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的臥病,盡給您無限的苦痛了;這樣想,您的永息也許不全然是不幸福的。可是我們從來都不曾那樣想,我們就忘記了您是病過的。我們只記着您那不斷爲大災小病侵擾而還能走出走進的軀體和那清癯的面容,吩咐着這些,關照着那些。您總是爲那些細碎的事情操勞,既丟不下又放不下,心裏還總是想着每一個孩子。我們只覺得您是生生地被“掠奪去了”——當中存在着遙遠的不可能的距離。可是我們叫您,沒有迴應,我們想再看一下您的臉聽一聲您的語音都不可能,就陡地憶起,母親真的是永遠離開我們了。
丕是清早到的,午前便同了我們去看您。自從您離開我們,我們都有一點愚昧,我們不忍使您就常眠到墳墓中去,我們使您有一間自己住的房子。當着我們把您的棺木放到那間房裏的時候,我們又想到“媽是不是會怕呢?”把您安置在那麼一個陌生的地方,我們都放不下心。我們想着一向您是怕黃昏怕黑夜的,而且那個地方離家又是那麼遠。爲了孩子們,生前您不是連一步也不肯離開麼?從前每天是由我們守了您,在病中是更甚。我總記得有一天您在半夜中要我睡到您的身邊,第二天您才告訴我夢中一個老婦人拉着您走,您說是哪裏也不要去,只要跟孩子睡在一處。可是,您卻仍然孤零零地躺在那裏,我們沒有一個能來陪您。
丕是更傷心哭得站不起身,因爲他沒有看您最後的一眼。我們也都哭,盡情地使淚流出來,再不像和璇姊伴着您病的時節,盡力忍着哀慟,雖然是淚流滿了臉,也不使您知道我們在啜泣。您沒有想到會永遠離開我們;每次看到您忍苦喝下藥,我們就更感覺到心的刺痛。可是當着您叫着我們,我們只有抹乾了眼睛才急匆匆地來到您的身邊,今天我們卻使淚儘量地流,大聲地哭號,但願我們的聲音能驚動了您,使您再睜開眼看一看您孤單的孩子們。
時時我們俯在棺木上諦聽,妄想着或許您能活轉來。我們都離不開您!我們要媽媽!我們把一些鮮花灑在您的四周,我們忘記了您是喜歡什麼樣的花了。因爲心中總有着您,就怕想起來您的喜惡。我們也嫉妒那些有生和無生的物件,它們分過您不少的感情。看着您常用的一面鏡子,就氣恨地想着它是太幸福了,因爲在那上面每天總一兩次地投映着您的影像。
璇的生活是安適的,澤和她的感情十分好。他們的生活也安排得妥妥當當。年歲頂小的天,個性原是謹慎周密,很知道看管自己。從肺病的侵害中逃出來了的倫身體也漸漸好起來!丕離開了家,一年多的時候,也使他成爲安詳沉着了。才踏進社會的功,對於做人這一面也有了顯著的進步,仍然還保留着他那份熱心。疇是勤勞的孩子,他一向住在遠處,總能不使人惦記。我呢,自知是不能比得起媽的,從此卻要儘自己的一點力來照顧弟弟們,這樣您就可以稍稍放下一點心。
我自己原是過得慣這冷清的日子,只是住在這個院落中,在這樣的心情下,我不知道是不是還能好好地生活下去。大而寂然的庭院,伴着我們幾個沒有媽媽的孩子們,看看這裏,看看那裏都是空。我們怕看一眼您那住室,連一縷微弱的燈光也沒有了。驚奇在心中一天不知道要跳起幾回,有時就踮起腳走近您的窗前,諦聽您是否已經熟睡了(當着您病的時節就每天是這樣做的)。從前我是聽不到音響就把心安下去,現在卻是因爲那無邊的沉靜突然就使我記起來總是離開了我們。我的眼淚急切地流出,又怕爲父親見了傷心,就一個人跑着跳着,東想西想,要使淚不再流下來。多半我只是失敗的,我只能去到不爲人所見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媽,您告訴我們一聲,您什麼時候再回來呢?多麼長的時日也無妨,我們都能等待的。我們好好地看守您的住室,還有您的什麼,到那時候我們都等着您的誇獎說:虧你們,這麼多年也沒改一點樣。不論是多少年後,我們都能像孩子一樣地在您面前承歡;雖然那時候我想有的已經成爲孩子的父親。
功有電報來了,追悔他的遠行。在您病重的時候,在信中他就說到心的不安寧,問詢着您的病狀。您離開了我們。我們也沒有急速通知他,爲了他一個人居住在迢迢萬里之外。到第四天才由父親給他一封信,我都不敢想象他是如何來展讀那封信的。這是多麼不可能的事——可是卻清楚地橫亙在我們的面前。
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媽,這都是運命。看到您最後的面像,那麼恬靜安適,想象着您的心沒有什麼太大的牽念。能平靜地死去自然也是幸福,但是對於您的孩子們,那卻是永世不能再補的憂傷。我們想着您,記着您,不會使您家受一點辱沒,在我們的心上您將是永生的了。
十二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