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四则)

一 韩学监


  七八年以前,我正在城北的F中学里读书。那时我不知怎样会成了全校的一朵异花,不,也可以说是三百多同学的矢的。到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不能明白那些似乎疯狂了的同学们,他们对于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是抱了爱意的相亲,还是存着恶意的缠闹。

  再也没有比那时更苦恼的了,我进F中学的那年,便是我初次离开家的一年。看见那整齐而庄严的校舍,虽然从心里暗喜,暗喜我已经是一个中学生,但是身子一走进学生宿舍,便不觉感到寂寞与孤独的酸味了:那薄薄的两块板,那漆黑而古旧的书桌,那晦暗透不过光明来的玻璃窗……在在都使我抑郁。想到自己在家里的小屋,有自己睡惯了的小床, 用惯了的小桌和小凳,它们永远是亲切地迎待我,决不像这宿舍里的一切东西,冷冰冰的,要我低声下气地去俯就它们。

  所谓我的一切同学们,一个个都老得像我在小学里的先生们了。结婚,不要说;孩子大概都已经有了。我暗察他们的面庞与眼色,除了使我厌恶嫌避之外,实在没有一个可亲的。

  最不幸而苦恼的事,恐怕我遭遇得也最多了。和我一个寝室住的几个同学,偏偏还是几个不但使我嫌厌,而且使我恐怖的人。他们之中,有两个是带着丘八气的兄弟,另外还有一对是富于参谋性的策士,也是兄弟,其余还有一个禀赋着牛力的大汉——听说他的家乡是以眼药出名的定县,然而他的眼色,似乎并不高明,而且极度地狞恶。此外还有一个表面很和蔼的李君,他是当时学监兼舍监陆先生的外甥。讲起他的身分,在我们寝室里恐怕最显贵了。高昂地,他那种傲然的气概,时时会从他冷笑的牙缝里透出来。

  在这样人才济济的同寝室之中,可惜我只是一只孤独被压迫的羔羊。他们谈笑自若,他们联成了一条强悍的战线。

  存了挑战态度的他们,自然时时想着和我寻衅,他们会放步哨,派侦探,下动员令……而我呢,只有让防或逃阵的方法避免和他们接触。不过每次的结果,败绩的我,蒙头在被里哭泣一阵,凯旋了的他们,聚集着放几声洪亮的欢笑。那时掌着最高裁判权柄的陆先生——学监兼舍监,公理或者尽在他的怀里,但一想到他是李君的舅父,我再也没有一点勇气去诉冤了。

  差不多每天打过熄灯铃后,我总要等很久很久才能入睡的。有时候悄悄地又起来,悄悄地在宿舍的小院里踱来踱去的。看看满天的星辰在闪烁,晚归的流萤,在檐头或墙角处一明一灭地逗着我凄楚。唉,那些在小学里的爱我的先生,那些常常和我一起游戏的小朋友们,现在已经都不在我的眼前与身边了。还有,那最会疼爱我的母亲,她一天一天地盼望着星期六的下午,盼着我回去,给我预备了我所爱吃的东西,问长问短的……我想起家里那边的温柔和爱,我又想起了这里的冷酷凄凉了。在两相比较之下,真是禁不住地把我那可爱的童年的心地上,刻划了许多深浅凹凸的痕迹!

  真无怪那时每逢写到信,总离不了“人地生疏,寂寞万状……”等滥调。记得那时还订过一本小册子,题名“无聊寄恨”,那上面也无非写满了“呜呼!……嗟呼!……人生!……”等等感伤的牢骚罢了。

  第一个学期终于捱度过去了,我离开宿舍的那一天,真好像笼鸟得着施放;由监狱泳到彼岸了!

  家里的人都说我沉默多了,好像大人;是的,一个满身创痍的人,他没有余力欢跳了,至多,他能笑一笑,那是为的止住了哭。

  第二个学期开始了,同寝室的几个都已掉换。学校里倒依旧没有什么更动。那位学监兼舍监陆先生——我这里这样称他先生,其实当时的同学们都喊他的绰号:陆嬷嬷,还依旧高在其位。不知什么原故,全校都渐渐对他厌恶了。讨厌他的言语和腔调,讨厌他的举止,动作,容貌……总之是讨厌他的一切,因为他整个儿像一个妈妈。

  在无言的时间的进程中,我在校里却渐渐得着人缘了——但,天!我是不稀罕这种“缘”的!它真如同春风般地吹遍了全校;洪水般地泛滥到每个人的耳里了。那时,我好像立在F中学校的旗杆上了,没有一个人不知道的,就连校长,或者是夫役。

  越是高年级的同学,好像越是癫狂,他们整天地成群结队地呼嚣,狂笑,咳嗽,或鼓掌。他们有时候牺牲了他们的上课时间,就为立在院里和我一见。我理一次发,他们奇怪;我换一件衣服,他们也奇怪。我每次都被他们品评得把脸涨红了,他们仿佛才得胜一般地散去了。

  那时候食堂,盥漱室,贩卖部,操场……都是我的畏途。一天之内,除了上课的时间好像受了相当的保险以外,其余每时都有被拖被绑的恐怖。有时候被拖到他们的寝室里去,他们铁桶似的围着我,有的摇头摆尾,作出许多滑稽古怪的样子逗我笑,我真是莫明其妙,我笑了又有什么值得可看的呢?

  委实地,我当时是全校里一个最得不到安宁与自在的小学生了。

  就在这哭笑不得的氛围中,我又度过去一个学期。暑假后我便是二年生了。校中虽则走了两班会闹的老学生,添了两班还寻不清门路的新生,但这些好像于我没有什么关系,我是依然感着不安宁与不自在的。

  大约是初冬罢,陆妈妈终于辞职了,全校人心一快。这时最紧要的消息,就是关于候补人选究竟是谁的问题了;可是传言不定,众说纷纭,大家都是翘首盼望着新学监的出现。

  后来,布告出来了,新聘的学监姓韩,听说他是新才从美国回来的。

  韩学监莅校的那天,全体的学生都集在大礼堂里预备欢迎他,把偌大的礼堂,挤得水泄不通了,这是我到中学后历来未曾见过的一种盛况。

  校长作过简单的介绍后,于是大家都聚精会神地把目光移到韩学监的一个人身上了。他从容地走到坛前,笑容可掬地向大家鞠了一躬,停了一会,他便开始了他的演辞。

  大意是说:我也是新从学校里出来,我实在不敢当称这个学监的职分……我并不懂怎样管学生的……只要不出乎学校里的规矩,大家尽可以活泼地玩,我从来不喜欢那些年轻的人,一个一个都像书呆子……

  自然地,比起陆妈妈那以严格,专制政策自命的,真是不可以道里计了!那时立在台旁的校长,好像意想不到他会请来了这么一个会尽教学生玩的学监,他不是摸一摸胡子,就是望一望台上的韩学监,他的墨色眼睛放射出来的光线,在大礼堂里幌来幌去。

  韩学监演说了一点多钟,无论从言语方面,学问方面,态度方面……都是令人景仰的。他的演说乍一止,热烈的,如雷般的掌声便在大礼堂里震动了。那时,我欢迎韩学监,也正如同大家欢迎韩学监的心理一样。

  一星期过后,我们第一次上韩学监的集会班,礼堂上的人,差不多还和他初到校的那天一般多。我们猜想他即或不讲“四维”,“敬师长说”,也要讲一点美国教育概况的,但,全不是的,他的题材,完全是出乎我们意料之外。

  “今天我要对大家说的,就是关于这一周来我在学校里发现的一点东西……”韩学监时时用手摸着他背心上挂的一条表钟,和蔼地继续说。

  “这种习气,或者不专专在我们学校里,然而我总希望我们学校里不要有它……

  “都是一样的同学,为什么要把人家当作女性呢?我不知道××是谁,但我想他一定被你们包围的,一定时时都受你们的欺负……

  “我在学校的墙壁上,看见了许多粉笔字,写来写去地无非是写的人想占些便宜。这礼堂背后的一条过路墙上,就是写了很多很多的……”

  这时,礼堂里的人头,都在攒动了,还有许多人回头,仿佛寻找谁似的。幸亏我身材低,又坐在后面。所以没有被许多人发见。韩学监的话,仍然继续着。

  “什么‘某某是某某的妻’,‘我爱某某’……这些话,写来有什么用处呢?果真写了这些便是真的了么?这正是代表那人是无聊的。我希望这些粉笔字,在我没有发现的地方,谁写的谁还擦去,我所看见的大约都叫堂役刷净了。”

  我当时在礼堂里真是惶羞得什么似的,因为那些粉笔字,连我自己也没有怎么看见过。韩学监在这第一次集会班里便提出了这一椿事,这一点钟的演说,似乎完全为了我一个人,真是给我出了一口大气,我想。

  不久,韩学监便认识我了,我也不时地便到他房里去。

  从此,韩学监就好像成了我的一个保护者;因为同学们都对他敬爱,所以我并没有受什么外来的反感。

  我好像渐渐从旗杆上落到平地了,F中学的重心,也就渐渐移到韩学监一个人的足下。

  然而,在校长的心里,已经收藏了许多从他墨色眼镜里的见到的东西了。终于因为重心转移的问题,校长把韩学监又辞换了。韩学监走了之后,学校里曾起过多次的风潮,多次危险的斗争……

  我不久就转到旁的学校去了。

  前年我从远道归来,在平津的火车里遇见过韩学监一次,我们都是风尘仆仆的,彼此望着被风尘消毁了的面庞。

  “你还记得当年在F中学的事么?”他揉着掌,望了我一眼,又把视线急忙投到车窗外边去了。

  我记得我当时没有回答出什么,我倒是笑了笑。过去毕竟是过去了,当年那些疯狂似的同学们,恐怕也有不少地去作旁人的学监了……

  弟弟现在也在城北的F中学里,他说当初的礼堂,已经改了教员休息室;当初韩学监住的地方,已经改建了图书馆;当初的寝室,现在只是堆积着东西……

  F中学,真有多少年没有去过。我去,我也不会再找到当初的许多陈迹了!

  韩学监的家,现在大约还是住在什刹海的北岸,我想到这里,我心里仿佛找着一些慰安似的了。

二 童年之友


  十年来徘徊在她们的门外,那槐荫下的大门,几乎在我的眼里映过上千的次数了;然而,我所渴望的人,我童年的友伴,终于没有邂逅过一次。

  这大约是人间的通性,一个病在床上的老人,他会想到许许多多故乡的土产,虽然这些土产就是萝卜,青菜或芋头……。同样的一个思春期的青年,他无论怎样憧憬着锦般的未来,神般的偶像,但他决不会忘记了他的童年的友伴。童年的友伴,好像距他最近,也了解他最深似的。

  童年恐怕才是人生的故乡,童年所经过的每椿事,就好像是故乡里所生的每种土产了。

  谁都禁不住地要系念他的故乡与土产,但谁能够回到他“人生”的故乡,在那里还采集着土产呢?……

  回想,惟有回想了;也正如同纸上的画饼与梅子:充不了饥肠,也止不住口渴。

  敏,她是我童年的惟一的友伴,她比我小两岁,从六七岁我们便在一起了。那时我们的家也在那槐荫下的大门里。大门里有三个院子,我们住在最前边,她们住在最后边;中间隔着一个花园,花园的前边还住着一位史太太。史太太也有一个女儿,她的名字我已经忘记了。

  弟弟那时是红菊姊带着,能够单独在一起玩的只有我和敏和史家的姑娘三个人。不过史家的姑娘也和我们不很好的,因为我和敏时冷待她。我们玩的时候,不在后院,便在前院,史太太那里我们是很少去的。不过有时候敏和我闹恼了,她偏偏喜欢到史太太廊子上的柱前去哭,用袖子把眼睛拭得通红的,好像要宣示给人家,她实在受了我的委屈了。

  她每逢哭了,史太太便揭开帘子趁机地说;

  “我叫你不要和他玩罢?男孩子总是会欺负人的;姑娘和姑娘在一起玩,再也不会打起来。”

  假使当时我的母亲或她的母亲出来讯问,史太太又这样地说了:

  “大人们真不能为孩子劝架,好起来是她们,恼起来也是他们。香的时候就恨不得穿一条连裆裤,臭了比狗屎还臭……”

  接着便是史太太张着金牙的嘴大笑。

  其实,我从来没有欺负过敏,每次哭,大约都是因为她要撒娇。有几次她在史太太的廊子上哭,我趁着没有人出来的时候悄悄拉她几把,她便又带着鼻涕笑了。

  “一哭一笑,小猫上吊。”我把右手的食指,放在鼻上羞她。

  她跑了,我知道风波平静了。她跑到花园,我便也跟到花园,在花园里,我们又重新是一对亲密的伴侣了。

  那时候的敏,在我眼里真是一个最美丽的仙子了。她一笑,我的世界就是阳春骀荡;她一哭,我的世界顿时又变得苦雨凄风了。最有趣的,莫过于她娇嗔我了,她以为我怕她,其实我尽蹲在一边看她那对乌黑浑圆发亮的眸子。她支持的时间愈长,我感到的快活也仿佛愈浓似的。

  真的,我每逢回想到童年的时候的奇怪的性格,我脸上便禁不住地要频频发烧了。在女性的面前,我从来不以那些装出的骑士或英雄的风度为荣;就是被她们虐待着,压迫着,在我也并不以为耻辱。童年,我或者被敏骂过,唾过,也许还被她打过,但在我的身上,丝毫不曾留下一点伤痕。我真是懊悔,我如果留着那种伤痕,我是怎样地感着酥痒而快活的呵!

  从六七岁一直到十三四,我们双双的足迹,大概已经把那个偌大的花园踏遍了,或者重复了又重复罢。年龄渐渐大了,跳着跑着的游戏,也渐渐稀少了。后来我们常常默默坐在廊下或窗前,翻阅图画册子,或者读一些浅近的童话。

  记得我有一次曾在她面前夸耀过我在小学展览会里的成绩,她有一次也给我说过一个她最得意的故事。那故事我到如今还记得的,大意是当初有过一个鞋匠,他一次用鞋底击过十个苍蝇,他的绰号是:嬉嬉哈哈,一击十个……

  当着我们眼睛光碰到一起,或者并坐着觉得彼此的肩背已经靠得温暖了的时候,我们便又不好意思地离开了。莫非那时已经有了一个“魔”,不时地拖我们相亲,不时地又用力把我们分离么?……

  我们的家,已经从她们那里迁出十多年了。在这十多年里,我和敏的天地,几乎完全隔绝了;虽然我们还是同在一个城圈里,相隔不远的。

  母亲在的时候,还有时谈起敏,又提到我的婚姻。母亲去世之后,只有我一个人在夜深时,孤独地,辗转着系念她了。白日里。每一兴奋起来,便要跑到她们的门前去,我想进去会她,我没有勇气;我想等待着和她一见,也总没有那么一次相巧的机会。我默默地在她的门前徘徊,我的心,似乎比那槐荫还更阴沉……

  前年的秋天,听说敏的母亲病重了,我于是鼓着我的勇气,我想亲自到那槐荫下的大门里探问她们了。

  我两手虔诚地捧着我那“希望”的花蕾——那蕴藏在我的心园,十多年来未曾放过的一枝花蕾,战战兢兢地叫开了她们的门扉,我又如梦一般地走进了她们的庭院了;我是如梦一般地坐在敏的寝室里。我四处张望,我没有找到敏的踪影。

  她好像是刚才艳装出去了;她的妆台上放着一盆乳白的带温的脸水,还放着揭着盖儿的香粉,胭脂,……床上团着锦被,绒枕;壁上挂着许多电影的明星……那一件一件时髦的衣裳,也都零乱得没有收起……

  我悄悄走进往日的花园,往日盛开着一切的花园,现在已荒芜而废弃了。只有几株皱皮的枣树,还东倒西歪地倚在墙头。他们好像是年老的园丁,只有厮守着这里,而无心再顾这满目荒凉的景象了。

  青春的花园,已经颓老了,失却红颜的女子,还在向她们的颊上涂抹粉脂!

  去年的秋天,我真的有一次遇见敏了。

  和她偕手欢笑的是一个“明星”般的少年,而在她的眼前过去的——一个童年的友伴,竟没有得她一睬呢。

  唉,那蕴藏在我的心园里,十多年来未曾放过的一枝花蕾——我永远不曾想着把它遗弃的一枝花蕾,现在我已经无处亦无法捧赠我那童年的友伴了;去罢,我心里低低地说着——

  ——让这枝花蕾,还是在你自己的那双高底鞋跟下残踏了罢:我的心园已经冰凉了,它迟早地会死去的……

  ——去罢!你希望,你娼妓!

  …………

  那病在床上的老人,我祝他早早健康起来;那徘徊于爱人门外的青年,也快快地回转过头来罢!

  “人生”的故乡,毕竟是归不得的,聪明人,莫再回想你们的童年了!不要踌躇地向前进,大道和果园,焉知道不展在你的眼前呢?

三 哥哥的死


  在沉寂的,将近午时的空气中,突然听见母亲的哭声了,我急忙跑到北屋去了。

  哥哥笔直躺在床的当中,那些从鼻孔里流溢出来的褐黄色安眠药水,已经把他的两颊和腮下染得一片模糊了。母亲紧紧伏在他的枕畔痛哭着,她的手,一下一下用力地捶着床沿和她自己的胸脯。

  ——怎么?在这样大声的哭号中,哥哥怎么一动也不动呢?……

  因为我是第一次临着这人生最后的一场,我的脑中才迸出了这个疑问,但不久,四围的情景告诉我:

  哥哥是死了!

  我放声地哭了出来,我看见母亲和弟弟的可怜的样子,我哭得更痛切了;尤其是,平素哥哥所讨厌的仆人也在一旁流涕,这使我悲痛上又加悲痛了:连他们也都可惜我的哥哥么?

  母亲叫我和弟弟到堂屋里吃饭去,但谁也不能下咽了。望见壁上哥哥的像片,又不禁跑到像片前面哭起来了,其实,真的哥哥还在隔壁的床上躺着,只因为是一个紧闭了眼睛,怪骇怕的相貌,所以我和弟弟仍旧向像片上寻着我们那个笑容的哥哥了。父亲从外边回来的时刻,全家又是一度沸腾了般的哭号。

  “正是十二点钟的左右,我坐的一辆车子偏偏在路上断轴了……”父亲哽咽地继续着说,

  “唉,毕竟是不祥之兆,骨肉分离!……”

  我们听了父亲的话,毛发悚然了!

  恐怖与阴霾罩满了的一日,不久就是夕暮的时刻了。太阳落去之后,全个的世界,仿佛都被幽灵占去。平时最胆怯的我和弟弟,又明明记着“死”和“鬼”是有关连的一回事情,我们觉得现在的心里,混着变了像的哥哥,青面獠牙的鬼,穿着黑衣服恐怖的死神……我们的心,忐忑着,激跳着,一刻比一刻地紧急。……

  第二天是哥哥入殓的日子,母亲叮嘱我和弟到外边游玩一天去。当我从堂屋门口经过时,一眼便瞥见哥哥的尸身,已经静静地放在屋子的当中了,他的身上蒙了一条黄色的经被,乌黑的一丛头发,却还露在经被的外面……

  记得那天我是同弟弟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庙会去的,庙里有许多卖甘蔗的摊子,那正是阳春的天气。

  我们回家的时候,哥哥已经装进一口漆黑的棺里,高高停在板凳上面了。屋子和院里,都嗅得着一种石炭酸的气味,在这气味里,好像四围更低压而且寂静了。

  母亲说,哥哥的东西都给哥哥带去了:他的证书,放在身边,他的徽章,挂在胸前,他的一支赭色的水笔,也依旧插在他的襟上……他统身的衣服是新的,头上还戴着一顶黑色的礼帽……

  “直到入殓的时候,他的两只眼睛还没有暝尽……”母亲说到这里,又痛切地失声了。

  在治丧的期间,不时地就有人来吊唁。有的立在灵前读着沉痛的祭文,读罢了又用烛火焚去;有的抚棺痛哭一阵,哭罢还要带着余哀回去;虽然也有些默默鞠罢三躬掉头便走的,可是在他们的面上,也可以同样地找出那种深深惋惜的表情……

  自然地,那都是哥哥生前的好友,好友中丧去一个,就如同你自己的身体与灵魂也死去一半了!诗人不是这样地说过么?

  可怕的时间的过隙,真如同一条飞奔的瀑布:多少的砂石,被它冲泄下去;多少的泡沫,是瞬间地诞生,又瞬间的泯灭!

  没有几天的工夫,哥哥的灵柩,便围在许多花环中移出去了。母亲一直哭送到门外。那是和她永诀的长子,是她倚闾再也不能望到的长子!

  那些预先和哥哥订好了一同放洋的朋友们,不久就听说都按着船期走了。

  是的,无论怎么样伟大的前程,锦绣的来日,都是要生者去走去行的,但是,哥哥死了,哥哥的一切都休止了!

  …………

  虽然哥哥才死了十多年,在社会上,有时偶尔听到一两个耳熟的人名——哥哥的朋友,已经觉得是隔世一般了。可是这一两个名字,仿佛对我越发亲切了似的——其实,他们又哪里会知道我是知道他们的呢?

  对于终古如斯的“人潮”,打上来,淘下去,升了,沉了,我只是茫茫然的,我并不觉什么悲戚。就是想到早经死去的哥哥,我也不再徒自流泪了。

  然而,有时在极微细的感印中,偏偏又抚着那一把悲哀的钥匙了。譬如在阳春时候的甘蔗,在世界的任何处,任何人的口里,恐怕都是最甜的东西,然而每每在我咀嚼过后,我仿佛尝到里面还含着一种酸苦的余味似的。有时候在路上逢着那些活泼泼挂着和哥哥同学校的徽章的青年,或者襟上也是插着一支褐色水笔的人们,我心里便又黯然下去了……

  触景兴感,原是人的常情,我不再奇怪它。不过我时时被浸在一种悲哀的深渊里,那是我不能得到解脱的——

  我时时刻刻在期望着我的弟弟能够前进与努力,但结果总是使我感到一种失望的悲哀。当我悲哀的时候,我并不反悔我那种期望是错误的。不是么,我现在常常想到我的哥哥——也许当时我太年幼罢,他对于我,好像并没有什么希望与期待似的,以致直到现在,我还深深感着一种空幻的,孤独的,漠然的悲哀!

  十年来虽然在梦中还时时逢着不死的哥哥,但他从来还不曾为我解去这个悲哀的结扣呢。

四 芸 姊


  有些时候,我真想从箧底或箱中翻出那些壮年的日记册子,重新把我和芸姊初恋的史页细细回味一下;但一想到这里,那暖暖的,绵绵的过往一切,好像已经罩在我的目前了:他仿佛是一个阳春的早晨,朝暾含着白雾,白雾里裹着朝暾……

  我认识芸姊,正是在八年前的一个春天。我记得初次见着她的时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羞红着脸便跑到我自己的房里去了。我从来是一个怕见生人的人,何况那时芸姊又是一个比我长两岁的异性的姑娘呢?然而芸姊并不肯放松我,她随着就从堂屋追到我这边来了。说话,也是她先开口的:

  “你为什么要和我这样生疏?我们以后就和姊姊弟弟一样的了。”

  我没有说出什么话来,或者因为我受宠若惊,一切都驯服在她的裙下了。

  第二次相见的时候,她送了我一个花钱袋——是她自己织的。后来,我不知怎么她才给我缝好了夹袍,又要给我缝绸背心了。有时,她说端节来,其实在端节以前,她已经来过好几次了。

  那年的春光,总算把我童心融开了;我开始在我的青春史上印迹,从第一页,第一行,便尽让芸姊占去了。

  仅仅地,只有几个月的过隙,芸姊便被迫着出嫁了。虽然在嫁前她是那般地自苦而且慰我,嫁后又是那般地体贴而且慰我,但是,我的青春的史页,从此便空空的没有什么了……

  她出嫁的那一天,下了一天的倾盆的大雨,从早到晚,一刻也没有停止。

  在她嫁期以前,我已经说过那天我是不去的,所以醒来听见雨声,自己并不觉得怎样失望。不过,这雨下得过于大了,偏偏逢着芸姊出嫁这一天,好像天是有意玩弄人们,把人们的兴头都打消了。

  母亲,弟弟和仆人,不久都冒着雨,接踵地去了,关在家里听雨的,只剩了我一个人。我心里想着芸姊的家里,这时是怎样的忙乱,怎样的喧杂,一切的声音,是怎样地和这雨声织在一起,……而她,钟爱我的芸姊,外面是怎样地沉默,心里又是怎样地凄惶,而感到一种燃烧似的不安啊!她的母亲不能了解她,她的亲友们更是和她隔阂了;而能够知道她的,她可钟爱的人,不偏偏说了今天不来的……

  我不断地设想,我又不断地替芸姊难过起来了。我怅惘,我懊悔,我太孩子气了!

  近午的时候,秦妈——我们的女仆,从她们那里匆匆地跑回来了,一直便进了我的屋子,说:

  “叫你去呢,她们都请你快快去呢!”

  “我不去,我说了不去了。”

  “车都给你叫好了,快去罢!”她微笑着等我的回答;我仍然不作声。

  “去呢,去呢,”秦妈的声音变得低了。

  “芸姑娘说,你不去,她也不上轿。”

  我心里真是踌躇起来了,而秦妈依然仰着脸向我笑。她是惟一知道我和芸姊的人。所以我被她笑得更不好意思了。

  “你想,也不能让我为难啊——”

  我终于被她拽走了。

  我到了芸姊的家里,全院的宾友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我一直走到芸姊的房里,房里只有她的母亲和我的母亲两个人伴着她。

  “你看,你的弟弟来了罢!”,我们的母亲,异口同声地说,仿佛都要欢喜得叫出来了。芸姊这时把头轻轻抬了起来,莹莹的一双眸子,把我的全身打量了一遍,又重复把头低下去了。

  不久,芸姊的母亲和我的母亲,都先后出去了,把门虚虚地掩着——我不知她们是有意还是无意。

  “你到这边来坐呢。”她愿意我坐得靠近她,坐到她的床边去。

  我忸怩地如她所愿了。

  她穿着一身蜜色的衬衣,扣子也没有扣全。她的头发是蓬散着,脸上有着不少的干了的泪迹。真的,她一点也不像一个将要,不,即要作新娘的人;她更不像是今天全舞台上的一个喜剧的主人公了。

  “弟弟,你应当想开了一点才对呢……”

  她几番地这样劝慰我,好像这一句话,要安慰我到终生似的。

  我哽咽着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心里仿佛如麻般的零乱,芒刺般的隐痛着。那时,我的确忘却我自己在哪里了,就是房外的人声,窗外的雨声,我也一点感觉不到了。

  她说的话,其实正是我应该对她说的;我不知那时我怎么竟那样的麻木,胆怯!我自始自终,差不多连一句完整的话也没有说出口来!

  唉,虽不是恨不相逢未嫁时,但也是生米熟饭了!

  她的手,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按在我的手上了,当我发觉的时候,我也把我的手反转过来,让手心对着手心,彼此重新地握着,又紧紧地握着。我们虽然都沉默了,但手里的汗液,好像湿津津地透出了我们的心意了——我们那种不能言传的幽怨,苦恼……

  我不知这样过了多少时刻,她的母亲后来走进房里了。

  “姑娘,不早了,该梳妆了。”

  随着,又走进一个满头插着红花的中年妇人,那大约就是为芸姊梳妆来的。

  她们不断地催妆,我就悄悄地走了。

  芸姊,钟爱我的芸姊,毕竟在哭声和雨声中出嫁了……

  在芸姊的嫁后两个多月,她有一次又同着她的母亲来访问我们来了。她的母亲和我的母亲在一起谈话,而芸姊一天都伴着我在一个小书房里。在默默的对坐中,我们心里所感到的那种蕴蓄的压迫,激烈的悖动,仿佛还和她未嫁以前,我们初见的时候一样。

  那种压迫与心悖,仍然没有一个机会轻释或泄露,四围的沉默空气,使人窒息而可怕了!

  我呆呆地回想着我们的过往,而芸姊,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涰泣起来了……

  虽然我想立刻投在她的怀抱里让她抚爱我,让我的体温,温暖了她那颗冷寂的心,但是我更局促了,局促得几乎要使我从她面前逃脱出来才好。

  真的,一个满怀都像燃烧起来了,一个是四肢仿佛都麻痹而痉挛了……

  我不知后来是神还是魔的力量,我们的脸会偎在一起了,觉得热灼灼地,我们的眸子对着眸子,仿佛电般地交流着;还有,我的唇吞着她的唇,像一个婴儿吮乳一般地……

  不要说蜗牛是怯懦无为的,他也会渐渐走到了水草的所在的……

  芸姊头上的一根翡翠簪子,不知什么时候被折断了。她怅然地持着碎屑,好像没有着落了似的。

  ——啊,翡翠成了碎屑了!还能使它完整么?我看:眼前的情景,我也恨不得把自己的身子研成粉末了!

  唉,这是运命的摆弄么?这成了我们千古间的一个污点了!

  黄昏到了,室内的光线,完全是灰黯的,我们在这幽灵般的氛围里,又重复沉默而拘涩起来,并且我们再也没有勇气互相看一眼了——啊,那永远不会磨灭的一个羞答答的模样!

  也许,我们当时的眼睛都矇眬了;我们初次饮了一杯人间的醇酒,我们都在爱的海里沉醉了。

  晚餐没有吃,她们就走了,我把她们送出大门,声音很低微地说:

  “再会了。”

  芸姊回过头来,脉脉地望了我一眼。

  “你回去罢,等到中秋,我还来呢。”

  小巷是静静的,我恨它太短了!芸姊和她母亲的背影,不久就在我的眼底消失了……

  那消失的不仅只是她们的背影,那半年来的梦般的陶醉的温爱,就从此和我离别了。当着小巷里已经空寂,而我还独自伫立在门外的时候,我那里会想到我青春的辰光,已从此便随着暮色黯淡了下去呢?

  那年的中秋,我终于盼到了;但是,浑圆的明月,只让他空空地悬在头顶,我那颗缺陷的心,竟没有钟爱我的人来抚扪了。

  一年后一年的长逝了,我和芸姊不觉已经别了八度的中秋。年年的中秋,头顶都是空空地悬着团圆的明月,然而我心的缺陷处没有人来弥缝,所有的余零的青地,也都先后地荒芜了。畴昔,我还由缺陷的罅隙,流出待人不至的流水,让它冰凉地挂在脸上;现在呢,我的一切都枯竭而衰老了!现在我已经走上这辛苦而荆棘的成年路上,我只有凭吊那悄悄地,漫漫地消失了的青春而已。有时,我强为欢笑地想:我怨恨么?不,不,我永远会记忆着,我爱过,我也被爱过;我曾有过青春的时候,我也曾有过一度青春灿烂的时候!

  过去的八年中,听说芸姊已经做了几个儿女的母亲。她的家族,听说已经沦散了,她的父母,都是可怜地死在客地……

  我的心,虽时刻地如焚地惦念着芸姊,但是没有机会重逢了。我恨不能寄在那春天的飞絮,秋天的落叶上面,让它把我带到芸姊的阶前窗下,让我飞绕着她的身边:即或道不出“平安”,也可以看一看她是否别来无恙。

  唉,这都是梦罢!我但愿在芸姊不知道我的地方,我永永地为她祝福罢!

一九三○,八月改作

Previous
Author:缪崇群
Type:散文
Total Words:1.07万
Read Count: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