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敘說一個農家少女的故事,說她在出嫁的時候有一兩百人擡的大小箱籠,被褥,瓷器,銀器,錫器,木器,連水車犁耙都有一份,招搖過市的長長的行列照紅了每一個女兒的眼睛,增重了每一個母親的心事。但是很少人知道這些箱籠的下落和這少女以後的消息。她快樂麼?抱着愛子麼?和藹的丈夫對她千依百順麼?我僅知道屬於一個少女的一隻箱籠的下落,而這故事又是不美的,我感到失望了。但是耳聞目見的確很少美麗的東西。讓這故事中的真實補償這損失罷。
假設她年已三十,離開華美出嫁的盛典有整整十個年頭了。爲了某種的寂寞,在一個昏黃的夜晚,擎了一盞手照,上面燃着一段短燭,摸索上搖搖落落的扶梯,到被遺忘的空樓的一角。那兒有大的蛛網張在兩柱中間,白色的圓圓的壁錢東一塊西一塊貼滿黝黑的牆壁,老鼠糞隨地散着,樓板上的灰塵積得盈寸。
爲了某種寂寞,她來這古樓的一角,來打開她這久年放在這裏的木箱。這箱子上面蓋了一層紙,紙上滿是灰塵揭開這層紙,漆色還是十分鮮豔的呢。這原是新的木箱,有幸也有不幸,放上了這寂寞的小樓便不曾被開啓過,也不曾被搬動過。
箱子的木板已經褪縫,鉸和銅鎖也鏽滿了青綠。箱口還斜角地貼着一對紅紙方,上面寫着雙喜字。這是陪嫁的衣箱。自從主人無心檢點舊日的衣裳,便被撇棄在冷落的樓閣與破舊的傢俱爲伍了。
爲了某種寂寞,她用一大串中的一個鑰匙打開這紅漆的木箱。這裏面滿是褶得整整齊齊的嫁時妝。她的母親在她上轎的前夕,親手替她裝下大大小小粗粗細細的布匹和衣服,因爲太滿了,還費了大勁壓下去,複用竹片子彈得緊緊地,然後闔上箱蓋。嫁衣那晚母親把箱子裏的東西一件件地重複地念給她聽,而她的眼睛沉重得要打瞌睡,無心聽了。現在這裏是原封不動的,爲了紀念母親,不去翻動它罷,不,便是爲了不使自己過分傷心;便不去翻動它罷。
在這箱子的上層,是白色的和藍色的苧布。那是織入了她的整個青春啊。她自從七歲便開始織苧。當她綰着總角髻隨着母親到園子裏去把一根根苧麻刈下來,跟着媽媽說“若要長,還我娘”,嘻嘻哈哈地把苧葉用竹鞭打下,堆掃到刈得光禿禿的苧根株上面,“把苧葉當作娘,豈不可笑,那地土纔是它的娘啊,苧葉只是兒女罷了”,她確曾很聰明地這樣想過;當她望着母親披剝下苧的皮層,用一把半月形的刀把青綠脆硬的表皮颳去,剩下軟白柔韌的絲絛,母親的身旁堆了一大堆的麻骨,弟妹們便各人拈了一根,要母親替他們做成鑽子,真的用一根竹籤做鑽頭,便會做成一把很好的鑽子,堅實的土地便被鑽得蜂巢似的了,她呢,裝做大人氣派說:“我,大人了,我不玩這東西。”於是便拿來了一片瓦,一個兩端留着節中間可以儲水的竹槽,註上水;把苧打成結,浸入水裏,又把它拿出來,分成細絞,放在瓦上一搓一搓,效着大人的模樣,這樣,她便真的學會了織苧了。
在知了唱個不停的夏天,搬了小凳到窄小的巷裏,風從漏斗口似的巷口吹進來,她在左邊放着一隻竹籃,右邊放了苧槽和剪,膝上放了瓦片,她織着織着便不知有炎夏的過了一個夏天,兩個夏天,七八個夏天……等到母親說:“再織上幾兩,我替你做成苧布,寬的給你裁衣,窄的給你做蚊帳,全部給你做嫁妝,”她臉微赬了。
現在,鎖在這箱裏黴爛的是她織上了整個青春的苧布啊。
在冬時,她用棉筒紡成細細的紗,復把它穿進織帶子的繃機的細眼裏,用藍線作經,白線作緯,她是累寸盈尺的織起帶子來了。帶子有窄的,有寬的,有白的,有花紋的,有字的。她沒有讀書,但能夠在帶上織字。“長命富貴,金玉滿堂”呀,“河南郡某某氏”呀,卍字呀,迴文呀,還有她錦繡般的心思,都織在這帶上。
“媽媽,我織了許多帶子了。”她一次說。
“傻丫頭,等到出嫁後,還有工夫織帶子麼?孩子身上的一絲一縷,都得在娘身邊預備的。”
“將來的日子有帶般長才好呢。”
“不,你的前途是路般長。”
“媽媽的心是路般長。”
這母親的祝福不曾落在她的身上。她沒有孩子。展在她前面的希望是帶般的盤繞,帶般的迂迴,帶般的曲折。她徒然預備了這許多給孩子用的帶,要做母親的希望卻隨同這帶子黴腐於笥底了。
在這箱子的底層,還有各色繡花的衣被,枕衣,孩子的花兜,披襟,和各種大小的布方。她想到繡在這上面的多少春天的晨夕,繡在這上面的多少幸福的預期,她曾用可以浮在水面上的細針逢雙或逢單的數剔布綢的紋眼,把很細的絲線分成兩條四條,又用在水裏浸脹了的皁角肉把弄毛了的絲線擦得光滑,然後針疊針的縫上去。有時竟專心得忘了午餐或晚餐,讓母親跑來輕輕擰她的耳朵,方纔把繡花繃用白絹包好,放入細緻的竹籃,一面要母親替她買這樣買那樣。
現在這些爲了將來預備的刺繡隨同她的青春黴爛於笥底了。
幸福的船像是不平衡的一葉輕舟,莽撞的乘客剛踏上船檻便翻身了。她剛剛跨上未來的希望的邊緣,誰知竟是一隻經不起重載的小舟呢。第一,母親在她出嫁後不一年便病歿了。她原沒有父親。丈夫在婚後不久便出外一去不返,說是在外面積了錢,娶了漂亮的太太呢,她認不得字,也無從讀到他的什麼信。她爲他等了一年,兩年,十年了,她的希望的種子落在磽瘠的岩石上,不會發芽;她的青春在出嫁時便被折入一對對的板箱,隨着悠長的日子而黴爛了。
這十載可怕的辛勞,奪去了她的健康。爲要做賢惠的媳婦,來這家庭不久便換上日常的便服,和妯娌們共分井臼之勞。現在想來真是失悔。誰知自從那時候便永遠不容有休息呢。在嚴寒的冬月,她是汗流浹背的負起沉重無情的石杵;在幽靜的秋夜的月光中,爲節省些膏火,借月光獨自牽着餵豬的糧食。偶時想到她是成了一頭驢子。團團轉轉地牽着永遠不停地磨,她是發笑了。還有四月的麥場,五月的蠶忙,八月的稻,九月的烏桕,都是吸盡她肩上的血,消盡她頰邊的肉的。原是豐滿紅潤的姑娘呵,現在不加修飾的像一個吊死鬼。不過假如這樣勤勞能得到一句公平的體恤的話,假使不至無由的橫遭責罵,便這樣地生活下去吧。
“閒着便會把骨頭弄懶了啊!”這不公的詬聲。
“閒着便會放闢逾閒啊!”這無端的侮辱。
於是在臼和磨之外又添了礱。在豬圈中添了一頭豬爲要增加她的工作。
在豬圈中又是添了一頭豬,爲要增加她的工作。
竟然養起母豬來了。那是可怕的饕餮!並且……
“你把這母豬餵飽,趕這燥豬過去啊!”
她臉一紅。感到這可恥的譏刺,這無賴的毒意。她是第一次吐出怨的聲音,詛咒這不義的家庭快快滅亡罷。她開始哭了。
接着是可怕的病,那是除了出嫁了的妹妹是沒有人來她的牀邊的。妹妹是窮的,來去都是空手,難怪這一家人看到她來誰也不站起招呼一聲。母親留下她們姊妹兄弟四人,兄弟們都各自成家,和她成了異姓,和她同枝連理的妹妹,命運是這樣不同。她是富,妹妹是窮,她是單身,妹妹是兒女多累,這奇異的命運啊!但是誰也沒有想到這富家媳是受這樣的折磨!當時父母百般的心計是爲要換得這活人的凌遲麼?她嗚咽了。
假如生涯是短促的話,她已過了三分之二了。假如生涯是更短促的話,哪,便在目前了,所以她掙了起來,踅上這搖搖落落的扶梯,來這空樓的一角,打開古綠的鎖,檢點嫁時的衣裳麼?箱裏有一套白麻紗的孝服,原是預備替長輩們戴孝的,現在戴的爲了自己,豈不可憐。
伏在箱子的一角,眼淚潸潸地流下來。手照落在地上,不知不覺地延燒了拖垂着的衣襟,等到她覺得周身火熱才驚惶地呼喊時,一股毒煙冒進了她的口鼻,便昏厥過去。
家人聽見叫喊的聲音跑來,拿冷水潑在她的身上,因而便不救了。假如當時用氈子裹住她,或想法撕去她的外衣,那麼負傷的身至今還活着的罷。
後來據他們說是“因爲她身上的不潔,冒犯了這樓居的狐仙,所以無端自焚的”。不久之前,我曾去看這荒誕無稽的古樓,樓門鎖着,貼上兩條交叉的紅紙條。這樓中鎖着我的第二房的堂姊的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