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夢

  僞《列子》裏有一段夢話,說得甚好:

  “周之尹氏大治產,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不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彌勤。晝則呻呼而即事,夜則昏憊而熟寐。精神荒散,昔昔夢爲國君:居人民之上,總一國之事;遊燕宮觀,恣意所欲,其樂無比。覺則復役人。……尹氏心營世事,慮鍾家業,心形俱疲,夜亦昏憊而寐。昔昔夢爲人僕:趨走作役,無不爲也;數罵杖撻,無不至也。眠中啽囈呻呼,徹旦息焉。……”

  此文原意是要說出“苦逸之復,數之常也;若欲覺夢兼之,豈可得邪?”這其間大有玄味,我是領略不着的;我只是斷章取義地賞識這件故事的自身,所以才老遠地引了來。我只覺得夢不是一件壞東西。即真如這件故事所說,也還是很有意思的。因爲人生有限,我們若能夜夜有這樣清楚的夢,則過了一日,足抵兩日,過了五十歲,足抵一百歲;如此便宜的事,真是落得的。至於夢中的“苦樂”,則照我素人的見解,畢竟是“夢中的”苦樂,不必斤斤計較的。若必欲斤斤計較,我要大膽地說一句:他和那些在牆上貼紅紙條兒,寫着“夜夢不祥,書破大吉”的,同樣地不懂得夢!

  但莊子說道,“至人無夢。”僞《列子》裏也說道,“古之真人,其覺自忘,其寢不夢。”張湛注曰,“真人無往不忘,乃當不眠,何夢之有?”可知我們這幾位先哲不甚以做夢爲然,至少也總以爲夢是不大高明的東西。但孔子就與他們不同,他深以“不復夢見周公”爲憾;他自然是愛做夢的,至少也是不反對做夢的。殆所謂時乎做夢則做夢者歟?我覺得“至人”,“真人”,畢竟沒有我們的份兒,我們大可不必妄想;只看“乃當不眠”一個條件,你我能做到麼?唉,你若主張或實行“八小時睡眠”,就別想做“至人”,“真人”了!但是,也不用擔心,還有爲我們掮木梢的:我們知道,愚人也無夢!他們是一枕黑甜,哼呵到曉,一些兒夢的影子也找不着的!我們徼倖還會做幾個夢,雖因此失了“至人”,“真人”的資格,卻也因此而得免於愚人,未嘗不是運氣。至於“至人”,“真人”之無夢和愚人之無夢,究竟有何分別?卻是一個難題。我想偷懶,還是摭拾上文說過的話來答吧:“真人……乃當不眠,……”而愚人是“一枕黑甜,哼呵到曉”的!再加一句,此即孔子所謂“上智與下愚不移”也。說到孔子,孔子不反對做夢,難道也做不了“至人”,“真人”?我說,“唯唯,否否!”孔子是“聖人”,自有他的特殊的地位,用不着再來爭“至人”,“真人”的名號了。但得知道,做夢而能夢周公,才能成其所以爲聖人;我們也還是夠不上格兒的。

  我們終於只能做第二流人物。但這中間也還有個高低。高的如我的朋友P君:他夢見花,夢見詩,夢見綺麗的衣裳,……真可算得有夢皆甜了。低的如我:我在江南時,本忝在愚人之列,照例是漆黑一團地睡到天光;不過得聲明,哼呵是沒有的。北來以後,不知怎樣,陡然聰明起來,夜夜有夢,而且不一其夢。但我究竟是新升格的,夢儘管做,卻做不着一個清清楚楚的夢!成夜地亂夢顛倒,醒來不知所云,恍然若失。最難堪的是每早將醒未醒之際,殘夢依人,膩膩不去;忽然雙眼一睜,如墜深谷,萬象寂然只有一角日光在牆上癡癡地等着!我此時決不起來,必凝神細想,欲追回夢中滋味於萬一;但照例是想不出,只惘惘然茫茫然似乎懷念着些什麼而已。雖然如此,有一點是知道的:夢中的天地是自由的,任你徜徉,任你翱翔;一睜眼卻就給密密的麻繩綁上了,就大大地不同了!我現在確乎有些精神恍惚,這裏所寫的就夠教你知道。但我不因此詛咒夢;我只怪我做夢的藝術不佳,做不着清楚的夢。若做着清楚的夢,若夜夜做着清楚的夢,我想精神恍惚也無妨的。照現在這樣一大串兒糊里糊塗的夢,直是要將這個“我”化成漆黑一團,卻有些兒不便。是的,我得學些本事,今夜做他幾個好好的夢。我是徹頭徹尾讚美夢的,因爲我是素人,而且將永遠是素人。

原載於1925年10月《清華週刊》第24卷第8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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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朱自清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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