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
从远方,我记忆着故乡的村。我如同被扔出了池塘的鱼,在枯燥的土地上,快要干涸死了。
因此,我记忆着村前的小岗和岗下的泉水。
村头的柏树不知道还是照样矗立着否?父亲底坟上,年轻的柏树们应当可以给年轻的人们一些荫庇了吧?
(父亲有着慈祥而又严厉的脸面。)
年轻的人们会长成了,在痛苦和灾难里长成起来。他们是不是如同在孩童时代一样地善于嬉戏呢?抑或是变得善于忧郁?
(我记得,后山的松涛,从来就是忧郁的。)
我想记一记在痛苦和灾难里的故乡的村。我想这样给妹妹写道:
“三妹子,叫冬狗儿给我带个信来,给我知道你们两口子出外了几年。
“也给我知道黄嫂是不是还活着,也给我知道她底跛了腿的小儿子如今能不能勉强卖工。(可怜,她底大儿子是死得太惨啊!)
“义伯爷还在么?我只知道他自从那年吃大户出去就没有回来。还有茂子和春姑?他们是可怜的一对。
“三妹子,你如今有几个孩子?(你可记得,在那一年,就是怀了胎的女人也免不了把肚子给人划开的啊!)”
我不能写,我不知道把我底消息寄到什么地方去。我只能从远方寄出我底乡思,用这样的话语:
“故乡的村,愿你不曾变成一片瓦砾,或者夷成了平地……”
一九三七年四月
囚笼
“囚人在半夜里醒来,忽然看见囚笼变成了有和煦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的世界。他揉了揉自己底眼睛,看见在空际挂着有一盏昏黄的灯。想一想,是灯呢,或者是太阳?然而,在想着的时候,却发现有一大半的好年头已经过去了。
“我应当回到世界里去。”他自语着,但是,他感觉自己缺少着气力。于是,他颓然躺下,继续着他底昏倦而苦恼的睡眠了。
“另一次,他再醒来了,他猛然从潮湿的地上爬起,他挣扎着,睁大着他底眼睛,想从黑夜里透视过那永远也得有尽止的黑暗,去看见黎明底光彩的影子。然而,他跌倒了,因为他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
“祖父,你为什么给我讲这么可怕的故事呢?”孩子啼哭了。
“因为,”祖父回答说,“因为我没有更好的故事。”
一九三七年四月
魔法
几年来,不知为了一种怎样的心情,我爱独自来到这条小径上,它令我如同着了魔。我迷惘着,但是没有一次我曾有过什么期望。我如同一个待迷惑的人,只是将自己投到术士底手里。小径是荒凉的,没有行人,只在薄暮的时候,当暮霭沉了下来,这里就出现着几条野狗,它们总是拖着尾巴,低着头,异常沉默,也不互相追逐。它们用那低垂的、发着幽灵般惨淡的光的眼睛,间或瞥我一眼,令我感觉着愉快。
那是怎样的眼睛啊,寂寞的、智慧的眼睛。
我在小径上徘徊着。我没有思想,也不能听见任何声音。我底狗们是那么沉默,它们底脚步照例是那么轻,而它们底头,也照例是那么低垂。
“吠一吠罢。”我轻轻地说。我感觉有点恐怖。这经年累月的寂灭是可怕的,可咒诅的。我抬起头来,看一看这条狭的小径。在径路底两旁,壁立着藩篱,不知道由什么所造成的藩篱。狗们,分散着,以三步或五步的距离,一个一个地蹲在径路正中,低垂着头,或者拖着血红的舌头。
我抖了一抖,觉得从心底里有一个大的咒诅是在生长着了。
“为什么还不毁灭呢?你是选择了这世界底最可咒诅的一角!”
狗没有发出吠声,它们只是把血红的舌头缩进了口里,而那些可憎的口,是更紧更紧地锁着了。它们底眼睛表现着凶恶和残忍,没有智慧。我恐惧地扪住我底头,蒙了我底眼睛。好像是,我是落到一个无底的深渊里去了;我沉落着,沉落着,而且,那沉落是一个大的咒诅,它是那么静寂,没有一点声音。
我不能说“这是沉向什么地方”。
我也不能问“这就是沉向了死亡么”。
夜晚要来了,我这样意识着。我知道我将被遗留在黑暗里。我感觉有冰冷的鼻子来触着我底耳朵,也有毛尾巴来扫着我底脸面。
一九三七年五月
诘问者
我将怎样回答你底诘问呢?因为,你是那么刚强,而我,则如你所知道的,我是这么软弱。我底回答将使你愤怒,因为,你是不耐于那纤细的自己剖解的。那么,我将告诉你什么呢?我只有告诉你说:“呜,我和你,并不陌生。”
是的,并不陌生的。每一个清晨,当我从苦恼的梦里醒来,我看见你;每一个夜晚,当我在灯下伏案冥思,我听见你底脚步倔强地向我走来。
我不忍说你使我苦恼,你使我感觉到衷心的羞耻;我也不能说你使我感觉到骄傲,使我相信我还活着。
诘问者,我只能告诉你,我和你,并不陌生。(然而,在你底脸上,你是有着如何轻蔑的表情啊!)
一九三七年五月
选自《文丛》第一卷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