晚是稀飯,只晌午一頓是乾飯。然而餉銀到底七折八扣的拿不夠,並且半年八個月的拖欠。至於操練,近來又很認真,雖說軍紀都不大好,兵士的行動大可自由,你們曉得不?這也只是老兵的權利,才入伍的新兵,那是連營門都不準出的,一放出來,就怕他開小差。本來,又苦又拿不到錢的事,誰肯盡幹哩,不得已,只好開小差了。已入伍的尚想開小差,再招兵,誰還肯去應招呢?所以,在此次戰事開始以前,招兵已不是容易的事,許多人寧肯討口叫化,乃至餓死,也不願去當兵。而軍隊調動時,頂當心的,就是防備兵士在路上開小差。在如此情況之下,要望招兵來補充缺額,當然無望。故所以在幾年之前……大概也是惠公發明的罷?不然,也是頂聰明的人發明的。……就發明了拉人去當兵的良好辦法。……着呀!不錯!誠如閣下所言,古已有之。是極,是極,杜工部的《兵車行》、《石壕吏》,白居易的《新豐折臂翁》……不過,你們曉得不?以前拉人當兵,只在拉人當兵,故所以拉還有個範圍:身強體壯的,下苦力的,在街上閒逛而無職業的,衣履不周的。後來日久弊生,拉人並不在乎當兵,而只在取財,於是乎纔有了你閣下所遇見的那些事……”
我閣下所遇見的,自然是一些拉兵的事了,各位姑且聽我道來:
當二十九軍幾場惡戰之後,感覺自己力量實在不如二十四軍之強而大,而二十一軍又不能在東道的戰場上急切得手,於是只好退走,只好藉着二十八軍友誼掩護的力量,安全的向北道退走。這於是九里三分的成都,除了少數的中立的二十八軍佔了少數的勢力外,全般的勢力都歸到二十四軍的手上。
罷戰之初,城內只管還是那麼不大有秩序的樣子,戰勝的軍士只管更其驕傲得像大雞公樣,橫着槍桿在街上直撞,把一對猶然兇猛得像老虎的眼睛撐在額腦上看人。但是戰壕畢竟讓市民填平,戰壘也畢竟讓市民拆去,許多不準人走的戰街,現在都復了原,準人隨便走了。
人,到底是動物之一,你強勉的把他的行動限制幾天之後,一旦得了自由,他自然是要盡其力量,滿街的蠕動。有非蠕動而不能謀生的,即不爲謀生,只要他不是魯賓孫,他終於要去看看有關係的親戚朋友,一以慰問別人,一以表示自己也是存在,搭着也得本能的把那幾天受限制的淵源,儘量批評一番。
那時,我閣下也是急於蠕動之一人。並因爲這次戰事中心之一在乎少城,而親戚朋友在少城居住的又多,於是,在那天中午過後,我就往少城去了。
一連走了幾家,暢所欲議的議論之後,到應該吃午飯之時——成都住家都習慣了一天只吃兩頓飯,頭一頓叫早飯,在上午八點前後吃,第二頓叫午飯,在下午三點前後吃,是中等人家,在中午和晚間得吃一點麪點,不在家裏作,只在街上小吃食鋪去端——是在槐樹街一家老親處吃的。因爲在戰亂之後,彼此相慶無恙,不能不例外的喝點酒,既喝酒,又不能不例外的叫伙房弄點菜。
但是,到伙房打從長順街買菜回來之後,這頓酒真就喝得有點不樂了。
伙房一進門就囂囂然的說道:“二十四軍又在拉伕了!不管你啥子人,見了就拉!長順街拉得路斷人稀,許多鋪子都關了門!”
我連忙問:“人力車不是已沒有了?”
“哪裏還有車子的影子!拉伕是首先就拉車子,隨後才拉打空手的,今天拉得兇,連買菜的,連鋪家戶的徒弟都拉!”
親戚之一道:“一定是東道戰事緊急,二十四車要開拔赴援,所以才這樣兇的拉伕。”
我心裏已經有點着慌,拉伕的印象,對於我一直是很惡的,我至今猶然記得清清楚楚,在民國五年(一九一六年)之春末夏初,陳二庵帶來四川的北洋兵,因爲被四川陸軍第一師師長(任四川威武將軍周駿)從東道逼來,不能不向北道逃走時,來不及僱伕,便在四川開始了拉伕運動,一天的傍晚,我正從總府街的《羣報》社走回指揮街,正走到東大街,忽然看見四五個身長體壯的北洋大漢,揹着槍,拿着幾條繩子,兇猛的橫在街當中拉人。在我前頭走的一個,着拉了,在我後頭走的三個,也着拉了,獨於我在中間漏了網。我還敢逗留嗎?連忙走了幾十步,估量平安了,再回頭一看,繩子上已拴入一長串的人。有一個穿長衫馬褂的不服拉,正奮然向着兩個兵在爭吵:“我是讀書人,我還是前清的秀才哩!你拉我去做啥?”“莫吵,莫吵,擡一下轎子,你秀才還是在的!”他猶然不肯伸手就縛,一個兵便生了氣,掉過槍來,沒頭沒腦的就是幾槍託,秀才頭破血流而終於就縛了事,而我則一連出了好幾身冷汗,一夜睡不安穩。並且到第三天,風聲更緊,周駿的先鋒王陵基,已帶着大兵殺到龍泉山頂,北洋大隊已開始分道退走。我和一位親戚到街上去看情形,東大街的鋪子全關了,一隊隊的北洋兵,很凌亂的押着許多挑子轎子塞滿街的在走。我很清楚的看見一乘小轎,轎簾全無,內中坐了一個面色驚惶,蓬頭亂髮,穿得很是尋常的少婦。坐凳上鋪了一牀紅嗶嘰面子的厚棉被,身子兩旁很放了些東西,轎子後面還綁了一口小黑皮箱。轎子的分量很不輕,而擡後頭的一個,倒像是出賣氣力的行家,擡前頭的一個,卻是個二十來歲,穿了件長夾衫的少年,腰間拴了根粗麻繩,把前面衣襟掖起,下面更是白布襪子青緞鞋。這一定是什麼商店的先生,準斯文一流的人,所以擡得那麼吃力,走得那麼吃力,臉上紅得像要出血,一頭大汗。我估量他一定擡不到北門城門洞便要累倒的。我連忙車轉了身,又是幾身冷汗。
北洋兵自創了這種行動,於是以後但凡軍隊開拔,伕子費是上了連長腰包,而需用的伕子便滿街拉,隨處拉。不過還有點不見明文的限制,就是穿長衫的斯文人不拉,坐轎坐車的不拉,肩挑負販的不拉,坐立在商店中的不拉,學生不拉。而且拉將去也真的是當伕子,有飯吃,到了地頭。還一定放了,讓你自行設法回家。
不過,就這樣,我一聽見拉伕,心裏老是作惡了。
親戚之二還慨然的說:“光是拉伕,也還在理,頂可惡的,是那般壞蛋,那般兵溜子,藉此生財。明明伕子已滿了額,他們還遍街拉人,並且專門拉一般衣履周正,並不是下力的苦人。精靈的,趕快塞點錢,幾角塊把錢都行,他便放了你。如其身上沒錢,……拉進營房,就只好託人走路子,向排長向軍士進財贖人,那花費就大了。我們吳家那老姻長,在前着拉去後,託的人一直趕到資陽,花了百多塊錢才把人取回來,可是已拖夠了!雖沒有擡,沒有挑,只是輕腳輕手跟着走,但是教書的人,又是老鴉片煙癮,身上又沒有錢,你們想……”
親戚之三是女性,便插嘴道:“這哪裏是拉伕,簡直是棒客拉肥豬了!”
我心裏更其有點不自在了,我說:“成都街上拉伕的次數雖多,我卻只在頭一回碰見過一次,幸而,或是太矮小了點,那時沒有發體,簡直像個小娃兒,沒有被北洋大漢照上眼,免了。但是,川軍的脾氣,我是曉得的,何況又是生髮之道。車子已沒有了,就這樣走回去,十來條街,二里多的路程,真太危險了!”
大家便留我儘量喝酒,說是“不必走了就在此地宿了罷”。但是問題來了,沒有多餘的棉被,而我又有擇牀的毛病,總覺得若是能夠回去,蜷在自己習慣的被窩中,到底舒服些。
因此之故,酒實在喝得不高興,菜也吃得沒味兒。快要五點了,派出去看情形的人回來說,長順街已沒有拉伕,有了行人,只聽說將軍衙門二十四軍軍部門外還在拉,可是也擇人,並不是見一個拉一個。
我跳了起來:“那就好了,我只不走將軍衙門那條路就可以了。”
親戚之二說:“我送你走一段罷。”
於是我們就出了大門,整整把槐樹街走完,衚衕中自然清淨無事,根本就少有人來往。再整整把東門街走完,原本也是衚衕,全是住家的,自然也清淨無事。又向南走了段東城根街,果然有幾個行人——若在平時,這是通衢,到黃昏時,多熱鬧呀!——果然都安閒無事的樣子。
親戚之二遂道:“看光景像是已經拉過,不再拉了。那我們改日再會罷。”在多子巷的街口上,我們分了手。
但是,我剛由東城根街向東轉拐,走入金家壩才二三十步時,忽見街的兩畔和中間站了七八個背有槍的二十四軍的兵。樣子一定是拉伕的了,才那麼捕鼠的貓兒樣,很不馴善的看起人來。
我駭然了,趕快車轉身走嗎?那不行,川軍的脾氣我曉得的,如其你一示弱,恭喜發財,他就無心拉你,也要開玩笑的駭你一跳,我登時便本能的裝得很是從容,而且很是氣概,特別把胸脯挺了出來,臉上擺着一種“你敢惹我”的樣子,還故意把腳步放緩,打從街心,打從他們的空隙間,走去。幾個兵全把我看着,我也拿眼睛把他的一一的抹過。
如此,公然平安無事的走了過去。剛轉過彎,到八寺巷口,我就幾乎開着跑步了。
路上行人更少,天也更黃昏了。走到西鵝市巷的中段,已看見貢院街燈火齊明。心想,這裏距離駐兵的地方更遠了些,當然不再有拉伕的危險事情了,然而天地間事,真有不可意測者,當我一走到貢院街,拉伕的好戲才正演得熱鬧哩。
鋪子開的有過半數,除了兩家雜貨鋪和幾家小吃食鋪外,其餘是回教徒的賣牛肉的鋪子。二三十個穿着襤褸灰布軍裝的兵,生氣虎虎的,正橫梗在街上,見行人就拉。有兩個頭上包着白布帕,穿着也還整齊的鄉下人,剛由彎彎柵子街口走出來,恰就被一個身材矮小的兵抓住了。
“先生,我們有事情的人,要趕着出城。”
“放屁!跟老子走!又不要你們出氣力,跟老子們一樣,好耍得很!”
“先生,你做點好事,我們是有兒有女,……”
背上已是很沉重的幾槍託,又上來一個年紀還不到十七歲的小兵,各把一個鄉下人的一隻粗手臂抓住,虎駭着,努出全身氣力,把兩個鄉下人直向黑魆魆的皇城那方推攘了去。
情形太不好了,過路的行人,幾乎一個不能免。可是被抓的人也大抵不很馴善,擁着抓人的,不是軟求,就是硬爭,爭吵的聲音很是強烈。
我在黑暗的西鵝市巷街口已經停立了有兩分多鐘,到這時節,覺得這個險實在不能不去冒了,便趁着混亂,直向西邊人行道上急急走去——這時,卻不能挺起胸脯,從容緩步,打從街心走了,我自己也沒有想到會有如此的急智!
剛剛走了七八家鋪面,忽然一個穿長衫的行人,從我跟前橫着一跳,便跳進一家燈火正盛的雜貨鋪。我纔要下細看時,兩個兵已提着敞亮的大砍刀,吆喝一聲:“你雜種跑!……跑……跑得脫!……沒王法了!”也從我跟前掠過,一直撲進雜貨鋪去。一下,就聽見男的女的人聲鼎沸起來。
我還敢留連嗎?自然不能了!溜着兩眼,連連的走,可是又不能拔步飛跑,生怕惹起丘八們的注意。
靠東一家牛肉鋪裏,正有兩個老太婆在買牛肉,態度很是消閒,看着街上抓人的事情,大有“黃鶴樓上看翻船”的樣子。那個提刀割肉的年輕小夥子,嘻着一張大嘴,也正自高興地絕不會像那些被抓的懦蟲時,忽的三個未曾抓着人的兵——兩個提着槍,一個提了把也是敞亮的大砍刀——吶喊一聲,從兩個老太婆身邊直竄過去,一把就將那個小夥子抓住了。
“呃!咋個亂拉起人來了!我們是做生意的人啦!……”
吵的言語,聽不清楚,只聽見“你還敢犟嗎?……打死你!”
那提敞刀的便翻過刀背,直向那個小夥子的腿肚上敲了去。
在這樣狂瀾中,我不知道是怎麼樣的竟自走過三橋,而來到平安地帶。
一路上,許多自恃沒有被拉資格的老人們,紛紛的站在街邊議論:“越來越不成話!以前還只拉人當伕子,出夠氣力,別人還好回來,如今竟自拉人去當兵,跟他們打仗。並且不擇人,不管你是啥子人,都拉。跑了,還誣枉你開小差,動輒處死,有點家當的,更要弄得你傾家破產,這是啥子世道呀!……”
因此,我才恍然於我這一天之所遇的是一回什麼事,而到次日,才特爲去請教一位軍事專家。
軍事專家末了推測我何以會幾度漏網,沒有被抓去的原故,是得虧我那件臃腫的老羊皮袍。
開火前的一瞥
你也不肯讓出城去,我也不肯讓出城去,你也在你們區域里布置,我也在我的區域內佈置,不必再到有關係的地方拿耳朵打聽,光看牆壁上新貼出的“我們要以公理來打倒好戰成性的×××! ”“我們是酷好和平的軍隊,但我們要剷除和平的障礙”的標語,也就心裏雪亮:和平是死僵了!戰神的大翅已展開了!不可避免的巷戰真個不可避免了!
戰氛惡得很,只是尚沒有開火。避溼就躁的螞蟻,尚能在溼度增高時,趕緊搬家,何況乎萬物之靈的人類?於是在火線中的一些可能搬走的人家,稍爲膽小的,早已揹包大裹,搬往比較平安的地方,而我的寒舍中,也惠顧來了一位外省熟人,在我方丈大的書齋裏,安下了一張行軍牀。
我本着民國六年(一九一七年)兩次巷戰的經驗,知道這仗火不打則已,一打至少得打十天才得罷休,於是便趕快把油鹽柴米醬醋茶等生活之資,全準備了,足夠半月之需。跟着又把酒菜等一檢點,也還勉強夠。諸事齊備,只等開火,然而過了一天又一天,還沒有聽見槍響,“和平果然還沒有絕望嗎?”這倒出人意外了。
既是一時還打不起來,那又何必老呆在屋子裏?那熟人說他還有些要緊的東西,留在長髮街口的長順街寓所中,何不去取了來。好的,我便同着他從三橋,從西御街,從東城根街走了去,一路上的人熙來攘往,何嘗像要打仗的樣子?只是大點的鋪子關了,行人都不大有那種安步當車的從容雅度,就是我們,也不知不覺的走得飛快。
東城根街是很長的,剛走了一小段,形勢便不同了:首先是行人漸稀,其次是灰色人物多了起來,走到東勝街口,正有一些兵督着好些泥工在挖街,把三合土築成的街,橫着挖了一條溝,我心下恍然,這就是戰壕。因爲還有人從泥土中踏着在來往,我們便也不停步的走,走到仁厚街口,已見用檐階石條砌就了一道及肩的短牆,可是沒有兵把守,仍有人從上面在翻爬,我們自然也照樣做了。再過去幾丈,又一道牆,左右兩方站了幾個兵,樣子還不甚兇狠。我們走到牆跟前一望,前面迥然不同了,三丈之外,又是一道寬而深的戰壕,壕的那方,一排等距離的挺立了八個雄赳赳的兵,而向着前方,站着稍息的姿勢,槍也隨便頓在腿邊。不過一望廓然,漫漫一條長街上,沒有一個人影,只這一點兒,就顯得嚴肅已極。
我找着一個稍有年紀的兵,和顏悅色問道:“前面自然去不了,要是打從刀子巷穿出去,由長順街上,走得通不?”
“你們要往哪裏去?”
“長髮街去”。
“不行了,我們這面就準你通過,二十九軍那面未必準你過去。”
“這樣看來,這仗火快打了罷?”
他還是那樣笑嘻嘻,若無其事的樣子,回答道:“那咋曉得呢?”
我們遂趕快掉身,仍舊翻爬過一道短牆,踏越過一道深溝。我不想就回去,還打算多走幾處。於是便趴金家壩轉出去,走過八寺巷,走過板橋街,走過皮房前街,走過舊皇城的大門,來到東華門街口時,看見街口上站了許多兵,袖章上大大寫着:28A(二十八軍),我們知道走入中立地帶了。
中立地帶上,本就甚爲熱鬧的提督東西兩街,雖然鋪子依然大開着在,可是一般做生意的人,總沒有往常來得鎮靜,走路的也很匆匆。然而我們走到太平街口,還在僱人力車,要坐往北門東通順街去,看一看珍和芬他們由奎星樓躲避去後,到底是個什麼情境。一乘人力車本已答應去了,我已坐在車上,另喊一部迎面而來的空車時,那車伕睜着兩眼道:
“你們還想過北門麼?走不通了!我剛纔拉了一個客,繞了多少口子,都築起了堆子,車子拉不過,打空手的人還不準過哩!”
“呃!今天不對,怕要打起來了,我們回去的好。”我跳下車子,向那熟人說。
於是,趕快朝東走,本打算出街口向南,朝中暑襪街一直南下的,但是暑襪街北頭中國銀行門前,已經用舊城磚砌起一道人多高的戰壘,將街攔斷了。並且砌有槍眼的地方,都伸一根槍管在外面。然則,不能過去了嗎?並不見一個人來往,但我們總得試一試。
在我們離戰壘三丈遠時,那後面早已一聲吆喝:“不準過!”
這一下,稍爲使我有點着急,於是旋轉腳跟,仍舊向東,朝總府街走去。鋪面有在關閉的了,行人更是匆匆,大概都和我們一樣,已經被阻過一次,儘想朝家裏跑了。
我們本來走得已很快了,這時更是加速度起來。今天的天氣又好,雖然灰白色的雲幕未曾完全揭開,但太陽影子卻時時從那有裂縫之處,力射下來,把一件灰鼠皮袍烘得很暖,暖到使我額上背上全出了汗。
與總府街成丁字形的新街,也是通南門去的一條大街,和在西的暑襪街,在東的春熙路,恰恰成爲一個川字形式。這裏,也砌起了一道攔斷街的高大戰壘,但是在角落處開了一個一個缺口,還準人在來往。我們自然直奔過去,可是不行,一個兵站在缺口上,在驗通行證,沒有的,必須細細盤問,認爲可以過去,便放過去。但是以何爲標準呢?恐防連他也不知道,他只是憑着他的高興而已。
我們全沒有什麼憑據,只那熟人身上帶了一枚屬於二十四軍的一個什麼機關的出入證。他把那琺琅的胡桃大的證伸向那兵道:“我是×××的職員,過得去麼?”
“過去,過去,趕快!”
“這是我的朋友,我們是一道的。”
“不行,只准你一個人過去!”跟着他又檢查別幾個行人去了,有準過,有不準過,全憑着他的高興。
那熟人懶得再說,回身就走。我們仍沿着總府街再向東去,街上行人,便少有不在開着小跑的了。一到寬大的春熙路北段,行人就分成了三大組,一組向北,朝商業場跑了;一組仍然向東,朝總府街東頭跑了;我們一組向南朝春熙路跑的,大概有四十幾個人,老少男女俱全,而只有我們兩個強壯的中年人跑得快些,差不多搶在前半截裏去了。
春熙路是民國十四年(一九二五年)才由前臬臺衙門改建的,南接繁盛的中東大街,北與商業場相對,算是成都頂洋盤、頂新、頂寬的街道。因爲寬,所以一般兵士臨時尋找街沿石條來砌的戰壘,才砌了一半的工程。足有兩排人的光景,還在紛紛的在往來擡石頭,而大家都是喜笑顏開的,好像並未思想到在不久的時候,這就是要他們只爲一個人的虛驕,而拼命,而流血的地方罷?他們還那樣高興,還那樣的努力呀!
前面已經有好些人,從那才砌起的有二尺來高的戰壘跨了過去,我們自不敢怠慢。大概還有些比較斯文的男士和小腳太太們走得太慢的原故罷,我們已走了老遠了,聽見一個像排長的人,朝那面高聲喚道:“還不快些走!再砌一層,就不準人通過了!”
啊呀,我們運氣還不壞!要是再慢三分鐘,這裏便不能通過。或許還要向東,從科甲巷,從打金街,從紗帽街繞去了。算來,我們從少城的東城根街,一直向東走到春熙路,已經不下三裏,再繞,那更遠了。而且就一直繞到東門城根,能否通得過,也還是問題哩。得虧那一天的腳勁真好!
我們雖走過了春熙路這個關口,但前面還有許多條街,到底有無阻礙呢?於是我就略爲判斷了一下,認定兩軍的交鬨,最重要的只在西頭,尤其是少城。一自舊皇城之東,從東華門起,即已參入二十八軍的中立地帶,則越是向東,越是不關重要,我們就以砌戰壘的工程來看,西頭早砌好了,還挖有戰壕,西東頭纔在着手,不是更可明白嗎?那嗎,我們不能再轉向西了,恐防還有第二防線,第三防線,又是戰壘,又是戰壕的阻礙哩!我在一兩個鐘頭內,竟稍稍學得了一點軍事常識了!
於是我們便一直向南,走過春熙路南段,走過與南段正對的走馬街。這幾條熱鬧街道,全然變像了,鋪門全閉,走的人可以數得清楚。要不是得力太陽影子照耀着,那氣象真有點令人心傷。
我們又走過昔日極爲富庶,全街都是自織自貿的大綢緞鋪,二十餘年來被外圍綢緞一抵制,弄到全體倒閉,全建築極其結實的黑漆推光的鋪面,逐漸改爲了中等以下人家的住宅的半邊街;又走過因爲環境沒有改變之故,三四十年來沒有絲毫改善的一洞橋;然後才向西走入比較寬大而整齊的東丁字街。
東西兩條丁字街口的向北的街道,便是青石橋南街了。這裏一樣的熱鬧,茶鋪大開着,吃茶的人態度還是安安閒閒的,雖然談的是正要開始殺人的慘事。而賣豬肉的,賣小吃食的,賣菜的,依然做着他們不得不做的生意。但是朝北一望,青石橋上,果然已砌起一段戰壘了。我們如其圖省幾步路,必然又被打轉。
我們走到西丁字街,就算走到了,面後才把腳步稍爲放緩了一下。記得很清楚,我們剛剛走到家裏,因爲熱,才把衣服解開,正在猜疑到底什麼時候纔開火,看形勢,已到緊張的頂點了,猛的,遙遙的西邊天空中,噼裏啪啦就不斷的響了起來。啊!第四百七十若干次的四川內戰,果然開始了!
我回想到刀子巷口那個笑嘻嘻回答我的話的中年兵士。我又回想到此刻猶然在街上彷徨,到處走不過的行人!我深深自慶,居然繞了回來,到午飯時,直喝三斤老酒。
飛機當真來了
在一片晴明而微有朵朵白雲的天空,當上午十點鐘的時節,在我的書房裏,已聽見天空中從遠遠傳來的嗡嗡嗡不大經聽的聲響。
我好奇的往外直奔道:“飛機!飛機!一定是二十一軍的飛機!當真來了!……”
其實,成都天空中之有飛機的推進器聲,倒並不等在民國二十一年(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只要是中年人,記性好的,他一定記得民國四年(一九一五年),陳二庵帶着大隊的北洋兵,在成都玩出警入蹕的把戲時,已經使成都人開過眼孔,看見過什麼叫飛機的。
陳將軍當時只帶來了一大一小兩架飛機,是一直運到成都,才裝臺好的。他的用意,並不在玩新奇把戲,而是在虎駭四川人:“你這些川耗子,敢不服從我!敢不規規矩矩的跟着我贊成帝制!你們瞧!我帶有歐洲大戰時頂時興的新軍器,要不聽話,只這兩架飛機,幾個炸彈,就把你們遍地的耗子洞給炸燬個一乾二淨!”
可是不爭氣,那天預定在西校場當衆顯靈時——全城的文武官員和各界紳耆都得了通知,老早懷着一種不信除了鳥類,還有別的東西可以帶着人上天的疑念,穿着禮服,齊集到演武廳上。而百姓們也不惜冒犯將軍的威嚴,很多都涌到城牆上去立着參觀——一架小點的飛機,才由地面起飛,猛的就碰在演武廳的鴟尾上,連人連機翻在地下,人受了微傷,機跌個稀爛——不知何故卻沒有着火燒燬。
觀衆無不鬨然笑起,更相信除非神仙,人哪能坐起機器飛得上天去的。那時沒有看清楚陳將軍臉色如何,揣想起來,一定比未經霜的橘子還要青些了。
但是,人定勝天,在不久的一個上午,全成都的人忽然聽見天空中有一片奇怪聲音,響得很是利害。白日青光,響聲又大,那絕不是什麼風雨悽悽的黑夜,吱吱喳喳的從灌縣飛來的九頭鳥了。於是男女老幼都跑到院壩裏,仰起頭來一看:“啊!那末大!那末長!怕就是啥子飛機罷?……他嗎的!硬有飛機!人硬可以架着飛機上天啦?怪了,怪了!……”
隨後,這飛機又飛起過兩次,並在四十里外的新都縣繞了一個圈子,報紙上記載下來,一般人幾乎不敢相信“哪裏幾分鐘的工夫,就能來回飛八十里的?”
但是陳將軍的那架飛機,前後就只飛過那幾次,並且每次沒有開到半點鐘,也不很高,除了繞着成都天空,至遠就只飛到過四十里外的新都縣、溫江縣、雙流縣而已。以後簡直沒有再看見過它的影子;護國之役,也從來聽見過它的行動,而且一直沒有人理會到它,而且一直把它的歷史淡忘了。
事隔十七年,成都的天空,算是食了戰爭的恩賜,又才被現代的文明利器的推進機攪動了。而成都人在這幾天把步槍、機關槍、迫擊炮、手榴彈的聲音聽膩了,也得以耳目一新,嘗味一嘗味空軍的妙趣。
突然而出現的飛機,在三個交戰的團體中——二十一軍、二十四軍、二十九軍——何以知其獨屬於二十一軍呢?這又得聲明瞭。
若夫空軍之威力,在上次歐洲大戰中,本已活靈活現著過成績,當時有一箇中國人蔘加法國空戰,也曾著過大名的,而我們中國政府,在事中事後,卻一直是茫然。直到什麼時候才急起直追,有了若干隊的空軍?這是國家大事,我們不配記載。單言四川,則已往的四百七十餘次內戰——這在民國二十一年(一九三二年)十一月,所謂安川之戰初起時,一個外國通信社,不知根據一個做什麼的外國人的記載,說自民國二年(一九一三年)所謂癸丑之役,胡景伊打熊克武之戰起,直至安川之役,四川內戰共有四百七十多次,但我們一般身受過恩賜的主人翁,卻因爲蝨多不咬之故,早記不清了——依然只是陸軍中的步軍在起鬨,直到民國十八年(一九二九年)以後,雄據在川東方面的二十一軍,才因了留學生的鼓吹和運動,居然把範圍放寬了一點,在湍急的川江裏,有了三艘裝鐵甲的兵輪,在平靜的天空中,有了十來架“幾用”式的飛機。而且飛機練習時,又曾出過幾次驚人的意外,轟動過許多人的耳目,確實證明出空軍的威力,真正可怕。就中有兩次最重要,一次是一位二十軍的某師長,試乘飛機,要“高明”一下,用心本是向上的,不意飛機師一定要開個大玩笑,正在上下翱翔之際,像是因機器出了毛病罷,於是人機並墜,一墜就墜在河裏,這一下,某師長便從天仙而變爲水鬼,飛機師的下落,則不知如何。還有一次,是二十一軍軍長率領一大隊謀臣勇士,到飛機場參觀“下蛋”的盛舉,飛機師據說是一位毛腳毛手的外國人,剛一起飛,正飛到參觀大隊的頭頂上,一枚六十磅重的炸彈,他先生老實不客氣的便從空中擲了下來,據說登時死傷了好幾十人,幸而軍長福分大,沒有碰着一星兒;後來審問外國飛機師,口供只是“我錯了”!
二十一軍除陸軍外,既有了水軍,又有了空軍,還了得!我們僻處在川西南北的幾個軍豈有不迎頭趕上之理?“你不做,我便老不做,你做了出來,我就非做不可”的盛德,何況又是我們多數同胞所具有的?不過在川西南北,雖然也有河道,但不是過於清淺,就是過於湍急,水軍實在可以用不着。而空氣的成分和比重,則東西南北,固無以異焉,那嗎,花上幾百萬元,買他個幾十架飛機,立時立刻練成一隊空軍,那不是很容易嗎?我們想來,誠然容易,只是吃虧的四川沒有海口,通長江的大路,給二十一軍一切斷,連化學藥品都運不進來,還說飛機?同時省外更大更有勢力的政府,又不能準我們這幾個軍得有這種新式的武器,所以曾經聽人說過,某一個特別和政府立異的軍長,因爲想飛機,幾乎想起了單思病,被一般賣軍火的外國商人不知騙了多少“油水”!的確,也曾花了百十萬元,又送了好幾萬給南邊鄰省一位豪傑,做買路錢,請求容許他所購買的鐵鳥兒,越境飛到川西。從上至下,從大至小,都相信這回總可以到手了罷?鄰省豪傑也公然答應假道,哪裏還有不成的?於是,招考空軍兵士,先加緊在陸地上訓練“立正”、“少息”、“開步走”,而一面竟不惜以高壓的勢力,在離省九十里處,估着把已經價賣幾年的三千多畝公地,又全行充公,還來不及讓地主佃戶們把費過多少本錢和血汗始種下的“青”,從容收了,而竟自開兵一團,不分晝夜把它踏成一片平陽大壩。眼睜睜的連飯都吃不飽的專候鐵鳥飛來,好向二十一軍比一比:“老侄!你有空軍,就不準人家買進來,以爲你就吃乾了?現在,你看如何?比你的還好還多哩!哈哈!老輩子有的是錢!”然而到底空歡喜了一場,鄰省那位豪傑真比我們川猴子還精靈,他並且不忘舊惡,把買路錢收了,把過路鐵鳥也道謝了。事情一明白,可不把我們這位軍長氣得幾乎要瘋。
因此之故,我們川西南北的幾個軍,在交戰之時,實實在在只有陸軍,而無空軍。
但是,也有人否認,是我親耳所聞,並非捏造。當其天空中嗡嗡之聲大作,我先跑到院壩裏來參觀,家人們也一齊踊將出來,一位旁邊人指點道:“你們看清楚,要是飛機底下有一種黑的東西,那就是炸彈,要是炸彈向東落下,你們就得向西跑。”我住的本是平房,雖然有塊兩丈見方的院壩,但是實在經不住跑。於是我便打開大門,朝街上一奔,街上早已是那麼多人,但都躲在屋檐下,仰着頭囂囂然在說:
“咋個看不見呢?只聽見響。”
真個,飛機還沒有現形,然而街口上守戰壘的一排灰色戰士,早已本能的離開戰壘,紛紛躲到一間茶鋪裏,雖不個個面無人色,卻也委實有些害怕。中間獨有一個樣子很聰明的軍士,極力安慰着衆人,並獨自站在街心,指手劃腳的道,“莫怕,莫怕,這一定是本軍的飛機,如其是二十一軍的,他咋敢飛來呢?”
這是我親耳聽見的,我真佩服他見識高超,也得虧他這麼一擔保,居然有七八個兵都相信了,大膽的跑到街心來看“本軍的飛機”。
飛機到底從一朵白雲中出現了,飛得太高,大概一定在步槍射程之外。是雙翼,是藍灰色,底下到底有無黑的東西,卻看不清楚。
滿街的人,大家全不知道“下蛋”的危險,只想飽眼福,看它像老鷹樣只在高空中盤旋,多在笑說:“飛矮些,也好等我們看清楚點嘛!”
無疑的,這是偵察機了。盤旋有二十分鐘,便一直向東方飛走,不見了。
後來聽說,飛機來的時候,二十九軍登時勇氣增大,認爲友軍在東道戰事,一定以全力在進攻。而二十四軍全軍,確乎有點膽寒,他們被不負責任的外國軍火商的飛機威力誇大談麻醉了,衷心相信飛機的炸彈一擲下來,雖不壘城粉碎,至少他們所據守的這一角,一定化爲烏有。而又不能人人像那聰明的軍士,否認那是二十一軍的飛機,卻又沒有高射炮——當其飛機買不進來,他們也真打算在自己土化的兵工廠中,造些高射炮來剋制飛機。曾經以月薪一千二百元,外加翻譯費月薪四百元,聘請了一位冒充“軍器製造專家”的德國軍火掮客,來做這工作。整整八個月,圖樣打好了,但是所買的洋鋼,一直被政府和二十一軍遮斷了,運不進來。後來沒計奈何,就將土鋼姑且造了一具,卻是彈藥又成問題了,所以在戰爭時,仍然等於沒有高射炮——因此,那一夜的戰爭打得真激烈,一直到次日天明,槍炮聲才慢慢停止。第二天,又是半陰又晴的天氣,在吃早飯時,嗡嗡之聲又響了。
今天來的是兩架飛機;一架雙翼,藍灰色,飛在前面,一定是昨天那架偵察機了。隨後而來的,是一架單翼與灰白色的。前面那架像在引路,則後面那架,必然是什麼轟炸機。果然,到它們飛得切近時,那機的底下,真似乎有兩點黑色的東西。
於是,我就估量飛機來轟炸,必然是有目標的。我住的地方,距離我認爲應該轟炸的地方,都很遠,就作興在天空中不甚投擲得十分準,想來也和射箭差不多,離靶子總不會太遠,頂多周圍二三十丈罷咧。因此,我竟大放其心,在街心裏,同衆人仰首齊觀。
剛剛繞飛三匝,兩機便分開了。只看見在向東的天邊,果有一個黑點,從轟炸機上滴溜溜的落下來。同時就聽見遠遠近近好些迫擊炮在響,那一定是二十四軍的兵士們不勝氣忿,特地在開玩笑了。
“又在丟炸彈!又在丟炸彈!”好幾個人如此在大喊。果然,西邊天際,一個黑點又在往下落。
那天正午,就傳遍了飛機果然投了兩枚炸彈,只是把二十四軍的人的牙巴都幾乎笑脫了,從此,他們戳穿了飛機的紙老虎,“原來所謂空軍的威力,也只如此,只是說得兇罷了!我們真要向世界上那些擴充空軍的人大喊:你們的迷夢,真可醒得了啊!”
這因爲在東方的那枚炸彈,象是要投炸二十四軍的老兵工廠,而偏偏投在守中立的二十八軍的造幣廠內,把一間空房子炸燬了小半邊,將院子內的煤炭渣子轟起了丈把高,如斯而已。至於西方的那枚,則不知投彈人的目的在哪裏,或者是錯了,錯把二十八軍所駐守的老西門,當作了什麼,那炸彈恰投在距老西門不遠的西二道街的西頭街上,把擁着看飛機的平民炸傷了十一個,幸而都傷得不重。
像這樣,自然該二十四軍的人笑脫牙巴。但是,立刻就有科學家給他們更正道:“空軍到底不可小覷,這一天,不過才一架轟炸機,僅載了兩枚頂小的炸彈,所以沒有顯出威風。倘若二十一軍把它十幾架飛機,全載了二三百磅,乃至五百磅的重量炸彈,來回的轟炸——成渝之間飛行,只須點把鐘的工夫,那是很近的呀——或是投些燃燒彈,成都房子沒有一間是鋼骨水泥的,那一下,大火燒起來,看你們的步兵怎樣藏躲,又沒有地窖,又沒有機器水龍。……”
果然如此,確是駭人,如其我們的軍爺們都沒有大宗的房產在成都,那到也不甚可怕,且等燒乾淨了再退走不遲。無如大家的顧慮都多,遂不得不贊成一般老紳耆們的提議,趕快打電報給二十一軍,叫他顧念民生,還是按照老法,只以步兵來決勝好了,不要再用空軍到城市中來不準確的投擲炸彈,以波及無辜。這電報公然生效,一直到戰爭末了,二十一軍的飛機,便沒有在成都天空中出現。
奪煤山和剷煤山
這一年巷戰最激烈的兩次中,有一次就是兩軍各開着幾團人,奪取煤山。
煤山這個名詞,未免太誇大了一點,並且和北平景山的俗名,也有點相犯。如其是從北平來的朋友一聽見這個名詞,一定以爲成都這個煤山,大概也有北平景山那個規模了。如此,則北平朋友一定要上一個大當的。
雖然,在從前皇城猶是貢院時,每到新年當中,成都的男女小孩,穿着新衣裳出遊,確也有許多很喜歡到這地方來“爬山”,佝僂着身子,做得好像登峨眉山似的艱難,爬到山頂,確也要大聲喧譁道:“真高呀!連城外的樹木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真的,我幼年時也曾去登臨過,的確比城牆高,比鐘鼓樓高。在天氣晴明之際,不但東可以望見五十里外青黝黝的龍泉山色,而且西也可以望見遠隔百里的玉壘山的雪帽子。不過在多陰少晴的成都,這種良辰倒是不多。
其實,所謂煤山,真不足叫做山,積而言之,只是一個有青草草的大土堆。原不過是清朝時代,鑄制錢的寶川局燒剩的煤渣,在這皇城的空隙地點,日積月累,不知經了好多年,積成了這個高不過五丈,大不過畝許的煤渣堆。成都人過於看慣了坦平的平地,偶爾遇見一點凸起不平的地方,便不勝驚奇,便是一個二三丈高的大土包,且有本事趕着認它是五丁擔土而成,是劉備在其上接過帝位的五擔山,何況這煤渣堆尚大過於五擔山數倍,又安得不令一般簡直連丘陵都未見過的人,尊稱之爲山,而公然要佝僂的爬呢?
這些都是閒話。如今且說自從民國二十年(一九三一年),三大學合併,成立國立四川大學時,皇城便由師範大學和幾個公立私立的中等學校,而變爲四川大學的文學、教育學兩院的地址,而煤山和其四周的菜園地,早被以前學校當事人轉當與人,算是私人所有,而恰處在大學的圍牆之外。
當其二十四軍、二十九軍彼此都在積極準備,互不肯讓出城去,而二十九軍的同盟,復派着代表前來,力促從速動作,把二十四軍牽制在省城,好讓它去打它的老屁股時,城裏的人,誰不知道戰事斷難避免,民國六年(一九一七年)的把戲一定又要復演一次了。
然而報紙上卻天天登載着官方負責任的人的闢謠,說我們的什麼長向來就是愛好和平的,向來就抱着寧人犯我,毋我犯人的良善心腸。並且他的武力是建築在我們人民身上的,他絕不致於輕易消耗他的武力,拿來做無理的內戰之用,他要保存着,預備打那犯我國土的外國人的。縱然現在與友軍起了一點兒誤會,然而也只是誤會,友軍只管進逼,他也決不還手。好在現已有人出來調停,合作的局面,一準不會破裂,尚望愛好和平的人民,千萬不要妄聽謠言。如有不逞之徒,造謠生事,或是從中構煽,以圖漁利則負治安機關之責者、勢必執法以繩,決不姑寬。
越這樣,而在有經驗的人看來,自然越認爲都是打仗文章的冒頭,只是要做到古文上的成語“不爲戎首”或“釁不自我開”。但是在教育界中的赤心人們,卻老老實實認爲“大人無戲言”。第一、相信縱然就不免於打仗,也斷乎不會在城裏打,因爲太無意義了,所得實在不償所失,負責任的人在私下談話,也是這樣說的;第二、相信學校就不算是什麼尊嚴之地,但也不算是什麼有權勢的機關,值得一爭,縱然不免於巷戰,學校處於中立,總不會遭受什麼意外的波及罷,兩方負責的人也曾口頭擔保,絕對不使不相干的學校,受絲毫損失。於是各學校的辦事人都心安而理得,一任市上如何風聲鶴唳,而他們仍專心一志的上課下課,準備學期考試,即有一些不安的學生,要請假回家,也着大批一個“不準”,而且被嗤爲“神經過敏”。
舊皇城中的四川大學,是全省最高的學府,自然更該理智的表示鎮靜,辦事人如此,學生也如此,他們真正做夢也沒有想到那天一開火之後,他們圍牆外的著名的煤山,竟成了兩方爭奪戰的焦點。這就因爲它是全城一個高地,彼此都想佔着這地方,好安下炮位,發炮射擊它方的司令部和比較重要的機關。
據說,煤山原就屬於二十九軍的勢力範圍,因爲大學交涉,答應不在此地作戰,僅僅留下一排兵在那裏駐守。但是德國可以破壞比利時的永久中立,只圖於它方便,則二十四軍說二十九軍要在此地安置炮位,攻打它的將軍衙門的軍部而不惜開着一團人,從四川大學前門直奔進去,穿過一部分學生寢室,打毀圍牆,而出奇兵以擊煤山之背,那又有何不可?但這卻不免把學校辦事人和學生的和平之夢,全驚醒了!
當學生在半夜三更,只穿着一身汗衣褲,卷着被蓋,長躺到地面上躲避時,煤山腳下的戰爭,真個比德法兩國的凡爾登之戰還利害。據說,光是步槍、機關槍、手榴彈就像一大鍋幹豆子,加着猛火在炒的一般,還加上兩方衝鋒的吶喊,真有點鬼哭神號,令聽的人感到只須半點鐘的工夫,人類便有絕滅的危險。
可是這場惡戰,一直經歷到次日上午十點鐘的光景,還沒有分出完全的勝負來。因爲這一場爭奪戰,也恰如凡爾登之戰一樣,兩方都遇着的是不怕死的猛將,你也站在硝煙彈雨中,不動聲色的督戰,我也站在硝煙彈雨中,不動聲色的督戰,將官如此,士兵們哪裏有不奮勇的!可是,兵都是訓練過來的,懂得掩伏射擊,並不像電影中演的野蠻人作戰法,只一味手舞足蹈,挺着身子向前撲去,所以你十分要進一尺,我也就權且讓五寸。待你進夠了,我又進,你又讓。一個整夜,一個上午,槍聲沒有停過半分鐘,只是一會兒緊,一會兒鬆,聽說煤山山頂,彼此都搶到手過四五次,而死傷的兵也確實不少。
爭奪煤山第二天的上午,炮火還正利害時,我親眼在紅照壁街口上看見屬於二十四軍的足有一營人之衆,或者是新從城外調來的,滿身塵土,像是開到舊皇城去參加前線。一到與皇城正對的韋陀堂街上,便依着軍官的口令,一下散在兩邊有遮蔽的屋檐下,挺着槍,弓着腰,風急雨驟的直向皇城那方奔去。我是沒有在陣地上觀過戰的,單看這一營人的聲勢,已覺得很是威風了,旁邊有人說:“這是二十四軍警衛旅的隊伍,很行的,也掃數加上去了,皇城裏的仗火真不弱呀!”
就在中午,彼此相約停戰數小時,以便把大家的傷兵擡下陣地去時,我也偕着一般大膽到街上看熱鬧的人們,一直步行到三橋——說來你們也不相信,成都市民真有這種本事,就在炮火連天之際,只要不打到我們這條街上來,大家的生意仍是要做的。皇城裏打得那麼兇法,而在皇城外的街上,只管子彈噓兒噓兒唱歌般在天空飛過,而我們的鋪子大多數還是熱熱鬧鬧的開着,買東西的人,也充耳不聞的,依然高聲朗氣講他們的價錢,說他們的俏皮話——打從韋陀堂廟宇前經過時,親耳聽見那個值衛的,也是二十四軍警衛旅的兵士,各自抱怨說:“他嗎喲!一連人剩了五十多個,還值他媽的啥子衛!”
到底二十九軍力量薄些,不是二十四軍的對手。他因爲二十四軍的人氣要勝些,“我拼着那些人來死,拼着子彈不算,我總要把煤山搶過手,就不安炮也可以!”這也與不必在城裏受二十九軍無益的牽制,儘可把全力拿到東道上,我把較強的一方打勝下來,然後掉過槍口,回指成都,哪怕二十九軍還不讓出!然而也不如此,必要在城裏打一個你死我活,終不外乎糧戶們拼着家當要打贏官司,只爲的爭這一口氣。
到底二十九軍力量不濟,再度惡戰之後,只好從後載門退出,而就在門外大街上據守着,這一場惡戰,纔算告了一個段落。
及至這次戰爭之後,一般愛好和平,憎恨戰爭的中年老年紳耆們,忽然發生了一種大感慨。據說是看見紅十字會在煤山收殮一般戰士死屍的照片,以及聽說四川大學、藝術學校、附設女子中學等處,和附近皇城東邊的虹橋亭,附近皇城北邊的好幾條街,都因煤山之戰,打得稀爛,一般窮人幾乎上無片瓦以蔽風雨,而傢俱什物的損失,更無以資生,於是一面發起捐賑,一面就焦思失慮,要想出一個根絕巷戰的好方法。
方法誠然不少,並且很有力,就是勸告人民一律不出錢,一個小錢也不出,其次是叫各家的父母妻室,把各人在軍隊中的兒子丈夫喊回去;再其次是勒令兵工廠一律關門,把機器毀了。然而這些能辦得到嗎?而且紳耆們敢出頭說半句嗎?都不能,只好再思其次可以做得到而又有實效的。不知是哪位聰明人,公然就想出了,一提出來,也公然被一般愛好和平的先生們大拍其掌,認爲實在是妙不可言的辦法。
是什麼好辦法?就是由捐賑會僱幾千工人,趕緊把那可惡的煤山挖平,將已經變爲泥土的煤渣,搬往別處去填低地。“將這個東西剷平,看你們下次還來拼命的爭不?”這是砍斷樹子免得老鴉叫的哲學。
當時這鏟山運動很是得勁,報紙上天天鼓吹,大多數人都附和着說是善後處置中,一個最有意思的舉動。
既成了輿論,當然就見諸事實。一般人都興興頭頭的,一天到晚在那裏“監工”,在那裏欣賞這偉大的工作。工人們似乎也很能感覺他們這工作之不比尋常,做得很是認真。果然,在不久的時間,這偉大的工程完畢了,成都城內唯一可以登高眺望的煤山,便成了毫無痕跡的平地。愛好和平的先生們都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頗有點生悔“何不當初”的樣子。也奇怪,自從煤山剷平以後,四年了,直到於今,果然成都就沒有巷戰了。
當時,只有一個糊塗蟲,曾在一家小報上,掉着他成都人所特有的輕薄舌頭道:“致語挖煤山的諸公,請你們鼓着餘勇,一口氣把成都城牆也拆了,房屋也拆了,拆成一片九里三分大的光壩子,我可擔保,一直到地老天荒,成都也不會有巷戰的事來震驚我們的。……”
(原載1937年《新中華》第五卷一至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