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山記瑣


  人畢竟是由動物進化來的,所以各種動物的脾氣還有時要發作,例如斯丹·利霍爾說小孩子要戲水是因爲魚的脾氣發作了。朝山這件事,在各派宗教裏雖然都視爲重要;但無論他們怎樣用形而上的講法說到天花亂墜,在我卻不妨太殺風景地說一句:除了若干宗教信仰等等的分子以外,朝山不過是人的猴子脾氣之發作。我們到妙峯山去的五個人當中,至少我自信是有些如此的。

  我國西南一帶的山水我沒有見過,嘗聽朋友們講述是怎樣的秀麗偉大而又多變化,在國內大抵要算最好的了。東南我是大略知道的,比不上西南自不消說,但每謂比北方一定是比得上而且有餘的。泰山算得什麼呢,在北方居然出了幾千年的風頭,我以爲其餘可想而知了。所以人在北方是不大會作遊山之想的。自去年看見清瘦而又崇高的華山以後,雖然沒有去遊,但“北方之山近於土堆”的意見漸漸打破了。而妙峯山又是我生平所見第二次北方的好山。在這樣的山中行走,我們才知道我們的祖宗從前是怎樣的爲我們開闢世界,我們現在住着的世界是曾有人不靠物質的幫助而肉搏出來的。我們雖然是步行,在好像用幾個“之”字拼合起來的山道上步行,自以爲刻苦了,差勝於大腹便便的或是鶯聲嚦嚦的坐轎的老爺太太們了;但是我們有開好了的路,有點好了的路燈,沿途有茶棚可以休息喝茶,手上又有削好了隨處可以買到的桃樹杖,前途又一點也沒有什麼猛獸或敵人的仇視,而有的只是一見面便互嚷“虔誠!虔誠!”的同一目的的香客。我們是何等的幸福呵!但是我們還覺得苦,這可以證明我們過慣了城市的生活,把我們祖先的強健的性習全丟掉了。

  講究的國家有公共體育場,有公共娛樂所,有種種完美的設備,可以使身體壯健精神愉快的。我們雖然知道這些,然而得不到這些,我們還是一年一回跟着往妙峯山進香的人們去湊熱鬧罷。

“星霜,星霜!”


  在北京城裏,街上常見有四擔或五擔籠盒,每擔上有八面小旗,各系小鈴,挑着“星霜星霜”地響着招搖過市。多少人不明白箇中底細,每當他們是另外一個世界裏的人物,從不去過問他們,尤其是我們江浙一帶的人爲然。但是到了妙峯山,我們才自慚形穢,覺悟自己是另外一個世界裏的人物,那個世界卻完全屬於他們的。

  如果你在廟裏面等候着,聽人說“到會了!”的時候,你要記住這是指廟外面有“會到了”。照例的,先是四擔或五擔乃至六擔八擔的籠盒,“星霜星霜”地響着過來,這叫做“錢糧把”,裏面放的是敬神的香燭以及紙糊的元寶等等。“錢糧把”的前面是一個壯健的少年捧着供物,這看各種香會性質的不同,例如“獻花老會”則捧鮮花,“茶會”則捧茶葉,“饅首聖會”則捧饅首。後面跟着會衆,數人數十人乃至數百人不等。“錢糧把”進門後就放在院子裏,各人都拿出香——講究的再加以燭——來燃着,便跪在神前磕頭祈禱。少年跪捧表章,居主祭者的前列,由廟祝用火徐徐燒着。表章是刻版現買的,空格上填進供物,會衆人數,及會首姓名,放在一個五尺來高的方柱形的黃紙袋中,置於適能插下方柱形的鐵架子上,少年的手就捧着那鐵架子。這叫做“燒表”。說到“燒表”,我們即刻會聯想到光緒二十六年的某事,其實往妙峯山進香的人們的種種舉止都可以表示出他們與“光緒二十六年最先覺得帝國主義之壓迫”的英雄們是一路的。燒表時廟祝用兩枝竹箸,夾着表章,使灰燼落入空柱中,不往外傾,口中盡念“虔誠!”“虔誠!”不止。到了將要燒完的時候,“虔誠!”的聲浪忽然提高,下面跪着的會衆們,一聽得這提高的聲浪,便大家把腦袋兒齊往下磕。磕猶未了,必有年較長者,忽轉身向會衆起立,口中很念着幾句嘹亮的言語,例如:

  “諸位!在這裏的,除了我的老師,便是我的弟子,我特地磕一個頭,替你們祈福!”說着就跪下大磕其頭。這種句語大抵是各各不同的,得由德高望重而又善於辭令的人自己去想,例如我另外聽得一個是與上述的大同小異,末後卻加上一個問題,問會衆們:“當此災禍連年的時候,我們這種人不是炮火,是誰的力量?”會衆們於是大嚷這是由於神的佑護。這種情境活像是在初行“啓發式教育”的國民學校的教室裏。答出這個問題以後,會衆進香的手續算是完了。——但須看來的是什麼會。倘是個少林會,那麼,進香完畢正是他們工作的開始,因爲還要在神前各獻他們的身手哩。倘是個音樂會,要演奏音樂;大鼓會,要演唱大鼓;梨園中人的什麼會,還要在神前演戲,不過角色是完全扮好了來的,演完便各自卸妝回去。“星霜星霜”的“錢糧把”也依然帶着。

香客


  除了會衆以外,個人的香客的進香方法,就不是這樣了。我見有一個是三步一拜,一直從山下拜到山裏;又一個幾乎是一步一拜,看他樣子已經是非常疲乏了,但仍是前進不懈。我們猜測,這一定是自己或是父母——但決不是爲了妻子罷——大病痊癒以後來還願的。無論茶棚子裏面怎樣高聲地喊着那——

  “先參駕!——這邊落坐,喝粥喝茶!”

  再加以“當!”的一下磬聲,這樣簡單而動人的音調,他也決不反顧。可憐,滿眼看過來,對於這種呼聲、磬聲,這種來往的香客,四周的景物,取一種鑑賞或研究的態度的,實在只有我們五個人。是頡剛兄的主意,未動身以前,先勸我去了洋服,而且沿路一概隨俗:對於同時上去的香客,見有互嚷“虔誠”的,我們於是也從而“虔誠”之;對於下來的香客,雖向我們嚷“虔誠”但見同行的人有答以“帶福還家”的,我們也從而“帶福還家”之。到廟門,是先買了香燭進去的;在廟中,是先燃了香燭規規矩矩地跪拜的;在廟中的客室住了兩宵,是完全以香客的資格受廟祝的招待的。我們以爲必如此然後可以看見一點東西,否則只落得自己被他們看去,而我們所得的知識一定有限了。
  三步一拜,五步一拜,乃至一步一拜的香客到底是不多的,正如全身穿了黃色衣服或紅色衣服的香客也是不多一樣,這種都是爲着重大緣故而來的。其餘大多數的人,都像我們一樣的走上來,一樣的進廟門,一樣的跪拜,一樣的磕頭:我們既敢自信別人一定看不出我們是爲觀風問俗而來,那麼我們也安敢自誇我們是知道別人懷着的是什麼心眼呢?我們只能說,在外表上看來,我們都是一樣的香客罷了。

  照例,香是應該放在香爐裏的,但在香爐後五六尺遠,就有一堵照牆。照牆與香爐的距離間,左右又加築兩道短牆,這樣三面短牆一面香爐恰成一個正方形了,這就是我們燒香的大香爐。我們到的時候,香市漸寥落了,但這大香爐還有傾炸的危險,三面磚牆都用木柱子支撐着。香客們決不能往香爐中插香的,只用整把的線香往大香爐中一扔,這就算是燒香了。

“帶福還家!”


  娘娘廟的門外,擺着許多賣花的攤子,花是括絨的、紙紮的,種種都有。一出廟門,我們就會聽見:

  “先生,您買福嗎?”

  這種聲音。“福”者“花”也,即使不是借用蝙蝠形的絲絨花的“蝠”字,這些地方硬要把“花”叫作“福”也是情理中可以有的。對於所謂“福”,我們在城裏的時候已有了猜想,以爲這一定是進香以後由廟中贈與香客的。如果真是這樣,那夠多麼美妙呵!但是這種猜想到半路已經證實是不然了。不過我們還想,這種花一定是出在妙峯山上的,如果真是這樣,即使是用錢買的,我們帶回來夠多麼有意義啊!但後來一打聽,才知道京中扎花鋪的夥計們先“帶福上山”然後使我們香客“帶福還家”的。經過如此一場大“幻滅”之後,我們宜若可以不買花了,但我們依舊把絨花、紙花、蝙蝠形的花、老虎形的花戴了滿頭。胸前還掛着與其他香客一例的徽章,是一朵紅花,下系一條紅綬,上書“朝頂進香代福還家”八字。“代”者“帶”也,北京人即使是極識字的,也每喜歡以“代”代“帶”,其故至今未明,但“代”字可作“帶”字解,已經是根深蒂固,幾乎可在字典上加註一條了。

  “帶福還家”也是一種口號,正如上山時互嚷“虔誠”一樣,下山時同路者便互嚷“帶福還家”。即使是山路上坐着的乞丐們,也知道箇中分別,上山時叫你“虔誠的老爺太太”,下山來便叫你“帶福還家的老爺太太”了。山路最普通者共有三條,每條都劃分幾段短路,每段設有茶棚,並設有山頂女神的行座,大抵原意是如有香客中途不能上山,在茶棚裏進香行禮也就行了。在這種茶棚裏,所用茶碗、茶壺、茶桌等都非常精緻堅實,鐫有某某茶會等字樣。而且專請嗓子嘹亮的人在棚下呼喊並打磬,雖然如上面所說,語句非常簡單,但他們卻津津有味像唱歌般地呼喊着,上山時“先參賀!這邊落坐,喝粥喝茶!”下山則也嚷“帶福還家”。他們在城市中打拱作揖拘拘得一年了,到這裏藉着神的佑護呼喊個痛快。

餘論


  妙峯山香市是代表北京一帶的真的民衆宗教。我們的目的是研究與賞鑑,民衆們是真的信仰。“有求必應”通例是用匾額的,他們卻寫在黃紙單片上沿路貼着,這可證明香客太多,廟中已經放不下匾額了,也可證明物質生活尚夠不上買一塊匾額的人也執迷了神的偉大的力而不得不想出一個“有求必應”之活用的方法了。

  論到物質生活,低得真是可驚。據說連饅首、燒餅等至極簡單之物,也得由北京運去;本地人吃窩窩頭自不消說,但他們的窩窩頭據說也不及北京做得好。食品以外,我再舉一件三家店渡河的用具,也可藉以想見京西北一帶物質生活之古樸低陋了。河並不寬,造橋是不難的,卻用渡船。水上先架一條鐵索,高離水面約五尺許,兩岸用木作架支之,索端則用大石塊壓於地上。河中是一隻長方形的渡船,一端向下遊,一端向上遊。上游一端,有立柱一,與河上鐵索相交,成十字形,使船被鐵索扣住,不能隨河水順流而下。渡河的人們,就乘着這橫走的渡船來往。這是說沒有橋的地方。有橋的地方呢,先用桃木編成圓筒,當中滿盛鵝卵石,將這種一筒一筒的鵝卵石放在中流,上擱跳板,便成了原始的橋了。總之,這些地方的用具幾乎無一不是原始的,我所以說這種旅行最容易令人想起祖宗們的艱難困苦了。

  但是靠了神的名義,他們也做了許多滿我們之意的事。山上修路、點燈、設茶棚等等不說了;就在山下,我們也遇見一件“還願毀隴”的新聞。將到山腳的地方,車伕不走原有的小路了,卻竄入人家的田隴,隴上的麥已經被人蹈到半死的。我問爲什麼,車伕說這是田主許願,將路旁麥田毀去幾隴,任香客們踐蹈,所以叫做“還願毀隴”。這是偉大的。此外如山中溪水旁竟寫有“此水燒茶,不準洗手臉”字樣,簡直連都市中的文明社會見之也有愧色了。

  我對於香客的缺少知識覺得不滿意,對於鄉間物質生活的低陋也覺得不滿意,但我對於許多人主張的將舊風俗一掃而空的辦法也覺得不滿意。如果妙峯山的天仙娘娘真有靈,我所求於她的只有一事,就是要人人都有豐富的物質生活,也都有豐富的知識生活與道德生活——換句話說,就是決不會迷信天仙娘娘是能降給我們禍福的了——但我們依舊保存妙峯山進香的風俗。

一九二五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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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孫伏園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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