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滅亡


  先知者柏洛米修士的預言實現了:神與人類如今是面對面的在狹路相逢着。

  驕奢的神道們,依然是榨取,壓迫,掠奪,追捉凡人間的美好的一切,作爲他們的揮霍無度的享樂之資,永不曾想到過他們所踐踏的乃是一座火山,一片埋伏了地雷的陣地,而不久便終將噴發轟炸的。

  他們把柏洛米修士的可怕的預言,早已忘個乾淨;那話是好久之前說的;初時,他們還懷有戒心。但日子一多,故態便復萌。人類也仍然是渾渾噩噩的,聽任神們的擺佈。他們仍然把第一場的收穫,第一滴釀成的葡萄酒,第一匹初生的肥胖羔羊,第一隻最白肥俊美的壯牛獻給了神道們。臺爾菲,巴那士山,亞靈闢山,以及美貌女神愛孚洛特蒂所住的海島金杜斯都依然的擁擠着祈求禱告的善男信女們。而神道們之所以報答這一班信徒們的,只是恣意所欲的榨取,掠奪,追捉,壓迫。男的神道們,從宙士以下,無不發狂的追逐於人間的最美貌的姑娘們之後,以必得爲止,而不久便拋棄了她們,或聽任她們很殘酷的被犧牲了。唉,宙士之於埃娥,愛坡羅之於柯綠妮絲等等——眞數說不盡他們的可怕的血染的戀史。女神們,從愛神愛孚洛特蒂以下,也無不看準了人間的最年靑壯健的小夥子們而施以籠罩,誘惑。狄愛娜所戀的安特美恩,他還不是永睡在深山裏麼?愛孚洛特蒂的殘虐的戀愛,更多到不可勝計;最可憐的是,那位老而不死的過時的情人竟惹她討厭,而被變成了螳螂,到今還永不得翻身。

  神道們只是吃得胖胖的,養得漂亮而光潤,終日在消耗那永遠消耗不盡的人類所奉獻的最肥美的禮物。他們的過剩的餘暇,便在計劃,佈置,實現,怎樣去虐待,戲弄那可憐的人類,以供他們一瞬間的笑樂之資——他們慣在人類的哭泣與悲傷裏,取得歡笑之資。

  喜怒無常的神道們,不知做出了顛顛倒倒的多少的恐怖的事業;而他們每一次的過失與戲弄,可憐的人類卻反報酬之以最美好的人間之物,哀懇他們的息怒停嗔。

  一天天的這樣的滑過去。那神與人之間的不平等的失態的關係,依然繼續着下去。

  宙士老了,頷下的髭鬚,更多,更濃,更粗,而他的色心卻更勐,更無忌憚。索性連他的後希也不瞞了。終日的在人間的少女們,在林中,水中的仙女們的堆裏亂闖着。

  愛坡羅揹着他的銀弓,無惡不作的在處處試碰他的戀愛的運氣。

  那機警的神的使者合爾米士,水蛇般的,滑來滑去,他也有供他的消遣的一份犧牲品。

  雅西娜最嚴肅,拘謹;但這位老處女,心理卻有些變態。處處的尋人吵鬧。一個不對勁兒,便使出她的最惡辣的手段來。不幸的女郎阿慶,只爲說錯了一句說兒,竟無辜的被她咒變了蜘蛛,到今還在編織着那“可憐無補費精神”的蛛網。

  鉄匠海泛斯托士和酒神狄奧尼修士最忠厚。海泛斯托士生來心腸柔軟,卻受盡了神們的侮辱與欺騙。他只有躺在工房裏哭的分子。他的妻愛孚洛特蒂天天塗脂抹粉,打扮得千嬌百媚,和別的神在任情打俏,他也不敢過問半聲兒。狄奧尼修士是孤苦無依,他看不慣那許多不平的無賴事,只是端起大杯的葡萄酒直往喉管裏倒,不醉不止。天上的諸神們簡直忘記了他們之中有海泛斯托士和狄奧尼修士的二位。海泛斯托士終日躲在工房裏,而狄奧尼修士卻終日在外邊漫遊着。

  心靈脆弱的海泛斯托士,永遠忘不了柏洛米修士的預言;但他將如何補救呢?即在睡夢裏他也還警覚着那最後的大難的來臨。他曾悄悄的對狄奧尼修士說。狄奧尼修士,那位聰明的弱者,也只是嘆了一口氣,更發狂的把葡萄酒傾倒到胃和腸裏去,一點辦法都沒有。

  然而先知者柏洛米修士的預言終於實現了:神與人類如今是面對面的在狹路相逢着。


  人類在被榨取,掠奪,被恣意殘虐的高壓之下,滋生得更多,更繁。年輕的小夥子們長得更壯健有力。柏洛米修士所給予他們的“火”,更幫助他們以千萬種的方法,向光明走去。他們變得更聰明,更有理性,更會思索。而同時感情也更熱烈;自尊心也漸漸的象在春天的綠草似的鑽出萌芽來。

  他們學會了造屋。但還是恭順的將第一所造成的屋,奉獻了神道們,作爲他們的家,而更充實以凡人間最珍貴的寶物,最肥美的犧牲,炫飾以凡人間最有藝能的雕刻家所造的最精緻的製品。他們便在那新居里膜拜,祈禱,懇求,哀訴。

  神道們欣欣的笑了,柏洛米修士偷竊的結果還是有利於神道們的;而人間的“火”的作用卻仍是以供養神道們爲最高的目的。柏洛米修士的預言,這次是撒了一個謊,第一次落了空。

  但在一天,可怕的結局終於來到了。

  有些人間的聰明而有思想的小夥子們,對於坐食安享的神們正開始有些反感。其中有一個小夥子的戀人,一位美貌的少女,被愛坡羅所見而掠奪了去。那少女的被劫去時的哀號與掙扎,竟粉碎了這小夥子的心。他立志要對愛坡羅,那個無賴的神,復仇。——從不曾有過的反抗的心理,如今是滋長在這勇敢聰明的小夥子的心胸間。

  他哭訴,他哀號,他控告,他抗議,這場無賴而殘酷的掠劫婚——不對神,卻對他的同伴們。他知道對神道們哀訴與祈禱,是絕對不生效力的;還是向同伴們祈求,要求以實力奪回他所愛的人兒罷!這是唯一的可走的路。

  好事而勇敢的小夥子們,爲他的祈求與控訴所感動,他們也對於長久的傳統的信仰,起了深切的懷疑與反抗。

  “我們所崇拜的神道們,竟會奪取我們所愛之物麼?”他們開始懷疑道。

  “怎麼不,他們所最要掠劫的卻正是我們人間所最愛的東西。他們以我們爲犧牲,爲芻狗,而我們卻膜拜,祈禱,哀訴於其前。這是合理的事麼?”另一部分小夥子道。

  “我們以第一場的收穫,第一滴釀成的葡萄酒,第一匹初生的肥胖的羔羊,第一隻最白肥俊美的壯牛所供養的神道們,乃竟是專養來掠劫我們自己所最愛的人和物的麼?”那位被掠奪了戀人的小夥子高叫道。

  “我們不願意把人們的血汗和脂膏來供養掠奪我們,施殘害於我們的神道們!”反抗的聲音漸漸的高響起來。

  人世間的年靑小夥子們,有思想,有膂力的,開始的蠢蠢欲動起來。

  老年人們還隱忍持重,傳統的信仰與恐怖,緊緊的抓住了他們的心靈。他們存着苟且偷安的心,反對,約束,並且阻止年輕小夥子們的輕舉妄動。

  “神道們的威力無所不及,無所不周至。我們渺小的人類怎麼能和神道們爭鬥呢?快不要打這種無聊的可怕的算盤了,將以少數人的狂妄而貽全人類以大患呢!”老年人們說道。

  “不曾忘記了古昔的可怖的經驗了麼:宙士的一怒,不曾在大地上起了一次洪水,把人類都淹沒了,只剩下豆克龍的夫婦麼?——而那個目無神道的婦人妮奧卜,不曾眼見着她的七對活潑壯健的子女爲愛坡羅的神箭逐個的射死了麼?”一個老人恐怖的說道。

  “人間私語,天聞若雷,快些閉了嘴。宙士也許聽見了呢!罪過,罪過,快些到神廟去禱告,懺悔!”別一個老人祈禱的道。

  而老人們在商議怎樣的能夠向神道們懇求哀禱,消弭神怒的辦法。

  年輕的小夥子們聳聳肩,輕蔑的走開了,他們自去預備怎樣去反抗那無惡不作的神道們的運動。


  年靑小夥子們悄悄舉行了一次會議。

  “得小心!我們這人間,有的是神的偵探與走狗。老人們爲了苟全一時,也許會出賣我們,而神廟的祭師們,爲了自私,準會出死力來阻撓,來破壞我們的。”

  “怕什麼!我們年輕人是一團!”一個說。

  “年輕人永遠是前進的,團結的,不怕什麼的!”有人這樣叫道。

  “不錯,不錯,我們是永遠團結的!”錯雜的贊同的呼叫。

  “一人爲全體,全體爲一人!”他們宣誓的舉起右手來,那雄壯的響聲蓋過了一切。

  無窮無盡的年靑小夥子們,站在那裏,頭顱在波動,重重疊疊的,象一個無涯的人海。

  在一個屋角,隱伏在暗處,有一箇中年的瘦削的男子,象蝙蝠似的,躲在那裏竊聽。

  那雄壯的齊一的宣誓的響聲,驚得那中年的男子頭蓋裏都在嗡嗡作響。他從不曾見到人世間有那麼聲氣浩大,意志堅決的表現過。他開始驚覚:這反抗是不平常。但爲了他自己和他的神,他卻私衷的在盼望這年輕小夥子們的反抗運動的失敗。他在心底發出微聲的祈求道:“我的神呀,請顯出無上的威力來,壓伏那些年輕的小夥子們!”

  他忘記了那些年輕的小夥子們乃是他的同類,同是血與肉所鑄成的人類;神廟裏的煙火和祭神的犧性的餘瀝,薰醉得這瘦削的中年人,喪失了人的心。爲了那戔戔的餘瀝,他甘心爲神道們的走狗和爪牙。

  “去!我們先去燒掉那淫神愛坡羅的鬼廟!”比雷還響亮的叫聲,驚斷了那個瘦削的中年人的幻想。

  圓磙磙的有力的拳頭,隨着口號的叫響,如雨後拔地而起的春筍似的無千無萬向天空伸出。

  人羣在騷動。嘈雜的語聲,不大聽得清楚。

  “走呀,帶了火把去!”羣衆喊着。

  不知道由什麼人率領着,那無窮盡的年輕的小夥子們,如海浪洶涌似的,都向愛坡羅廟衝去。

  那個躲在暗地的瘦削的中年人,搖着頭——“可怕的叛逆,沒得好死!他們還沒有嘗過神道們的苦頭呢!”

  幸災樂禍的念頭,如電光似的,掣過他的胸中。但突然他在頓足:“該死!該死!明和晶不也混在他們小夥子們同去麼?”

  不知是在怎樣的雜亂無措的心理之下,他跪倒在地上,仰面向天禱告着:

  “那一羣年靑的小夥子們,犯了這場不可赦的大罪,神道們該把他們殲滅。奴僕們不敢請求寬恕。但,但,請神道們看在奴僕們這幾十年來的辛勤服役的份上,至少不要用雷火或疫矢把他們一網打盡,至少得留下你們的忠心的奴僕的兒子們,至少得留下你們忠心的奴僕所愛的明和晶!奴僕在這裏禱求,哀懇!如果留下了他們,奴僕將奉獻明春最好的第一滴的釀成的葡萄酒與最肥美的初生的羔羊!還有,從此以後,決不再私自扣留下什麼奉獻物,也決不再把遠地老人們新獻來的神袍,神冠,私自押當了,變賣了零用!”他第一次羞慚的,眞誠的出於心底的禱求。

  他哭泣了起來,心裏擾擾的,不知怎麼辦纔好。爲自己的地位與前途,和爲他的所愛的孩子明和晶的命運,究竟該怎麼辦的念頭,交雜在他的心上,糾紛,繞纏,解決不開,如老樹枝上的藤幹似的。這兩者是矛盾的,衝突的,不能並容的。

  在神道們的金石俱焚的雷矢和疫矢之下,他的明和晶能獨存麼?神道們能因了他的禱求而獨赦免了明和晶麼?而且,想起來還要心底慚愧和不安:象他這樣的老是竊盜些神道們的奉獻物以自肥的祭師,神道們果能眞實的聽從他的禱語而獨祐護他的明和晶麼?他們是犯了那麼重大的叛逆罪的。這他一想起來便哆嗦,實在沒有把握,但假如,萬一,也許,……那年輕的小夥子們便眞的成了功呢……決不會有的事,……他連忙想從心底摒棄了這不良的犯罪的念頭……不,也許,萬一成了功呢——他老是斥不開這可怕的念頭——那末,他的前途將是怎樣的呢?他的運命是明顯的擺放在那裏;失業,被唾棄,甚至被虐待以死!不,……不……,還是眞心一意的盼望着神道們把那一批年靑的小夥子們殲滅了吧!

  想起來,眞該埋怨殺那兩個不聽話的小夥子,明和晶;他是怎樣的訓教,指示他們的,然而一切懇切的忠告都落了空!他老早的告訴過他們,祭師這行業是如何的重要和光榮。說享用,更是無窮。那長年四季的從不同地方的老年人們婦女們奉獻來的祭神的禮物是享用之不盡的……這行業,他對明說過,他是長子,將歸了他繼承下去。然而晶呢,那前山的狄奧尼修士廟裏的祭師,老而無子,他已經打好了根基,要使晶接上他的手。……然而這不聽話的兩個竟參加了這場可怕的叛逆無道的舉動……該死的孩子們……辜負了父親的一片苦心!假如有什麼不測呢?……他眞不敢想……他眞怨恨那兩個大膽的孩子!……死不足惜……自己闖下的禍……然而,爲父親的愛……從小看他們長大了的,……多麼乖巧可愛……多麼討人歡喜……更可愛的是晶,那臉上一個小小的酒渦,笑起來便圓圓的凹了下去,自己是慣摟住他們在懷裏,吻着,疼愛着的……自己是一刻也離不開他們,說實話,……母親是早已逝去了……能夠安慰他晚景的,只是這兩個孩子……然而多麼可怕……竟犯下了這場大罪!……

  想到這裏,他幽幽的啜泣了;爲了父子的天性的愛,他竟敢想到寧可犧牲了自己的一切,而願意神道們失敗了,而他們那些小夥子們成了功!

  然而,這是可能的事麼?——他不敢想,心裏擾苦的象服了毒似的,牽腸掛肚的,好不難過。好久不曾有過的清淚,不自禁的一滴滴如雨珠似的落下。

  不,不——突然的他想道,還是讓他們死去罷!……最可恨的是那些引誘孩子們爲叛逆的小夥子們……他們是情眞罪確的萬惡不赦的罪犯——孩子們的罪過,全都是出於他們的囮誘!……一腔的怨毒又找到了一個泄出的漏口。他只是咬牙切齒的恨……那一批年靑的小夥子們。……願神道們整批的把他們殲滅了……不,不,他的心又在作痛……至少得給他留下明和晶……然而這是可能的麼?……

  他咬着牙關,雙眼睜得象毒蛇似的,從地上掙扎了起來,不顧一切的,立定了主意,和那一批害人的,害他的,年靑的叛逆的小夥子們作定了對頭。

  他有些暈亂,勉強掙扎的出了這屋角,顛蹀的走着,向愛坡羅廟,他的住所,而去;要看那不敢看的暴亂的結果。


  無窮盡的年靑的小夥子們的隊伍,向山前愛坡羅廟衝去。愛坡羅廟祭師的二子明和晶,及那位愛人被掠奪的少年,亞克修士,在前率領着,手裏擎着明亮亮的火把,火把上的黑煙如幕了喪紗的婦女似的,在紅尖尖的火焰裏亂竄着。

  廟站在巴那士山的坡前。四周是若干白色大理石的圓柱,支持着四塊三角形的屋額。額上的浮雕,精美無比,是人間巧匠在大理石上所能雕斫的最美麗的形體。正面的一額雕的是愛坡羅,這位年靑的神,正驅着太陽車,從大海中升起,向西天馳驟而去。那洶涌的海波,就象在起伏的動盪着,海風吹拂得太陽車前面的馬的鬃毛和愛坡羅的頭髮,向後飄拂着。在最前面飛行着的是美貌的女神奧洛拉,她張開紅霞色的雙手,在指示太陽車的前來。馬匹是雄健若勐獅似的向前直衝,愛坡羅是充滿了生氣、靑春與自足的容儀,華貴、閒暇的把捉住那難御的馬繮繩。那種活潑闊大的氣概,邈小的人類見了,眞要向之膜拜頂禮不暇。其他的三面,雕鏤的都是愛坡羅在巴那士山巔上和那九位繆斯在奏樂,跳舞,歌唱的情形。那九位美貌的繆斯們的歌舞是那末優秀而逼眞地被雕刻出來,彷彿是有血有肉,呼之若語似的。

  石柱的裏面,是一週的走廊;廊上也有許多美麗的浮雕。正門是黃光閃閃的亮銅的雙扉,那上面也由巧匠們鑄造出絕爲精美的景色;一扉上鑄的是愛坡羅執着銀弓,在山前追逐於野獸們之後。負傷的鹿,那滴滴的鮮血,彷彿便要落在地上似的,奔逃着的山兔和野豬,在狼狽戰慄的東西盲撞,彷彿便要衝出躲出這銅門之外似的。山地上的綠草和不知名的花朵是欣欣向榮的盛長着;天上是無垠的晴空,間有幾朵的白雲,懶散的躺着。別一扉上,鑄的是愛坡羅和他的雙生的姊妹,亞特美絲,站在烏黑的雲頭上,彎弓向妮奧卜的可憐而無辜的漂亮的兒女們射去;已死的垂頭僵直的躺在地上;未死的,痛楚的在掙扎;將死的在盡着他或她的最後的努力,和死神在牽牽拉拉的想躲了去;一個最少的幼女,卻藏到她母親,那多言的妮奧卜的懷裏來。妮奧卜張開雙手保護着她,那幼女的臉上是表現着怎樣的驚惶失措的神氣呀,見了那副可憐的戰慄,沒有不爲之油然生憐恤心的;然而那個女神亞特美絲,兇光滿臉的,卻正把一支銀箭搭放在弓弦上,向她瞄準着;想來也不會有幸!那母親,最可憐的是,顧了一個,顧不了那個的在奔救;心底的痛楚與肉體的疲倦,使她幾乎軟癱了下來,她的一隻腿半跪於地上,她的臉仰向天上,那兩隻被悲怨憤急燒灼得無淚可滴的眼睛,正對着那兩位殘殺者愛坡羅和亞特美絲睜視。但她並不屈服,她仍傲慢而自信,這在她堅定的眼光裏可見到——她決不露出乞憐相來。這是人和神道爭鬧的最可怖的一幕活劇,祭師們特地擺佈出來,作爲警告後人的——然而人類在那裏已顯示出他們的怎樣的勇氣與不屈來。

  進了這亮銅的門便是大殿。殿上是光潔無比,地上滿鋪大理石的地板,行道的所在,還鋪上了最細膩,最貴重的絨氈。一尊大理石雕的愛坡羅的大立象,站立在正中。前面是一個祭壇,上面放滿了奉獻於這位大神的祭品與禮物。紅色的絲絨的幕,間斷了這大殿。然高大,空闊,冷寂的氣象,仍要壓倒了一般來此求福避禍的信徒們。有一股神祕的氣象,滲透於每個人的心胸上。

  廟的左翼,有好幾間邊房,那是那位瘦削的中年的祭師的巢穴;在這穴裏,收藏着不少的被吞沒了的獻神的珍物。

  廟前是一片廣場,可容好幾萬人,由這廣場到廟門,得經過二百級以上的階級,那也都是大理石所造的。廟的右翼,有一方大水塘,四周圍有無數的常靑的大樹,樹上掛滿了披離的藤葛,水邊是平坦的柔軟的草地,上面盛開着無數的小花。那西邊的一方,很少人去的,繁殖着一叢叢的小水仙花,正臨流自憐的映照其絕世的芳姿。

  廟後,便是山。岩石嶙峋的突出,象要奔出來齧人。而突出的巖上長着無數的常春藤,拖着它們的柔軟的長長的枝葉,拂懸於廟的屋頂上,使這純白色的大廟,表現着蒼老的古拙的氣味,增益着傳統的信仰的習慣。

  這廟,如今是招致了空前的巨數的來客,可是這無窮盡的來客們並非進香求卦的信徒,而是年靑的叛逆的小夥子們。神祕的畏敬之感,在他們的心胸裏,已經掃蕩得乾乾淨淨。

  廟前的廣場上,容納不下那麼無窮盡的叛逆的廣漠的隊伍。最前列的已經擠到廟前,登上了大理石階,走入了亮銅門裏,而後列的還在路上走着,並未望見廟的影形。

  大殿裏黝黑異常。明走得太急,幾乎被光滑的大理石的地板,滑了一交,連忙站定了。他手裏執着一個大火把在熊熊的發光,照見愛坡羅的大象,傲慢的站在那裏。紅色的絲絨的帳幕,把這大殿間隔成幾區。

  “我們就動手了!”他大叫道。

  悲憤的亞克修士也跟了上來;他見了那充滿了自足、傲慢的石象的姿態便氣往上衝,隨手用手執的火把,把紅色的絲絨幕燃着了。大家都學樣。一片的火與煙。

  年靑的小夥子們一見了火光,齊聲的大喊,興奮得欲狂:“打呀,燒呀,踏平了這淫神的巢穴!”

  亞克修士第一個動手要去推倒那大神象,然而推不動分毫。潮涌似的羣衆,擠向前去。人的海,但仍沒法擠倒了那神象,它還是傲慢的屹立在那裏。

  “拿繩子來拖倒了它!”明有主張的喊道。

  立刻取到了最堅牢的繩子,亞克修士攀上了神座,把這繩子捆住了神象的頸部。拉着那一端的繩頭,如拔河戲似的,福斯使勁的拉,拉,拉,……叭噠的一聲響亮,連大地似都被驚撼得跳了起來。大理石的地板,被打得粉碎,那尊大神象,也斷成七八段,美貌的頭部,跌得成了碎屑;大理石的碎屑紛飛在空中,站在附近的靑年的小夥子們有好幾個的臉上,都被濺打得流着血……殿上是一片紅光……黑煙突突的升起……

  就在這時,就在神象倒下了的時候,一個奇蹟出現了:愛坡羅他自己代替了他的立象站立在神壇之上。福斯不相信自己的眼。然而的的確確是愛坡羅,一個活動的,代替了大理石所雕成的,不知從什麼地方,在什麼時候,飛奔了來;只是這活的神道,臉上顯得憔悴了些,沒有神象那麼年輕美貌,大約是酒色淘虛了他,衰老了他。

  “什麼大膽的叛徒,敢在我的神廟裏搗亂!我的祭師呢,哪裏去了?難道不會阻止他們麼?竟要我自己奔了來!他受了我多年的祐護,竟躲開了不見面?我且先結果了這小子!……但你們這些無知大膽的小夥子們……且看看我的手段,”他銀鈴似的聲音,但有些沙啞,已不如當年的清朗了,有威力的說道。同時,執起了他的銀弓,從銀色的箭囊裏,拔出了一支銀箭。

  福斯是被這突現的奇蹟,驚得傻呆了。然而很快的便恢復了勇氣。

  “好!這淫神竟自己站立在我們之前!還不向前打倒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撲滅了他!”亞克修士大聲的,用盡肺部的力量喊道,揮舞着雙手,象司令官似的,第一個奔向前去,往愛坡羅面前直衝,要象推倒了他的立象似的,推倒了他。

  如電光的一閃,愛坡羅的銀色的疫箭,已經穿貫了亞克修士的心。他大叫了一聲,向後倒去。血咕咕的從傷口流出。臉和身體都變成了鉄靑色。

  很快的,愛坡羅又拈起了第二支,第三支……的疫箭,隨意的射着,年輕的小夥子們,陸續的倒了下去。

  羣衆被驚住了;最前的一列,要向後退回去,但後面是擁擁擠擠的人體,急切的退不了,還是向前衝;但氣勢已緩和了些。

  死屍堆成了山。受傷者在痛苦的呻吟着。有的已被火所燒灼;燒焦了的人發和肉體的臭味怪難聞的。

  愛坡羅傲慢而無恙的屹立在神壇上,臉部表現着自信與輕蔑的冷笑。雙手還是忙碌的拈箭,搭上弓弦便放射。在紅色的火光裏,他是那樣的雄偉的屹立着。

  “往前衝呀,不要怕他的箭!撲倒這無道的妖神!撲倒他!殺死他!”祭師之子明,站在那裏喊。

  他率領了一部分年靑的人第二次衝向上去。快到了愛坡羅的身邊,卻被他的疫箭所射中,痛苦的仆倒在地上,嘴裏還在模煳的喊着:“打倒……他!衝向……前!”

  羣衆又略退了退。但祭師的第二子晶,悲憤欲絕的不顧性命的很快的便衝了上去。愛坡羅眼尖,連忙彎弓向他射去。卻中了旁邊的一個人。他到了愛坡羅的身邊,用火把直戳到愛坡羅的臉部。

  愛坡羅退了一步,但臉的一邊已爲火把所灼傷。他大吼了一聲,——大殿的屋頂都爲之震動,來不及拈箭,連忙用弓弦隔過了熊熊的火把。第二支火把又撲向他來。黑煙薰得他急切的張不開眼。他的半裸着的身上也被灼傷好幾處。他象被獵中矛的公獅般的,連連的大吼着。他的弓弦,雖打倒了好幾個年輕的人們,他們卻總是不肯退去,且愈殺愈多。

  愛坡羅不得不第一次倒了威風的退下去。一聲響亮,他已經不見了,剩下一座空空的神壇!

  但晶,那祭師之子,臉上雖被弓弦割傷了一大塊,還是勇敢的衝到殿後,叫道:“追呀,打倒他,撲滅他!”

  福斯追到了殿後。一片的嶙峋的可怕的巖山,無徑可上。愛坡羅站在那巖頂上獰笑着——那可怕的惡毒的笑!

  他再向銀色的箭袋取箭,但他的箭袋已經空了;一看那永永不離身的銀弓,弓弦也不知在什麼時候已被燒斷了。

  他覚得有些喪氣,心裏警覚着比這更重大的危險。連忙離開了這重要的巢穴巴那士山,如一道火光,經過長空,向亞靈闢山飛去,求計於宙士和雅西娜。

  這裏,見愛坡羅狼狽的逃去,便擾擾的大喊起來,歌唱着勝利之曲;永未之前聞的人類戰勝了神的勝利之曲。

  年輕的小夥子們發狂的在跳躍,歌唱,那雄壯而齊一的歌聲直可達到了亞靈闢山之頂巔,而使諸神們感得不安,而使宙士覚得有些心驚肉跳。

  未死的受傷者們,陸續的被扶出神廟,明也在內,送到了山腳下那所極大的醫院裏去。被視爲不可救的疫箭的傷,這時,因了人類的文化的發展,已有靈藥可以治癒。人類竟不怕那神和人所久畏的疫箭和銀弓!

  廟裏的火焰,熊熊的繼續的燒着。亮銅的雙扉,被燒灼得紅了,失了形,大理石的大柱和殿額都倒塌了下去。祭師的巢穴,也被波及,燒得只剩下枯柱,矗立在那裏。一切珍物寶藏,都被這場大火一古腦兒收十了去。

  右邊的美麗的森林和池塘,被過熾的紅焰,灼得變成了焦黃色,失去了靑翠可愛的鮮豔。

  等到那位瘦削的中年人,愛坡羅廟的祭師,趕到了時,他只發見一片的折柱頹垣;在那白色的大理石堆裏,還餘燼未熄,冒吐着嫋嫋的輕煙,和難聞的枯焦的味兒。


  那瘦削的中年的祭師,急得只頓足:一生的勤勞竟被毀於一旦!而他的兩個愛子:明和晶,也急切的找不到他們的蹤跡——也許已被愛坡羅的憤怒的疫箭收十而死,但他還不曾想到這!只是吝惜着那一切的喪亡;他發狂似的在大理石堆裏尋找着:見到了一塊破藍布,他也在石縫裏拖了出來。看了看,又扔開了;彷彿仍有寶藏被壓在石堆之下。但那麼沉重的大理石塊,遠非他的枯瘦的身材所能轉動,他搬了搬,見得絲毫不動彈,嘆了一口氣,也便放下。

  在大理石堆裏徘徊無計,成了無家可歸的狗。天色暗了下來,他頹唐的坐在一堆斷柱上。西方的天空,昏黃得可怕;彷彿便是地球的末日的到來。

  沉默了許久,他撲的跪倒在亂石堆裏,向天哀禱:“請寬恕你的奴僕呀,大神愛坡羅,實在非他之過呀!他想不到會有那麼一場大災禍的!大神呀,請你來臨!聽你奴僕的禱告:快出現來,殲滅了他們那些大膽妄爲的小夥子們!懇求你!如果再不顯些神威,那末,神道們更將有誰來崇拜呢?他的奴僕們將怎樣的生存下去呢?愛坡羅呀,請對你的奴僕現出罷!他在這樣哀禱你呢!”他禱告着,想到哀怨處,竟大聲的哭了起來。從來沒有過的眞心的禱求。但他沒有想到,他的神,愛坡羅,這時正狼狽不堪的負了一身的火毒和灼傷,躺在他的父親宙士的宮裏,在痛楚的呻吟着,一切置之不見不聞。

  在這時,那瘦削的中年人,祭師,突然聽見山坡下宏亮而齊一的唱着一曲勝利之歌,人對於神的戰勝之歌——那歌聲是,那麼樣的堅定而喜悅,宏暢而自信,那祭師從來不曾聽見過,有異於一切的哀禱的,祈求的,感謝的敬神歌,他們乃是那麼樣的謙牧與乞憐相,那末樣的婉曲而不敢放肆!他順着歌聲,在朦朧的太陽的最後的餘輝裏,回過頭,望見山坡之下,無窮盡的年靑的小夥子們的隊伍,在歡躍,在歌唱,表現着人類不曾有過的第一次大勝利的凱旋的姿態。

  “年靑的小夥子們眞的便佔了上風了麼?”他有些不相信他的眼睛和耳朵。“神的威靈眞的便一蹶不振了麼?”他又跪倒了:“神呀,我們所託命的神呀,快些顯威示靈出來罷。別讓那些小夥子們盡猖狂的下去!你的奴僕在此哀祈着呀!哭訴着呀!”

  然而神是一毫的動作也沒有。回答他的是塌頹了的石罅裏的還未熄盡的裊裊上升的餘煙。

  他頹唐的掙扎的站了起來,頓着足,咬牙切齒的詛咒道:“神的更大的懲罰,有的是在後邊!”

  不由自主的向山坡走下。混入了年靑的小夥子們的堆裏。他想到了要尋找他的明和晶的下落。

  “呵,呵,愛坡羅的祭師,走來了!看他的頹唐失措的神氣!呵,祭師,你的巢穴被剷除了,你還是投入我們的隊伍裏來吧,凡是人類都應該同站在一條戰線上來的!”一個年靑人,始而開玩笑,繼而變成了嚴肅的說道。

  “不錯,凡是人類都應該站在一條戰線上來的!”年靑的小夥子們錯落的叫道。

  出乎那祭師的意料之外,他們並沒有敵視之意。

  “看樣子,他是受刺激過度了罷?且又無家可歸,”一個年靑的領袖說道,又和氣的向祭師道:“祭師,不,我們的朋友,還是請你到醫院裏暫息一夜罷。”

  祭師心不屬焉的沉默不言,但並不反抗的被他們引導到那所宏麗的醫院裏來。

  一股濃烈的藥的氣味,撲鼻而來,大廳上橫縱的支架着無數的牀,牀上有人在呻吟着。他看不清是誰,光線是那麼微弱。“爸爸,我們是勝利了!”一個歡躍的聲音叫道。

  是晶,他所愛的晶,頭上扎着白布,顯然是受了傷,但仍是精神奕奕的,從一張牀上跳了起來,赤着足,向他走來。

  那祭師,不說什麼,只用勁的抱住了他,吻着他的黃金的發。

  “爸爸,爸爸,說來你不信,剛纔我們是和愛坡羅,那無賴的神,對壘着!我們這邊受了傷和戰死不少,但愛坡羅,呵,呵,那無賴狼狽的逃走了!爸爸,爸爸,我們以後再不要恐怖於他的疫箭了,他的銀弓的弦,被我們燒斷,而我們的醫院卻很有把握的會醫好疫箭的傷痕。”

  那祭師,還以爲他在開玩笑的說謊,並不答理他。“但爸爸,”晶呵呵的笑道,“那無賴,愛坡羅,是狼狽的逃走了!”

  年靑的小夥子們,受了傷的,都坐了起來,他們是被人類自己的力量所救活過來的,同聲的呵呵的笑道:“不錯,那無賴,愛坡羅,是狼狽的逃走了!”

  那祭師有些惶惑,他不知道自己是置身在什麼地方;愛坡羅他自己出現了,而且被打敗了,這是可信的麼?

  他疑心自己是在睡夢裏,神道們有意要試試他的信仰。

  他的晶以熱情的手臂,環着他父親的頭頸,叫道:“爸爸,你該放棄了對於神的迷信了;他的巢穴,你的產業,都已一掃而空;正是你赤裸裸的重新做人的一個絕好的機會。請你相信人類自己的力量;不要再爲神道們作爪牙,在自欺欺人了!”

  那祭師還是沉默不響,瘦削的面頰,不自禁的有些忸怩的表情。

  “不要忘記了你也是個人,並不是那神的同類。是人,便該團結起來。”晶又道。

  “但明呢,他在哪裏呢?我要看他!”那祭師啞着聲的第一次開了口,彷彿是要找個遁逃的處所似的。

  “哥哥在那邊;他被愛坡羅的箭,射中了胸前,傷勢不輕。同伴們把他擡到這醫院裏來。經了大夫們的竭力救治,已經是脫離危險了。”

  他領了那祭師進入裏邊的一間病房。

  年靑的小夥子們無邊無際的隊伍,還在歡唱與跳舞;他們的歌聲,表現着無限的自信與勇敢。殲神軍的工作剛在開始,他們知道:前途是需要無量的犧牲與貞勇。

  被燒掉的布匹,木材以及其他的餘燼,發出薰焦的氣息,隨風不時的飄吹過來。那焦氣味,年靑的小夥子們並不拒絕嗅聞,怪有趣兒的,彷彿野蠻人之貪愛薰山兔似的。他們張開了肺量,在晚風裏,深深的呼吸;充滿了生的自信與滿足。


  神道們在會議。

  天色是死灰的。漫漫的濃霧,隔絕了天和地。那漫漫四圍,把握不住的死灰色,鬱悶得人只想發怒。

  宙士,神與人的主宰,鬱郁的頹唐的坐在寶座上,英鷙無畏的自傲的姿態,有些動搖。因了主人的不愉,他座下伏着的鷙鷹,也象被剪去了毛翮似的垂頭喪氣的蹲着。勢力和權威,那兩個鉄鑄的奴才,也垂手站在兩邊,象無所施其技似的無聊的沉默着。

  愛坡羅,渾身包裹了白布,他的灼傷,還未全愈,那狼狽的樣子,任誰見了便要發笑,非復揹着銀弓時的漂亮的神氣了。

  雅西娜還是那麼冷峻的,披着盔甲,執着長矛,石人似的站在那裏。她的旁邊,坐着神之後希,那位易激怒,善妒忌的女神,她顯出暴躁不安;但望了望宙士,也不說什麼。

  嬌媚淫蕩的愛之女神愛孚洛特蒂半裸着上身,白裏透紅的肌膚,象五月最鮮美的水蜜桃似的,怪誘惑人的;她緊挨着戰神亞里士身邊坐着。斜着眼,微微的在笑。一大廳的諸神,只有她一個是充滿了愉快的生氣。亞里士微蹙着額頭,那兇殘的久習於戰陣的身軀,在這時,也似感着棘手與躊躇。愛的女神,他的情婦的嬌笑,竟移不了他的愁思。

  水之主宰普賽頓,輕易不上天庭來的,而這時也匆匆的趕了來;滿臉的深刻的皺紋與于思滿頷的濃須,表現着一個多慮的有經驗的老人,他的同伴,海之主人,亞凱諾,那位慣於獻殷勤的老頭兒,也跟了來,看看有什麼他該幫點忙的事可做。

  酒神狄奧尼修士和天上的鉄匠海泛斯托士坐在最隱僻的一隅,低垂了頭,不說一句話。

  死寂以上的沉默。

  “合爾米士,好不誤事,還不來報告什麼!”希不安而焦慮的說道。

  “忙什麼!”宙士沒有好氣的睜着眼,望着她。她懊惱的低了頭,唂嘟着嘴。

  “你的弓弦是怎樣的被燒斷的呢?”亞特美絲,愛坡羅的孿生姊妹,悄聲的對他問道。

  愛坡羅聳聳肩,苦笑的說道:“沒有什麼!只是人類是大不同了!他們不怕死;我已經殺死他們不少,屍堆成了山,但他們不退,還是逼了上來,用那可詛咒的火燒灼我!”

  “難道他們眞的不需要我們了麼?眞的不再以第一場收成的谷,第一滴釀成的葡萄酒,第一胎的肥美的羔羊,第一匹最壯健的白牛,奉獻給我們了麼?我們的祭師們,哪裏去了?那些取我們的餘瀝以自肥的奴僕們難道不會威嚇他們,囮誘他們?再不顯些神威給他們看看,眞要招致從來沒有的神國的侮辱了!”亞特美絲愈說愈氣憤,語聲有些高縱。

  “你且去試試看,”愛坡羅冷冷的說。

  “你難道眞被那些猥瑣的人類嚇破了膽?我替你好羞!連銀弓也遭了劫!”亞特美絲憤憤的啞聲的說,爲了她兄弟的過於不爭氣,有些難堪。

  愛坡羅掉轉了頭,不去理她。

  “那末,該用普賽頓的威力來了,”宙士說道。“我曾經吩咐過你,在一宵間,集中了河海的水濤,把整個的人類淹沒了去。難道你不曾照辦麼?”

  普賽頓苦着臉,搖搖頭,徐緩的說道:“何嘗不曾那麼辦呢!無奈那些人類實在太狡猾了!他們防備得是那麼嚴密周到。河水氾濫不了他們的住宅區,河堤的保護與建築,是那樣的堅固。海塘更不必說的。我在剛纔,曾率領了全部的水兵,用盡力量的衝,激,掃,蕩,然而他們是絲毫不動。河水只是馴服的向海流去。人類如今是大不同了!”

  宙士,緊蹙着雙眉,不說什麼。

  又是一陣的沉默。

  宙士座下的鷙鷹,悶伏得不耐煩了,伸開雙翼,象人伸懶腰似的拍拍幾下,又閉合了攏來。

  合爾米士張皇的由廳外滑了進來。

  “合爾米士,有什麼重要的消息?”宙士問道,皺着眉頭。

  “人類實在太可怪了!連被愛坡羅疫箭所射傷的人,他們都會救活了過來。如今是更活潑,更壯健的活動着,聲言要和神道們作對到底。”合爾米士道。

  “呵,有這怪事!”宙士跳了起來。“死亡是做什麼的!叫了他來!”

  “但死亡曾被擊退了來的,”合爾米士道。“人類有一個什麼場所,稱爲醫院的,中了疫箭的人,進了那裏便被治癒了。”

  亞特美絲默默不言,她也感到一種不平常的嚴重。她和她的兄弟愛坡羅的威權,將要無所施其技的了!——辛苦的配製來的箭頭,也可以不必再安裝上箭竿的了。

  “連疫箭都對之不發生效力,更有什麼別的辦法呢?”宙士沉思的說道。

  “用雷火!”如電似的,這思想一閃而過。但在用盡了別的殲滅人類之法以前,他還不願意浪用這最後的可怕的武器。

  長久的沉默,可怕的拖着下去。

  勢力站得腳痠了,不安的在左右足換着站立。權威打了一個呵欠,覚得不合禮貌,連忙用大手掩上了嘴。

  海的主人亞凱諾,小心翼翼的獻議道:“只有設法把他們分化了,使他們自相猜疑,自相殘殺。我們可以不費吹灰之力,便可以殲滅了他們。”

  雅西娜冷峻的說道:“只有這辦法最妥當。”

  “利用了我們的祭師們去實行麼?”宙士向亞凱諾問道。

  “不,不,”亞凱諾彷彿狡智滿胸的說道,“他們在人類裏已經失去作用。隨了神的權威的動搖,他們的勢力也被推倒了。最好還是用什麼可欣羨的東西,去誘惑新興的領袖們。只要獲得了他們的贊助,神的權威便又可重樹起來的了。”

  宙士似解開一重死結,心裏痛快得多了。“這倒是一個辦法,立刻便去試試。但差遣了誰去呢?”

  亞凱諾豬似的小眼,巡睃了大廳一週,眼光停在愛的女神愛孚洛特蒂的身上。“還是辛苦愛孚洛特蒂小姐一趟吧,她的魔力最大。”

  宙士首先嗤的一聲笑了;福斯隨之而嘻嘻吃吃的樂着。暫時解除了那嚴重的空氣。海泛斯托士覚得有點受傷,(只有他不笑)頭垂得更低。戰神亞里士以手觸觸愛孚洛特蒂的身體,肘節恰觸到她的胸部;感着光膩溫暖,心裏有些盪漾,她卻嬉嬉的笑着,充滿了自信與光榮的氣概。

  “但只有她一人還不夠,”亞凱諾續道,“最好再煩勞神後希和雅西娜一同走走。”

  希顯得怪難爲情的,雅西娜的嚴冷的臉上,卻絲毫不變。

  “當然諸位女神們是明白怎樣的去勸惑和囮誘凡人的。不過,這次的事不平常,得小心。”


  就在那一夜,星光如江上漁火似的正在天板上轉動。三位女神從亞靈闢山的最高峯,飛到了人間。

  積伶鬼的合爾米士,指示她們以幾個重要的年輕的小夥子們的領袖的所在。這場面無須乎他出場;他便水蛇似的滑了開去,聽任那三位女神們的如何展布其伎倆。

  希第一個向一位領袖走去。他是一位勇敢的粗魯人,出身於農民的家裏,風雪水旱,受盡了神道們的作難與勒索。他天然的具有厭惡與反抗神道們的情緒。

  希這次並不帶了美麗的孔雀,她的愛禽同去,但也掩不住她那儀態萬方的華貴的樣子。

  那少年領袖,住在一所低矮的屋裏,屋裏的器具,異常的簡單,他正對着熒熒的一燈,打算着怎樣乘了一鼓作氣的當兒,逐漸的掃蕩了神道們的巢穴。

  屋裏突然的一亮,闖進了一個不速的來客。太不意了,他惶惶的站了起來。

  希和藹的叫道:“呵,年輕人,你知道我是誰麼?我是專爲你而來的!要將人世間的最寶貴的禮物,帶給了你!”

  這使他更迷惑。這位半老的華貴婦人是誰呢?人間沒有這樣的一個人物。

  “假如你肯拋棄了你的無益的企圖,阻止了你同伴們的冒險的叛逆行爲的話,啊,啊,我的孩子,你將見神道們所酬報於你的,是怎樣的一份厚禮。”

  這年輕人,漸漸的明白了這貴客的來意。

  “你該知道神道們的威力是如何的偉大。在一夜之間,他,主宙士,可以掃蕩整個人類出於地球之外。然而,爲了上天的好生之德,爲了人類的歷年的爲神服務,爲了祭師和長老們的哀禱,祈求,主宙士卻不肯使這麼辣手的辦法。只要你們肯停止了反抗的舉動,啊,啊,孩子,你將見神道們將怎樣的報答這可愛的人類——豐年與繁華,成熟的葡萄與財富,什麼都有。至於你個人,如果肯爲神出力呢,我將允許你,幫助你,——你得知道神後希的允許是永不會落空的,而她的幫助,你也將明白是怎樣的有力。”

  那年輕人沉默不言。

  “解散了那年輕的小夥子們的團體,不再從事於叛神的舉動,而你便將有你所欲的最大的恩賜。你想富,世界上的財富是會放在你的足邊的;我們將爲你啓示出一個未之前有的寶藏。但如果你更注意於權力呢,那末世界的最高的權力,將是屬於你之所有。……”

  再也忍不住了,他昂起頭來,氣概凜然的叫道:“走開去,不管你是誰。我不能出賣同伴們以求得財富與地位。神的壓迫,已經到了末日,任怎樣也是維持不住的。這誘勸,是無用。何況,我將怎樣的勸阻福斯呢?當我一顯示出叛衆的行爲時,立刻便將爲福斯所認識,便將不再爲他們所信任,便將成爲攻擊的目標。徒然毀損了我,於你們是無益的。這運動,是普遍的久鬱的怨恨的表示,並不是一二人所能挑動,更不是一二人所能勸阻的。去,請和平的離開去,不管你是誰。一切的遊說是無用了!”

  他堅決的以手指着門。

  希不能不走。但還婉婉的說道:“你且仔細的想想。假如能夠回心轉意,我還願意將所允許的給了你。”

  “不,不!”年輕人堅決的表示着。

  希悵悵的無所得的飛回天庭。

  而雅西娜所得的結果,也不更好。

  她到一個年輕的領袖那裏去。那人是一個土木工程師,他曾設計過好幾個重要建築的圖案,他的學問的野心很大;他還苦心的想解決一個建築學上的難題。

  正在更深人靜的當兒,雅西娜出現於他的窄小的研究室裏。他驚惶的放下了規矩與筆,站了起來。

  雅西娜雖欲表示出她的和藹,臉上卻仍是冷冷的,沒有任何的表情,活象一個和頑皮的學生們廝混慣的學校老舍監,永遠是那麼矜持,想拒人於千里之外。

  “不驚動了你麼?”雅西娜裝作和氣,語聲是那麼做作。

  “有幾句話要和你談談。且不要問我是誰。”

  年輕人呆呆的站在那裏,不知所措。

  “你們年輕人們是勇敢的,有智慧的,這深爲我所喜。但你們要知道,該把從神那裏得到的智慧,運用到別一方面去,爲人類造福利,不該那麼大膽無忌的便對神叛逆起來。我來勸告你,完全爲了人類的光明的前途——你該知道,我素來是怎樣的愛護人類——你得阻止這叛逆的行動的發展。否則,人類必無幸!假如你能夠爲神,不,也是爲了人類,出力,解散了這場叛逆的運動的再度進行呢,神對於你個人,一定會有最豐厚的酬報的。譬如,你是一個建築師,你便可成爲世界上最偉大的一個,能夠解決遠古不曾有人能解決的一切難題,象海上浮島的建設,百里以上的大橋樑的設計,等等,而你的名望將永遠的懸於人類的歷史裏。而且,將來,我還可以設法,把你永生的居住於天上,成爲天庭的御用的建築大師。爲了你,也爲了你的同伴們,你該設法阻止了這非法無天的叛逆的行動的發展。勸他們趁早的偃旗息鼓!”

  一口氣便滔滔的說下去,沒等那年輕人的回答。

  那年輕人沉入深思,好久不回答。但最後,搖搖頭,說道:

  “這不是我力之所及!我只是團體裏的一員。大勢所趨,一二人絕對的不能使之改動其流向。況且……”他遲疑的說道:“在神的重壓之下,人果能自由的運用其智慧,爲同伴們造福利麼?”

  “當然可能的,而且神還要盡了力來幫忙他們。”雅西娜乘機的加以勸誘。

  “不,不,”那年輕人嚴肅的說道:“我們的同伴們的口號是:打倒神權!在神的統治之下,我們知道,——這可憐的把戲已經演唱得太久了,——人的智慧是決不能爲自己的福利而運用的。譬如建築師吧,其生來的最高功業,彷彿便是建築弘大的神廟,只是成爲神的奴役。如今,我們是不再爲神用了!”

  雅西娜知道沒有什麼話更可以打動他,便也悄悄的無聊的離了開去。

  只有愛孚洛特蒂回到天庭最晚。她玩演了一個最滑稽的場面。

  她來到了年輕的小夥子們的變亂的眞正的中心區。一個繁星散綴,缺月無雲的午夜,靜悄悄的人世間,疲倦了的勝利的歌與舞,閒愁閒悶最易惹起的時候,溫溫暖暖的密室,哥哥的明,巨創方瘥,正安息的躺於裏室。弟弟的晶,頭上的白布還包着,然而精神已經完全恢復。他在外房往來的蹀躞着,籌劃着明天的行動。今天的不意的大勝利,還在他心上激動的留着未盡的興奮。

  愛孚洛特蒂熘進了房裏。他的眼前突然一亮,有股誘人的香味兒同時鑽入他的鼻孔。擡頭一望,立刻認識了來的是誰。——他是祭師的兒子,從童年的時候便熟識着每個神的面貌和故事。他站定了,昂然對愛孚洛特蒂望着,剛想說道:“我知道你是誰,也知道你爲什麼而來。但在這嚴重的決戰的時候,我不願意和任何的神有什麼接觸,”愛孚洛特蒂對他嫣然的微微的一笑,眼波如最清澄的月光似的,向他臉上一熘轉,那張吹彈得破的臉,是那麼秀麗合度,而又是那麼健潔,象最晶瑩的白璧,卻又透露着血氣旺盛的紅霞,那嬌媚惹人蕩動的姿態是任怎樣不能找到什麼美和新的言語來形容的;而那裸着的白藕似的雙臂,裸着的雙足,以及半裸着的胸前,背部和雙膝以下,更富於誘惑性;光光豔豔的耀得這有定力的年輕人的眼光有些眩花,未說出來的話,便向喉頭倒嚥了下去。

  究竟是一個堅定的叛徒,連忙閉了眼,自己鎮攝了一下,說道:“請你出去,我們和你們神道們,已經沒有什麼接觸交通的必要了!”但感到有一團的勢力是逼立在他身邊,渾身有些癢癢的不自在,彷彿是逼近了一具熱度過高的火爐旁站着似的。方想退卻幾步,而愛孚洛特蒂已更逼近了些。他不敢望着她,然而感到她是在微笑——那令人死而無怨的最嬌豔的微笑!他聽到她的呼吸聲——而他自己的心臟是那麼急速的在跳動着;聞到她的從她嬌嫩的身體裏透出來的肉香和溫暖的氣息,他幾乎癱化了下去。惶惶無措的站着,生了根似的。成了一無抵抗的人,雄辯的口,也被箴閉着。

  “我的孩子,”愛孚洛特蒂開始說道,以柔若無骨,豐若有餘的手,搭在他的肩上,那由手心傳達出來的熱力,象千萬個單位的電力似的,鑽進了他的全身;從頭頂到腳尖都癢癢的,有些麻木不仁;“你十分明白我是爲什麼而來的;我來,爲了神,也爲了人類。神與人之間是不必有什麼芥蒂的。神不是幫助了人類的成功麼?至少是我,圓成了人間多少對的最美滿的夫妻!”那聲音的本身便是最優雅悅耳的音樂,兼之那如蘭的吐氣,薰得晶的面頰似都有細粒的芬芳強鑽了進去。“該取消了一切的叛逆的行動。聽我的話,孩子,這是在你的權力以內的。你將被神任命爲最高的祭師,而我將時時的到你這裏來……”她的面頰是將貼近了他灼熱的面頰。他一無主意的昏亂的立着,連她的話,也不大聽得清楚。

  沒有一句回答。

  但裏室睡着的哥哥的明,卻着急了,大叫道:“弟弟呀,快不要上她當!她是愛孚洛特蒂,最卑卞,最惡毒的淫婦;你該記住我們的誓言,我們的使命!趕她出去,這惡毒的說客!你不趕,我來趕!”說着,便掙扎的要爬起牀來。

  晶的手無力的舉了起來把愛孚洛特蒂搭在他肩上的手,掉了下去,而當他的手觸到她的溫馥柔軟的手指時,他的心還強勐的動盪着。他遠遠的站開了,如夢似的,以乾澀的口音,說道:

  “請你出去!請你出去!”

  而他自己便頹然的向裏室跑去,伏在他哥哥身上,抱了他,啜泣起來。

  怪沒意思的,懷着第一次被拒絕的恥辱,悄悄的熘了出去,有些失了自尊心,咬着牙齒,罵道:“且看你們這些的叛逆的小子們的下場!”


  嚴重的空氣又瀰漫於天庭。

  生死的決鬥,在神與人之間似是免不了的。

  合爾米士傳來了一個更嚴重的消息:人類已準備了要在第二天集合了來掃蕩神聖的亞靈闢山,神的最堅固的中心的巢穴,宙士的寶座的所在,即今的會議廳所在!

  他們如今是在狹路上面對面相逢着了。

  宙士憤憤的叫道:“無所用其躊躇了,我將使用到我們最後的武器了!”這叫聲淒厲可怖。

  “來,集合了來,準備,夜襲!”宙士叫道。

  神道們很快的集合爲一軍,氣概還不減於和巨人們爭鬥的時候。

  鷙鷹先飛起在天空,勢力和權威左右的跟隨着宙士;他的左手執着大把的雷矢,他的最可怕的武器,右手執着一支短矛。

  戰神亞里士全身披掛的執着刀與盾;亞特美絲肩負着銀弓;愛坡羅則改執着一柄大刀,雅西娜冷峻的執着她的長矛;普賽頓使用的是三股叉。全體的神都在軍中。狄奧尼修士連連的端起了最大的酒杯,灌倒下巨量的葡萄酒然後動身。海泛斯托士拖着一雙不良於行的足,一瘸一拐的跟在最後。連愛孚洛特蒂也披上一身鉄甲,是最輕巧的一身;也執着一把刀,是最靈便細小的一把;在殺氣騰騰的陣伍裏,她還減少不了她的迷人的姿態。

  烏雲密佈於天空,雷聲隱隱的可聞。電光不時的在閃。雨水黃豆似的大量的沙沙的滴落下來。人類都在沉沉的睡,但已爲雷電的可怖的襲來而驚醒。

  大隊的年輕的小夥子們集中於城鎮中心的大建築物裏。留着哨兵在屋頂上看守着。

  宙士的神軍,一路上耀武揚威而來。郊外的小屋,被大風摧毀了不少。人都從屋裏逃出,狼狽的冒雨奔向市集。雷聲隆隆的只在他們頭頂上響。烏雲和雨水追趕着他們而來。宙士愛惜他的雷矢,不欲逐個的擊死他們,浪費了這武器,想要把他們趕集在一處,然後聚而殲之。

  雷聲更響,電光長長的閃過天空,照見冒雨逃難者的狼狽的情形。老人們最早被驚醒。他們警覚道:“天怒是終於到了!”慌亂的跪在地上哀禱,祈求,頓首無數,喃喃的把人類最珍貴的東西都亂許給了神。

  但神道們並不曾聽見他們的哀禱,只是要用那勐烈無比的雷火把人類聚而殲之;象從前用洪水的辦法一樣,在一夜之間,把他們全都滅絕了。

  郊外的人蜂亂的都擁擠到市上的大建築物裏來。屋頂上的哨兵們尖銳的吹着報警的銀笛。年輕的小夥子們都慌亂的起來準備着。

  夜是黑漆漆的,斷續的電光是唯一的光亮。但在大建築物裏,燈光也陸續的燃起。

  一堆堆的烏雲更低了下來,人類在電火的一掣裏,清楚的看見憤怒的神道們的全體,站在雲端。

  老人們和祭師們只是伏在地上叩頭不已,在大聲的哀求着,祈禱着,求赦他們的罪過。但年靑的小夥子們則在大建築物裏邊,忙忙的準備着對抗。

  “你們這批下賤的人類,如今是惡貫滿盈的了!我要在這一夜之間,用雷火把你們全都殲絕了,而另殖以新人種!”宙士宣戰的叫道,同時拋下他的一部分的雷矢。

  震天撼地的一聲響亮,硫磺的氣味,充塞於空氣中。接着有住屋倒塌了的聲音。被壓的人類在微弱的呻吟。屍首縱橫的躺臥於地上。

  宙士有些得意,又將手中的雷矢,拋射下去。又是一聲可怖的炸裂的響聲。似乎大地母親她自己都被打暈了過去。好難聞的硫磺氣和被雷火所燒灼的東西的焦味。

  電光是不斷的在閃亮。雷聲隆隆的在發怒,但在電光的照亮裏,神道們卻開始發覚:他們竟不可能把人類聚而殲之。雷矢所能摧毀的只是矮屋小店,至於那些大建築物,年靑的小夥子們所佔據的大本營,卻依然傲慢的屹立着,絲毫不受損害。

  宙士氣往上衝,把手中所有的雷矢,全都向那些大建築的屋頂上拋了下去,但竟啞然的沒有反響。那些黑漆漆的大建築物,還是象巨怪似的屹立在那裏。雷矢的火,它自己竟消失其氣勢於屋頂上裝置好了的避雷針之上,連隆隆的餘威都不曾有!

  這打擊是太大!宙士啞然無言,也如他的雷矢一樣;鷙鷹棲息在他的手上,如鬥敗了的公雞。勢力和權威悄然的垂頭而立,一毫不能展布。亞里士搖搖頭,無可奈何的執起了盾和刀,首先的衝了下去。

  就在這時,大建築物的前面廣場上,轟隆的發出了一聲震天的怪響,彷彿便象雷矢炸裂了似的,震天撼地的威勢;也有一連串紅的蛇舌似的火光發出,卻是直向天空而去。

  沒曾等到神道們的警覚,又是連續的幾聲怪響,震得大地象要裂開。一道道的紅光怪美麗的,直向天空射去;在這雨夜的黑暗裏,炸裂了開來。

  已有被射中了的。亞里士首當其衝,被炸成粉碎。勢力和權威,在雲端倒跌了下來。

  宙士連忙麾衆退卻,很快的向東方而逃。諸神一窩蜂似的都隨了他而奔去。

  那邊天空上的炸裂的火光,還在黑漆漆的天空,美麗的畫着無數的弧線。轟轟隆隆的炸裂聲,還隱約可聞得見。

  神道們有些納悶。人對於“火”的利用,難道竟高明到這個地步,連雷矢一類的什麼,都會仿造了?

  “這罪惡全要那偷火的無良的柏洛米修士擔負了的!”宙士在一個荒山上休息下來,頓足的埋怨道。

  “詛咒他也沒用。還是商量着怎樣自救吧。”雅西娜憂鬱的說道。她從來不曾損失自信得那麼厲害。

  “說到柏洛米修士,他是早已警告過我們的。還是先找他商量些什麼補救之策罷。”希畏縮的說道。

  宙士如從夢中醒過來似的說道:“就向高加索山去,都去,他也是一個神,得給神之族想一個辦法。”


  柏洛米修士,那位先知者,被鎖在史克薩峯上,不知幾歷年月。無涯的痛楚與受難,把他磨練成一個麻木無知的人物。

  他的雙眼天天被太陽光直射,幾已盲無所見;他的四肢和胸部,爲巨鏈所磨擦,竟破爛見骨。很大的蒼蠅成羣的飛集着,在吮啜他的腐肉。時時撲向上的海水,總是把白鹽留在他的髮際和皮膚;使得他的全身,怪可怕的,如蒙上了一層白灰。久已無任何神來過問這個求死不得的偉大的犧牲者,受難者。

  宙士一羣奔了來爲了表示和好,首先叫海泛斯托士把那永不可斷的鏈條的一端,從巖罅裏取了出來。這樣使他恢復了自由。但他閉了眼,一毫力氣都沒有,簡直站立不起來,只是軟癱的坐在地上,背部靠在一塊崖上。

  “是宙士麼?我看不見,但我還聽得出他的聲音。什麼事到我這裏來呢?我們之間,是沒有什麼交涉可辦的。”

  宙士有些悽然,一時說不出什麼話來。

  良久,才勉強的嘆道:“是我的過於暴躁的脾氣不好,累你受了這無涯的苦楚!”

  “你無事不會來到這裏的。我知道你的結局是近了。”

  諸神的心臟都爲之一涼,似被拋在冰窖裏。

  “你的忠心的奴僕們勢力和權威哪裏去了?你的鷙鷹也飛得不知去向了吧?我告訴你,太遲了!”

  “然而爲了神之族的自救計,你,該想一個辦法。”

  “神之族是早已走上了自殺之途。太遲了!如今是無可挽救。”

  “難道竟坐聽人類的如此猖獗麼?我們神之族竟將損失了一切麼?連亞靈闢山的寶殿都要被掃蕩而去麼?”

  “不僅這樣,一切神之族的末日都已到了。”

  “連你自己也在其內麼?”

  柏洛米修士默默不響。

  “然而是你盜了‘火’給他們的!總得想個法子。”

  “我取火,是爲了正義。神的統治是太久了,這世界總得變。”

  “難道竟變到該由猥瑣的人類來統治一切麼?”宙士氣往上衝的說道。

  “結果總要這樣。”

  “你除了預言神的沒落之外,竟沒有辦法可想麼?”

  柏洛米修士搖搖頭,頭髮裏堆得很多的鹽的細粒,簌簌的被搖落下來。

  神道們是悽然的相對的望着。

  沉沉的深夜。星斗們都漸向西趕路下去。海水是嘩啦嘩啦的怒吼着,撲了上來,又被擊碎在史克薩峯之下。

  無邊的死寂。

  不知從什麼地方,隨風飄來了一聲喔喔的雞啼。

  夜將逝去。東方已經有些微紅。

  宙士警覚的叫道:“回去,盡最後的努力!”


  亞靈闢山的宙士的神宮,集合了人類的膏血與巧匠的心計建築起來的,傲慢的站在山巔。清晨的太陽光,照射在純白色的大理石的階級、牆柱和雕刻上,閃閃耀目的在發亮。

  祭師們已被捆縛了去,司打掃之役的少年們,都已加入了叛逆之羣。從東與西,從南與北,年輕的小夥子們的隊伍,無邊無際的集合了來,——可憐的埃娥的子孫們自然也在內——擠滿了山谷,擠滿了廟前的廣場。

  刀矛如林的向天空聳出。個個人都表示着堅定、勇敢、犧牲的氣概,擊不退,燒不滅的象潮水似的涌上來。

  神道們都站立在廟的石階上;憔悴,頹唐,但在集合最後的攻擊的,或寧可說是防禦的勇氣,悽然無語。

  宙士手上執着最後的最強烈的一大束的雷矢。

  廣場上站的小夥子們突然的齊一而宏亮的唱着人與神的戰歌來。那歌聲是壯烈而自信。神道們是聽慣了靡靡之音和人們的哀禱與感謝曲的,聽了這壯烈的戰歌,有些驚愕,不習慣。

  “最後的一次決戰;神道們都在這裏了。兄弟們,衝向前來,殲滅了他們,肅清了這魔穴!”一個年輕人以全肺量的力高聲大喊道。同時他舉起了一柄矛,衝上石階來。

  “衝向前去呀!”如潮涌似的且喊且衝了上來,那年輕的小夥子們的無邊無際的隊伍。

  雅西娜站在最前,也舉起了矛,如以食叉取熟薯似的,矛鋒很容易的直刺進了那年輕人的心胸。他大叫了一聲,倒了下來。胸血噴射出來。雅西娜的矛尖上染得紅紅的,還有血往下滴。但又是一個,但又是一個,無窮盡的隊伍盡勇敢的往上衝過來。有幾支刀矛斫刺了雅西娜的胸甲,噹的一聲,擊出火光來,但刀矛自己折斷了。有一個年輕人,熘到了雅西娜的身邊,舉刀向她頸部斫去。她連忙轉過身,一矛直刺透那人的眼鼻之間。紅血噴射得她一臉。又是一個上來;這次卻被斫個正着,受了輕傷,但那人也被殺死。

  愛坡羅,普賽頓,以至愛孚洛特蒂無不殺得渾身是血,腥臭得難聞,刀,矛,叉上也都染紅了,還有血凝結在上面。亞特美絲站在一角;她的銀弓一彎,必定有一個倒下。但不久,她的疫箭放射盡了。而小夥子們的隊伍還是無邊無際的向前涌,向前衝。

  人屍堆得石階都被掩沒了,紅血流得遍地,滑膩得站不住足,但小夥子們的隊伍還是無邊無際的向前涌,向前衝,踐踏了死者的屍體而衝上來。

  神受了傷的不少,愛孚洛特蒂在嬌啼,她的右臂被斫中了一刀,傷口不小,但誰也沒有去理會她。

  生與死的決鬥,這樣可怕的延長下去。神被逼退到廟門之前。無可再退。

  宙士憤甚,不顧一切,集中了最後的勇氣,用全身之力,使勁的把手中所把握着的雷矢,全都拋了下來。

  震天的一聲絕響,大地被擊得暈了過去。神廟在自己的雷矢之下倒塌了。亞靈闢山裂開了一個無底的深淵,就在神道們所站的地方。可怕的黑,可怕的深,無底的罅洞。

  神之族整個的沉落在這無底的最黑暗的深淵裏去。

  山石大塊的被擊飛起來,再落下去時,埋壓並打死了不少人。

  等到他們恢復,鎮定了時,神之族已經沉落到他們自已所造的深淵裏去了;神廟是隻剩下一堆堆的碎石折柱。

  響入雲霄的勝利之歌。——人戰勝了神的勝利之歌。

  太陽正升在中天,血紅的光,正象見證了這場人與神的浴血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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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鄭振鐸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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