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总忙赔笑说:“自然要酬劳的,像你先生怎地替我们出力,真真难得。不过,不过,敝场向来不是大去处,一时也寻找不出什么好东西,只有杀一头猪,买三十斤酒,权且表表我们敬心罢了!”
兵官大为不悦,一般兵士也叫了起来:“放你娘的臭屁!谁没吃过酒肉来的?我们舍生忘死,给你们把强盗捉了,难道才换得一头猪,三十斤酒?哼哼,没那么便宜的事!”
兵官接着又说:“这么样罢!我也不难为你,本来我们是奉令清乡,并且明天便要开回城去,别的东西也不消送,就送我们也不便拿起走。我这里一共三十七人,你只每人送他们四十块洋钱,彼此也就不相亏了。”
团总只把舌头一伸,说:“三四一千二,四七二百八,一共一千四百八十元,啊哟,先生!不瞒你说,敝场说来有二百多家,但近来稍有几文钱的,大都搬进城里去了。目下就是团防经费筹起来,尚且千难万难,那里还出得起这么多钱!”
兵官微微笑说:“我又不要你提团防经费给我,你只各家摊派去便了。”
团总越发慌了手脚,说:“先生!如今场上,各人大都穷得几乎饿饭,那里还派得出半文钱来?还是求求你先生怜悯我们一些罢!”
兵官大怒说:“别说了!你们这般杀不死的啬鬼,简直不知好歹!你晓得么?我手下这般兄弟伙自从就抚以后,几个月还未领一文钱的正饷,大家心里早不自在,如其你们当真不愿出钱,也不要紧,但是,一下把兄弟伙惹起气来,料不定一把火把你这个鬼场烧个精光,一顿刀杀你一个爽快!到那时节可别怪我收拾不住!”
兵官说话时,果然那一般兵士都一齐鼓噪起来,纷纷提枪跑上街去,先把场头场尾守住,然后,砰砰訇訇,一阵枪声,早将通场上男女老少吓得哭喊震天。
团总那时已双膝点地,跪在兵官跟前,磕头哀告:“先生,先生!求你快把各位安住罢!我,我,即刻下去,照你吩咐,拼命赶办。只求你先生安住各位,快别动手好!”
兵官起初只扬着脸,不瞅不睬。后来,被团总求急了,没奈何才答应下来。团总慌忙出去赶办银钱。这一面兵官也才将众兵士陆续招回,但众兵士仍然三个五个,气忿忿地提着枪,在场街上叫骂不绝。
直至入夜好久,团总才带了多人把赶办的酬金送上,摆了一桌子洋钱,也有铜元,也还有十多串小铜钱,此外,还有一个木盘,盛了一盘子零星银锞以及首饰等件,兵官愕然问:“一共有多少数目?”
团总忙领着一众送礼的,跪伏尘埃,先磕了几个头,才说:“求你先生赏收就是了!”
兵官又笑了笑,便令两个兵士上来,清数洋钱五百二十七块,小角子六十八枚,铜元大小一共五十三千二百文,小钱十四串,银锞、首饰一百四十一件,估重一十五两。算来不过六百余元,余欠尚巨。
兵官顿把脸色一沉说:“这是怎样的!连一半都凑不上么?”
一众送礼的,慌得都一齐哭告:“实在没有了!实在是凑不上!倘若有钱藏着还隐瞒不献的,天诛地灭!”
哭告许久,兵官方强勉收下说:“罢了,罢了!论起这事,本不由我一人做得主的,但我究竟爱民如子,不忍你们再为难,我就权且做主,给你们收了。但是……第二次再来,可要替我补足的!”
当夜,场上居民因兵官存心“仁爱”,在如今世上实为不可多得之好人,酬金送后,先前团总曾许的猪一头,酒三十斤,大家会商之下,依旧又补送了去。于是更博得兵官满心是笑。次晨,也不再扰他们酒饭,整起队伍,押着强盗顺顺的便回城去了。
司令一听兵官捉了强盗回来,好生欢喜,连说:“这下我可对得住人民了!……这下我可对得住人民了!……”登时就敦请县知事过部会审,并且还传令通城人民,只管来部看审强盗。
是时,司令部内好不整齐,好不威风,从大门外起直到内面,临时公堂之下,密密层层的兵士两对面立着,全部内的快枪,尽其所有都亮了出来,也有枪头上上着刺刀的,也有未曾上着的。直等县知事一进大门,平地一声“立正”, “举枪”,百十余支快枪竖举起来,简直成了一条枪巷。门外看审的人民见了都心惊:司令果然实力不小,单是站队的快枪便有这么多。
一会,司令、知事同登公堂,并肩坐下,带上两名强盗,可怜骨瘦如柴,都不甚强壮。司令犹恐其有强暴行为,忙将一柄手枪捏在右手上,掉头把知事一看,似也示意叫他防备。其实两名强盗已经垂头丧气,晓得到了此地,那里还有生路,所以司令喝问都认了供了。
甲强盗供说:“……在前,我本是安分良民,家里也还薄有点产业,那里会当强盗!只因从去年七月以来,遍地都是强盗,一连抢我二十多次,家里什么都扫光了,并且连我两个孩子……”
强盗说到这里,喉咙已经哽了,神光离散的眼里也泪如雨下。
司令听得不耐,只把脑袋一摆说:“不必东瓜、葫芦连根带叶的胡扯!只供你到底抢了多少人家,牵了多少肥猪,现在有赃若干,纠伙若干便了。”
甲强盗又供说:“抢了多少人家却已记不清楚。说起赃来,真真可怜极了!老实说,我们当强盗的,只为的肚皮,没有快枪同炮火,不少大户庄家有防备,不敢去送死,只好寻些有气无力的穷人家,抢一次罢了,那里还有什么赃物……”
甲强盗供后,乙强盗所供也大抵相同。
司令便切齿说:“地方之不清静,全由这般东西闹出来的。不求无职业,简直以抢人吃饭,那还成个什么世界!杀……杀……杀……这般东西可恨极了,非痛杀几个,不足以惩其余!”
于是,司令与知事商量之下,便将两名强盗绑出枪毙,一面又广写罪状,通城张贴。果然一般人民从此都恭颂司令的盛德,花起无数金钱,登报的登报,送匾的送匾;更有一般格外见好心的绅士,今日请司令吃酒,明日请司令看戏,末了还想替司令修生祠,供长生禄位牌。谁知就这当儿,早已传来一个恶消息。
是什么恶消息呢?原来这位司令乖运而起,目前虽然号称有一团之众,实则快枪仅仅一百二十多支,并且素性骄横,对于上官不服点验,不听调遣,又往往截留税款,任意报销,因此触怒上官,便打算实行派人来编制,不服就勒令解散。暗暗已派了两营大兵,由一个团长统着向此县进发,只等军队一到,立刻举动。不料消息一播,司令慌了手脚,忙将全部兵官调集,开了一个秘密大会,商量对付方法。在众兵官心下,很为胆怯,有主自行解散,但求三个月恩饷的;有主暂时敷衍,以后再想方法扩充的。独司令一人因位置太高,利害太切,颇不以众兵官之主意为然。末后,便由司令想了四个字的退路说将出来,众兵官都大喜赞成,并且力主速行。
原来,那四个字是,第一字曰:“变”;第二字曰:“抢”;第三字曰:“逃”;第四字曰:“待”。好在司令麾下枪虽不多,兵却不少,而且人人齐心,又极服从命令,但听兵官一声“变”,大家都喜形于色,立刻就变而为强盗;再叫一声“抢”,更不必说,居然不用兵官统率,各自分了两队,一队往扑知事署,一队往扑征收局,两个所在倒也不费吹灰之力,只一排空枪立刻攻下。知事、局长本领自比人民不同,事起之时,已不知溜往那里去了,一任司令部下横扫竖拿之后,随着分头上街,挨家征取。
司令的部下向来举动文明,虽则变脸之后,毕竟也和别的军队不同,凡是军队中素具的烧、杀、淫、掠四字特性,司令的部下因受了兵官教导,仅实行了第三、第四两个字,并且时间也俱短促。从第一夜十点钟前后动手,到第二天早饭时节,便收队出城,行那前第三字的“逃”字的退路去了。临去时,司令尚出了一张大告示通街张贴,一半是辩白此次兵变,并非他的本心,纯由上官扼饷不发,勒令解散,兵士不服,所以才激成此次大变,一半又安慰人民,自行认错,口口声声,叫着父老昆弟诸姑姐妹,说此次苦了父老昆弟诸姑姐妹,但是事出无心,诸希原谅,以后倘能开拔归来,再向父老昆弟诸姑姐妹领受责言,此时却不得不暂时出亡,而与父老昆弟诸姑姐妹暌别,云云。
事隔一天,城内已经清静,知事、局长也才陆续回任,赶着一面出示安民,一面飞函详报。正忙之际,上官派的两营大军也撞金伐鼓的来了,一众人民都好似拨云雾而见青天,以为从此可以出水火而登衽席的了,听见号鼓响亮,都欣欣然奔上街来,瞻仰。
大军来后,眼见抢劫之余,人烟惨淡,市井萧条,无论官长、兵士也皆惨然替人民扼腕,不过,大军远来也未免过分辛苦,吃茶饮酒,购买东西,自不免要格外占点便宜,就是寻觅妇女消遣,原也在情理之中。所以阖城绅商各界,依然发出传单,准定备办酒席,次日在商会开欢迎大会,欢迎团长及各官长,一以联络感情,免再遭二次蹂躏;一以商量筹款,用来贩济一般受祸最深的难民。
次午,果然来者很多,一间绝大议事场,早黑压压塞满了。知事、局长忝列地主之谊,自应早到恭候,直待团长及各官长一齐来后,略略用了一点茶点,铃声啷嘟,所谓欢迎大会便开幕了。各发起人及各体面绅商,自然都各有一篇演说,如今不必详为记述,仅列其演说大概于后。
欢迎大会开后不多几日,团长忽广发名帖,招请全县绅商在团部开会,说有要紧事件和众人商量。但凡那日曾经赴过欢迎会,或在欢迎会上出过风头的,都备帖请到。一般绅商都不明白团长究竟有什么要紧事,如之何竟向我们商量起来。几个有体面、有声名和官场素有来往的绅士,便暗暗跑去问县知事、征收局长……也不知道团长葫芦里卖的甚药,大家拟议一番,想来必是团长那日多谢了众人,心上过不去,今儿特意请众人去还情的,不然必是商量和地方有关系的事……或者,就为开剿司令一件要事也未可知,总而言之,看来必非恶意。既然备帖相请,断乎没有别的危险猜疑,去却是去定了。
届日,一般奉到请帖的绅商,大家都一半怀疑,一半兴头的纷纷往团部而来。原来那团部本是驻扎在一个大庙之中,众客一到,军士们便一一引至中间一层大殿上,只见桌椅板凳倒摆了一地,但是,除此之外,其余陈设的物件一点没有,若与那日欢迎会相比,简直一在九天一在九渊。众客心里虽不快乐,但又不得不原谅团长,因为他究竟是在此客居,措置一切自都不甚方便。
又一会,客已来齐,济济一堂,所有桌椅板凳都占完了。但是,举眼一看,除客之外,并不见有一个主人,不特团长先生并未露面周旋,便是一般营连排长们也不见一个出来。众客虽然怀疑,却也莫名其妙,只好私下议论:“这光景,如何这样冷淡?既然拿帖子将我们请来,难道就单叫我们在此枯坐一会便完了事吗?”其间,有四五个人便站起身来打算走了,不料就这一瞬之间,忽听一声极嘹亮的军号凭空吹了两下,登时就见几排军士从旁殿门上整队而出,一色快枪,枪头满上了刺刀,一到殿下,自然而然就分两路向殿旁抄去。
起初,众客只图观光,都还不甚经意,继后偶有一人悄声说:“照这样看来,我们不是已叫这几排军士围着了吗?”众人方恍然大悟,忙四下里一瞧,可不真个被围得水泄不通!任凭打从何方看出去,几无一处不见有刺刀影子。然后,众客才忙了手脚,连闹:“不好,不好,只怕今天这会凶多吉少!要能出了大门才算得没有事哩!”
其时,又听殿门外几声吆喝,便进来了一群戎服佩刀的军官,打头一个营长,因那日曾在欢迎会上受过众客的欢迎,所以一进殿门认识他的倒有一半,不过,前次在欢迎会上当嘉宾时,言谈举止十分和蔼,而此次却板起一副面孔,一手握着刀柄,简直就和生铁铸的一般,一进门来,冲着众客只微微点了点头。便说道:“各位今天惠然肯来,于敝团长面上,实生光彩!敝团长本应出来相迎的,无如偶然发了一点小病,不能冒风……”
营长还未说完,众客中,那几个常和官场来往之人知道礼节,便急忙插嘴争问:“怎么说贵团长先生竟然欠安起来?天相吉人,想来当不甚重罢?”
营长只把眼睛一眨,哼也不哼,依旧接着前言道:“所以才命我们代表款待各位!”
众客听说“款待”二字,都不约而同齐说:“不消,不消!团长先生的盛情,我们心领就是。既是他先生欠安,我们也不便再扰,就此告辞,改日再来问候起居便了。”
营长把手一摆道:“且慢!这是一层……此外,还有一事要和各位商量商量,团长也派我们做了代表……”
众客一听有事商量,大家眼光不禁你向我射,我向你射,一霎时,那数十道无线电光,纷纷以极其惊讶的神色互相张望着,其间,有几个顶胆小的早已变了颜色。
营长咳嗽一声,便道:“这事本不甚要紧的,只因敝团这两营之众,自从今年二月以来,就不曾关饷的了,这次,从北路开到省城,原为领欠饷而来,谁知到省没有几天,就碰着你们贵处出了这个劫城大事,上官因省里驻军无几,便派敝部前来,我们也知道你们贵处正在水深火热之中,来不及等待欠饷补下便星夜赶来,今已数日,不料所领的公费恰恰用完,弟兄们慢说没有一分饷银用,恐怕再过两日连伙食也开不起了。团长因此焦急异常,打算在征收局里拨用几文,无如自从被劫之后,局里并无一文收入,所以,团长才命我们和各位商量商量,到底设个什么方法才好……”
其时,众客早都颜色大变。起初,两只眼睛尚还活动,等到听营长说完,简直连眼睛都定了,只各张着一张大嘴,呆呆的看着营长,几乎和睡着了的一般。
营长举眼看了一遍,又连问两声:“各位可有什么好方法,只管请说出来罢!”
好半会,仍然鸦雀无声。营长不耐烦,故意把刀鞘子在地上一顿,众客猛的一惊,才如梦初醒,听营长又在那里朗朗说道:“……据我想来,省上的饷一时未见领得下来,而我们这里几百弟兄,断无饿着肚皮等饷的道理,目今只有一条计策,”说时又把右手食指竖起扬了一扬道:“只有一条计策……这计策,便只有请你们各位暂时借助几万块钱,权把目前军心安住,一俟省上饷来,立刻奉还!……”
众客听犹未毕,早“啊哟”一声,争着辩说:“你先生这主意略有不妥之处!为什么呢?你先生但想我们都是甫经兵燹之后,损失罄尽了的,谁人家里还存得有百把块钱现洋!既然征收局尚没有一文收入,我们更从何处寻钱呢?”
你一言,我一语,倒也说得道理十足,无如那营长只是充耳不闻,一口咬定至少须借五万现洋。
两方面说了一点多钟,最初,两方面都还势均力敌。其后,客一面软一分,主人一面便硬九分;客退两步,主人进八步。到末了,客软无可软,退无可退,主人倒愈硬愈进。当此时节,设若客一面也是手握兵权的兵官,那倒不必多心,两方面早就打将起来。幸亏客却是绅士商人,笼统都为中华民国无拳无勇的主人翁,所以逼到极处,也只有以“担任”二字了之。
营长便叫人取出笔墨纸砚,请众客坐下,把五万元总数写上,叫众客各自摊派。说到众客素来对地方公事原都是很热心的,但凡地方要举办一种新事体,不是你争,便是我抢,独在此刻,偏偏都仁义起来,你让我先写,我又让你先写,一会儿,论资格;一会儿,又论年龄;闹到后来,还是由营长派定某甲某乙依次写下,及至第一次写完,总数不足一万,一连四次,方才强勉足额,但是已经挨到黄昏了。
那天,众客虽休于四周围的刺刀影子,强强勉勉依从营长的吩咐,各人尽其力量算凑了五万之数,但大劫之后,各家都和大水冲刷过的一般,那里有许多现钱放在家里!就是前日开欢迎大会所花的三百多串,以及当场慷慨认输的捐款等,犹仅仅付过四分之一,其余三分尚在你观我望拿不出手,此刻骤然要拿出这么多钱——多的至于六千元,顶少犹在八九百元之间——却从那里筹办!所以,散会之后,各人出来,一例的愁眉泪眼,叹声不绝,路途之间,又不敢出一句两句怨言,恐怕恶客听见不惟无益,反转罪上加罪,只好低着头一步一步挪回家去,对着祖宗灵牌痛哭一场——第一,恨祖宗为什么要生子孙!又为什么要给子孙遗留这些产业!第二,恨自家为什么要当百姓!又为什么还当有钱的百姓!——弄得如今倾家破产,出钱受气不算,而自家除却当百姓及当绅士而外,良心并不黑,脸皮并不厚,且无别的本领可以保身养家,万一几次风波把几个祖宗遗产荡完了,后半截日子可怎么过呢!……想到痛处,只有仰天呼道:“天那!……我们究竟犯了何罪,才罚到今生过起这样痛心日子来哟?”
以上所叙,虽则仅是一个绅士的苦楚,但其余诸人的情状也大同小异,并不敢怨恨团长,只有自磋生不逢辰,不该安分守己,当什么中华民国的主人翁!
事隔三日,众人认借的款子,有已缴了十分之一的,有全然没有缴过一文的,团长便派出兵来,分赴各家催促。诸公须要晓得,这般催款军人都是当今应运而生的豪杰们,平日吃粮当兵,会的是抓拿骗吃,白嫖大赌,打起仗来,又极肯卖气力。枪虽打得没有准头,然而子弹却不吝惜,并且又舍得喉咙,一个人可以喊出三个人的声音,末了无论胜败如何,而烧、淫、抢、掠四个字,却件件认真。这都是豪杰们垂芳百世的真本事,也便是十三步升到提台的老方法,不必细表。如今这般豪杰既奉令催款,原本是军国大事,岂不格外认真!所以,得令之后,一到这般应该出钱的人家,不管主人在与不在,便登堂入室,高巍巍坐着,只吼一声“拿钱来!……”早似晴空霹雳,骇得全家男女老少矢流屁滚。倘这家人中有几个识得时务的,只将甜言软语先哀求一番,再好烟好茶、大酒大肉极力奉承之后,或更孝敬一点小意思,豪杰们也可略回个笑,赏个面子,顺顺的回去销差。若其不然,或言语举动失了礼数,那却别怪……
因此,同是一样该出钱的,同是一样奉令催缴的事体,其间颇颇有些不平。然而,闹到结果,五万元确是不少一个。团长等固然很快活了,只苦了一般出钱之人,房子也卖了,田地也当了。起初因为有钱的原故,所以才由百姓升一等当了绅士,如今钱弄光了,只好官还原职,仍当一个一品大百姓罢了。
团长在城内弄钱不说了,还有一个和他遥遥相对,单在四乡弄钱的,你猜是谁?不必明说,自然就是那位四字政策的司令了。原来司令实行了第三个“逃”字之后,便集合队伍,驻扎在一个四通八达的场镇上,依旧旗帜鲜明,威风凛凛,一面实行他第四个“待”字,观望大兵如何举动。倘若真要与他为难,也只得避之大吉。苟不然者,自己仍可待时而驾,从强盗变作官兵,一面又广招队伍,四处弄钱。其弄钱之法,也和城内团长举动不相上下,不过名称上略有不同。团长弄钱叫作借饷,司令弄钱便叫拉肥猪。其实拉肥猪的苦处,人人可以说得出口,并又可以做张禀帖,到上官处去控告他。而上官也必批个“实属可恨!”虽则于被害之家毫无益处,但究比城内一般出钱绅士值得多了。
直至半月之后,司令名声越闹越大,银钱弄的越广,队伍拉的越多。至于枪支子弹,确也比前加了一倍有余。听说团长大兵并不出城,而团长又新近纳了一个小星,温柔乡中,滋味正浓,于是司令更肆无忌惮,有几夜居然在城门之下,就拉起肥猪来了。城内一般人民都实在看不过了,才托人来向知事说。知事也实在听不过了,才跑去禀见团长,会面之下,知事便道:“现在民不聊生,城垣之外,几乎成了强盗世界,地丁、粮税简直无着,恐怕再过一月,就征收局也要关门。那时,团长这里兵饷,又向那处筹拨?城内呢,也罗掘俱穷的了,所以,这事总得恳求团长派一营大军,先把四乡清一下,将那些小强盗除尽后,再派大军把那司令驱逐出境!……此举,不仅人民受福,就团长兵饷也才有个来源!不然,竭泽而渔,终有弄尽的一天,那时……”知事长节文章才做了一小段,团长早把眉头一皱道:“别说了,这些情形,我满清楚的。不过,我这里仅仅两营兵力,实在单薄,保城有余,清乡不足。至于驱逐司令,更不容易,你要晓得,眼前司令不再是从前的司令了,枪支已足在七百支以上,要驱逐他,实非四营大兵不可!……但是,我已打了个万全主意,倒不必用兵的了。”
知事忙问:“是什么方法?团长可否示知一二?”
团长正色说道:“也并非别的奇法,只有‘抚’之一字。我想,倒还有益无害,一则把司令招抚之后,其余诸匪。譬如蛇无头而不行,不必用兵,自然而然便可消灭;二则也免糜烂地方,只因一下用起兵来,未必便将司令的部下剿灭得尽,那时,譬如一个大疮戳破之后,脓血四溃,不维疮口难合,反把四围好皮肤都弄糟了。况且我兵力有限,还未必有这般把握,万一打败下来时,收拾不住,更是不堪设想;三则本省、本国现在正当大乱,将来难免没有用兵的时节,此刻正宜养精蓄锐,不犯着把些有用兵力,消耗在这些地方,并且司令招抚过来,还可将他枪支壮丁好好练成一股劲旅,将来也未必没有用处。因为有这三层,所以我就晓得‘抚’之一字,实在有益无害。现在只有一件事体稍觉困难……”
团长说到这里,便撑着两眼把知事看着。知事莫名其妙,也呆呆的看着团长。
末了,团长又才说:“这困难的事,就是要花一笔大钱,犹之偷鸡贼,断乎离不了一把米的。现在若要招抚司令,并非空口白舌说得下的。所以在前几天,我已遣人去说了几次,什么条件皆磋商妥当,惟有招抚费一层,却很棘手。昨前两日,我就打算招呼你来商量了,恰好今天你既过来,我就把这筹款一事,交把你去办罢!……”
知事一听,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好差事,慌忙站起来,鞠身弓回说:“知事才力薄弱,实在不胜此任。恐防有误军机,求团长还是另委能员!”
团长登时作色说道:“你别推诿!这本是你地方上的公事,若司令就抚以后,你地方也可清静一时,何况钱也不多,你又素有能名,限你三天筹齐!倘若疲顽误事,你把印信交过来,只管请罢!”
知事当下只吓得心内冰冷,外面火热,不由暗暗叫着苦道:“这可完了我了!好容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报效了军装四千套,才弄了这个事情,只说到这里来捞摸几文利钱还家,谁知不到一月,就吃司令一个大亏,衣物等件损失了一个罄尽,此刻又得了这么一桩不讨好的差事,不知他招抚费究是若干?若不上万数时还好,如其不然……”想到这里只顾打了两个寒噤,便忙请问团长:到底招抚费须筹多少?团长回说:“仅仅一万五千!”接着还连说几声:“不多不多!”
知事明知这块朝片定然拿不稳了,却又不甘独自上路,心想:“不如拉个同伴,一路之上也免得寂寞寡欢……”于是慨然答应之后,又把征收局长推举出来,力说此人也素著能名,并且于筹款一事,比知事更有经验,“拟请团长委令同办,或可依限筹齐。不然,知事宁可缴印回省,三日限期实在赶办不及的。”
团长果然又给征收局长也下了一个命令,叫他会同知事办理。其实,这事也并无十分难办之处,不过把满城绅商一齐招来,把团长命令恭诵一遍之后,再加上许多恐吓言语,勒令某某出三百,某某出五百,也就完了事了。所难者,县城只有这么大,人家只有这么多,富力也只有这么厚,平常几个现金,司令变时,已经扫去大半,到团长筹军饷又扫去小半中之一大半,余下的现金确确有限得很,虽然勒派下来,只是众人宁死也拿之不出。所以知事和局长时时催促,什么方法都用尽了,只差放下地来打着屁股逼追,然而,众人仍旧拿不出。
转瞬三日,好容易才筹了一千七百余元的现金,知事晓得骨渣子也是榨不出油的了,自家这块朝片,惟有放下之一法,便和局长商量之下,把些应该出钱的绅商,仍满传到衙门里,请在一间大花厅上坐着,外面拿几个破铜烂铁的警卫队看守着,自家便捧了那些已筹出的一千七百余元,同局长一同来见团长。相见之下,知事让局长把筹款困难情形详详细细说了一遍之后,自家便奉上那一千七百余元,不待团长开口,自家便先说道:“知事筹款不力,贻误军机,实在罪无可逭!求团长立刻撤任,另委贤员!”
团长听后,从鼻孔里只哼了一哼,又抬眼把局长一瞧,道:“你呢?”
局长很懂风色,也忙回说:“局长奉行不力,其罪惟均!也求团长一律撤换!”
团长把头点了点,便对他二人道:“既然你们都甘心请求撤任,我也不客气了。你们各自回去,赶着办理交代。跟手我办起公事,就打发人来接印罢!”
于是,他二人的饭碗就此轻轻的便打翻了。出了团部大门,局长才稍稍露出一点不平之色道:“我们辞事,不过是略谦一句的,想不到他就老实认起真来。这手段未免也太辣了一些……”知事倒心恬意淡的笑着,劝道:“罢那!这样下台,据我看,还算我二人的好结果。其实,你已到任五个多月,你那事情又与我的不同,料想本利都早已捞到手了?不说别的,就前次司令之变,我听说,你运省的三千金,也已润在总帐内一笔报销的了。这也算对得住你,何况此后的事已同鸡肋,嚼之无味,不如丢了倒落得一身清闲。比较起来,还只有我一个人才可怜呢!……”
局长听到这里,晓得知事这次买卖做蚀了本的,生恐粘着自己,未免有些不便,忙把别话岔开,再也不提起这事了。
知事和局长别后,刚回公署,坐席未暖,那奉令来接印的新知事早已追踵而来。旧知事在大堂上碰见,便忙迎住,将团长命令接来一看,可怜墨还未干,又再举眼把新知事一端详,实在不明白他是那一道轮回上挤出来的,只好极力张罗着,一面催促各课赶办交代,一面便将他引到大花厅上,将一般应该出钱的绅士们点与看了,跟手就请他先生接印大吉。
说起新知事,原是才收了算命生理,钻到军界当了一名书记。出山未久,那一世梦过做官!自然更不晓得新官上任还有种种步骤,只当也如子丑寅卯排四柱般那么容易。所以,才奉令即行,随身只带了两名护兵,别的什么案牍、收发各种人物,并未招请一个,且也并未想到,知事衙门里还要须用这种物件。因之,他老先生云里雾里,和旧知事俩偷偷摸摸,在一间空空洞洞的签押房里,人不知鬼不觉,便一个交印,一个接印。天大一桩交易,就此轻轻的便做了。旧知事印一交过,满面春风,只向新知事说声失陪,转身一溜,把个新知事孤单单撩在那里。从此以后别说是人,鬼也没一个来瞅睬他。窗子外面,虽则时有人来人往,但都是尔为尔,我为我。新知事不知他们干什么事的,便先生阁下的招呼,而他们看见新知事,也只当旧知事请来的算命先生,也无一个请教他贵姓、尊章。可怜只抛得他先生举目无亲,好似掉在大海里面四顾茫茫,一点捞摸没有,呆呆的守着那块冷铜劳什子,简直不晓得这官究竟从东南西北那一方上做起……
待到黄昏时节,直累得新知事饥渴难当,肚皮里一阵怒吼,好像通知他这官味实在是不好尝的一般。亏他人还聪明,居然打从山穷水尽……想出了柳暗花明……原来他才想道:“这样儿那里是做官,简直叫受罪!还是回去向团长请教一个方法,若果长像这样,我可闲不来,只好请他另找高明,我还是写我的报告、命令等好干的家伙去罢!”登时便抱起那冷铜劳什子,带起护兵,仍旧一溜焉溜回团部。亏他来无踪去无迹,官虽做得不称,却倒扮了一折《时迁偷鸡》。
新知事最初举动虽则那般可笑,但是俗话说得好:“木头人不会走路,暗地里却有提线子的。”所以,他先生在团部里只宿了一宵,便已学会了多少聪明。好在中国之于官学,又异常性近,一点便明,不比别的科学还须下点苦功夫。再而军事时代的官学,更属容易图之。他先生第二天再回衙门,举止言谈,居然大不相同。旧知事心知他受过真言来的,便也刮目相待,不惟不敢和他顽皮,并且还把衙门里一般离不了的物件,如案牍、收发之类也都转荐了给他。
如今长言短说罢。三日之后,一切交代妥当。旧知事收拾行李,起程还省。新知事才发展新猷,第一事便约同征收局的新局长,商议继续筹款之法。知事最先开口说:“蒙团长天高地厚的恩典,把你我弟兄提拔起来,做了民之父母,则团长他老人家实无异于你我弟兄的本身父母了……”
局长慌忙作色而起道:“本身父母?……你哥子未免比喻不伦,须知你我本身父母,单单生了我们下世,随着他吃了多少辛苦,何曾拿一天快活日子给我们乐过!如今,团长他老人家,竟把我们提拔出来,置于万民之上,这种恩典岂是本身父母所能比的!至少也须从高祖头上比起,但是拿你我弟兄的高祖去比他老人家,犹不免亵渎了他了!”
知事也连点头说:“是呀,是呀,可见他老人家既要银钱使用,你我都应怎样的尽心才是。所以,请你哥子过来商量商量……如今他们那般出钱的人,虽然口口声声惜钱不惜命,我们总须打个什么主意,偏叫他们顾命不顾钱!”
当下,他两个新官各出心裁,商量了好半晌,然后才议决了一种硬做的方法。据两位新官说来,这般出钱的人多是服硬不服软的东西,要向他们取钱,断乎不可拿礼节去劝,不惟得不到一个大钱,而且,还要受他们多少冷气,势必拿出一点武辣手段,劈头就给他一个大厉害,然后再略施一点颜色与他,要取一千,不怕他们只出八百!那时不特头一次款子筹得爽利,叫团长他老人家看见了喜欢,就是以后再要筹措,也自然容易多了。
商议既定,局长又说:“事不宜缓,缓则生变。不如趁这火头上,立刻就动手罢!”于是,知事便吩咐护兵,赶紧去传集差人、书办等人站堂。局长又吩咐叫他们准备刑具,恐今天难免不要用它。护兵嗷应着跑了出去。一霎时,人声阵阵,二堂之上,斗然就变得和森罗殿一般。知事、局长两位新官一同出去升了公座,俨然也就是两位铁面无私,笑比河清的阎罗、包老……只听堂上高呼一声:“一齐带上来罢!”接着二三十个破喉咙,忽地一吆喝,那一般押在大花厅上奉令出钱的绅商们,都被差人带着垂头丧气进来,黑压压站了一地,无论老的少的,人人脸上都蒙着一层形容不出的惨象。一上堂来,未待两位阎罗开口,七嘴八舌早就告起苦楚。
知事还好,局长因在军队中比较多历练了一两月,气性便自不同,一听众绅商述苦好不生气,只把一块惊堂木,当作说评书的戒方,在公案上噼噼叭叭,敲得震天价响。好久才拼着喉咙叫道:“不行不行!……钱是出定了的!无论你们再说得怎样可怜,总之,招抚事大,团长命令不可不遵!我们今天并不是来听你们告苦的,只是追缴你们的捐款,休想再和我们支吾!你们须明白,我们都是精明强干的官长,所以团长才差委来管束你们,并不像前任那两个没力量的瘟官,管你们什么民穷啊,财尽啊,这些屁话,少和我们胡说!一句话说完,今天的事,只是团长吩咐的一万五千元,除却已缴一千多元外,余下的必得如数缴清,半个不少!……半个不少!……”
众绅商虽则听他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因为实在没钱,只好仍旧哀告,请求减免。局长冷笑一声,便向知事说:“这般贱骨头!势非给他一个厉害,不知你我弟兄的手段了!”知事忙说:“好极了!好极了!”当下便在人群之中择了一个年轻体壮的,也不问他贵姓尊名,身任何事,只把手一挥,叫差人给我捆起,架到软板凳上去。
那少年一听,慌忙叫道:“我们堂堂绅士,身犯何罪?却把这毒刑我受!”差人也趑趄不前说:“这汪老爷,是有声名的!他哥大老爷,尚在省上做大官,我们不敢侮慢他!”局长更是生气道:“什么有声名的老爷!我不管这些!任他宣统皇帝、冯大总统,违背了团长命令,我还是要捆上软板凳去的!”说后,见差人们仍然不敢进前,自家便跳下公座,督着护兵动手。
那少年汪老爷,只是乱跳乱叫,一面又抬出多少护身符来:什么某旅长是他妹夫……某师长又是他交好……某处参谋长又是他表叔……他哥子现任某事……他兄弟又现充某处司令……然而都不中用,早吃四五个护兵和局长几只手按着,剥得精赤条条,四马攒蹄的捆了。局长又喘着跳上公座,这才叫差人架上去。这下汪老爷吃了大亏了,只痛得杀猪似的嘶声乱叫。局长气忿忿的只是不瞅睬。而那一群同病的绅商,也只有泪眼相怜,一个也不敢出头替他说半句求饶的话。
末了,那汪老爷痛得头上汗珠直下,脸上青白不定,口里除了呻吟,再也不多呼号了。还是知事心软,才向局长说:“算了,且放他下来说罢!”局长哼了一声,又半晌才瞪起两眼,把那一群同病的绅商瞧了瞧,道:“你们的捐款到底还缴不缴?”众人慌忙答应:“一定缴,一定缴!只是须求大老爷宽限个日期,此时各人家里实在没有现钱,只好专人到乡下去备办。”局长说:“也好,就限你们两天!若是过期不缴,我一个个都要请他上一回软板凳的!”
众人莫奈何,只有答应之一法。然后局长才命把少年汪老爷放了下来。是时汪老爷已痛得发昏。差人们把他放在地上,将他手弯脚弯,轻轻搓合了骨节。这也是汪老爷才有这样,若是别人,管你痛不痛,只把脚踏着使力一踩就了事。毕竟汪老爷是本地大绅,这殷勤终不是白效的。所以,虽玩了一回软把戏,究竟还不甚吃大亏。
局长这才问他:“所认的三千元,依不依限缴清?”汪老爷毕竟不比那些熬刑蠢贼,知道这软板凳实难再堪领教,慌忙应说:“愿缴愿缴!依限依限!”然后,局长才吩咐一齐押到班房去,不准取保。于是一般绅商老爷受了刑辱,出了金钱,只落得买了几天班房消受。
至于一班绅商怎样的倾家破产,著书的虽很清楚,只因他们都依限缴出,并未拖延一时半刻,所以著书的也不便再做题外文章。如今只叙招抚费齐楚之后,团长便提了六千放在自家腰包里,余下的七千,才由中人过付给司令,叫他履行条约,半个月后,定要停止拉、牵、抢、劫。二十天后,将队伍集合开驻城内,以便点验编制。司令把钱接到,都一一允诺了。然而转眼半月,四乡抢、劫、拉、牵依然如故,比起从前并未稍减。团长似乎也觉太不过意,便行文责问:“司令何以不照条约行事?”
司令回答得最好,他说:“我的队伍,早已洗手。自从受过招抚,并无一步乱行。如今团长忽加责言,敬聆之下,不胜诧异之至!及至仔细调察,才晓得现在一切拉、牵、抢、劫,概是四乡土匪所为,目无法纪,实堪痛恨。现已仰承团长视民如子之仁心,派队分头剿办。惟子弹所储有限,不敷应用,万望从速接济,以便清乡之后,即行拔队进城,听候编制。”
这一来,团长自然不便接济子弹。而司令也并不提起进城编制的那番话。两方相峙起,倒不打紧,只城里城外比兵额多出二十几倍的良民百姓、绅士、商人等都苦死了!以后,团长、司令两方,究竟如何了结,人民究竟怎样过日子,那都是下篇里面的事,如今暂且按下,正是:
你尽着狐狸纵横虎咆哮,这威风,何须要俺作些稗官词寄牢骚。这胸次包罗不少,用不完笔抄墨描。能直谏,会旁嘲,只愁那匝地烟尘何日扫!
(原载1918年5月27日至6月22日《国民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