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過鴨綠江,踏上朝鮮的土地,登時就感覺到所有古今中外詛咒戰爭殘酷的文字,在平時讀起來尚有酸辛味道的,在此刻,簡直不夠味兒了。在鴨綠江邊的新義州,尚還看得見所謂“廢墟”,所謂“斷井頹垣”。越向東北部走,便什麼都沒有了,連“廢墟”,連“斷井頹垣”,這些差可令人留憶的東西,全沒有了。而剩下的,只是光光的一些山嶺,一些丘陵起伏的平地,一些哀颯迎風的秋柳。好像這地方若干年來就不曾有過人蹤。但是這些想象卻終於被現實取代了。因爲穿插在這些地方上的,有新近才修復的鐵路軌道,有正在修復的道路橋樑,有填補後痕跡猶新的公路,更令人注意的是沿鐵路、沿公路,密密佈滿的炸彈坑、炮彈坑。有的彈坑蓄滿了水,變成一個大池塘,但多數仍然是乾的,甚至有的已被鋤鬆了土,種上了糧食。朝鮮秋收較晚,我們經過時,有些彈坑中還黃澄澄地豎着令人喜愛的晚稻。如其你從火車上看見某些地方尚有未倒塌的煙筒,和幾堵巍然聳立的洋灰牆壁,壁上整齊地排列着一些窗孔,那你一定會直覺地感到這是一所大工廠,沒有煙筒而洋灰牆壁顯出是座樓房模樣的,必然是什麼學校、公共建築、或重要的行政部門;如其鐵軌多,彈坑更多,只管看不見其它設備,如水塔之類,而僅有幾間新近才搭蓋成的茅屋或廠棚,那你也一定會知道是什麼有名的火車站。
朋友,朝鮮地方遭受的戰爭禍害,就是這樣的嚴重,嚴重到無法形容。我們住在西南的人,尤其在抗日戰爭時期的四川人,或許以爲當時日本飛機轟炸重慶,將重慶一城炸得遍體創傷,大部分崇樓傑閣都化爲瓦礫之場,是太殘酷了罷?但是,只要你一跨過鴨綠江,並不必走多遠,你的宿恨就會變樣——我不是說你的宿恨會從有變爲無,或從深變爲淺,而是相反地,會恨上加恨,加到千重萬重,會像過去恨日本軍閥那樣,甚至比那樣更厲害地恨美帝國主義侵略者。因爲拿過去重慶被轟炸所受到的創傷和現在朝鮮所受到的創傷相比,那實在渺不足道,日本軍閥的飛機的破壞力,無論如何也難及現在美帝國主義侵略者的飛機破壞力的百分之一。在朝鮮,美帝國主義者兩年多來光是在破壞鐵路方面,就出動了飛機十五萬多架次,投彈約十八萬顆,約有八萬八千八百多噸,這個噸數比起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德國投在英國本土的炸彈總數還多百分之四十以上;僅在一個主要橋樑近旁,兩年多來就落下了兩萬多顆重磅炸彈。同時,在你感情上,同朝鮮人民之間也絕沒有絲毫彼此界限的存在,而認爲這是朝鮮,這是我們鄰邦的災難,好像與我無關痛癢,相反地,我覺得,我們這次同行的人,一看見朝鮮被美帝國主義侵略者所無端作出的這種深創鉅痛,無一個人,不管是男的女的,不管是老的少的,無不咬牙切齒,痛恨那些侵略者,那些和平生活的破壞者,而將這種創痛,引爲像自身所受的一樣。
朝鮮所遭受的戰禍,確乎是我們中國人,尤其是我們西南地方未曾身受過日本軍閥的“三光”災害的人們所能想象得到的。我們這次到朝鮮,腳蹤有限,還未走近三八線地方,即以我們所走過的地方來說,已經沒有所謂城市,所謂鄉村。我們到達朝鮮時,已是停戰協定簽字之後的三個多月,沿路上,我們看見若干倔強的人們,在田間,在路旁,在山麓,在毫無樹木遮蔽的光光的土地上,因陋就簡地搭起聊以容足的、有地坑的茅屋。我們老早就聽說,朝鮮工業相當發達,工廠雖未到處林立,而鄉村電氣化卻是辦到了的。今天所見,幾乎使我們懷疑以前我們的所聞,城市人居,已經化爲烏有,更從何處去找工廠?雖也曾偶爾看見一些未被炸塌的空煙筒,那隻能說是全部被炸燬的工廠廢墟中的倖存者。但就在這些倖存者當中,倔強的人們已經振臂而起,首先把彈坑填平,其次把機器修整,就在沒有頂蓋的廠房下面,好幾所大工廠已像復甦的巨人,慢慢喘起氣來。
朝鮮人民的生活,據我們所聞,在一九四五年解放以後,一般都比較富裕。尤其是鄉村中那些曾經受到日本軍國主義、資本主義侵略和壓迫以及本土上地主階級壓榨的貧僱農,他們以前吃不飽,穿不暖,伸不起腰,擡不起頭,而在解放以後,分得土地,打破枷鎖,得以自由自在地成家立業,幾年當中,大都成爲小康之家。工礦業本來發達,解放後大多數又收歸國營,工人沒有失過業,生活得也頗優裕。但是,現在呢?你們想象得到:他們美麗的城市,宏偉的工廠,花一樣的田園,錦一樣的鄉村,什麼都沒有了,都被萬惡的侵略頭子美帝國主義,和它所率領的一夥比禽獸還不如的小強盜的飛機大炮炸光了,打光了,燒光了,毀光了!美帝國主義侵略者和寡廉鮮恥、甘心出賣民族國家、只爲一己富貴,像蔣介石一樣的李承晚,滿心以爲憑着這樣的殘酷手段,定可以使這些倔強的人民低頭認輸罷?那卻不然!那夥強盜和禽獸的估計錯了!他們不明白朝鮮這個民族,原本就是倔強剛毅、熱愛祖國,雖經戰禍而不餒的,殘殺了一批,第二批又會挺身而起,殘殺了男的,少壯的、老的、少的、女的卻又會挺身而起;城市鄉村燒光了,他們就毫無所有地遷入山洞山溝,憑着少數助力和一雙粗手,一顆堅強的心,依然不屈不撓地生活下去,鬥爭下去,並且還滿懷信心地期待着明天的勝利,一點也不頹喪。我們在朝鮮聽說過這樣一件事,一個正在工作的中年婦女,她的獨生女兒被美帝國主義侵略者的冷炮打死,她親手掩埋了女兒的屍體,沒有哭一聲,默默地回到工地,繼續做起活來。一箇中國人民志願軍戰士看見,甚爲詫異地問她,爲什麼不哭?她回答是:“我們朝鮮人民的眼淚在幾十年中已經流乾了,現在擺在我們心裏的,只有恨,只有恨!”多麼倔強的婦女!這樣的例子,到處可聞,到處可見。
這樣倔強的民族已經令我們尊敬莫名了,同時更使我們欽佩的是朝鮮人民無論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無論幹着什麼樣艱苦吃重的工作,無論過着什麼樣的辛酸苦痛的生活,也無論處在什麼樣的危險困難境地,他們總是表現得嚴肅、認真、堅強、自信,同時還表現得高興、快活,有時甚至高歌、起舞。他們用不很好的工具來耕田、種地、填彈坑、修築公路橋樑、恢復工廠房舍、打石洞、運木材等,他們幾年來吃不到油葷,有些歉收的地方,曾成月地吃過草根和松樹皮!穿的更爲單薄,十二月的天氣,當寒風凜冽時,氣溫降到攝氏零下七、八度,多少婦女兒童,不僅一身單衣,甚至還有光着腳的;在簡陋的房舍中,雖有熱地坑可以禦寒,但工作卻常常在戶外進行,兒童們每天都要跑相當遠的路程去上學;他們在敵人炮火炸彈威脅之下耕種、工作,在距離前線陣地很近的地方搶運朝鮮人民軍和中國人民志願軍英勇作戰光榮負傷的傷員們,以及協助戰士把彈藥糧食飛運到最前線的時候,你在他們那剛強堅忍的面孔上,很難看到一絲愁苦、恐懼、焦急和煩悶。
我曾親眼看見幾位老年、中年、少年的男子和婦女,他們或她們在敘說一九五〇年九、十月間所經過的種種危難災禍時,在敘說一九五一年到一九五三年七月二十七日停戰協定簽字之時爲止,這一段時期中,如何在月光下耕種、收穫,或跑路工作時,大都以談笑處之;談到敵人異常殘暴之際,也只是目光炯炯,眉宇間橫溢出一種難忘的仇恨,而絲毫沒有悲哀可憐之色。
如此倔強的民族,如此有信心而快樂的民族,他們是生氣勃勃,敢於恨,敢於愛,敵友界限極爲分明的人。他們對美帝國主義侵略者,比恨蛇蠍、猛獸還恨,對中國人民志願軍,比愛他們的親骨肉還愛。
我們聽說,在一次敵機投下燃燒彈,把家屋包在烈火當中時,一位極可尊敬的婦女,寧可緩一步搶救她受了傷的親妹妹,卻冒着濃煙,首先把一個在屋中養傷的中國志願軍傷員背了出來。
我們還聽說,朝鮮人民在前線搶運中國志願軍傷員,碰上敵機低飛掃射時,他們不惜伏在傷員身上,來作掩護。志願軍某師李師長告訴我,因此,若干志願軍重傷員不但感動得流淚,而且連骨折肉裂的痛楚也不知覺了。
這樣的例子太多,太多,簡直不勝列舉。
這次我在慰問時,也遇到過兩件極不足道而又爲我平生尚未經過的兩件小事:一件是,我同一小部分代表去某處新近才成立的郡政府慰問和訪問,午夜十二時,我們在月光下告別上車之際,一位鬚髮蒼然、身體結實、出身農民的勞動黨黨員,突然同我這個沒有鬍子的中國老漢抱吻起來;不但熱情的抱吻,一次又一次,而且還嗚嗚咽咽,淚流盈腮地說了多少意味親切爲我所不懂的話,那種依依不捨的情感,絕對不是外交應酬,也絕對不是尋常友誼所能有的。另一件,是我們在志願軍某師所在地祭掃烈士墓的事情。因爲頭一夜,我們在某處的裏政府訪問會上,一位朝鮮女同盟盟員談到,她每次經過一處烈士墓前都要加一捧土的情況,我們才決定請這位婦女指引,前往墓地祭掃添土。祭掃後,我非常感動,把一枚中朝友誼章親手別在這位婦女的胸前。當時,我看見她眼中發出的異樣光輝,她緊緊握着我的雙手,通過翻譯對我說:“阿爸基(即老大爺或父親),你們放心罷!你們回國後,我一定照從前一樣,要把這些墳墓好好地添土看護下去,並且永遠地看護下去!”如此熱情的語言,如此熱情的把握,如此熱情的顧盼,你能說是外交應酬嗎?你能說不是出於至情嗎?
朝鮮人民原本是敢於恨,敢於愛,敵友界限極爲分明的人,他們經過這三年多戰爭的鍛鍊,受到了美帝國主義侵略者殘酷的傷害,也受到了中國人民志願軍扶危救困,直接地,忘我的幫助,在損害和愛護的對比下,要使他們不死死記下恩仇,要使他們麻麻木木不把對思仇的感情強烈表達出來,那簡直是不合情理的想法。一些同志告訴我們,美英等國的俘虜頂容易管理了,一大羣俘虜,只須幾個人帶上,不管黑夜白天,翻山越嶺,趕多少路,吃多少苦,冒多少危險,沒有一個俘虜敢掉隊,更不要說逃跑了。就讓他們自由行動,他們也不會走掉。因爲他們自己知道,他們在朝鮮幹了些什麼事,假若不跟着志願軍走路,一旦被朝鮮老百姓抓住,他們多多少少會吃一點他們所播種下的苦果的。甚至,有一個美國軍官,腿子受傷,坐在路旁等候志願軍來俘虜。事後,這個美國軍官十分感謝這位俘獲他的徒手通訊兵,說:“是你救了我!”
相反,每一個朝鮮人民對於志願軍,對於我們這些去慰問他們的中國代表,卻真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情感。老遠的列隊歡迎,代表們一下車,就被高高擡起,一擡就是幾里路。女學生們人小力弱,擡着我們高大壯實的女代表,無論怎樣流汗喘息,也絕不放手。六、七十歲的老太婆,一遇見我們去,就高興得跳起舞來,一擁抱上我們上了年紀的女代表,就哭着笑着的說這說那。一些代表住在朝鮮人家裏,衣服一換下來,就被女房東搶去洗滌得乾乾淨淨,然後送回。朝鮮的黃牛是最得力的牲畜,耕田用它,拉車用它,駝載用它,而美帝國主義侵略者又搶走和宰殺了不少,現在留存下來的,就更珍貴,要宰殺一頭牛,必須得到好幾級行政機關的批准,卻不料我們這部分代表在訪問一個郡時,朝鮮主人就特別爲我們宰了兩頭牛。在另一個新成立的小郡訪問時,他們也宰了一頭牛來招待我們。無論在慰問會上,在座談會上,在個別的訪問中,我們每一個代表都受到了逾份的重視,每一句話都受到了逾份的歡呼。不管是在祭掃烈士墳墓的時候,還是在慰問完畢告別的時候,凡是上了年紀的老大爺、老太婆和感情濃郁的中年男女,大都會痛哭失聲,使得一些代表們也眼淚婆娑地走了老遠還不能自已。
朝鮮人民和朝鮮地方政府的同志們,在同我們談到這次殘酷的戰爭時,總是說,假若沒有中國人民志願軍及時跨過鴨綠江,假若不是中國人民志願軍的艱苦奮鬥,假若沒有全中國人民響應毛澤東主席的抗美援朝的號召,並堅決執行下去,他們說,朝鮮的情形實在有點難於設想。他們又說,他們之所以能在世界上成爲一個獨立、自由,和將來有希望成爲一個和平、統一的國家,以及目前在停戰後,和平局面尚不大穩定的情勢下,就能及時地着手恢復工作,除開蘇聯和其它愛好和平的民主國家的支援外,中國的幫助是更大,大到難以計數的程度。特別是最近中朝友好協定簽字後,中國宣佈自一九五〇年五月二十五日至一九五三年底,所有的對朝鮮的援助物資,作爲無償贈予,以及自一九五四年起,四年之間,繼續對朝鮮進行無償援助這一件事,他們更是感謝。他們這種心情,是人之常情。而我們慰問團的代表們卻有另一種想法,也是人之常情,那便是:像在朝鮮這樣一場殘酷的戰爭,設若一旦戰火燒向中國,或者戰爭在中國境內發生,對於我們國家經濟的恢復和建設多少都有些不利。雖然我們在中國共產黨和毛澤東主席領導下,已經站了起來,已非解放前百年間的積弱之國。我們並不害怕帝國主義的侵略,我們有力量把它伸入的矛頭打斷,有力量把它縱入的戰火撲滅,但是我們畢竟要費些力量,畢竟要受些不應有的損失,畢竟要分去一些精力。因此,我們怎麼能夠不對朝鮮人民、朝鮮人民軍、朝鮮政府和朝鮮人民熱愛的英明領袖金日成元帥致以深切的感謝呢?我們感謝他們不屈不撓,在那樣艱苦的環境中,在那樣危難的情勢下,依然充滿信心,咬緊牙巴、苦戰下去;同時還竭盡心力,協助中國人民志願軍,使中國人民志願軍得以取勝,使中國人民得以有時間來作好抗美援朝工作。誠如鄧華司令員在志願軍出國作戰三週年紀念大會上所說:“沒有朝鮮人民,朝鮮人民軍及其政府,對我們的熱烈幫助與協同,要戰勝兇惡的敵人是不可能的。”的確,不但戰勝兇惡的敵人不可能,連保衛亞洲和平,打亂帝國主義侵略者第三次大戰的計劃和時間,那也會成爲問題。這一點,我們慰問團的代表全都深有感受,所以代表們對於朝鮮人民給我們的那種逾份的感謝,都不免深感慚愧,更感到自己或自己所在地區中的抗美援朝工作沒有作好,還不夠深入普遍。
朋友,承你們不棄,委託我們到朝鮮去慰問中國人民志願軍,慰問朝鮮人民、朝鮮人民軍、朝鮮各級人民政府。我們感到幸運的是,得以在朝鮮停戰協定簽字以後最好的時候到達。我們的工作作得不算好,但朋友們叫我們必須轉達給志願軍,轉達給朝鮮人民的心情和敬意,我們算是作到了。我們也受到了不少愛國主義、國際主義和新英雄主義的良好教育。除志願軍外,朝鮮人民在一舉一動,一言語,一顧盼中給予我們的教育實在不少。對於美帝國主義侵略者在朝鮮土地上進行的不可名狀的損害情況,我們是永生難忘。由此,我們更加認識到帝國主義確是和平人類的死敵,帝國主義存在一天,對和平人類的威脅就存在一天!
朋友,我們這次朝鮮一行,獲得的教育實在不少,就像一位代表所說:“無異進了一次國際主義大學。”我個人願將所得全部傾吐出來,貢獻給朋友們,作爲我個人的“雜包兒”(成都話,作客回家攜帶的糖果等)。但是很慚愧,嘴已經笨了,不能盡意,筆更笨,只能寫出這一丁點兒不象樣的東西,原諒罷!原諒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