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有一位美國朋友預先有信給我,說要親到碼頭來招呼,我到的時候,他因臨時有重要會議,不能分身,派他的一位女書記來接我,可是她和我未見過面,碼頭上的人又多,彼此竟相左。幸而我的行李很簡單,只帶了一個隨身的衣箱,便叫一輛“特格西”(taxi),乘到一個小旅館裏去。坐在汽車裏,耳朵聽到無線電播音的音樂,以及當天新聞的報告,原來是汽車裏裝有無線電收音機,這倒是我在歐未見過的,可說是美國在利用機器方面特別發達所給我的第一個印象。講到利用機器,在紐約所見的,可說是一個特色;後來在各處所見的,亦多能表現出這個特色。他們利用機器來大量生產,這個美國所尤著的特色,是大家所久聞大名的;但就小的事情說,卻也很有趣味。例如你在小咖啡店裏,可以看見他們售賣一種頗像中國燒餅一類的食物,名叫“doughnuts”,在櫃檯裏的一角放着一個白亮清潔的機器,專煎這種餅,有自動機件把麪粉液料送入油鍋,煎好後又有自動機件將餅送到機器內的另一部分把它排列起來!用不着有人在旁看着,只須隔若干時有一個人過去把排列滿的油餅另置一處罷了。這機器是用白銅造成,小巧玲瓏,不但排在櫃檯後清潔美觀,簡直好像是個活人在那裏工作。回想到我們的油條燒餅店,油鍋旁的齷齪,一塌糊塗,雖在炎夏,赤膊流着汗的工作者要一天到晚立在酷熱逼人的爐旁苦幹,情形相去真是太遠了。又例如我在一家“自助菜館”(cafeteria)裏看見一個女堂倌,把一疊一疊客人用過的杯盤,從牆上的一個方洞裏放入,這方洞裏好像有個小電梯,繼續不斷地自動地把這些待洗的杯盤送下去,瞬息間又自動地把這些杯盤從隔壁另一個方洞裏送上來,便是已由蒸汽洗得乾乾淨淨的杯盤,拿出來便可應用。幾千人用膳的大菜館,如用人工來洗碗,怎樣地費時間費工夫,可以想見,但是有了這樣的機器,不但有消毒的功效,而且迅速簡便得多了。又例如他們有所謂“自動菜館”(automat),在牆上裝有許多白銅製的小格櫥,外面裝有玻璃,你可以看見裏面排着的食物,有的是一盤布丁,有的是一盤“三明治”,有的……裏面有電光烘托着。小格櫥旁面列有價目,並有放入“尼枯”(nickel,美國最小的鎳角子,值五仙)的小洞。你要吃什麼,只需把一個或幾個“尼枯”放入,用手把格子旁的一個小柄子一拉,那小玻璃門即豁然展開,你把那盤菜拿出來,自己拿到一張桌上去吃。那個小格櫥空了之後,櫥內會轉動的後壁拍達一轉,又有一盤食物放在格子裏面,那小玻璃門也會自動地關上,等第二客人來選取(這是限於冷盤,關於燒熱的菜餚,辦法不同,茲避煩不贅)。像牛奶或咖啡等飲料也有相類的裝置,不過不是小格櫥,卻是在牆上裝有好像自來水龍頭(構造講究,好看得多),你只需把“尼枯”放入這龍頭旁的小洞內,把龍頭上的小柄一拉,一面拿一隻杯子盛着(這杯子是排置好,任你取用的),那牛奶或咖啡會汩汩流出,流到你投入的價值所能買的分量,便突然中止(大概可盛滿一杯)。倘若你要再來一杯,便須再投一次“尼枯”。總之利用機器以省卻人工,這種“自動菜館”亦可作一個例子。(在這種“自助菜館”或“自動菜館”裏用膳,都無須小賬。)
上面提起“自助菜館”,我想附帶說明這種菜館的大概情形。所謂“自助菜館”,在倫敦只見過一家,在紐約卻隨處都是。這也可說是紐約特有的情形。其中的情形大概這樣:你進門之後,看見一隻小箱子,好像郵政信筒似的,上面有一張像電車票的小紙片,從一個小長方洞裏露出一半,你把這張小紙片抽出時,這洞裏會“鐺”一響,自動地從裏面又露出一張小紙片來。這小紙片上印有數目字,大概自5,10,15等等至100,表示自美金五仙至一圓。你拿着這張小紙片後,自己到一處去取一個大木盤,再到一處取了刀、叉、匙及“納拍卿”(napkin,食時放在膝上的手巾,用紙做的),放在盤上的一角。然後自己把這木盤捧到一個長櫃上,這櫃是用玻璃鑲好的,你可看見你所要吃的東西。沿着這一排的玻璃櫃,裏面放置着許多食物,由小菜、魚、肉、青菜等等至麪包奶油。你要什麼,櫃裏的堂倌(大多數是女子)就給你什麼。等到捧着這個木盤走完這個玻璃櫃,木盤上的食物當然擺得不少了(多少隨你自己的便),那裏另有一個女執事看一看你的木盤上的東西,很迅速地知道共價若干,在你所拿着的小紙片上戳成小孔;倘若你拿了三十仙的東西,她就在這小紙片上30的數字上戳個小孔,餘類推。經過這個手續之後,由你自己捧着這一木盤的東西到一張桌上去大嚼一番。吃完就聽任用過的杯盤留在桌上(另有女堂倌來收去),只須拿着原來的小紙片到出口處的收款處照付價錢。這樣的“自助菜館”雖只是進口處的票箱(即裝小紙片的小箱)有着自動的作用(較大的“自助菜館”也用機械來洗碗,前已談及),但大半都是客人自助,人工可減至最低限度,價錢也可比較地便宜。這種“自助菜館”多少含些大衆化的性質,闊人很少到的。
讓我們迴轉來再談到機器在美國日常生活中的利用。像上面所談到的汽車裏裝置無線電播音,小咖啡店的油餅機,“自動菜館”的小格櫥,“自助菜館”的票箱及洗碗機等等,事情愈小,愈足見利用機器於日常生活的程度。此外在他們的交通方面,也很可見到。柏林的交通以懸空電車爲主要,巴黎的交通以地道車爲主要,紐約的交通,兩樣都佔着主要的地位,地下和懸空,都有電車來往。像曼哈吞和長島之間,隔開一條哈得孫河,河底下也開着地洞,有地道車在河下面穿來穿去。在地道車的站上,不用人賣票,也不用人查票,只在進口處有個小機,你把一個“尼枯”投入一個小孔裏,就可推開那進口處十字交叉形的鐵架子。出口是另一處,該處的裝設,只能出而不能進,也用不着有人工在那裏照料。
科學進步,儘量利用機器以代人工,一方面可使人類的幸福增加,物質享受豐富;一方面可以減少工作的需要,使人們得多多剩出時間,多多增加文化上的享受。就第一點說,既能利用機器來作大量生產,物質的享用應能愈益普遍於一般人民,因爲生產既多,照理消費也隨着容易。就第二點說,既能利用機器於日常的生活,一般人的勞力照理可以減少,原來要每日工作八小時的應可減爲七小時,七小時的應可減爲六小時,後來乃至各人的工作時間都可減爲兩三小時,大家可以剩出許多時間來研究自己所喜歡研究的學問,來遊山玩水,來聽音樂,來欣賞文學,以及其他種種文化上的享用。就我們所看到的歐美的生活狀況,固然覺得利用機器的程度,以美國爲最顯著,但是關於上面所說的兩點,仍然相差得很遠很遠,這裏面的原因很值得我們的注意。在資本主義發展特甚的美國,他們一般人的生活,當然比半殖民地“註定苦命”的人民好得多。尤其是在資本主義繁榮的時代——這當然是已過去的時代,資本主義的國家固然不能再希望有這樣時代的重演,半殖民地的國家更沒有重演資本主義繁榮歷史的可能——資產階級還能於大量的利潤之外,分些餘瀝來施捨給勞動階級,使維持勞動力來供他們的更進一層的剝削。可是重要的目的還是在維持資產階級少數人的利益,機器的利用是爲着資產階級的牟利,其根本動機原不是爲着大衆的享用。英國爲世界工業國的先進,這是我們所知道的,但是英國利用機器以作大規模的生產,其程度終不及美國;這是因爲美國是比較新的國家,一切好像從新做起,沒有舊的東西值得他們的顧慮,要用最新的機器就用最新的機器,這在當時是和資產階級牟利的目的沒有妨礙的。英國便有些不同,工廠裏既裝設了某種格式的機器,一旦要大量改換最新機器,這卻先要在私人的算盤上算一算;倘若在私人的營利上不合算,還是作爲罷論吧。自一九二九年世界經濟恐慌既成“不速之客”以後,英國固然和美國同樣地鬧着不景氣,但是在英國因爲利用大規模機器的大量生產不及美國的“大”,比美國多少易於維持一些;你可在英國的刊物上(當然是資產階級的刊物)看出他們對於此點的沾沾自喜!爲一般人的福利計,本應該儘量地利用機器來從事大規模的生產(像現在蘇聯就是這樣),生產多了,消費的東西也可以多起來,一般人的需要當然也可以比較地易於滿足起來。但是在英國和美國,我們雖都看見勞苦大衆缺乏消費的東西,而在英國則以大量生產不及美國的“大”自幸。在美國則以大量生產反而陷入了困境!到了這樣矛盾的境地,資本主義國家不但不能儘量利用進步的科學所能貢獻的最進步的機器,來增加人們物質的享用,反而是在阻礙科學對於人生的儘量貢獻!大衆在需要上要求儘量利用機器的大量生產,而日暮途窮的社會制度卻在竭力妨礙儘量利用機器的大量生產!
試再就紐約說,以該城利用機器於日常生活的程度,屋子裏有冬季有熱水汀,有熱的自來水洗澡,這應該是很尋常的事情吧,但是你如到紐約的“東邊”(East Side),(東倫敦是倫敦工人區域的貧民窟所在地,紐約的“東邊”卻也是紐約工人區域的貧民窟所在地,可謂湊巧。)你便知道你們到了冬天往往要挨凍,因爲熱水汀雖是“文明”社會的很尋常的文明設備,但享用得着的卻只是另一部分的人;在這紐約的“東邊”,你也可聽到有許多人一個月洗不到一次澡,這不是因爲他們不瞭解洗澡有益於衛生,卻是因爲沒有熱水用!我們聽到屋子裏沒有熱水汀,在我們過慣半殖民地的落伍的奴隸生活的人們,似乎要覺得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而且覺得沒有熱水汀,燒燒火爐也未嘗不是辦法。我起先聽到紐約的黑人區域(叫做Harlem)因抗議房屋的不堪,提到有百分之幾沒有熱水汀或沒有熱的自來水,也覺得這在我們中國人是司空見慣的事情,有什麼大不了!但是在紐約從沒有看見過哪一家店鋪出賣火爐(即鐵製的燒煤取暖用的),你要末裝熱水汀,否則便不免挨凍。像我們在上海隨處可以看到的所謂“老虎竈”,他們固然未曾“發明”,就是燒柴的大竈、大鍋可以用來燒大量熱水來洗澡,在我們也許不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要在他們的新式的巧小玲瓏的煤氣竈上燒大量熱水,卻是一件怪麻煩而不經濟的事情。所以他們要末有熱的自來水用,要末沒有熱水用。這問題當然不是沒有熱水汀可裝,或沒有熱水可得,卻是這些住在貧民窟裏的大衆所享不到的罷了。
儘量利用機器以代人工,照理不但可以增富一般人的物質生活,而且可以減少各人的工作時間,多多享受文化所給與的種種愉快生活。照上面所說的情形,在“物質文明”那樣發展的紐約,還有許多人在冬天要挨凍,一個月洗不到一次澡,物質生活能豐富到什麼地步,不言而喻了。至於減少工作時間嗎?有!不僅減少時間,而且使你時間完全沒有!這不是別的,就是在現今的世界上一個很時髦的玩意兒——失業!在合理的社會制度裏面,大衆的工作時間愈減少,享用文化生活的機會愈加多。在資本主義沒落的社會裏,有許多人的工作時間完全沒有以後,物質生活已朝不保夕,至於文化生活的享受,更不必作此夢想了。像從前曾任美國復興總署(即執行羅斯福總統就任後所標榜的美國復興計劃,所謂N.R.A.)的負責人章生(Hugh Johnson),近被美國總統特任爲紐約的失業救濟專員,他最近公開宣言說:“住在紐約——不但是美國而且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城市——的每五個人裏面,便有一個人不能賺得他的每天的麪包。”(關於這個事實,最近九月二十八日的上海英文《字林西報》紐約專電裏也曾提到,並述及章生的宣言。)換句話說,據這位親任紐約救濟失業專員的經驗,在世界最富有的城市紐約的居民中,每五個人裏面便有一個人失業,這形勢的嚴重,可以想見。他在這同一宣言裏並有幾句很有意味的話,他說美國政府關於救濟失業的制度在目前是過於耗費了,但是假使就把這個制度廢除,“叛亂和革命在兩星期內就可在美國爆發起來!”在利用機器最顯著而成爲世界上最富有的紐約,五人中竟有一人失業,而要憑藉救濟失業來暫時抑制“叛亂和革命”,這是很值得我們玩味的現象。有些人不願想到社會制度的根本缺憾,只在空喊着振興工業的重要,他們並未想到在現狀下振興工業是否可能;即退一萬步認爲可能,是否與一般的民衆生活的提高有何裨益?振興工業誰都贊成,但同時卻不要忘卻振興工業——尤其是半殖民地位的國家裏——有它的重要的先決條件。美國資本主義還有過一度的繁榮時期(即在此繁榮時期內,也還有三百萬人左右的失業),這一度的繁榮時期還是它的特殊環境和特殊時代給它的機會,這已不是半殖民地的國家所能望其項背的了,而況即此有過一度繁榮幸運的美國,到如今仍不免一天一天地鑽入牛角尖裏去——這當然是指資產階級方面,至於新運動方面,據記者在美的觀察,近兩年來實有長足的進步,容當另述。這種當前的事實,應能使我們睜睜眼睛,不要再胡鬧了!
因談到紐約利用機器於日常生活的特著的現象,推論到美國製度上矛盾的尖銳化,不覺已寫了這一大堆,其實上面所談到的一些瑣屑的事實,還只是其渺焉小者,以後還想就尤重要的方面,提出來研究研究。
(原載1935年10月16日《世界知識》第3卷第3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