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的面前來說明或解釋我自己,將是一樁最愚蠢的事。你知道你懂得我甚於我自己。從我十分年輕的時候你就認識了我,那時候你總記得我是多麼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我沒有一般野孩子的趣味,我也不喜歡讀書;我只願意被丟在我自己的角落裏,任着自己去幻想。消滅了一天一天的日子,卻分寸地增長了我的軀幹;於是我就成人了。
當着還是孩子的時候,我有過多少美麗的關於成人的“白日夢”呢?我不願意說,我也不會說。你好像在那時候就能看到一切,雖然你也是一個孩子。見面的時節,若是在微笑以外再和你說上一句半句話,那你一定就不會放過我,要來問我一聲:“到我們都長大成人的時候還是好朋友麼?”有的時候我是很快地點了一下頭,有的時候我卻又默默地走開了。那也許是爲了因爲聽到從你嘴裏說出來的“成人”兩個字,又引起了另外一個“白日夢”來。
真是到了成人的時候,一切的不幸就隨之來了。最初還許是因爲受着不幸的襲擊愕然地驚訝着,因爲這是那麼生疏的一件事,經過了一番迷惘的思索,於是纔想到我是成人了。我審視着我的周身,在深夜裏我探求我的心。我想找出些不同來,可是我失敗了;我好像尋不出什麼變遷來,除開外物的改易。我遲疑着,我彷徨着;可是一件能把任何年輕人折磨至死的事件把我投入痛苦之中,我立刻就像是失去了自己的年輕,頓然覺得是與中年相近了。
這時候你看到我是多麼喜歡把自己丟在幽暗的境界中,正如你們所說的一樣,在過去的情感的殘害中我找出一星星的歡快,純然地我是活在青色的過去之中。你不記得麼,當着一個狂雨的夜晚,我就獨自一個走在雨中,任雨水淋溼了我的衣衫,我只兀然地站在迷濛的燈光之中,看看在那下面是不是有一個模糊的身影?有的時候我是整夜用雙手攏了膝頭坐在階下,到第二天早晨撫着寒冷的露溼的兩肩。一夜間我真好像還嗅到清逸的髮香呢。你爲我嘆息,你也可憐我,費了多少口舌才把我說動了。我覺得在男女上我已經是多麼老邁,可是在事業上我正是十分年輕。
聽從了你的話,再加了我的自覺,我就先放開了我的眼睛。我看到遠遠的地方去,被我所看到的是一些更苦痛的人,他們不是輾轉在個人的情感之下,生活的鐵鏈絞碎了他們的夢,他們的一點合理的生活。可是我知道我的力量是多麼微小,像這樣大的工作是有待於我的將來。不只是我,也許該說是我們。我先要做的卻是把我的愛分給和我相近的人們,——那些需要我的愛的不幸的人們。
在得意者的面前我常是低下了頭,而在失意者的面前我伸出了我的手,雖然我的手有時候是那麼沒有力量。我看見一張愁苦的臉,於是我就想到我該怎麼樣幫他一點呢?有的時候我是貿然地說了,爽直地把自己的心吐露出來,也許所得到的回報是不安的懷疑。在人與人之間,總是有那麼一條鴻溝!因此真心是不能和真心相照映的。
我並不灰心,至少我知道我所走的這條路並沒有錯。我不願意在那些瑣碎的事件上來花費你的和我的時間。我要告訴你的是我曾經在看視一個垂死的人,聽從他的話,忍着他的申斥。其實我和這個人並不十分熟識,而且我還不大喜歡這個人。當着這個人和死亡相近了的時候,一切的友人都絕了跡,爲着自己將來的打算他的女人也離開了,於是就留下我一個人。我守着他,我沒有想到一點回報,因爲他是就要死去了的人。在蒼茫暮色中,我坐在那個爲病痛折磨得輾轉着的人的身邊。我是想到了當着我自己將死的時候,是不是也能有一個人來守在我的身旁?自然我知道你會來的,你總還記得住當我死的時候有一件什麼重要的事情你該做;假若你是先我而死了呢?我不知道了。我不再去想這些個人的事件,我以茫茫的心來伴守着這個人。
他死了,到死他還罵了我一次,——也許他不是罵我的;可是卻只有我一個人聽到。
有的人想用偉大的真情來感動我這麼一個無用的人。我不是說過麼,男女間的事,我是十分老邁了。因爲不忍使別人傷心,所以我是直爽地說了出來。我能告訴着我可以待之如極好的友人,盡我一份力量來幫幫忙;可是再多的話,我就不能如命了。這並不是爲了我的吝惜,實在是我已一無所有。我所得的反響卻是無情的斥責,好像是不相伴至死就該如路人一樣。即使我有那膽量,有那真心,我怎麼能和那麼只見一面兩面的人就想到這麼遠的事?有的說來更可笑了,還許連一面也未曾看到,就像瘋狂似地激出這麼一股不着邊際的情感!有的就起始在暗地裏來放着流言誹謗我,有的就從此不見蹤影了(這還是最好的舉動)。有的來責備我不該有那麼敏銳的神經。也許是的,我的神經有點不健全。我怕歡鬧。有的時候我蜷臥在牆角下的沙發裏,使夜色埋了我也不去明燈(一個友人看到我這樣的情形發出十分的驚訝),但是我處置那些事我卻認爲自己是健全的。我以坦然的態度,來儘自己一份的力量,共度這人生的路途,難道說是我的過錯麼?凡是那些小於我的,我把他們看成我自己的弟弟妹妹。我愛護他們,有的時候他們或會說我過分了,因爲幾乎像母親一樣的那樣瑣細,那些孩子們有的是沒有家,有的卻在受着家的迫害,有的又是在那滿了毒氣的家中不能做一刻的停留……他們沒有人照顧,沒有人來關心,我會大聲地和他們說:“來吧,都拿我的家當做你們的家吧!”我的家,你是知道的,不是空空的會使每個人都笑起來麼?但是,無論如何也總算是一個家了,我可以使他們都得着些許的溫暖。我覺得滿意了,因爲這些孩子們因爲有了我的照看就有了更高一點的興致。可是那些一向不負責的親人卻把我的舉動加以大的誤解;不只是誤解了,從這一面和那一面造出許多不可能的計策,強着我去做那些不可能的事。我明白這種人的心腸,只是爲了我的個性,我不願指了他的臉去斥罵。這是自私的,無用的,或是我可以說一聲卑鄙的動物!但是我卻起始苦惱着了。××,告訴我這是我的過錯麼?爲這件事我不能使我的心靜下去,我又厭惡人類了。也許這樣說你又以爲我是過分,我該說對於這種人我是極端地厭惡着了。我想逃開了他們,我能如願麼,當着我沒有能逃開這個世界之前?你來說給我,××,我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