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消息

  六十三歲的母親,生肺病的老婆,和幾個營養不良的孱弱的孩子,被飢餓,水災和一些無情的環境的威脅,從三千多里路的故鄉,狼狽地逃亡出來,想依靠我這一月有十多元稿費收入的兒子,丈夫和父親過活。

  一到岸,就是忙着訴說故鄉的艱苦的情形和吃藥。

  因爲還有一個姊姊帶着四五個孩子留在故鄉,母親總是帶着對於自己的飄流生活頗爲滿足的神情嘆着氣說:

  “我們還好呢!雖然苦,閤家都團圓了!……只有你姐姐,不知道她們的垸子倒潰沒有?那樣的不能活命的一家喲!……她是早該來信了的……”

  彎着乾枯的手指,算着:六天,八天……眼淚揹着我們夫婦不知道偷偷地流了多少——懸望着那一封平安的來信。

  在一個大雨的早晨,母親爲老婆的沉重的咳嗽和呼痛聲敬了一個通宵的菩薩,睡着了。郵差從後門遞上一封欠郵資的信件來,我付完了他八分郵票的銅元,躲在竈披間裏急急忙忙地拆開來看。

  字跡模糊,信殼和信紙都是用草紙做成的。還不曾看我就知道內容一定不妙。字,不是墨筆寫的也不是鉛筆寫的,也許是用燒焦了的小樹枝寫的吧。我記得兒童時代曾同姐姐玩過用小樹枝燒焦寫字的把戲,大約她還不曾忘記,臨時做來應用了。

  我的手發着抖,看着信還要擔心着母親和老婆醒來。孩子已經哭起來了,我將她抱到我的身邊,拿了一雙筷子給她玩。我讀着信,孩子用筷子敲着臉盆並且唱着一種從故鄉帶來的饑民們流行的討飯曲。

  垸子,當然是倒潰了。姐姐的信,是伏在荒山中的一個石頭上寫的。她說:

  “……那一晚,黑暗無光,大雨將屋頂都幾乎打穿了。你姐夫被鑼聲叫出去搶險,我同五個孩子偎在堂屋中間,戰顫地等着擋堤的人們的好消息。……通宵不睡的不只我們一家,可是他們,都焚着香,敲着磬,哭地喊天求菩薩!……狗和畜生都號叫起來了,好像知道有大禍臨頭似的到處找尋它們的安身處。……我儘量地制止孩子們不哭!可是鑼聲和雨聲越來越緊……剛剛天亮的時候,突然地,不知道是那一方天崩地裂地一聲,大水就排山倒海地涌進我們的禾田和堂屋中來了……

  “我不知用什麼話來告訴我們的苦況,總之,那個時候,我一看見水,就同見了催命的無常鬼似的,大聲地哭叫起來了!孩子們都纏着我的身子,我不能跑出頭門去求救,並且也沒有人肯來救我們!你姐夫也不能回來……水一下子就高齊了板凳!……我將孩子們一個一個地送到板樓上。我們的板樓你知道,只有三塊板子的。……正午,水封了我們的門,並且板樓上也平水了,我就只能將屋頂挖開,將孩子們送到屋頂上!……

  “雨仍然很大,我們沒有什麼東西遮攔淋着,並見颳着狂風,浪頭有時高齊我們的屋頂。我們的溼身子一直又等到太陽出來才曬乾,曬得發昏,曬得發痛!……我們在屋頂上整整地捱了三天!……到第四天早晨,纔看見你姐夫搖着一隻破划船來。……孩子們,最小的一個死在我的懷抱裏,別的一個——第三的——俊襄,不知道在夜間的什麼時候,被浪濤捲到水中去了!也許是他自己餓昏了滾到水中去的,連一些兒聲息都沒有!……

  “現在,弟弟!我不想再來訴說我的苦況。總之,一切你都想象得到的,你也曾經過不少次數的大水災。……我們現在是被運送到這荒山上來了,這裏滿山都是災民。也許他們中間還有比我們更苦的吧!他們整天地盼望着賑災的老爺們從天上飛來。可是我,什麼希望都是死滅的,因爲我經過水災的次數太多了,雖然這一次比無論那一次都厲害!……

  “你姐夫已經五六天不沾水米了,渾身火熱!可是他對我說:‘你去吧!帶着小的兩個孩子,討飯討到上海去!你讀了書,認識字,也許你的弟弟能給你想一點辦法的!……大的孩子留給我,我只要病好一點就能捉魚!……,弟弟啊,我拿什麼話來回答他呢?我知道,你自己也許會沒有辦法的!母親,病着的弟媳和兩個孩子,你又沒有職業。並且,我們討飯又是不許出境的……”

  我讀着信,我的鼻子一陣陣地發酸,可是我不能不極力地忍着不流眼淚。老婆的咳嗽聲沉重起來了,我挾着孩子走上樓去,母親已經又爬起來替老婆在倒開水。她一看見我就問:“是信嗎?你在下面看的……”“是的!”我說。我不能掩飾地將信放在臺子上;我欺她不識字,態度安閒地說:“是姐姐來的好消息。她們的垸子沒有潰倒!”

  “好消息嗎?阿彌陀佛!……皇天不負苦心人!”。母親合掌地說,“念呀!念給我聽呀!一個一個字地念下去!”

  我硬着嗓子念着,我覺得我的眼裏看見的不是草紙做成的信紙,而是一片汪洋,一大堆一大堆的災民的屍骨!那裏面有着我的姐姐,甥兒,甚至於連我自己!而我的嘴裏念出來的,卻是一個完全相反的,豐登的,夢想不到的世界。我說:

  “她說:‘你要母親千萬不要着急,多虧官民同心協力的搶救,我們的垸堤沒有潰倒!……現在早稻已經黃熟了,我收穫得比任何年都多。孩子們也都十分健壯’……”

  “真好啊!”母親微笑了。

  下午,我便偷偷地寫了一封回信,說了好些不能搔着痛癢的,空洞的,安慰的話,將借來給老婆吃藥的最後三元錢買了匯費。

  “也許她們會收不到我這三元錢的!”走出郵局來.我忽然這樣的傷心地想着,眼淚便再也忍不住池流下來了。

(原載1935年7月《申報》副刊《自由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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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葉紫
Type:散文
Total Words: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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