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

一、在第二道戰壕裏


  苦戰兩日夜,好容易保全了性命,由第一防線退換到第二道戰壕裏時,身體已經不是我們自己的了。耳朵聽不見,眼睛看不見,天地好像在打旋轉。渾身上下,活像橡皮做的,麻木,痠軟,毫無力氣。口裏枯渴得冒出青煙。什麼都不想了:無論是鮮魚,大肉,甘醇的美酒,燕山花似的女人……

  “天哪!睡他媽的一禮拜!”

  然而,躺下來,又睡不着。腦子裏時刻浮上來一些血肉模糊的幻影,刺骨的疼痛,趕都趕不開。有的弟兄們,偶一睜開眼睛,尋不見他那日常最親切的同伴了,便又孩子似的哭將起來。

  “李子和呀!你死的苦啦……”

  “劉國傑呀!你媽媽前幾天還寫了信來叫你回去啦!”

  聲音都是那麼悲慘的,然而又不能制止。像有一根無形的帶子,牢牢地,悽切地繫住着大家的心!

  第二道戰壕和前線相差不過一里多路,敵人的流彈時刻還可以飛到我們的面前。在炊事兵送上午飯的時候,官長們再三囑咐我們:無事不要自由走動,好好地養養神,等候着第二次上前的命令。

  “鬼話啊,媽的!”低聲的,這是照例的反駁。有的甚至於還故意裝做不屑聽的神氣,哼着鼻子,意思是:“在火線上啦!媽的,我比你大!”

  之後,仍舊各自躺將下來,在那骯髒的稻草和泥土上,睡的睡,哭的哭;或是舉着那帶血的眼睛,失神地盯住着慘白的雲天,想念着家鄉,故舊……

  “喂!來呀,李金標!”張班長睡不着,無聊地爬起來了,叫着,“猜拳嗎?”

  “沒有心思啊!班長。”李金標苦笑了一下,搖搖頭;隨即伸手到褲襠裏捉出一個蠻大的白蝨來,送到嘴邊咬碎了。班長感到非常掃興,掉過頭來,又:

  “黃文彬,你呢?”

  “不,班長!”我說(我的嗓子是沙的), “猜拳不夠味兒,讓我去把第三班的那幾個睡死鬼叫來……”我無力地舉起手中的洋瓷碗,驕傲地笑笑。

  “鬼東西!”班長會意了。

  這引誘力,的確大得怕人啊。在往常,誰還敢呢?當我一個一個去推醒那些睡死鬼的時候,只要他們會意了我的手勢,沒有一個不笑嘻嘻的。他們會拼死拼活地爬起來,想什麼的,不想了;欲哭的,也不哭了;十多個人都抱着槍,跟着我圍上一個小小的圈兒,外加上那一羣不慣這玩意兒的看客。是啊,大家是要藉此可以將目前的痛苦忘卻呢!

  “誰做寶官呢?”

  “不要鬧,”我說,“讓張班長來!”

  場面最初是很小的。因爲在上火線的前一日,每個人發了兩塊錢的借支,陣地上沒有東西買,還留着;後來便漸漸地幹得大起來了。

  銅板,光洋,飛着,滾着!我們任情地說,任情地笑。

  特務長走過來,我們笑着向他點點頭,邀他也參加一注;排長走過來,我們不理;最後,連長和值星官也都不放心地跑來了。

  連長怪生氣的,他作出那趕雞鴨似的手勢,恨恨地盯着我們;值星官拿着皮鞭子在空中揮舞着,但不敢打下來。我們,似乎也越幹越有勁。誰理他呢?這個時候,我們是應該驕傲啊!

  互相對抗了一會,默然地;終於,連長軟下來了。他戰聲地向我們解說着:在火線上,這樣幹是太不應該的!營長和團長知道了,一定要責罰他,這無異是和他連長一個人作對!……加以,敵人時刻都在注意我們的陣地,幾十個人擠成一道,恰巧是給了敵人一個大大的目標!……

  我們暫時停住了,都想趁這機會向他放肆反攻幾句,氣氣他;可是,誰都不願意先開口。

  等着正有人準備答話;突然——一顆巨大的炮彈飛過來,在離戰壕三四丈遠的荒場炸裂了!我們的心頭立時緊急着,連長接着便發瘋似的怒吼起來:

  “還不散開!槍斃!不聽話!”

  大家一窩蜂似的散開了!我連忙偷偷地摸着那隻洋瓷碗,望張班長做了個鬼臉兒,提着槍,便輕輕地爬到了戰壕的最深處。

二、襲擊


  也許是在夜深的緣故吧,不知道爲什麼,我們每個人的心裏。都覺得格外地悽惶。這時候,雙方的槍聲卻沒有響了。月亮衝出那濃密的雲圍,黯然地,高高地籠罩着這荒涼的世界。那沖淡的遠山,那長空悲唳的孤雁,……露水,點滴地溼透了我們的心。子彈硌着我們的脊背,槍抱在懷中,想懵然入夢吧,可是,夢全是恐怖的,心靈已經嚇碎了!

  很多人還睜開着眼睛,盯住着長天;而且,還能從那些變幻的雲朵裏,層層地,抄出來一些教人尋思的線索。只有這個時候,才萬籟無聲,可以將思潮回溯得長遠。從孩提時代,從故鄉,從朋友,從日常生活中的苦痛,一直追憶到現在,又由現在推測到明天,到艱難險惡的來日……漸漸地,有些弟兄們的身子發抖了。

  這,尤其是整天的惡戰所影響於我們的,使我們不得不惶悚。事實,這樣艱辛、非人的生活,一年半載……兩元錢!家中的娘,老婆,孩子,……我們的心頭的憂憤!何況,那些不幸的兄弟,那些血肉模糊的幻影,還時刻會驚心動魄地,在我們的面前閃動起來;激昂地,悲痛地,勾引着我們的眼淚呢!

  啊,夜啊!這荒涼,冷酷的夜啊!

  是三更時候了吧,看月光的地位。官長們,輕輕地,神祕地傳誦着命令,將我們從幻念中驚醒。揉揉眼睛,耗子似的提着槍,卷着那破碎的軍毯,偷偷爬出戰壕,輕悄地蠕動着。

  最初,彎腰,快步,沿着一條草叢的小道跑過。露水灑遍着我們的下身,涼到腦頂,心中緊促到不能呼吸。到這一剎那間,我們誰都是小心地,惶恐地,凝注着我們的前路。命運,已經變成了一個膨脹過度的氣球,只要偶一不慎,便有即時破滅的危險!

  漸漸,漸漸……由側方越過第一道防線,跟着偵探尖兵和前衛,向目標移近一步,兩步地。有時候,大家都得把身子伏下來,將耳朵貼在地上,聽着;連呼吸都得小聲。一直要到詳細地知道了:前面並無敵人發現,才又繼續地蠕動,攀爬……

  大約,離開我們第一道戰壕已經很遠了……呢,可是我們卻還沒有發現敵人。官長們注意了縝密的聯絡,又加厚了偵探兵……

  我們重新地又被命令着匍匐在地上。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媽的!”我們的心靈抖戰着!

  月亮西斜,看看欲被一陣濃雲吞沒;我們也就跟着不安地加上一層黯淡了。眼前的景物,會更加覺得朦朧,可怕!

  “難道就露營在這裏了嗎?”是誰在哼,那聲音,比蚊子還細。

  “是呀!”我更小聲地說,“又沒有看見敵人……”

  還有人也正想接着談下去,可是,班長們已經個別地在傳誦官長的命令了。這回卻是——

  “準備!起來!迅速前進……”

  奔撲到一個小山底下,我們終於遇着了敵人。

  槍聲,炮聲……流彈像彗星拖着尾巴。

三、負傷後所見到的


  當我清醒過來了,從樹林裏面鑽出來時,我已經瞧不見我們的大隊。秋陽和暖地爬上了樹頂,眼前的世界照耀得明明白白,我把裹腿撕下一塊來,忍痛地將血糊的左手包紮好,匆匆地便去追尋我們的部隊。

  夜裏的印象,像一幅只褪了一半色的慘痛的圖畫,開展在我的面前;一段是清晰的,一段卻模糊了。我不知道我爲什麼會躲到林子裏去的。當戰鬥猛烈的時候,我還記得:我們的確是像打勝了。弟兄們死傷得很多。後來,似乎又追了一陣,我的手便是在那個時候帶花的。但,我爲什麼要躲到林子裏去呢?這似乎是一個謎!我不相信我的手痛得會把我的神經錯亂得那麼利害,我更不相信有鬼。然而,我把那進林子的動機忘記得乾乾淨淨,卻又是真的。

  我輕了一輕彈帶,把槍倒掛在肩頭上,下意識地來回想着夜裏的事情。手指仍然痛得發戰,左手完全拖下來了,像有一把利刃從左臂上一直剖刺到我的心,我的眼淚都要流了出來。我咬緊着牙門,一步高一步低地走着。

  遠遠地瞧不見一個人影子,曠野完全現出一種戰後的荒涼氣(比夜間還要利害些)。我隱約地尋覓着夜間的來路,我想能夠找到一點什麼可堪紀念的戰後的痕跡,或者竟能在那些痕跡裏,推尋到我們大隊的去向亦未可知。然而我的心思卻是白費了;沿途除了偶然發現幾顆彈殼,三五堆稻草和一些殘餘的血漬,卻什麼都沒有尋到。我知道,這個時候大隊一定去的很遠了,不是連死傷的都被擔架隊運救得乾乾淨淨了嗎?我不由的又後悔不該躲到林子裏躲那麼久的,弄得連問個訊都問不到。

  漫無目的地,走一會又休息一會。偶然發現了一個小屋子,跑去一看,卻又是空的。肚餓,口渴,差不多弄得頭昏眼花了。又好久好久,纔在一個極爲人不注目的偏僻處,找到了一個蓄水的池塘。我連忙解下洋瓷碗,去瓢取了一碗水上來,慢吞吞地喝着。

  “啊啊……喲!……”

  微風從池塘的對面,吹過來一陣細微的悲切聲,把我嚇了一跳。我急忙繫好碗,兜了一個圈子,跑到那發出聲音的地方——

  一個渾身沾滿泥土和血漬的人,僕臥在地下。

  “喂,喂!你,誰呀?”我說。

  “啊啊……喲!……”

  “不能作聲了嗎?”我彎腰下去,伸開右手扳着他的肩膀,腳勾着他的腰下,用力地替他轉了一個翻身。

  “啊啊……喲!……”

  我再低頭去端詳他胸前的番號,卻原來是敵人部隊裏的馬伕,胸前和腿子都穿了個洞。

  “你怎麼弄的呢?”

  “我,我……救,救!……水,……水”

  “你要吃水嗎!……”

  “救,救……”聲音又漸漸地低下去了。後來,我用了各種各樣的方法,知道了他也是昨晚帶花的,因爲傷不到要害,所以還不曾死。他忍不住痛,他口渴得要命,他拚命地爬到了這池塘邊,想撈一點水喝,卻不提防痛昏了,僕轉去爬不轉來。現在,他要求我救救他,他說:他家中還有五六十歲的老母……

  一個人無論傷病到什麼程度,明明知道已經沒有救藥了,卻還是貪生的。我對馬伕起了不可抑止的同情的悲感。但是,我有什麼辦法呢?在這荒涼的曠野,擔架隊已經不見了蹤跡。我沉思了一會兒,突然,一種殘忍的,毒惡的心理,激盪了我的靈魂。我想把他推到水裏去!或者再補上一槍,把他結果了,免得延長苦痛!……然而,我終於沒有那樣做,因爲我的手腳會不知不覺地發着酸。

  “好吧,你再等一等啊!我去多叫幾個人來……”

  “修,修……好!……”他感激地點點頭,流出了最後的一滴眼淚!

  我倉皇失措地,像離開了一場大禍,頭也不回,就翻身逃跑了,似乎後面還有人在追着。沿路上,我望着我那隻還在不住疼痛的左手,心中不覺得又是一陣驚悸!

  然而,“我今天到什麼地方去落腳呢?”一想到這裏,便又立刻慌亂起來,把那垂危的馬伕的印象淡忘了。

四、解除武裝了


  當我被那四五個民團解除了武裝,用繩子縛住的時候,我的心,反而覺得泰然起來了。我知道,同他們去,無論如何一頓飯是少不了要給我吃的,說不定還有香菸抽,還可以好好地睡他媽的一覺。

  四五個人中間,只有一個年紀比較很大了的瘦長子和我最說得來。他肩挨肩地伴着我走着。他說:並不是他們弟兄幾個故意地要和我爲難,他們實在是奉了民團局的命令。他們從五更時候起,一百多人分途在這戰區裏,搜查了不少的潰兵,和運救傷亡者。這老傢伙有一口道地的湖南話,所以和我越說越帶勁。

  我告訴了他們負傷後落伍的一切情況,並且還說到了在池塘邊見到的那個馬伕,要求他們去營救。我又說我的肚皮餓得十分利害了,跟他們去是不是可以飽吃一餐?他們都笑着。

  “把我們都捉到你們局裏去怎麼辦呢?”

  “不知道啊!大約還是送你們回隊吧。”

  “回隊?”我似乎有些不安了,雖然我也還想回隊去,但我卻吃不住那沉重的苦頭。實在的,我對這千辛萬苦的部隊生活,漸漸地有些動搖起來了,不過我此時還沒有找到一條能比部隊生活良好的出路。

  我和他們又談了一些其他的物事,特別是關於他們民團的生活的。他們似乎也對於他們的生活感到厭倦,但那不過是十分模糊的一點兒意思而已。主要的是他們也和我一樣,不能找到其他的生活,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鍾,何況做民團還比較在部隊裏生活安穩。

  民團局設在一個小鄉鎮的關帝廟裏,那裏面已經收容了二十來個傷兵潰兵,有敵人,也有我們自家的兄弟。

  我一進去,便看見了兩個熟人——張班長和一個姓林的號目。

  “你也帶花了嗎,班長?”

  “不,我是在夜間落伍的。老林,他傷了腿子。”

  我便從他和老林的口中,得到了一點關於部隊的消息:是敵人退了,我們跟着追上去,已經很遠很遠了。

  無聊地躺着,喝着,那民團局長卻不敢苛待我們。第三天,便傳命令召集我們訓話了。

  毫無血色的臉,說一句話打一個呵欠:

  “……你們弟兄,是很辛苦的,我知道。……大家都是替國家出力……譬如說:我當局長,我,我也是蠻辛苦的……嗯!嗯!……”停了一會,打過一個長長的呵欠,用耗子似的眼光望望我們,又:“受傷的弟兄,我可以送你們到後方醫院裏去……不曾受傷的,明天,一齊都遣回你們的部隊!嗯!嗯!……”

  “報告局長!我們不願意回部隊!”

  “誰呀?”

  “我!我叫黃文彬,我是前天被你們捉來的。”

  “我也不願意回去!”張班長附和了,他是因爲沒有負傷,怕回去的時候,官長們會無理地捉住他做逃兵辦。

  “好的,不願意回去的都站出來!”

  我們,一共有五個人:張班長,我,還有三個不認識的兄弟。老林不能走動,只好隨便他們。

  “你們爲什麼不願意呢?”

  “沒有爲什麼!”那另外的三個弟兄說,“我們要回家!”

  “好的,你們去吧!”局長把手一揮,不高興地走進後院去了。

  “那麼,我們的槍呢?”

  “什麼槍?滾!……把槍交給你們去當土匪嗎?”

  五個人,氣憤憤地被幾個兇惡的民團,趕出了那關帝廟的大門,踏上那艱難的,渺茫的前路。

  “沒有了槍,哪裏去呢?”張班長有點慌張了。

  “不要緊!”我說,“只要有活命,還怕沒有飯吃!”

  張班長點點頭,表示了無限的勇氣。鄭重地和那三個同一命運的弟兄道別之後,便開始了我們那漫無止境的流亡。

(選自《葉紫創作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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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葉紫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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