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之歌

  江如同愤怒的野兽,咆哮地冲着,冲过了滩和峡,冲过了田野和市镇;而在这里,在冲过了一个峡口以后,就瀑布一般地倾泻下来了。

  六月,江里发着山洪的时候。

  酷热的一天过去了,黄昏慢慢地落到了奔流着的水上。太阳已经沉到远远的山冈里,天上只浮着几片白云,摇动着,不知在什么时候就隐没到不可知的远方。江太宽,望不见边际,有一层雾笼罩着空旷的江水,在这蒙蒙的外边,躺着了巨大的平原。一息微风吹了过来,带来了凉爽,也带来了黑夜。江是平寂的,除了旋涡碰击着船头,发出空洞的哗啦哗啦的响声以外,就听不见别的声音。

  船在江心行着,一只小船,迎着逆流的水—我和我的船夫控制着不羁的小船,在这薄暮的空江之上。

  我正是年少,然而我的船夫则已年老,花白的胡须铺满了他的脸面。他两手握着桨,迎着水势把双桨杀下,口里留着历代所遗传的不知名的古曲,枯嗄的嗓音布满了整个江面,如同一阵旋风掠过水上,卷起一些回曲的波纹。我坐在船尾,谨慎地随着水的来向而摇摆着舵子,听着老人的歌唱,望着奔流而放荡的大水向着船头冲击,止不住地战栗着了。

  “当心,前面大旋涡子!”我的老船夫停止了歌唱,高声地警告了。我也提起精神,留神地望着前面。

  前面汹涌着水。我们知道这汹涌是会没有休息的。只是,我的心禁不住地跃动了,手也不自觉地抖了起来。我想要呼喊,然而呼喊不出。江是太宽了,而且薄雾罩住了边岸,朦胧了那无际的平原,只有水声在大江之中作着哗啦哗啦的响声,直钻透了我的心底,使我不能支持。

  “危险的生涯啊!”我低着头想了,“一种将生命当作了儿戏的生涯。江水是无情的,一个不经意,来不及闪避,我们就全沉没了。”

  我想到了这危险的江心,这可怕的行程;想到我们的船应当靠着岸边,不能再在江心挣扎。我的手战栗着,不安定地把着舵杆。

  “水上漂老兄,靠岸走吧,天已经不早了。”

  然而,望见老人的双手和全身的运动,我的声音在中间不禁哆嗦了。

  “什么?靠岸走?”老人回答着,声音是愤怒的,“你以为这样的水我就爬不上去么?一年三百六十天,一百八十天走流水,一百八十天走慢水,都是走过的。”

  我感觉惭愧了。我应当怎样说呢?我,一个十六岁的小伙子,我能够藐视一个六十岁的老人么?我的手能够像他的一样暴露着青筋么?我的手能够像他的那样作出强悍而迅速的运动么?老人似乎是受了侮辱,身体更向前挺,两只如铁一样的手臂也运动得更为沉重了。

  水仍然在猛烈地流,哗啦哗啦的响声比以前更为响亮。大江上面,雾更浓了,黑夜垂下了它的厚而重的幕幔,压了下来,几乎使人晕眩。几亩田地般大的旋涡拖带着上游被大水所拆毁的屋子的碎片,猛烈地撞向了船头,发出一阵愤怒的咒诅,又从船底溜了过去,而接着,一阵哗啦哗啦的响声就被遗弃在船后了。

  老人没有歌唱,只是无声地用力把着桨,往水里杀下去。浓雾隔住了天上的星斗,遮住了一切的光明。江上,仿佛有无数的黑影在浮动,在互相冲撞,而小船就在这黑影下面,溯着江流而向前奋进了。

  我随着水势把舵尾掌着,心中感觉无限的寂寞和恐惧。我想着我正是十六岁,是好的年岁呢。然而,我该是多么怯弱。在我面前把着桨的是一个老年的人,他有着太长的灰白的头发和胡须,他有着因为年老而尖削了的下巴和陷落了的眼睛,然而,他却是强悍而康健的,他的手臂可以举起我的整个单弱的身体,这于他是不会费什么气力的。他是强悍而康健的,他比这逆流着的水还强。他是在挣扎着,在角逐着;他把命运抛到了他所看不见的地方,而完全信赖了他的两只手臂。

  我举起一只手臂来,试试我的气力,然而,船一摇晃,我就重新迷失在恐惧之中了。

  夜静得可怕,只有逆流碰着船头和老人的双桨挑着流水所发出的空洞的响声。我的心空虚得好像一张白纸;是有谁在白纸上面画出了无数细薄的网、丝,它们将我牢牢地缚住。

  老人咳嗽了一声,是预备要提起他那枯嗄的嗓子来骂人了;然而,却并不开口,只是把双桨拼命在水上打着,发出了令人战栗的响声。

  是多么单调,多么凄凉,又是多么愤怒,多么不调和的声音啊!

  我感觉我的心结成了一个冰块,我感觉我会窒息。我忍不住低声叹息了。“‘唉’什么的,老三?”水上漂沉重地问了。

  “没有什么,老兄。”我回答着,心里感觉了一阵惭愧。

  “水涡子里面是不许‘唉’的,晓得吧?”他的声音是那么沉重,使我不能反抗。我怎么能够反抗呢?我能“唉”么?一个十六岁的小伙子,正是少壮的时候呢。

  然而,水是这样急,江是这样宽,而且,夜是这样暗,这样寂寞—我能够怎样呢?我还想要呼啸,但是,我呼啸不出,似乎是有一块石头压在我的胸膛,使我不能喘息。

  我轻轻地喊道:“水上漂老兄……”

  “喊我做什么?”水上漂无精打采地回答。

  “唉,没有什么。我请你唱一个歌儿。”

  “唱歌儿么?”

  “是的,唱一个歌儿,太静了。”

  “唱什么歌呢?这样黑,这种雾,他妈的,鬼气!老三,这样的黑夜唱什么歌呀?不用唱了吧,黑夜好行船。”

  逆流从船底冲了过去,声音极其响亮,老人把桨打得更密,它们的船是在挣扎之中向着逆水往上爬着了。

  我的手战栗着,心上似乎围上了不知多少层细薄的网膜,我不知道怎样把这些可怕的网膜撕去。我想认真地看一看老人的脸面,然而,夜是黑暗的,而且他只是把他的背朝了我,向着前面,永远也不回过头来。

  黑夜是沉默的,我想我会在这黑夜之中闷死。我坐在船尾,看着迷蒙中的江流,想到我们是在这激流之中冲闯,向前闯去,闯去,闯到什么地方?一只小船,在这样的江流之上,一老一少,一个苦苦地打着桨,一个战栗地把着舵,向着这逆流往上爬,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想到这江上的生涯,黑夜的航行,与这逆流的斗争,我想到我和我的老船夫的命运—一种忧郁锁住了我,使我禁不住要哭了出来。但是,听着了那年老的同伴,他在前面奋力地打着桨,呼吸着康健的气息,忿忿地斥骂着水太流,我变得惭愧了,我不知道我应当怎样安置我自己。

  忽然,一声咳嗽打破了眼前的静寂,我的老同伴是要说话了。“喂,老三,真的要唱么?”

  我感觉如释重负,急忙地回答:

  “真的呢,谁开玩笑呢?”

  “你要我哭丧似的唱么?在这样的黑夜,唱起歌来多少是有些鬼气的。”“总比这样静着好吧?老实说,水上漂老兄,再静下去,我真会哭了。”没有回答,沉默更加紧了。

  —只希望有一个歌啊!只希望有谁能开口,就是放声哭,也是好的。而一种沉郁的原始的歌声就从水上涌出来了:

  “我站在这水边呀,哟哟,

  我娘儿呀,来哟;

  抱着了你哟,水里跳呀,

  今生做不得好夫妻,

  来生再脱胎呀,哟哟。

  “把你的腰儿抱呀,哟哟,

  不想跳呀,乖哟;

  亲个嘴儿哟,望一望呀,

  你这般俊俏的娘儿,

  我们搭船逃呀,哟哟。”

  不可遏制的苦闷和忧郁罩住了整个的空江。一些原始人的哀愁从那枯嗄的嗓音之中放送了出来,弥漫着,回荡着,形成了许多幻想与阴影,向着我的心头攻击,几乎使我昏迷。那都是一些往古的水上的人,在自然之中挣扎,而且有着不能满足的欲求,以致把生命看轻,而想把自己发送在江流之中;然而,同时又有着对于生命的苦痛的爱恋,而终于决定着要继续这苦闷的生命,在挣扎之中寻求一个处理自己的方法。但是,那声音,由那年老的枯嗄的嗓子里流了出来,那表现着这年老的人该是有了怎样不可以忘怀的记忆。声音震动着,一直钻透了我的心底。

  —青春是过去了,跟着青春而来到的是一个老年,而人类就是在这命运之中辗转着的。

  我战栗地说道:

  “水上漂老兄,这歌里面也有一个故事么?”

  “这歌么,是真的事情呢。”他马上就回答了,使我的心感觉了一些儿轻松。

  “大约是很凄凉的吧?”

  “可不是!给你们年轻人听着了,怕真会哭几场吧。”

  一层忧郁网早又套到我的心上了。我不能想象那年老的人,他将说出一个怎样的故事,或者说出一个怎样的结果。船是没有保障的一片落叶,而江流则是狂暴的,人类在这中间能算得什么呢?也许,从远古以来就有苦闷的伴侣们是沉葬在江心之中的吧?眼泪止不住地流下了我的眼角,而浓雾就在这时更密起来了。我以战栗的手掌着舵尾,我的老船夫仍然是拼命地把桨在水上打得啪啪地响。我们都是在黑暗之中,在这黑暗之中向前闯着。

  “讲吧,水上漂老兄,我正等着听呢。”我无法隐藏我的声音的颤动。

  “忙吗?夜还长得紧呢。明儿天气准热,我们今晚赶一晚夜路,至少要到古龙湾去湾船。你不是要睡么?早呢,半夜还不到……”

  我感觉到我受欺侮。我为什么怯弱得要睡呢?我说:

  “不是呢,我想你给我讲那故事。唉,你一唱起那歌来,我就想哭呢。”

  “哈哈,老三,太没用了!又想哭?年轻轻的,为什么老是想哭呢?你今年十六岁吧?”

  “是的,正是十六岁呢。”

  “十六岁,正是好年纪呀。怎么天天想着哭呢?十六岁的时候,我还没有到船上来,可是我已经长得现在一般高。我在殷狗三家里做长工,一年十五串钱。那时,他家女儿爱上了我……”

  “是的,我听说过的。”

  “那时候,我也老爱哭,时常一个人偷着流泪。可是,有什么用?老实说,老三,人总得活,活着就得有点儿活劲,哭哭啼啼,娘儿们一样的,算什么呢?吃两块豆腐,得卖四两气力,哭有什么用?比方说,船打水上走,水要往下流,这有什么办法?任你烧香求神,可能够叫水往上流么?有什么用?我们只能这么撑,这么挣,向上爬呀,爬得一尺算一尺,爬得十尺算一丈,那才是真的。‘爬白了胡子爬不上青山灞’,可是多少人不是一年上下几回的么?呃,老三?”

  我战栗地听着这头发和胡须都已灰白的老人说着他的言语。我想不出话来回答他。人啊,有的是在水上哆嗦的;而有的,倒比水还强,倒是将斗争当作了生命,而埋葬在斗争之中的。

  我苦闷着,如同有火在我的心头燃烧。

  “喂,老三,怎么的?在想什么?发呆么?记起了你的妈妈么?妈妈养你一场,不是要你像这样的呀。唉,你妈妈真强。那一年发大水,你妈妈还驾着船到处找你爹爹的尸首呢。你妈妈一生没有哭过,不像你。”

  我如同落到一个噩梦里,而那过去十六年的生活,就一幕一幕地显现到我的眼前了。我战栗得不能说话,只觉得热泪如同崩溃了堤防一样从我的眼中涌了出来。

  “发愁是没有用的,老三。像你这样的小伙子,一天走得八十里的上水才算对得起自己。发愁有什么用?发愁可以当饭吃?殷狗三的田随便给你种?王财主的米仓随便放给你吃?笑话!”

  我的心如同一团乱丝,缠结着,解不开,找不出一个头绪。我感觉我的心中有着无数的骚动,只想高高地呼啸。我感觉我的老同伴的话语,一个一个字都是一个火把,它们燃烧着我的心,使我昏迷。它们燃烧着我,使我感觉这燃烧比这逆流的冲击更为厉害。我感觉我是错活了若干年岁,我只是在黑暗之中苦闷地摸索,然而却从来不曾有过一点光明临到我的眼前,这使我不知道怎样去看周围,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去使用我的气力,因而,我是一天比一天变得更怯弱起来了。

  “你的话真对呢!”我说了,心中感觉到轻松和愉快,“人活着,就得像我们在这些旋涡里边挣。可不是?”

  “正是呀,正是呀!”我的老同伴健壮地呼喊了,使得这黑暗的江上一时爆发了无数的火花,而我的心也在这些火花之中渐渐溶解了。我感觉血液在我的全身骚动,使我禁不住发出愉快的战抖。我一只手拭去了眼角的残泪,不知觉地从口里长长地呼啸了。

  小船在黑暗的江心之中向前冲撞,水流得更急,然而,我们的手变得更为健壮。桨迎着逆流急急地拍,声音变得愉快而且和谐。

  夜已半了。微微地似乎有风在江上吹拂,而浓雾也在慢慢地稀薄。

  船向前挺进着,两个人连咳嗽也没有一声。江的流动与夜的唏嘘在我的心中和谐地合奏,使我感觉愉快。我几乎要发狂了,然而却不能颤动我的身体。江水从船底愤怒地冲了过去,唱出了忧郁与败北的曲子。

  “要睡了么?还早呢。”

  “不,一点儿也不想睡。”我说着,身体微微地动了一动。

  “那么,还是说说话的好吧。太静了,走得不耐烦的。”

  “那么,你先说吧。我没有什么说的。”

  “我也没有什么说的呢,哈哈!”

  船仍然逆着江流向前奋进着。水愤怒地碰击着船头,然而终于败北地逃向了船底。我们努力地撑持着船,听着水声的败北的呜咽,心中感觉到无限的愉快。

  “我打从你的头上走哟,你这逆水呀,

  我有两只手,两叶桨哟,

  拉索的哥儿们呀,莫后悔哟,

  等到娘儿们死尽了,再还呀,乡呀!”

  歌声由那枯嗄的嗓子里宏壮地发了出来,响彻了整个的江面。我想着,夜怕是会要完了吧,黑暗无论如何是不会久远的。我说:“好呀,再唱一个吧,唱得真好呀!把娘胎里的劲儿也拿出来唱吧,一直唱到天明。”

  “等到娘儿们死尽了,不还乡呀!”

  …………

  船上又复沉寂了,只有水在船下败北地流,呜咽地发出了怨声。我们愉快地撑持小船,向前奋进。在熹微的黎明之中,雾在渐渐地消残。一息清鲜的晨风把残余的白雾吹散,我是如同从一个悠长而不可解脱的噩梦之中醒来了。我把着舵,在船尾站了起来,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我想唱一个歌,然而记不起一首最合适的歌曲。船在向前推进着,桨声啪啪地响,船在向着逆水跑,跑,把一切的渣滓都遗弃在后面了。

  “等到娘儿们死尽了呀,也不还乡呀!”

  …………

  船在向着逆水猛力地跑,水在船脚下败北地流了去。两边望不见岸际,前后望不见湾角,只有上流打下了几丛翠绿的芦苇,依着在我们的船边。“我们要打从你的头上跑哟,你这逆水呀!”

  …………

  老人没有咳嗽,只有桨在水上啪啪地打,发出愉快而和谐的响声。—我们与一切皆在微明之中前进了。

一九三五年一月改作
选自1992年百花版《丽尼散文选集》

Previous
Author:丽尼
Type:散文
Total Words:5258
Read Count: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