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工作的關係,我帶着家眷從故鄉遷到上海來住了。收入是微薄的,我決定在離開熱鬧的區域較遠的所在租下了兩間房子。照着過去的習慣,這裏是依然被稱爲鄉下的,但我卻很滿意,覺得比那被稱爲上海的熱鬧區域還好。這裏有火車,有汽車,交通頗方便,這裏有田野,有樹木,空氣很新鮮,這裏的房租相當的便宜,合於我的經濟情形;最後則是這裏的鄰居多和我一樣的窮困,不至於對我射出輕蔑的眼光來。
於是我住下了,很安心的,而且一星期之後,甚至還發現了幾個特點,幾乎想永久的住下去了;第一是清靜,合宜於我的工作;其次是樸素,合宜於我的孩子們的教養;再次是前後左右的鄰居大部分是書店的編輯或學校的教員,頗可做做朋友的。
但是過了不久我不能安靜的工作了。
“爸爸!爸爸!”……我的兩個孩子一天到晚的叫着,扯我的衣服,推我的椅子,爬到我的桌子上來,搶我的紙筆,擾亂我的工作。
爲的什麼呢?
“去買一個汽車來,紅紅的!像金生的那樣!”
這真是天曉得,我那裏去弄這許多錢?房租要付,衣服要做,飯要吃,每天還愁着支持不下來,卻斜刺裏來了這一個要求。
“金生是誰呀?”
“六號的小朋友!”他們已經交結下了朋友了。
紅的!兩個人好坐的,有玻璃,有喇叭—嘟—……”
這就夠了,我知道那樣的車子是非三十幾元錢不辦的。
“去問媽媽,我沒有錢。”我說。
他們去了,但又立刻跑了回來,叫着說:
“問爸爸呀!媽媽說的!”
我搖了一搖頭:
“我沒有錢。”
於是他們哭了,蹬着腳,揮着手,扭着身子,整個房子像要被震動得塌下來了似的。
“好呀,好呀,等我拿到錢去買呀!現在不準鬧。”我終於把他們遏制住了。
但這也只是暫時的。第二天,他們又鬧了,第三天又鬧了,一直鬧了下去,用眼淚,用叫號,彷彿永不會完結似的。
“唉,七歲了還這麼不懂事,”妻對着大的孩子說。“你比妹妹大了兩歲,應該知道呀!買這樣貴的玩具的錢,可以給你做許多漂亮的衣服呢!”
“那你買一個腳踏車給我,像八號的!”大的孩子回答說,他算是讓步了。
“好的,好的,等爸爸有了錢,是嗎?”妻說,對我丟了一個眼色。
我點了一點頭。
但這也是不可能的。像八號的孩子那樣,就要八九元,而且是一個人坐的,買起來就得買兩隻。這希望,只好叫他們無限期的等待下去了。夏天已經來到,蚊子嗡嗡的叫了起來,帳子還沒有做。我的身上的夾衣有點不能耐了,兩件半新舊的單衫還寄在人家的箱子裏。今天有人來收米賬,明天有人來收煤賬。偶然預支到一點薪水,沒有留過夜,就分配完了。生活的重擔緊緊的壓迫着我透不過氣來,我終於發氣了,有一天,當他們又來擾亂我的工作的時候。
“滾開!”我捻着拳頭,幾乎往孩子的頭上打了下去,一面憤怒的說着,忘記了他們是孩子。“不會偷,不會盜,又不會像人家似的向資本家討好,我到那裏去弄這許多錢來呀?……”
孩子們害怕了,這次一點也不敢哭,睜着驚懼的眼睛,偷偷的溜着走了出去。
他們有好幾天不曾來擾亂我的工作。尤其是大的孩子,一看見我就遠遠的躲了開去,一天到晚低着頭沒有走出門外去。我起初很滿意自己的舉動,覺得意外的發現了管束孩子的方法,但隨後卻漸漸看出了我的大孩子不僅對我冷淡,對什麼人都冷淡了,他變得很沉默,沒有一點笑臉。他的眼睛裏含着失望的憂鬱的光,常常一個人在屋角里坐着翕動者嘴脣,彷彿在自言自語似的。
“爲了一個車子呵,”有一天,妻對我說,“這幾天來變了樣子連飯也不大愛吃,昨夜還聽見他說夢話,問你要一個車子呢!”
我的心立刻沉下了,想不到一個小小的孩子對於自己的慾望就行着這樣的固執。真的,他這幾天來不但胃口壞得很,連顏色也變黃了。肌肉顯然消瘦了許多,額上,頸上和手腕上都露出青筋來。這樣下去是可怕的,我這個做父親的人須得實現他的希望了,無論怎樣的困難。
“好了,好了,爸爸就給你去買來,好孩子,”我於是安慰着孩子說,“但可只有一個,和妹妹分着騎,你是哥哥不能和她爭奪的,聽話嗎?”
他的眼中立刻射出閃爍的光來,滿臉都是笑容,他的妹妹也喜歡得跳躍了。
“聽話的!我讓妹妹先騎!”大的孩子叫着說。
於是我戴上帽子,預備走了,但妻卻止住了我:
“你做什麼要哄騙孩子呢?回來沒有車子,不是更使他們失望嗎?你口袋裏不是隻有兩元錢了,那裏夠買一輛車子呀!”
“我自有辦法,”我說着走了,“一定給買來的。”
我從報上知道有一家公司正在廉價,說是有一種車子只要一元幾毛錢。那麼我的孩子可以得到一輛了。
那是一種小小的馬車,有着木做的白色的馬頭,但沒有馬的身子。坐人的地方是圈椅的形式,漆得紅紅的,也頗美麗,輪子是鐵的,也有薄薄的橡皮圍着。
“是犧牲品呢!”公司裏的人說。“從前差不多要賣四元,現在只有兩輛了。”
我檢查了一遍,尚無什麼損壞,就立刻付了一元七毛半的代價,提着走了。
來去的時間相當的長,下午二時出門,到得家裏已是黃昏時候。四個孩子正在弄堂外站着,據說是從我出門不到半點鐘就在那裏等侯着的。
“啊,車子!啊!車子!”他們遠遠的就這樣叫着,迎了上來,到得身邊,一個抱住馬頭,一個扳住圈椅,便像要把它拆成兩截一樣。
“這車子,比人家的怎麼樣呀?”我按住了他們的手,問着。
“比人家的好!比人家的好!這是個馬車,好看,好看!”兩個孩子一致的回答說,歡喜得像要把它吞下去了似的。
“可不能爭奪,一個一個輪着騎呢,聽見了嗎?”
“聽見的。”
“誰先騎?”
“妹妹先騎吧。”大孩子說着放了手,但又像捨不得似的,熱情的親愛的摸一摸那馬頭上的鬃毛,然後才悵惘的紅着臉退了開去。
我不能知道他是怎樣克服他自己的,我只看見他的眼睛裏亮晶晶的閃動着淚珠。他的心顯然在強烈的跳躍着。
我發現這輛車子夠好了,它很輕快,沒有那汽車的呆笨,而且給大孩子騎不會太小,給小孩子騎不會太大。他們很快的就練習得純熟了。
“得而!得而!”他們一面這樣喊着,像是騎在真的馬上一樣。
這是我的大孩子記起來的,他到過北方,看見過許多馬車和騾車。現在他居然成了沙漠上的旅行者了。而且他還很得意,說是六號的小汽車不如這馬車。
“我的是汽車呀!嘟……’六號的孩子說。
“我的是馬車!得而……”
“是匹死馬呀!”
“是個假汽車哩!”
“看誰跑的快!”
“比賽—一—,二,三!”
我看見馬車跑贏了,汽車到底是呆笨的,鐵塔鐵塔,既會響又吃力,不像馬車的輕捷,尤其是轉彎抹角,非跳出車子外,把它拖着走不可。尤其是跳進跳出,只能像紳士似的慢慢的來,不然就釣住了衣服,鉤住了腿子。
我和妻都非常的喜悅。我們以前總以爲窮人的孩子是沒有享受幸福的命運的。
“早曉得這樣,早就給他們買了,”我喃喃的說。
我從此可以安靜的工作了,孩子們再也不來擾亂,他們一天到晚在外面玩那車子,甚至連飯也忘記吃,沒有心思吃了。
然而這樣幸福的時間,卻繼續得並不久。不到十天,那輛小小的馬車完結了。
我聽見孩子在弄堂裏尖利的哭號的聲音,跑出去看時,這輛馬車已經倒在地上。它的頭可憐的彎曲着,睜着損傷的眼暗,彷彿在那裏流眼淚,它的前面的一個鐵輪子折斷了,不勝痛苦似的屈伏者。大孩子剛從地上爬起來,手背流着血。
“是他呀!他呀!”我的五歲的小孩叫着說,用手指指着。
那是六號的小核。他坐在他的汽車裏,睜着憤怒的眼望着我的孩子。
“是他來撞我的!”他說。
“是他呀!他對我一直衝了過來!我的大孩子哭號着說。“他恨我的車子跑得快!”
“要你賠!”小的孩子叫着說。
“你把我車頭的漆撞壞了,要你賠!”
他們開始爭吵了,大家握着拳,像要相打起來。
“算了,算了,”我叫着說,“趕快回家!”
“我早就說過,買車子不如做衣服穿!果然沒幾天就撞壞了!”妻也走了出來說,“投有撞壞人,還算好的呀!”
我們拖着那可憐的馬車,逼着孩子回到了家裏。好不容易止住了大孩子的哭泣,細細檢查那輛馬車,已經沒有一點救濟的辦法,只好把它丟到屋角去。
“一定是原來就壞的,所以這樣便宜哪!”妻說。
“那自然,”我說,“即使不壞,也不會結實的,所以是犧牲品呵。這十天來也玩得夠了,現在就廢物利用,把木頭的一部分拆下來燒飯吧。”
“那不能!”大孩子着急的叫着說,“我要的!”
他立刻跑去,把那個歪曲了的馬頭抱住了。許久許久,我還看見他露着憂鬱的眼光,翕動着嘴脣在低聲的說着什麼,輕輕的撫摸着他所珍愛的結束了生命的馬車。
一連幾天,他沒有開過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