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莫人知。
——韦庄:《女冠子词》
韦先生制这阕词的原因,是怀感他那被夺的爱姬,我今天引咏他这阕词的原因,也为怀感我的所爱而然。
我的所爱吗?读者千万不要误会,这个“所”字绝非有人格的代名词,老实说,这个“所”字只代替的是个地方,是巴黎,是号称为世界花都的巴黎。但我何以独在今日来怀感她?此又有可说的。
韦先生的爱姬是四月十七被夺去的,故其词如是云云。我之离去巴黎,何幸恰是吾川《西陲日报》诞生的第二天,所以因《西陲日报》的二周年纪念日,我不由的便也如韦先生一样,怅然的怀感起来。
哈!巴黎!真有如弗洛贝尔说的“比海洋还宽广,带着一种殷红的气象映在爱玛的眼睛里。”(见拙译《马丹波娃利》,中华书局出版)不过爱玛姑娘尚远不及我,不怕她是法国土生土长的女人,不怕我是远东的游客。因为她羡慕了一世的巴黎,到底不曾见过巴黎半面,除了用指头在地图上游行外,她何尝能如我这个可怜的游客公然在孟马特街上走过,公然在长田看过赛马,并公然在游戏场中度过诺厄尔佳节!(诺厄尔节即耶稣教之圣诞节。)
而且爱玛欣羡巴黎与我怀感巴黎的心情也不一样,爱玛之心情若何?读者看了弗洛贝尔的小说自能知道,现在我只把我自己的心情略谈一谈。
至今还崭新的记得:我同何鲁之由蒙达尔尼乘早车到巴黎的情形,火车才过了麦兰,沿途的房舍差不多没有间断过。可怜我这个丝毫未见过世面的远客,每逢火车到一个小站停顿时,总疑惑“怕已是巴黎了罢?”
是时,与我们同一个车厢,有一个少妇。到麦兰,忽又上来一位胡子先生,最初这先生与那少妇是对面坐着,其后,我忙着看窗外的景物去了,偶一回头,不知在什么时候,这胡子先生便已坐在那少妇身边,而且两个人还耳鬓厮磨的谈得很亲密,岂但谈,胡子先生的一双手早已架在那少妇的腰间;还有哩,那少妇,差不多说一句语必格格的要笑五分钟,有时打开手提包,取出一枚糖来自己吃一半,把一半直喂到胡子先生的嘴里。我那时的脑经还被咱们的礼教固蔽着,看见这种情形,很不以为然。其实所谓“不以为然”的真意,无非是嫉妒,艳羡,并从他们的举动上而竟思索到极秽浊,极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地方,于是乎我就拿出咱们道学先生的态度来,马起面孔,眼观鼻,鼻观心的,正襟危坐在车厢角上。然而我的眼睛总不大听招呼,它们偏偏要斜溜过去,去偷看他们“现在是不是抱得更紧?是不是在亲嘴了?”不,他们仍旁若无人的在那里调笑,并且自然得很,倒是我的黄脸皮反觉得“有点烧烘烘了。”
于是我就构思:“这两个人一定是情人,一定因为在故乡不便彰明较著的相爱才私下的往巴黎去,男的在麦兰上车,必然是预先约好的:用以避人耳目之故也。”这是我根据西洋小说而来的经验。至于“这种婆娘一定不是个好东西,所以才被那胡子这样的开玩笑,早知如此……”这是根据咱们中国传统的思想而然。
其实,都错了。点把钟后,火车驰入里昂车站时,那胡子竟与这少妇握一握手,告了别,扬长的先走了。
巴黎本是人海,车站的总门犹之是一道河口。我与何鲁之,左提藤匣,右挈皮包,随波逐流的冲到门外,“呵!巴黎!”下文呢?
这事说起来,真如演戏一样,天地间事,居然有这样凑巧的!原来我们来巴黎之前,固然已函约李幼椿到车站来接我们,可是你们要知道,战后的法国火车简直是现在的中国伟人,谁有耐性来将就它?
然而,我们正在徬徨之际,周太玄居然迎面而来,他尤其是使我们惊愕的,便是引我们坐地道车。
地道车使我们惊愕。我从翻译的小说上早知道巴黎有这种东西的!只因看见别人费了那么大的工程:在地下打了地洞,甩磁砖将顶壁砌得如彼讲究,而电车之阔气更千百倍于成都华达公司的汽车。然而别人所取于乘客的,不论远近,不管你携带若干东西,一律不分贵贱,每位铜元两枚!(绝不是当二百的大铜元,乃是当五生丁的小铜元,价值还在我们当十铜元之下。)
到巴黎第一天还有一件事,也是使我至今不能忘的:便是吃中国饭。
是时周太玄、李幼椿同住在巴黎郊外一个小镇中,叫做哥洲布,又因为勤工俭学生的会馆(即所谓华侨协社是也),正在此地,所以在民国七八九这几年勤工俭学生鼎盛之时,这里几乎有点唐人街的气象。于是一般豆腐公司中的直隶朋友们,便应运而兴的伙组了一个小小的中国饭店,名曰协和饭店,每人四个法郎一顿,有中国菜两小盘,安南白米饭一钵。那天老周做东,于例菜之外,又特花四个法郎加了一色爆炒腰花。
我与老何本在蒙达尼尔中学校被陈面包、洋芋、通心粉、半生的牛肉、沙生鱼等等把胃撑粗糙了的,一旦吃着中国菜饭,那进口的饭粒好像都生有飞翅似的,舌头牙齿都拦不住,一迳的便钻进喉咙而去。我们诚觉这样吃法太不雅观,然而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劳烦直隶朋友多在白磁饭钵招盛几次白饭罢了。后来因为面子问题,不能不把饭碗放下,其实,还只是一个半饱。
此外,还有一件事:是中国饭吃饱之后,又经老周引我们去游玩薄罗腻森林。森林是我们自小就喜欢的,但又从未满足过那欣赏的欲望,成都北门外昭觉寺的林盘也不算小,然而何尝能如小孩子的空想:“走半天都走不完,”并且极讨厌的就是“落叶满地,无路可走”!
蒙达尼尔便有一个大森林,据说周围有十几里,到蒙城的第二天,曾慕韩便引着我们前去,坦道四出,浓荫蔽天,业已令我们欣赏不置了,(老曾口里只管说:“自然之美!自然之美!”其实两只眼睛老瞅着脚尖,高兴时,便挥着手杖,畅谈天下大事,这是使我最难受的。后来我们游林时,总往往要设法把他躲开,然而失败的次数却也不少。)不过拿它来与薄罗腻森林相比,那简直是那拿登徒子的老婆去与宋玉东邻之子赛美,岂但不伦,也未免唐突美人呀!
要我具体的把薄罗腻森林之美写出来,我没有这种艺术,而且也去题太远,现在我只能笼统说一句:无论游玩我们中国的什么名胜,什么名园,诚然也有令我们极其惬意的地方,但是也有感觉不足之处,常常总觉得“这里再修理一下,那里再种点花树,便更好了”。可是在薄罗腻森林中就不然,总觉得处处都合人意,处处都熨帖入微,处处都有令人驻足欣赏的价值,除了这三句,我实在不能再赞一词。
或者有人要说:“够了,够了,仅仅巴黎郊外的一小部分的地方,你便这样赞叹得天上有,地下无,若再说到城内的繁华,怕你写一百万字还不能尽哩!总而言之,欧洲的物质文明,那不消说比中国发达,但是讲到仁义礼智信,所谓五常者,欧洲人总未必能如我们中国罢?”
此问甚属有理。我是笨人,说不出许多道理来答复,现在仅就我在巴黎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的几件事,姑且当做笑话谈谈,不知道与五常到底有无相干?
华林第一次从西伯利亚作哑巴旅行到巴黎时,一路之上,只说得出一个欧洲字,便是“巴黎”。在路上受俄国人三次热烈的帮助,德国人一次热烈的帮助,公然到了目的地。有一天到街上去邀游,不知不觉走到城外很远的处所,这不消说,要循原路回去,那是万不可能的。他便去问警察。但他仍只能说得出他所住居的街名及客店的招牌,警察向他指示了一长篇,他摇头表示不懂,又拿出地图给他看,他也用动作来表示不明白。是时看热闹的人业已不少,于是便有一个须发皓然的老头子挺身出来,不知向警察说了些什么。警察允许了。那老头因就挽着华先生走到一处,上了电车,走了一程,又改坐街市汽车。一路上通是老头子出的钱,并一路同华先生高谈阔论,而华先生一字也不懂。末后竟走到华先生所住的过条街,这个客店,那好事的老头始亲亲热热的与华先生告别而去。此一事也。
宗白华赴德国去时,路过巴黎,我们都各有功课,不能陪他,而他又不能说一个法国字,然而他却在巴黎整整的游玩了一个月,凡我们足迹所未到过的地方,他都去来。他说:“有什么困难!街道呢?我有地图。用钱呢?我有当五法郎的票子:我固然不知物价,也弄不清是生丁、法郎,但我有妙法,便是拿一张当五法郎票子出来,他们自会找补我。坐电车坐汽车,我只须把地图上我要去的地方指与他们一看,他们自会载我去,到了目的地,自会请我下来,车费呢?我只须把现钱抓一把摊在手上,他们自会如量的收取。在我只觉得他们过于廉洁,过于老实……”
李幼椿有一次在龚果尔广场赶电车,他自己太手忙脚乱了,一只脚抢上脚踏,电车开了,他便从脚踏上跌下来,但他仍死死的将铜柱握住。登时全车都呼号起来,电车立停,十双手把他掺上车去,从头给他检验到脚,殷殷勤勤问他伤了哪里?其实他仅把膝头处的裤子挂破了一块。
再说我自己。我害病当中受了法国人不少的同情,那不用说了,(因我在《同情》小册上业已写得很详细,此小册仍在中华书局出版。)此外最使我不能忘的,便是我出病院不久的时节,瘦得很像木乃伊,两条腿棉软至载不住上半截的身子。一天,我要去寻找周太玄,应该在卢森堡公园旁边,越过一片极热闹的广场。此处的汽车无匹其多,在健康的人当然很容易趋避,可是我却踟蹰起来。忽然,两个老太婆走来问我,是不是要过街去?我说是的。于是她们就去请了一个警察来扶住我的左臂,一个老太婆扶住我的右臂,硬从车子当中,把我缓缓的保卫过街。末了,只是向他们道一个谢字而已。
此外还有若干的事,一时断断写不完,比如在餐馆里吃了饮食,自己到柜上去报账结钱;又如曾慕韩同黄仲苏,由德国乘着头等车回法国,在路上被扒手将老曾的皮夹子扒去,连车票皆损失了,两个人仅仅剩了一百法郎,遇着验票的同他们开玩笑,而居然跑出一个法国工人,一个比利时的纨绔子弟,硬借了几百法郎给他们,连他们的姓名也不问。总而言之,重功利的欧洲人,随处都有不重功利的表现,而反求之于我们中国社会则何如?我在上海、汉口不知被车夫小贩欺了多少次,我在前面走路,后面的人赶上来踩了我一脚,反把我痛骂一场,说我不让他。这在欧洲我却没有见过,我们在那里随处都听见很恭敬的声口,在说:“得罪,先生!”我们初到法国,看见那般茁壮的老头子,婀娜的年轻姑娘,总不免要定定的看他们一番,老头子察觉了,便向你脱一脱帽,年轻姑娘察觉了,便报你以巧笑,这种事我在中国社会中老不曾遇过。无论什么人的小孩子,你去同他说话,他必极恭敬的站着,极有礼貌并且极爽利极明晰的回答你,而每一句话总要冠一个“先生”。黄乃渊、陈昭亮们几个小朋友在法国国立中学读书,同法国孩子争斗起来,受先生处罚的总是法国孩子。于此便令我想及南尔森的儿子在分设中学读书,老同学们不是曾将别人按在地上撕头发,谓之拧羊(洋)毛吗?我们在南校场将哈尔德打了,他两弟兄进学堂找吕雨荪述冤,不是曾被我将人家哄出去吗?尤令我念念不忘的,便是前年回川时,“万流”轮船经过万县,载客上轮的小划子拼命抢来,偶一不慎,便弄翻了一艘小划子,眼见一个妇人、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两个船夫登时淹死,而在甲板上打牌的朋友、吃饭的朋友,通没有一个动色相顾的,大概都有孟老夫子的修养吧?真非我们神明之胄的子孙不足以言此也?大成会的先生们以为如何?
我这一野马真跑得有点收不住缰了,再这样跑下去,我前面的题目就非换过不可,算了,如今且来就题目谈点正文收束吧!
我前年之离去巴黎,直可说是不得已。不得已者何?没有钱容我再安坐读书是也。于是借了盘费,把要走的手续通办好了。海船定于六月五日由马赛启行,我于六月二日由巴黎动身,先枉道过蒙北里野走一遭,然后赴马赛。于是五月三十一日傍晚,在李碧芸女士(李幼椿的大姐)寓所吃了炒滑肉之后,李幼椿便提说:“你在巴黎只有一天了,这一天不可辜负,当怎样玩一玩?经此一别,不知什么时候再来巴黎!”
于是我们商量了好久,总没有是处,后来因李大姐说:“六月一日是凡尔赛官(又译为万岁宫,即一九一九年欧洲和约签字处)喷水的时候,我们在法国几年,总没有机会去看过,这次不可不去。是了,上半天到凡尔赛去看喷水。其次呢?回巴黎吃意大利餐馆,赴歌剧院(又直译为‘峨伯纳戏院’)看演《浮士德》……”
凡尔赛宫这个地方,大凡读过法国史的未有不知道:因为它与路易十四及法国大革命的关系都非常密切。此地离巴黎约有五六十里,在巴黎的西南边,本来是个小镇市,因路易十四的离宫建在此地,于是就有名了。离宫的建筑那是很有名的,现在虽改成了博物馆(专陈设法国历史的战事画),而法国人也争气,就连以前的一案一几,细微至一管鹅翎笔都保存得好好的。凡路易十四、十五、十六,以及路易十四的宠姬,十六的皇后马利们的办公室、御书房、寝室、用具都一一照以前的原状留着,游客只须各出几个铜板,便可听看守人一处一处给你解说,比读一部死板板的历史书有趣得多。
凡尔赛宫最足以留连的并不只离宫,而是离宫背后的林园,这林园是路易十四时有名的林园大匠赖罗特所布置的,广大无匹,而每一个林子当中,又别有建筑。我这里不能详述,只就喷水池一项,略说一个数目罢。
凡尔赛宫林园中的喷水池全在前部:与离宫朝堂正对,走下两道大理石崇阶处,有一个比较稍小,池为圆形,约有五丈左右的直径,喷水之台共有三层,对直下去,走过一个约长半里的长方草地,极葱茏整齐之美,沿林之边,满置大理石花钟及大理石雕像,林外,又有一池绝大,池中置铁铸之日神像一具,八马踊跃,壮美入化;前者名为拉鲁克池,后者名为日神池。此外日神池之右偏林中又一圆池,名曰昂克那德池,在日神池左偏林中则为一石柱之林,两柱之间并有小喷水器一具,约有三十余具,此外,在拉鲁克池界下右偏林中共有四小池,每池之中以大理石琢一女像,象征春夏秋冬,即名为四季池;更下林中复有一池,名镜池。此数喷水池为最著名者,余外尚有多池,各异其状,更有为吾人所未及知者,实在说不清楚。
凡尔赛宫喷水池喷水之期,一年仅有几次,据我知道的:六月一日一次,七月十四日国庆节一次。据法国人说,因为喷水一次须花几千法郎的修理费,所以不能常喷。
现在且说六月一日之晨,九点钟时,我便从卢森堡公园后门侧,圣密舍尔大街中一段,跳上电车,三站,到了当霏尔广场停下,又步行一条街,方至李大姐寓所,是时李幼椿已在那里了,我们三个人便动手做起中国饭来。饱餐之后,李幼椿因中国学生会有事,只约定傍晚在歌剧院相会,于是我就同李大姐出来,乘地道车到孟巴纳士火车站,赶十点半钟的火车到凡尔赛宫。(由巴黎去凡尔赛镇也可在鲁渥博物馆前赶第一号电车,是时头等一个半法郎;二等才九十生丁,差十生丁方是一个法郎,但是要走一点半钟,时间不经济,所以我们改乘火车,头等来回才二个半法郎,而且五十分钟就可以走到。是时,一元中国洋钱换法郎十二枚,来回坐百余里的火车仅花一角多钱,且为时不过一点四十分钟,此物质文明之“大害”,不求方便的中国人,千万学不得的!)
火车一走过了哇尔,左右山谷及山陵上通通是森林,若干的人家全在森林中,而各家又都有一个小花园,房舍的建筑也各式各样,风景之美,不怕我就在这条路线上已走过十多次,却总有观之不足的感情。
那一天似乎是礼拜日,往游凡尔赛宫的男女真多,一直挤到了目的地,方才完事。
惜乎我们来早了一点,要正午十二点钟方开始喷水。离宫内,我们已经游厌了,尤其不合我们意思的就是地板太滑,差不多同溜冰场的冰面一样,只要脚胫上的劲一松,包你就会当场献彩,而且那些战画,画得诚然好,但我们对法国历史不熟,除了最熟悉的几幅外,其余如某某年某地之战,那便连眉目也弄不清楚,所以看着也没有趣味。
这点把钟的空隙,如何弥补呢?去游大小屠利亚泷吗?太远,步行来回,人已够疲倦了,去在大运河中划船吗?所有的划子都赁完了。踟蹰复踟蹰,恰好,左边林子里忽然乐声幽扬,“奇哉!今日助兴的音乐,何以在上午就开奏起来?”好,就听音乐去罢!
哈!今天林子里还特别,竟自有卖饮料的,可是坐位差不多都没有了,我们巡回了一周,才在几位乡绅太太丛中匀了两把绿铁椅子出来。口正渴了,一连喝了两杯啤酒,李大姐喝不来啤酒,喝了一杯鲜柠檬水,即此,连小费已去三个法郎,这却远不如我们的茶馆。
音乐队正在旁边空地上,有四十多人,原来不是军营中的乐队,却穿着普通衣服,悄悄一打听,才知是本市各工人自由组织的,导奏员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子,看他拿着两条短木竿指挥若定的好不有兴趣。
说到欧洲的音乐,成都的读者们,切莫要联想到学校里的风琴,更莫要联想到我们“干城”们在街上号咷的东西,尤不是一个大鼓,一个铜铙招摇过市,为人作广告那玩艺。现在研究西洋艺术的先生们已多,我是外行,说也说不清楚,你们最好去找那般内行,先请教西洋的乐器,以及它们的分类法,然后再请教西洋音乐的合奏原理,然后你们方能恍然悟到在森林当中,听四十多人合奏的西洋音乐,可多么爽快!
闲话不必多说,一言归总,等到我们看见众人纷纷出林而去,我们也跟着出来时,各喷水池的水早已冲天的喷了起来。
在各喷水池当中,自以日神池的水势最壮观。合计下来,喷出的水分下十几股,每股皆有品碗粗,皆喷到三丈多高。自然在堵勒利公园的喷水池中,也有喷到这样高的水,可是,仅仅一股,与日神池比起来,真有《儒林外史》夏老爹不欲观村里条把龙灯之概。
喷水的美观,我简直无法形容,只好请诸公闭眼想想,当诸公幼小时,每逢倾盆白雨,檐溜如帘,满阶之下,翻珠跳玉,不亦巨观也哉!倘诸公能忆此景,便可与言,“凡尔赛宫喷水,实百倍美于檐溜如帘时也!”
观水之后,复返巴黎,乘摩托之车,赴意国之馆,饱餐多马特面,畅饮“伤巴捏”酒(即香槟酒也)。这些琐碎事,权且略过不题,兹所欲言者,惟歌剧院之情形耳。
歌剧院称为法国国立戏院之一,其实并非完全国立,只每年得政府之补助费数十万法郎而已。此院为法国最高等之戏院,所演尽属歌剧,名角辈出,其经理一职,例属名人。在前五六年,有经理某,能通中国文学,曾将李白之长干行译为韵语,在此院排演,备受法人之欢迎。
歌剧院全为大理石所建,碧琉璃之飞甍,花岗石之游阑,气象之雄壮,雕镂之精美,直可谓并世无两。场内之辉煌,更不必说,所不便的,即是法国人之过于慎重其事,此在中国人之眼中,几何不使人笑绝,略述二事,以概其余:
入门之后,自卖票之人起,皆服大礼之服,戴峨峨之冠;女侍者即穿白围裙,戴白色花纱巾,恭谨将事,如对大宾,此可笑者一也。
观剧之人,头等座男必礼服,女必着袒胸之晚妆服;二等以下,虽不拘礼,但亦男限青色衣裤(女可随便),否则,不但受经理人之纠正,即在众目睽睽之下,亦将不终剧而去。
作者再拜而言曰:对不住!对不住!这篇东西,本欲给《西陲日报》凑个趣的,编辑先生却又限我要多写一些字,在我的私意未尝不想做活泼些。无知力与愿违,动手得既迟,而又因别的事牵掣,天气又热了起来,提笔便觉头痛,因此之故,我这篇短文,在前虽扯了一个大架子,而写到后来,不但衰而且竭,潦草到不堪,并且简直不能终篇了。莫奈何,只好就此夭折,这个过错,我甘愿以百身负之!
(原载1926年《西陲日报二周年纪念增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