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公俊之最後

最痛有人甘婢僕,可憐無界別華彝!


世上事情如轉燭,人間哀樂苦回輪。


周公王莽誰眞假?彭祖顏回等渺茫。


凡物有生皆有滅,此身非幻亦非眞。


綱常萬古惡作劇,霹靂靑天笑煞人。


(——黃公俊作)



  鉄姍的疏影,被夕陽的餘光倒映在地上,好象畫在地上的金紅色的格子。是柵中人在一天中所見的唯一的紅光。

  江南地方,五六月的天氣,終月泛着潮。當足踏在這五尺見方的鉄柵的地上時,溼膩膩的怪不舒服。

  靠牆邊,立着一隻矮的木牀,只是以幾塊木板,兩條板凳架立了起來的。爲了地上潮膩,黃公俊只好終日的拳坐在板牀上,雙足踏在板沿,便不由得不習慣他的成了抱膝的姿態。

  門外衛士們沉默的站着崗,肩抗着鉄槍,槍環鏗鏗的在作響。間或飄進來一兩聲重濁的湖南的鄉音,聽來覚得怪親切的。

  僅在夕陽快要沉落在西方的時候,鉄柵裏,方纔有些生氣。這時柵中反比白晝明亮。他間或把那雙放在牀腳的厚草蓆下的古舊而污損的鞋子取了出來,套在無襪的光腳上,在地上鬆動鬆動。爲了久坐,腰有點酸。伸直了全身,在踱方步,象被檻閉在籠中的獅或虎,微仰着頭顱,挺着胸脯,來回的走着,極快的便轉過身,爲的只是五尺見方的一個狹的柵。外面衛士們的刀環槍環在鏗鏗的作響。

  這是他從小便習慣了的。他祖父,他父親都在飯後便到廳前廊下散步。東行到廊的盡處,再回頭向西走。刻板似的,飯後必定得走三十多趟。

  “會消食的,有益於身體。”祖代,父代,這樣懸訓的說。

  他十歲的時候,便也開始刻板的在練習踱方步。自西向東走,再自東向西走;微仰着頭顱,挺着胸脯。有時,祖孫三代,兵士們似的,一排在同走。父親總讓祖父在前一二步。他年幼,足步短,天然的便急走也要落後些。

  每一塊磚紋都記認得出,每一磚接縫的地方的式樣也都熟識。廊上樑間的燕巢和不時的探頭出窺的黃口的小燕,也都刻板似的按時出現。

  他們默默不響的在踱着方步,一前一後的,祖孫三代。

  廊下天井裏種的兩株梧桐樹,花開,子結,葉落,也刻板似的按時序變換着。春天到了,一株海棠,怒紅了臉似的,滿掛着紅豔的花朵,映照得人添喜色。天井的東北方,年年是二十多盆菊花的排置的所在。中央是一個大缸,黃釉凸花的,已不知有多少年代了,顯得有點古銅色,年年有圓的荷葉和紅的荷花向上滋長。

  泥地上,年年是灑下了鳳仙花的細子;不知什麼時候,便長出了紅的白的鳳仙。女人們吵吵嚷嚷的在爭採那花朵,搗爛了染指甲。

  刻板似的生活,不變,不動。閉了目便可想象得到那一切事物的順序和地位。

  有了“小大人”之稱的他,隨了祖與父在廊下,在飯後,終年,終月的在踱方步。

  機械式的散步,是唯一的使他殺滅了賓士的幻想的時間。“小大人”的他,在書塾,或在臥室,那可怖的幻想,永遠的滅不去。只有散步時,方把那永遠追隨着他的那陰影暫時的放逐開。

  那可怖的陰影是使他想起了便憤怒而焦思的。

  他的家庭是一個小田主的家庭,原來只是流犯,爲了幾代的克勤克儉,由長工而爬上了田主的地位。在祖父的幼年,便開始讀了書。但八股文的那塊敲門磚,永遠不能使他敲得開仕宦之門。

  三十歲上便灰了心。有薄田可耕,不用愁到溫飽的問題。他便任意的在博覽雜書。

  他在這裏是一個孤姓獨戶,全部黃姓的嫡系,不上二十多人。什麼時候才犯罪而被流放在這卑溼的長沙的呢?

  這他不明瞭。但在他父親斷氣的前一刻,卻遺留給他一個嚴包密裹的布袱。打開了看時,他才明白他祖先的痛苦的以血書寫的歷史。

  這黃姓,是因了一次的反抗清廷的變亂,在臺灣被捕獲而流放到這湖南省會的。不知被任意的屠戮了多少人,但這黃姓的祖,卻巧於爲他自己辯護,說是脅從,方纔減輕其罪,流放於此。

  好幾代的自安於愚昧與苦作。

  但黃公俊的祖父,他開始讀了書。象一般讀書人似的,他按部就班的要將八股型的才學,“貨與帝王家”。

  灰了心,受了父死的刺激,又不意的讀到了血寫的家庭的歷史,把他整個的換成了另一個人。

  他甘心守家園,做一個不被捲入罪惡窩的隱逸之士。

  他見到兒子的出生、長成、結婚、生子,他見到他孫子的出生、長成。

  他給他們以教育。但不讓他們去提考籃,趕歲考,說是年紀太輕。但夠了年齡的時候,又說,讀書不成器,要使他們改行。其實,只是消極的反抗。

  他把那血寫的家庭的歷史,交給了他兒子,當他懂得人事的時候,同樣的也交給了他孫子。

  祖孫三代這樣的相守着,不求聞達,只是做着小田主。並沒有什麼雄心大志,只是以消極的憎惡,來表示他們的復仇。

  明末的許多痛史,在其中,有許多成了禁書的,這黃姓的三代,蒐羅得不少,成了一個小小的史籍的文庫。

  當深夜,在紅暈的豆油燈下,翻閱着《揚州十日記》、《嘉定屠城記》那一類的可怖而刺激的記事,他們的心是怦怦的鼓跳着。

  感情每被挑撥了起來,紅了臉,握拳擊桌。但四周圍是重重疊疊的酣睡的人們。

  只是嘆了口氣便了。但更堅定了他們不去提考籃的心。

  而長沙城駐防的旗軍的跋扈與過分優裕的生活,更把那鉄般的事實,被壓迫的實況,表現得十足,永遠在提醒他們那祖先的喋血的被屠殺的經過。

  強悍的長沙少年們,時被旗軍侮辱着,打一掌,或踢一足;經過旗營時的無端被孩子們的辱罵與拋磚石,更是常事。

  憤火也中燒着;但傳統的統治的權威抑止了他們的反抗。

  “媽的!”少年們罵着,握緊了拳頭,但望了望四周圍,他們不得不放下了拳,頹喪的走了開去。

  在這樣的空氣裏,黃公俊早熟的長大了,受到了過分的可怖的刺激。

  憧憧的被屠殺的陰靈們,彷彿不絕的往來於他夢境中。有時被魘似的做着自己也在被屠之列而掙扎不脫的噩夢,而大叫的驚醒。

  他覚得自己有些易感與脆弱,但祖先的強悍的反抗的精神還堅固的遺傳着。

  他身體並不健好,常是三災兩病的。矮矮的身材,瘦削的肩,細小的頭顱。但遺傳的反抗的精神,給予他以一種堅定而強固的意志與熱烈而不涸的熱情。

  微仰着的頭顱,挺出的胸脯,炯炯有神的眼光,足夠表現出他是一個有志的少年。

  但四周圍,重重疊疊的是沉酣的昏睡的空氣。除了潔身自好的,以不入罪惡圈,不提考籃,作爲消極的反抗的表示外,一切是象抱着微溫的火種的灰堆,難能燃起熊熊的火。

  僅在幻夢裏,間或做着興復故國的夢。

  但那故國實在是太渺茫了,太遼遠了;二百年前的古舊的江山,只剩下模煳的輸廓。

  天下滔滔,有無可與語的沉痛!

  “等候”變成了頹唐與灰心。

  他們,祖與孫的三代,是“等候”得太久了。


  灰堆裏的火種終於熊熊的燃起光芒萬丈的紅焰。

  這紅焰從廣西金田的一個荒僻的所在衝射到天空,象焰火似的幻化成千千萬萬的光彩,四面的亂灑。

  這星星之火,蔓延成了數千萬頃的大森林的火災。這火災由金田四向的蔓延出來,蔓延到湖南。

  興復故國的呼號已不是幻夢而是眞實的狂叫的口號了。

  忠直而樸實,重厚而勇敢,固執而堅貞的湖南人,也已有些聽到了這呼號,被他們所感化,而起來與之相呼應的了。

  蠢蠢欲動,彷彿有什麼大變亂要來。

  長沙,那繁華的省會,是風聲鶴唳,一日數驚。

  說是奸細,一天總有幾個少年被綁去斬首。

  惶惶的,左右鄰都象被烤在急火上的螞蟻似的,不曉得怎麼辦好。

  “只是聽天由命罷了。”老太太們合掌的嘆息道。

  周秀才,黃家的對鄰,整日的皺緊了眉頭,不言不語,彷彿有什麼心事。

  曾鄉紳的家裏,進進出出,不停的人來人往。所來的都是赫赫有名的紳士們,還有幾個省當局,象藩臬諸司。最後,連巡撫大人他自己也來了。

  空氣很嚴肅,並不怎麼熱鬧,也沒有官場酬酢的尋常排場。默默的,賓主連當差們,都一臉的素色。

  彷彿有什麼大事要發生。

  黃公俊的家,便在曾鄉紳的同巷。爲了他祖父曾經靑過一衿,他父子又是讀書的,故也被列入“紳”的一羣裏。

  但他的心卻煮沸着完全不同的意識與慾望。

  他是天天盼望着這大火立刻延燒到整個中國的;至少,得先把這罪惡的長沙毀滅個乾淨,以血和刀來洗清它。

  曾國藩,原來也只是農人的兒子,卻讀了幾句書,巴結上了“皇上”,出賣了自己,接連的,中省試,中會試,點了翰林,不多幾年,便儼然的擠入了縉紳大夫之林。

  一身的道學氣,方巾氣,學做謹慎小心的樣子:拜了僑仁做老師,更顯得自己是道統表上的候補的一員了。

  “天下太平,該爲皇家出點力,纔不辜負歷聖的深恩厚澤!”這是老掛在嘴上的勸告年靑人的話。

  “只要讀八股文,這敲門磚只要一拿到手,敲開了門,那你便可以展布你的經綸了。不是我多話,俊哥,看在多年的鄉鄰面上,我勸你得赴考,得多練字,得多讀名家闈墨。明知八股文無用,但爲了自己的前程,卻不能不先搞通了它,你那位老伯,說句不客氣的話,也實在太執拗了,自己終身不考,也不叫你去考,這成話麼?我們讀書的人,都得爲皇家出力,庶能顯親揚名,有聞於後世。”

  黃公俊默默不言,也不便駁他,實在有點怕和他相見。他擺足了紳士的前輩的架子,和前幾年穿着破藍衫,提着舊考籃的狼狽樣兒迥乎不同。

  在那出入於曾府的紳士的羣裏,黃公俊是久已不去參加的了,除非有不得不到的酬酢。

  而於這危機四伏、天天討論機密大事的當兒,黃公俊是擠不進其中的。但他卻愛探知那民族英雄,恐怖的中心,洪秀全的消息。他是那樣的熱心,幾乎每逢曾府客散,便跑到那裏去找曾九、國荃——國藩的弟,向他打聽什麼。

  “有消息麼?”

  曾九皺着眉,漫長的吁了一口氣,說道:“還會有什麼好消息!不快到衡陽了麼?我們是做定犧牲者了。”

  “聽說是‘仁義之師’呢!”公俊試探的不經意的問。

  曾九嚇了一跳,“這是叛逆的話呢,俊哥,虧得是我聽見。快別再聽市井無賴們的瞎扯了。一羣流寇,眞的,一羣流寇。聽說他們專和讀書人作對呢,到一處,殺一處,秀才、紳士;說是什麼漢奸,還燒燬了孔廟。未有的大劫運,大劫運!我們至少得替皇上出力,替讀書人爭面子,替聖人保全萬古不滅的綱常與聖教!”他說得有點激昂。

  公俊笑了笑,不說什麼。沉默了一會。

  “未必是讀書人都殺吧?”

  “不,都殺!都殺!可怕極了!有幾畝田的,也都被當做土豪、地主、鄉紳,拿去斫了。可怕!你不是認識劉紀剛麼?他在瀏陽便被洪賊捉去,抽筋剝皮呢!哀號的幹叫了幾天才斷氣!可怕極了!他的田都被分給窮人了,都分了。這是他逃出的一個侄兒親眼看見的。他對我說,還流着淚,千眞萬確!得救救我們自己!”

  公俊皺皺眉。

  “是窮人們翻身報怨的時候了!我們至少得救救自己。”曾九說,他把坐椅移近了些,放低了聲音,“大哥和羅澤南們正預備招練鄉兵抗賊呢。俊哥呀,這消息很祕密,不是自己人決不告訴你。但你也得盡點力呢,這是我們自己的事,保護自己的產業!”

  “…………”

  “而且,你不知道麼?那洪賊,到一處,掘一處的墓,燒一處的宗祠,搗毀一處的廟宇。他們拜邪教呢:什麼天父天兄的,詭異百出,誘惑良民,男女不分,倫常掃地。對於這種逆賊叛徒,千古未有的窮兇極惡,集張角、黃巢、李闖、張獻忠於一身的,我們讀書人,還不該爲皇上出點力麼?”

  公俊心裏想:“還不是爲了自己的功名財產打算!”但覚得無話可說,便站起身來。

  “改日再談”

  “得盡點力,俊哥,是我們獻身皇家的最好機會呢。”曾九送他到門外,這樣的叮囑。

  他點點頭。


  有點兒懊喪。這打着民族復興的大旗的義師,果眞是這樣的殘暴無人理麼?眞的專和讀書人作對麼?

  說是崇拜天主,那也沒有什麼。毀燒廟宇,打倒佛道,原也未可厚非。

  要僅是崇信邪教的草寇,怕不能那麼快的便得到天下的響應,便吸收得住人心罷。

  民族復興的運動的主持者,必定會和平常的流寇規模不同的。

  難得其眞相。

  紳士們的口,是一味兒的傳佈着恐怖與侮蔑之辭。

  黃公俊彷彿聽到一位紳士在玩味着洪秀全檄文裏的數語:“夫天下者,中國之天下,非滿洲之天下也。……故胡虜之世仇,在所必報,共奮義怒,殲此醜夷,恢復舊疆,不留餘孽。是則天理之公,好惡之正。”還搖頭擺腦的說他頗合於古文義法。

  他覚得這便是一道光明,他所久待的光明。寫了這樣堂堂正正的檄文,決不會是什麼草寇。

  紳士們的奔走、呼號、要求編練鄉勇,以抵抗這民族復興的運動,其實,打開天窗說亮話,只是要保護他們那一階級的自身的利益而已。

  他也想大聲疾呼的勸鄉民不要上紳士的當,自己人去打自己人。

  他想站立在通衢口上,叫道:“他們是仁義之師呢,不必恐慌。紳士們在欺騙你們,要你們去死,去爲了保護他們的利益而死。犯不上!更不該的是,反替我們的壓迫者,我們的世仇去作戰?諸位難道竟不知道我們這二百年來所受的是什麼樣子的痛苦!那旗營,擺在這裏,便是一個顯例。諸位都是身經的……難道……”手搖揮着,幾成了眞實的在演說的姿勢。

  但他不能對一個人說;空自鬱悶、興奮、疑慮、沸騰着熱血。渴想做點什麼,但他和洪軍之間,找不到一點聯絡的線索。

  后街上住的陳麻皮,那無賴,向來公俊頗賞識其豪爽的,突然的不見了。紛紛藉藉的傳說,說是他已投向洪軍了,要做嚮導。

  接連的,賣肉的王屠、挑水的胡阿二,也都失蹤了。凡是市井上的潑皮們,頗有肅清之概。

  據說,官廳也正貼出煌煌的告示在捕捉他們。東門裏的曹狗子不知的被縣衙門的隸役捉去,打得好苦,還上了夾棍,也招不出什麼來。但第二天清早,便煳裏煳塗的綁出去殺了。西門的伍二、劉七也都同樣的做了犧牲者。

  雖沒有嫌疑,而平日和官衙裏結上了些冤仇的,都有危險。聰明點的都躲藏了起來。

  公俊左鄰的王老頭兒,是賣豆腐漿的,他有個兒子,阿虎,也是地方上著名的潑皮,這幾天藏着不出去。但老在不平的罵。

  “他媽的!有我們窮人翻身的時候!”他捏緊了拳頭,在擊桌。公俊恰恰踱進了他的門限,王老頭兒的兒子阿虎連忙縮住了口,站起來招呼,彷彿當他是另一種人,那紳士的一行列裏的人。

  他預警着有什麼危險和不幸。

  但公俊客氣的和他點頭,隨坐了下來。

  “虎哥,有什麼消息?”

  阿虎有點心慌,連忙道:“我不知道,老沒有出過門。”

  “如果來了,不是和老百姓們有些好處麼?”

  “…………”阿虎慌得漲紅了臉。

  “對過燒餅鋪的顧子龍,不是去投了他們麼?還有陳麻皮。聽說去的人不少呢。”

  “我……不知……道,黃先生!老沒有出門。”聲音有點發抖。

  公俊懇摯的說道:“我不是來向你探聽什麼的,我不是他們那一批紳士中的一個。我是同情於這個殺韃子的運動的,我們是等候得那麼久了……那麼久了!”頭微向上仰,在幻夢似的近於獨語,眼睛裏有點淚珠在轉動。

  阿虎覚得有點詫異,細細的在打量他。

  瘦削的身材,矮矮的個子,炯炯有神的雙眼,臉上是一副那末堅定的、赴義的、懇摯的表情。

  做了十多年的鄰里,他沒有明白過這位讀書人。他總以爲讀書人,田主,總不會和他們粗人是一類。爲什麼他突然的也說起那種話來呢?

  “沒有一個人可告訴,鬱悶得太久了……祖父,父親……他們只要在世看見,聽到這興復祖國的呼號呀……該多麼高興!阿虎哥,不要見外,我也不怕你,我知道你是說一是一的好漢子。咱們是一道的,唉,阿虎哥。那一批紳士們,吃得胖胖的,出賣了自己的靈魂和民族的利益,豬狗般的匍伏在韃子們的面前,過一天是一天的,……但太久了,太久了,過的是二百多年了!還不該翻個身!”

  於是他憤憤的第一次把他的心敞開給別人看,第一次把他的家庭的血寫的歷史說給別人聽,他還描狀着明季的那可怕的殘殺的痛苦。

  阿虎不曾聽見過這些話。他是一個有血氣的少年,正和其他無數的長沙的少年們一樣,他是嫉視着那些駐防的韃子兵的;他被勞苦的生活所壓迫,連從容吐一口氣的工失都沒有。他父親一年到頭的忙着,天沒有亮就起來,挑了擔,到豆腐店裏,批了豆腐漿去轉賣。長街短巷,喚破了喉嚨,只夠兩口子的溫飽。阿虎,雖是獨子,卻很早的便不能不謀自立。空有一身的膂力,其初是做挑水夫,間也做轎伕,替紳士們作馬牛,在街上飛快的跑。爲了他脾氣壞,不大遜順,連這工作都不長久。沒有一個紳士的家,願意僱他的。只好流落了,什麼短工都做。有一頓沒一頓的。沒了時,只好向他年老的父親家裏去坐吃。父親嘆了一口氣,沒說什麼。母親整日的放長了臉,尖了嘴。阿虎什麼都明白,但是爲了飢餓,沒法。他憋着一肚子的怨氣。難道窮人們便永遠沒有翻身的時候了?他也在等候着,爲了自己的切身的衣食問題。

  一把野火從金田燒了起來。說是殺韃子,又說是殺貪官污吏,殺紳士。這對了阿虎的勁兒,他喜歡得跳了起來。

  “也有我們窮人翻身的時候了!”

  他第一便想搶曾鄉紳的家,那暴發的紳士,假仁假義的,好不可惡!韃子營也該踏個平。十次擡轎經過,總有九次被辱,被罵。有一次擡着新娘的轎,旗籍浪子們包圍了來,非要他們把轎子放下,讓他們掀開密包的轎簾,看看新嫁娘的模樣兒不可。阿虎的血往上衝,便想發作。但四個轎伕,除了他,誰肯吃眼前虧。便只好把怨氣往回咽去下。他氣得一天不曾吃飯。

  報怨的時候終於到了!該把他們踏個平!窮人們該翻個身!

  他只是模模煳煳的認得這革命運動的意義,他並不明白什麼過去的事。只知道:這是切身的問題,對於自己有利益的。這已足夠鼓動他的勇氣了。

  太平軍,這三字對他有點親切。該放下了一切,去投向他們。陳麻皮們已在蠢蠢欲動了。

  還有什麼可牽掛的?父母年紀已老,但誰也管不了誰,他們自己會掙吃的。他去了,反少了一口吃閒飯的。光棍的一身,鄉里所嫉視的潑皮,還不掙點面子給他們看看!

  他想來,這冒險的從軍是值得做的。這是他,他們,報怨,翻身的最好的機會。

  他彷彿記得小時候聽人說過什麼,“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的話,他很受感動。

  他下了個決心,便去找陳麻皮。麻皮家裏已有些不伶不俐的少年們在那裏,竊竊紛紛的在議論着。

  “正想找你去呢,你來得剛巧!”麻皮道。

  “麻皮哥,該做點事纔對呢,外頭風聲緊啦。”阿虎道。

  麻皮笑了,俯在他的耳旁,低低的說道:“阿虎哥,有我呢。洪王那邊已經派人來了。大軍不日就到,要我們做內應。不過,要小心,別漏出風聲,聽說防得很嚴緊。”

  阿虎走出麻皮的門時,一身的輕鬆,飄飄的象生了雙翼,飛在雲中,走路有點浮。過分的興奮與快樂。

  但不知怎樣的,第二天,這消息便被泄漏了。麻皮逃得不知去向,他的屋也被封了。捉了幾個人,都殺了。

  聯絡線完全的斷絕,阿虎不敢走出家門一步。

  天天在鬱悶和危險中過生活,想逃,卻沒有路費。

  黃公俊的不意的降臨,卻開發了他一條生路。聽見了許多未之前聞的故事和見解,更堅定了他跟從太平軍的決心。他從不曾想到,讀書人之間,也會對於這叛亂同情的。

  “但,黃先生,不瞞您老說,我也是向着那邊的。太平王有過人來說,……不是您老,我肯供出這殺頭的事麼?……可惜,這消息不知被那個天殺的去通知衙門裏人。陳麻皮逃了,不知去向。……現在只好躲在家裏等死!”說着,有點闇然。

  “怕什麼,阿虎哥!要走,還不容易。明天,我也要走,僱了你們擡轎,不是一同出了城麼?”

  阿虎又看見前面的一道光明。


  闖出了鬼魅橫行的長沙城。黃公俊和他的從者王阿虎,都感到痛快、高興。打發了別一個轎伕回城之後(阿虎假裝腿痛,說走不了;轎子另僱一個人擡進去的),他們站在城外的土山上。

  茫茫的荒郊,亂冢不平的突起於地面。野草已顯得有點焦黃色,遠樹如哨兵般的零落的站着。

  遠遠的長沙城,長蛇似的被籠罩在將午的太陽光中。城中的高塔,孤寂的聳在天空。幾縷白雲,懶懶的馳過塔尖旁。

  靜寂、荒涼、嚴肅。

  公俊半晌不語,頭微側着,若有所思。

  “黃先生,到底向那裏走呢?”

  公俊從默思裏醒過來。

  茫茫的荒原,他們向那裏去呢?長沙城是闖出來了,但要向南去麼?迎着太平軍的來路而去麼?還是等候在這裏?

  “但你和他們別了的時候,有沒有通知你接頭的地方,阿虎哥?”

  若從夢中醒來,阿虎失聲說:“該死,該死,我簡直鬧得昏了!”用拳敲打自己的頭,“麻皮說過的,城裏是他家,現在自然是被破獲了,沒法想;城外,說是周家店,找周老三,那胖胖的老闆。”

  “得先去找他纔有辦法。”

  周家店在南門外三裏的一個鎮上,是向南去的過往必由之路,他們便向南門走。

  幾隻燕子斜飛的掠過他們的頭上,太陽光暖洋洋的曬着,已沒有盛夏的威力了。

  過了一道河。河水被太陽射得金光閃爍,若千萬金色的魚鱗在閃動。

  遠遠的河面上,有帆影出現,但象剪貼在天邊的藍紙上似的,不動一步,潔白巧致得可愛。

  陳麻皮恰在這店裏。他見阿虎導了一位穿長衫的人來,嚇得一跳。

  “你該認得我,陳哥。”公俊笑着說。

  “阿呀,我說是誰呢?是黃先生!快請進來,快請進來!您老怎樣會和阿虎哥走在一道了?”

  公俊笑了笑。“如今是走在一道了。”

  麻皮,那好漢,有點惶惑。他是尊重公俊的,看他沒有一點讀書人的架子,能夠了解粗人窮人的心情,也輕財好施。但他以爲,讀書人總歸是走在他們自己那條道上的,和自己是不同的,永不曾想到他是會在這一邊的。而且,太平軍的來人,吳子揮,也再三的對他說道:“凡讀書人都是妖,他們都是在滿妖的一邊的,得仔細的提防着。”他在城裏時,打聽得曾氏正在招練鄉勇,預備和太平軍打,這更堅了“凡讀書人都是妖”的信念。

  難道黃公俊是和阿虎偶然的同道走着的麼?他到這裏來有什麼事?阿虎也太粗心,怎麼把他引上門來?

  但阿虎朗朗的說道:“麻皮哥,快活,快活!黃先生與我們是一道兒了!”

  麻皮還有些煳塗。

  “不用疑心。我明白你們都當我是外人,但我能夠剖出心來給你們看,我是在太平軍的一邊的!”

  於是他便滔滔的說着自己的故事和意念,麻皮且聽且點頭。

  他喜歡得跳了起來,忘了形,雙手握着公俊的瘦小的手,搖撼着,叫道:“我的爺,這真是想不到的!唉!早不說個明白!要是您老早點和我們說個明白,城裏的事也不會糟到這樣。如今是城裏的人個個都奔散了,一時集不攏,還有給妖賊斫了的。”

  “讀書人也不見得便都賣身給妖,聽說,太平軍見了讀書人便殺,有這事麼?”

  “沒有的話!不過太平王見得讀書人靠不住,吩咐多多提防着罷了。”

  “掘墓燒祠堂的事呢?”

  “那也是說謊。燒廟打佛象是有的,太平王是天的兒子呢。他信的是天父、天兄,我們也信的是。不該拜泥菩薩。您老沒看見太平王的檄文吧。”他便趕快的到了後房,取了一張告論出來。

  “喏,喏,這便是太平王的詔告,上面都寫的有,我也不大懂。”

  公俊明白這是勸人來歸的詔告,寫得異常的沉痛,切實,感人。讀到:“慨自明季凌夷,滿虜肆逆,乘釁竊入中國,盜竊神器,而當時官兵人民未能共奮義勇,驅逐出境,掃清羶穢,反致低首下心,爲其臣僕,”覚得句句都是他所要說的。“遂亦竊據我土地,毀亂我冠裳,改易我制服,敗壞我倫常;削髮剃鬚,污我堯、舜、禹、湯之貌,賣官鬻爵,屈我伊、周、孔、孟之徒。”這幾句,更打動了他的心。

  他的懷疑整個的冰釋,那批紳士們所流佈的恐怖和侮蔑是無根的,是卑鄙得可憐的。

  還不該去做太平軍的一個馬前走卒,伸一伸久鬱的悶氣麼?他們是正合於他理想的一個革命。

  雖然天父、天兄,講道理、說教義的那一套,顯得火辣辣的和他的習慣相去太遠。但他相信,那是小節道。他也並不是什麼頑固的孔教徒,這犧牲是並不大。民族革命的過度的刺激和興奮使他喪失了所有的故我。

  “呵,夢境的實現,江山的恢復,漢代衣冠的復見!”公俊頭顱微仰着天,自語的說道。

  “太平王的詔論,不說得很明白麼,您老?”麻皮擔心的問。

  “感動極了!讀了這而不動心的,‘非人也!’”

  “城裏也散發了不少呢!不知別的鄉紳老爺們有看見的沒有?”

  “怎麼沒有,我還聽見他們在吟誦着呢。不過,說實話,我們該做點事。聽說曾鄉紳在招收鄉勇,編練民團呢。說是抵抗太平軍。得想法子叫老百姓們別上當纔好。”

  “我也聽得這風聲了,”麻皮道。“有法子叫老百姓們不去沒有?”

  “這隻有兩個法子,第一,是太平軍急速的開來,給他個不及準備;第二,是向老百姓們鼓動,拒絕加進去,要他們投太平軍。”

  “但太平軍還遠得很呢,”麻皮低聲道,“大軍集合在南路的有好幾十萬,一時恐怕來不了。”

  “那末,老百姓們怎麼樣呢?”

  麻皮嘆了口氣,“只顧眼前,他們只要保得自家生命財產平安。說練團保鄉,他們是踊躍的;說投太平軍,他們便說是造反要滅族,便不高興幹。”

  公俊闇然的,無話可說。

  “也不是沒有對他們說太平軍的好處,妖軍的作惡害人。他們只是懶得動彈。並且,妖探到處都是。一不小心,就會被逮了去。曹狗子、劉七、伍二都是派出去說給老百姓們聽的,話還不曾說得明白,就被逮了去斫了。”

  公俊住在湖南好幾代了,自己的氣質也有點湖南化,他最明白湖南人。

  湖南人是勇敢的,固執的。他們不動的時候,是如泰山般的穩固,春日西湖般的平靜,一旦被觸怒了時,便要象海嘯似的,波翻浪涌,一動而不可止。他們是守舊的,又是最維新的,是頑固的,又是最前進的;有了信仰的時候,就死抱住了信仰不放。

  他們是最勇敢的先鋒,也是最好的信徒,最忠實的跟從者。但被欺騙了去時,象曾氏用甘言蜜語,保護桑梓,反抗掘墓燒廟的一套話,去欺騙他們的時候,他們卻也會眞心的相信那一套話,而甘願爲其利用。

  而那批鄉紳們,爲了傳統的勢力,在鄉村裏是具有很大的號召力和誘惑力的。難保忠厚、固執、短見、勇敢的農民們不被他們拉了去,利用了去。

  可憂慮之點便在此。

  公俊看出了前途的暗淡。

  難道眞的再要演一套吳三桂式的自己兄弟們打自己兄弟們的把戲,而給敵人們以坐收漁翁之利的機會麼?

  把農民們爭取過來。但這是可能的麼?

  他們的力量是這麼薄弱。

  “還是設法到太平軍裏去報告這事罷。”

  公俊點點頭,不語。


  太平軍給黃公俊以很好的印象,同時也給他以很大的刺激。象久處在暗室的人,突然的見到了盛夏正午的太陽光,有些頭眩腦暈,反而一時看不見一物。

  滿目的金光,滿目的錦繡,滿目的和妖軍完全不同的裝束,這是嶄新的氣象與人物!

  天王的朝會的演講與禱告,給公俊以極大的感動。他不是一個任何宗教的信徒,他具有中國讀書人所特有的鄙夷宗教的氣味兒。和尚們、道士們都只是吃飯的名目,以宗教的名色來混飯、來做買賣的。但他第一次見到有眞正的宗教熱忱的集會了,被感動得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他纔開始明白:爲什麼這僻遠的金田村的一位教主,能夠招致了那末多的信徒,成就了不很小的事業的原因。這決不是偶然的僥倖。

  他全心全意的,以滿腔的熱誠,參加於這個民族復興的運動。以他的忠懇與堅定的認識,以他的耐勞與熱烈的情感,不久便博得天王、翼王們的信任。

  但湖南南部的戰爭總是持久下去,長沙城成了可望不可及的目標。

  太平軍不久便放棄了佔領湖南的計劃,越過了長沙城而一舉攻下了武昌。

  這震撼了整個國!民衆們如水的赴壑似的來歸降,聲勢一天盛似一天。

  太平軍浩浩蕩蕩的由水陸而東下,佔領了安慶、江蘇、浙江、福建。南京成爲太平天國的都城。

  而同時,曾國藩、羅澤南輩編練鄉勇的計劃卻也成了功。

  如黃公俊之所慮的,忠厚、勇敢的湖南人果然被許多好聽而有誘惑性的名辭,鼓動了他們的熱情。

  曾國藩輩初以保鄉守土爲名,而得到了擁護與成功,便更熾盛了他們的功名心,要想出鄉“討賊”。鄉勇們不意的得到了過度的榮譽與鼓勵,便也覚得抵抗太平軍乃是他們的創建功名的機會,乃是他們的唯一的事業。

  一批一批的無辜的清白的農民們便這樣的被送出三湘而成就他們自己打自己的兄弟們的功業。

  太平軍遇到了這麼強悍而新興的生力軍是絕對沒有料到的事。滿洲兵和一般妖軍都是那麼樣脆薄,一擊便粉碎。這時卻碰到最強固的“敵人”了——而這“敵人”其實卻是兄弟。

  武昌被奪去,安慶被奪去了之後,天王召開了一次會議,專門討論湘軍的問題。黃公俊爲了是湘人,熟悉湘事,也被召參加。

  這時候,太平軍吸引了過多的複雜的分子,初出發時的人物,不是陣亡,便成了名王大將,安富尊榮;而新加入的,沒有主義,沒有認識,只是爲了功名富貴,強盜、土棍,乃至妖軍裏的腐敗分子和貪污的官吏們也都成了太平軍中的主要的一部分人物,銳氣和聲譽在大減。

  黃公俊看出了這腐化的傾向,很痛心,然而這是不可抗的趨勢。宗教的熱忱也漸減,每天的朝會,只是敷衍的情態,他沒有法子進言。

  外面的局勢是一天天的壞,生龍活虎般的湘軍是逐步的卷逼了來。

  怎樣對付湘軍的問題,成了太平天國的焦慮的中心。

  無結果,無辦法的討論,儘管延長下去。

  “和湘軍之間,有沒有妥協的可能呢?”翼王道。

  “怕不會有的罷?這戰爭成了湘軍們的光榮與誇傲之資。要不狠狠的給他們以打擊,是不會有結果的。”北王道。

  “但生力軍是從三湘的農民們之間不斷的輸送出來的呢。幫妖軍來和我軍作戰,成了他們的唯一的事業,近來並且還成了妖軍的主力了呢。曾氏是那樣的把握着湘軍的全權,有舉足輕重之勢。”天王蹙額的說道。

  “曾氏成了湘人信仰的中心,有辦法使他放棄了幫妖的策劃而和我軍聯盟麼?——至少是不立在對抗的地位。”翼王道。

  北王的眼光掃射過會堂一週。

  “咱們這裏湘人也不少呢,有法子找到聯絡的線索沒有?”他說。

  翼王把眼光停在黃公俊的身上。

  “至少這自己兄弟們之間的殘殺,必得立刻停止。”

  停了一會,他又道:“必得立刻停止,無論用什麼條件。”

  福斯都點頭。

  “誰去向曾氏致和議的條件呢?”北王道。

  翼王的眼光,又停在黃公俊的身上。

  公俊也明白,除了他,也沒有第二人可去。但這使命實在太艱鉅了,他知道決不會有什麼結果。湘人是那樣的固執而頑強,絕對不能突然轉變過來的。

  爲了整個民族的前途,他卻不怕冒任何的艱苦和犧牲,明知是死路一條,卻總比停着不走好。

  “我,爲了天王和天國的前途,願意冒這趟險。我最痛心的是自己兄弟們幫助了敵人在和自己的兄弟們戰鬥、相斫!曾氏乃是舊鄰里,他的脾氣,我知道的,不易說動。姑且以性命作爲孤注去試試。萬一能夠用熱情來感化他呢?……不過條件是怎樣?”

  這又是一個困難的焦點。

  經了許久的討論,結果是,只要停止了自己兄弟們之間的戰爭,什麼條件都可以承認,甚至曾軍可以獨立,佔據幾省,不受天國的管束,不信天教。但必須不打自己人,不幫助妖軍。天國的一方面,還可以盡力的接濟他。只要同盟並諒解便足夠了。先打倒了滿妖,其餘的賬,盡有日子清算。

  公俊便帶了這寬大的條件而去。

  那一天,灰色的重霧瀰漫了天空,慘白、厭悶、無聊、不快,太陽光被遮罩得半線不見。

  渡過了長江,方纔有一絲的晴意。


  曾軍的大營在安慶。經了幾場的艱苦的爭鬥之後,如今,他的基礎是穩固了。就地徵取的賦稅以及新興的厘金之外,從湖北方面、北京方面都可以有充分的接濟。在安慶爭奪戰時代所感到的危機,早已過去。

  他,曾國藩,正進一步的在策劃怎樣的進窺金陵,那太平天國的天京,太平軍的堅固的堡壘。他要把這不世的功業擁抱在自己的懷中。曾九,他的兄弟,是統率着最強悍的一支湘軍的。其他的領袖們也都是鄉里同窗和相得的鄉紳們。接連的幾次想不到的大勝利,更堅定了他的自信和對於功名的熱心。他彷彿已經見到最後大勝利的金光是照射在他的一邊。

  太平軍的將官們,信仰不堅的,歸降於他的不少。他很明白太平軍的弱點和軍心的渙散。

  爲了要使功業逃不出曾氏的和湘人的門外,他便敞開着大營的門,招致一切的才士和文人,特別是三湘子弟們。

  黃公俊的突然來臨,最使他愕怪,驚喜。關於公俊的逃出長沙,跟從太平軍,他是早已知道的,那流言曾傳遍了長沙城。曾九最明白公俊的性情,他知道公俊的心,自己覚得有點慚愧,但紳士的自尊心抑止了他的嚮慕。

  “有那一天公俊會翻然歸來纔好。”曾九留戀的說。

  “想不到他竟從了賊。不可救藥!”國藩惋惜的說。

  但在他們的心底,都有些細小的自愧的汗珠兒滲出。

  而這時,公俊卻終於來了。

  他究竟爲什麼來呢?有何使命呢?將怎樣的接待他纔好呢?他是否還是屬於太平軍的一邊呢?

  國藩和他的幕客們躊躇竊議了很久,方纔命人請他進來。

  曾九這時不在大營,他在前方指揮作戰。

  公俊來到了大營。氣象的嚴肅,和長沙城的曾府是大爲不同。曾國藩,習慣於戎旅的生活,把握慣了發號施令的兵權,雖然面目是較前黧黑些,身體也較癯,但神采卻凜凜若不可犯,迥非那一團的和藹可親的鄉紳的態度了。

  許多幕客們圍坐在兩旁,也有幾個認識的鄉紳在內。無數的刀出鞘,劍隨身的弁目,緊跟在國藩的左右。

  “黃公,你也到我這裏來了?哈,哈,”還是他習慣的那一套虛僞的官場的笑。“請坐,請坐,”他站了起來讓坐。“有何見教呢?聽說是久在賊中,必定有重要的獻策罷。”

  公俊心裏很難過。他後悔他的來。曾氏是永不會回頭的,看那樣子。良心已腐爛了的,任怎樣也是不會被勸說的。

  但他橫了心,抱了犧牲的決心,昂昂然的並不客氣的便坐上了客座。用銳利的眼轉了一週。

  “說話不用顧忌什麼吧?曾老先生?”

  國藩立刻明白了,他是那麼聰銳的人,“那末,到小客廳裏細談吧。”他隨即站了起來,讓公俊先走。

  只留下幾個重要的最親信的幕客們在旁。

  “我是奉了天王的使命來的!”公俊站了起來虔心的說。

  國藩的臉變了色。

  “大夫無私交,何況賊使!要不看在鄰里的面上,立刻便綁了出去。來!送客!第二次來,必殺無赦!”

  冷若冰霜的,象在下軍令。

  公俊笑了,說道:“難道不能允許我把使命說完了麼?這是兩利的事。我們豈是敵國!”

  國藩躊躇着。和坐在他最近的幕客,左宗棠,竊竊的談了一會。回了座,便不再下逐客令。

  臉上仍是嚴冷的可以刮下一層霜來。

  “可不許說出不敬的話來!這裏也無外人,儘管細談。你老哥想不到還在那裏爲賊作倀!”

  “賊!曾老先生,這話錯了!堂堂正正的王師呢。天王是那樣的勤政愛民!”

  “別說這些混賬話!有什麼使命,且爽快的說吧。”

  公俊又站了起來,虔敬的說道:“天王命令我到這裏來傳達:我們同是中國人,雖然信仰不同,但不該這樣的互相殘殺,徒然爲妖所笑。彼此之間的戰爭,應該立刻停止!自己兄弟們之間的無謂的殘殺是最可痛心,最可恥的!”

  於是公俊便接着把停戰的條件提了出來。最後說:

  “這不過天王方面的希望,天王並無成見。曾老先生有無條件,儘管提出,以便轉達,無不可商者,只要停止這場自己兄弟之間的殘殺!”

  這一場激昂而沉痛的話,悲切而近理的講和,以公俊的熱情而眞誠的口調說出,國藩他自己也有些感動。

  他曳長了臉,默默的不言。心裏受了這不意的打擊,磙油似的在沸、在磙、在翻騰、在起伏。他久已只認清了一條路走,乃是保村,結果卻成就了意外的功名。他別無他腸,唯一的希望是以自己的力撲滅太平軍,成就了自己的不世的功業。對於這,他綽有把握和成算在胸。

  而這時,卻有一個機會給他檢閱反省他自己的行爲。

  長時間的沉默。終於下了決心的說:

  “不可能的!勢不可止!我和賊之間,沒有什麼可以諒解的,更說不到同盟。”

  “…………”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萬難中途停止討賊,否則,將何以對我皇上付託之重?”

  “啊,啊,曾老先生,既說到這裏,要請恕我直言。你還做着忠君的迷夢麼?誰是你的君?你的君是誰?請你仔細想想看?”

  國藩連忙喝道:“閉口,不許說這混賬話!否則,要下逐客令了!”

  “這裏是私談,大約不至於被泄漏的吧?無須乎顧忌和恐慌。說實在話,曾老先生,我們做了二百多年的臣僕,還不足夠麼?爲主爲奴,決在你老先生今日的意向!你難道不明白我們漢族所受到的是怎樣不平等,不自由的待遇麼?你老先生在北廷已久,當詳知其裏面的情形。不打倒了胡虜,我們有生存的餘地麼?”他動了感情,淚花在眼上磙,忍不住的便流到臉上來。“你老先生該爲二十多省的被壓迫的同胞着想,該爲無數萬萬被殘殺的死去的祖先報仇!你老先生實在再不該昧了天良去幫妖!去殺我們自己的同胞,自己的兄弟們!”說到這裏,他哀哀的大哭起來。

  充滿了淒涼的空氣。沉默無語。

  “而且,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漢臣在虜朝建功立業的結果是怎樣的?吳三桂、施琅、年羹堯……饒你恭順萬分,也還要皮裏尋出骨頭來。虜是可靠的麼?”

  “…………”

  “說是忠君,但忠雖是至高之品德,也須因人而施。忠於世仇,忠於胡虜,這能算是忠麼?只是做走狗、做漢奸罷了。遺臭萬年,還叫做什麼忠!王彥章忠於賊溫,荀攸忠於賊操。這是忠麼?誰認他們爲忠的?該知道戲裏的人物吧,秦檜是忠於金兀朮而在賣國的,王欽若是忠於遼蕭後而欲除去楊家父子的。洪承疇爲虜人的謀主而定下取中國的大計。他們也可算是忠臣麼?爲賊寇,爲胡虜,爲世仇而盡力,而殘殺自己的同胞,反其名曰忠君!唉唉,我,要爲忠的這一個不祥的字痛哭!何去何從,爲主爲奴,該決於今日!天王爲了民族復興的前途,是抱着十二分的熱忱,希望和曾老先生合作,以肅清胡虜的,在任何的條件底下合作!”公俊說得很激昂,雙目露出未之前見的精光,略帶蒼白的瘦頰上,漲了紅潮。

  國藩在深思,心裏亂得象在打鼓,一時回不出話來。

  難堪的沉默,但只是極快的一瞬刻。

  狂風在刮,屋頂象在撼動。窗扇和戶口,在嘭嘭的響。窗外的梧桐樹的大葉象在低昂得很厲害。

  有什麼大變動要發生。

  濃雲如墨汁般的潑倒在藍天上,逐漸的罩滿了整個天空。風颳得更大;黃豆似的雨點開始落了下來,打得屋頂簌簌的作響。

  在極快的一瞬間,國藩便已打定了主意。他未嘗不明白公俊的意思。但他怎樣能轉變呢?他所用以鼓勵人心,把握軍權的,是忠君,是殺賊;他所用作宣傳的,是太平軍的橫暴,殘殺和棄絕綱常,崇信邪教。假如他一旦突然的轉變過去而和太平軍握手,不會把他的立場整個喪失了麼?他的軍心不會動搖麼?他的跟從者不會渙散去麼?最重要的是他的軍權,他的信仰,不會立刻被劫奪麼?他將從九天之上跌落到九淵之下。何況,一部分的經濟權也還被把握在滿廷手上。李鴻章所統率的淮軍,聲勢也還盛。他能夠放棄了將成的勳業而冒滅族殺身的危險麼?不!不!他絕對不能把將到口的肥肉放了下去。

  他立即恢復了決心和威嚴,一聲斷喝道:

  “快閉嘴,你這叛徒!這裏是什麼地方,容你來搖嘴弄舌!本帥雖素以寬大爲懷,卻容不得你這逆賊!來!”

  外面立刻進來了八個弁目,雄赳赳的筆直的站在那裏等待命令。

  “把這逆賊綁去斫了!”

  兩個弁目便向公俊走來。公俊面不改色的站了起來。

  “雖是賊使,不便斬他。斬了便沒人傳信了。且饒他這一次吧!”左宗棠求情的說道。

  國藩厲聲道:“死罪雖免,活罪難饒。打三百軍棍,逐出!再看見他出現在這大營左近,立殺無赦!”

  公俊微笑的被領出去,回頭望着國藩道:“且等着看你這大漢奸的下場!”

  國藩裝作沒聽見。


  太平軍的軍勢,江河日下的衰頹下來。北王被殺,翼王則西走入川,只有東南的半壁江山,勉強的掙扎着。南京的圍,急切不能解。江蘇、浙江各地的戰爭也都居於不是有利的地位。上海那個小城,爲歐洲人貿易之中心的,竟屢攻不下。

  黃公俊感到異常灰心、失望。難道轟轟烈烈的民族復興運動便這樣的消沉、破滅、分崩下去麼?

  爲什麼天王起來得那麼快,而正在發展的頂點,卻反而又很快的表現衰徵呢?

  這很明白:太平軍的興起,不單是一種民族復興運動,且也是一種經濟鬥爭的運動。他們的最早的藉以號召的檄文,便是這樣的高叫道:

  “天下貪官,甚於強盜;衙門酷吏,無異虎狼。即以錢糧一事而論,近加數倍。”

  在農民們忍受着高壓力而無可逃避的時候,這樣的口號是最足以驅他們走上革命之路的。歷來的革命或起義,多半是從吃大戶,求免稅開始的。太平軍以這樣的聲勢崛起於金田之後,沿途收集着無量數的逃租避稅的良民和妒視大姓富戶的各地方的潑皮們。軍勢自然是一天天浩大。但當戰爭日久,領兵者都成了腸肥腦滿的富翁的時候,又爲了軍需,而不得不橫徵暴斂的時候,當許多新的大姓富戶出現於各地,擇人以噬的時候,農民們卻不得不移其愛戴之心而表示出厭惡與反抗了。

  公俊徹底瞭解這種情形,但他有什麼方法去挽回這頹運呢?他的最早的同伴們,王阿虎早已陣亡了,陳麻皮、胡阿二輩都成了高級軍官,養尊處優,儼然是新興的沃尓沃,而兇暴則有過於從前的鄉紳和貪官酷吏。

  公俊有什麼辦法去拯救他們呢?“滔滔者天下皆是也!”即使說服了一二人乃至數十百人,有救於大局麼?

  他失意的只在嘆氣。幾次的想決然捨去,作着“披髮入山,不問世事”的消極的自私的夢。

  但不忍便把這半途而廢,前功全棄的革命運動拋在腦後。他覚得自己不該那麼自私。雖看出了命運的巨爪已經向他們伸出最後的把捉的姿勢,卻還不能不作最後的掙扎。

  最有希望而握着實權的忠王李秀成,是比較可靠的。他還不曾染上太平軍將士們的一般惡習。他也和公俊一樣,已看出了這頹運的將監,這全局的不可倖免的崩潰,但爲了良心和責任的驅使,卻也不得不勉力和運命在作戰。

  公俊在朝中設法被遣調出去,加入忠王的幕中。忠王很信任他。

  而不久,一個更大的打擊來了;這決定太平軍的最後的命運。

  由了李鴻章的策動,清廷想利用英國的軍官編練新式的洋槍隊來平亂。

  這消息給太平軍以極大的衝動。

  “該和妖軍爭這強有力的外援纔對。”一個兩個的幕客,都這樣的向忠王獻計。

  “且許他們以什麼優越的條件吧。他們之意在通商,我們如果答應了開闢若干渡口爲商埠以及其他條件,他們必將舍妖而就我的。何況北方正在構釁呢!他們決不會甘心給妖利用的。”

  忠王躊躇得很久,他和公俊在詳細的策劃着。

  “一時固然可以成立一部有力的勁旅,且還可以充分的得到英、法新式槍彈的接濟,但流弊是極多的,不可不防。”公俊說道。

  “我也防到這一點。洋將是驕橫之極的,他們無惡不作;且還每每對我軍的行動橫加干涉,使人不能忍受。法將白齊文的反覆與驕縱,我軍已是深受其害的了,”忠王道。

  “所以,這生力軍如果不善用之,恐怕還要貽禍於無窮。”

  “如果利用了他們,即使成了功,還不是前門驅虎,後門進狼麼?而通商和種種優越的條件——不知他們將開列出多少的苛刻的條件來呢?——的承認,也明白的等於賣國。我們正攻擊滿妖的出賣民族利益,我們還該去仿效他麼?”

  “只要站在公平的貿易和正式的僱兵的編制條件上,這事未始是不可考慮的。”

  “但這是可能的麼?昨日有密探來報告:滿妖已經允許了洋教官以許多優待的條件;他們可以獨立成爲一軍,不受任何上級主帥的指揮,他們是隻聽洋教官的命令與指揮的。”

  “這當然是不可容忍的,不是破壞了軍令的統一麼?而況還有通商等等的政治的條件附帶着!”

  “恐怕這其間必有其他作用。密探報告說:洋教官的接受清妖的聘任,是曾經得到其本國政府的允許的。”

  “必有什麼陰謀在裏面!”公俊叫道。

  忠王道:“所以,我們不能出賣民族的利益,以博得一時的勝利。這事且擱下吧。好在他們的力量也還不大,不過幾營人。即使戰鬥力不壞,也成不了什麼大事。”

  但這裏議論未定的時候,那邊已在開始編練常勝軍了。這常勝軍不久便顯出很高的效力來。在英人戈登將軍的指揮之下,他們解了上海之圍。隨即攻破了蘇州,使太平軍受到了極大的損失。

  想不到,這常勝軍會給他們以那麼大的威脅。舊式的刀槍遇到了從歐洲輸入的火器,只好喪氣的被壓伏。

  幾次的大敗,太平軍在江南的聲威掃地以盡。軍心更爲動搖。南京的圍困更無法可解。

  天王的噩耗突然的傳來,傳說是服毒而死。

  快逼近了黃昏的頹景,到處是灰暗、淒涼。

  無可挽回的頹運。

  公俊彷彿看見了運命的巨爪在向他伸出;那可怕的鉄的巨爪,近了,更近了;就要向下攫去什麼。


  有最後的一線希望麼?向誰屈服呢?在倒下去之前,他們還能掙扎一下麼?還能鼓動一番風波麼?

  什麼都可放棄,犧牲,只要這民族是能夠自由,解放,不必成功於他們自己之手。

  公俊把這意見和忠王說了。忠王正在徘徊、遲疑、灰心的時候,也覚得可以犧牲自己的一切而換得民族的自由。這原是他們的革命運動的最初和最終的目的;而永遠阻隔在這運動的前途的,卻是自己的兄弟們。

  公俊有一着最後的棋子,久久握在手裏,不肯放下去。死或活,便在這一着棋子上。

  攻打太平軍和圍困南京城的主力,都是湘軍。而湘軍的主帥雖是曾國藩,其實權卻全握在曾國荃——曾九的手上。

  曾九和公俊有過相當的友誼,他知道公俊在太平軍裏,曾設法了好幾次要招致他來歸。那一次,公俊在安慶的遊說,給他事後知道了,還頗懊悔不曾留下公俊來。

  這是一個絕着。忠王極祕密的給公俊以全權,命他到曾九的大營裏去,致太平軍全軍願與他合作的消息,但只有一個條件:離開了滿妖,自己組織漢族的朝廷。假如這條件能夠成立,南京立刻便可以讓渡給曾家軍。

  公俊又冒險而入曾九的營幕。

  他的來臨,使曾九過度的喜悅。他還不脫老友似的親切態度。

  “俊哥,你來得好。這幾年來,想念得我好苦!我知道你在賊中一定不會得意的。這賊便將滅了;滅在我們湘人之手!俊哥,你想得到這麼?你來到這裏,把性命看得太兒戲了。好在誰都還不知道。要給大哥曉得,便糟了。但一切都有我,我可以庇護你。我擔保你的安全。只要你,肯將賊中眞相說出,我還可以設法保舉你。我們是老友,什麼話不能談!你看我變了麼?沒有!還不脫書生本色呢。”曾九這樣滔滔的說着,不免有點自負,顯然是對故人誇耀他自己。

  公俊是冷淡而悲切的坐在那裏,頹唐而悽楚,遠沒有少年時代的奮發的態度。所能看出他未泯的雄心的,只有炯炯有光的尖利的雙眼。

  他悽然的嘆道:“我是來歸了!”

  曾九喜歡得跳起來,笑道:“哈,哈,俊哥,都在我身上,保你沒事,還有官做!”

  “但來歸的還不止是我一人呢。”

  曾九有些惶惑,減少了剛纔的高興。

  “我是奉了忠王的命,來接洽彼此合作的事的;南京城可以立即讓渡給你,……”

  這不意的福音,使曾九又熾起了狂欣;他熱烈的執了公俊的雙手,說道:“俊哥,你畢竟不凡,立下了這不世的大功!都在我身上!功名富貴!大大的一個官!少屠戮了千千萬萬的無辜的軍民,這功德是夠大的了!俊哥,你這話不假麼?”

  公俊冷冷的說道:“不假,不假!”

  曾九大喜道:“來,俊哥,該痛喝幾杯,我們細談這事。”

  “但還不是喝賀酒的時候呢。”

  曾九爲之一怔。

  “這合作是有條件的,這條件很簡單,說難,不難;說易,卻也不易。全在你老哥的身上。”

  “…………”

  “條件是:我們只願與我們自己的兄弟們合作,卻決不歸降虜廷!”

  “這話怎麼講的?”曾九陷入泥潭裏了。

  “這很明白:我們並不欲放棄了民族復興的運動。我們仍然是反抗虜廷到底;不過,我們卻可以無條件的與湘軍合作。……不過……”

  “…………”曾九回答不出什麼,但他知道,這必有下文。

  “不過,曾家軍得脫離了滿廷!”

  如一聲霹靂似的,震得曾九身搖頭昏。他有點受不住!

  “這是……怎麼……說的!俊……哥!”

  “這就是說,由湘軍和我們合作起來,來繼續這未竟的民族革命的工作。我們知道,力量是足夠的。我們願爲馬前的走卒,放棄了自己的一切,只求中國能夠自由、解放!”

  曾九抱了頭,好久不說話。他如墜入深淵。這不意的打擊太大了,他有點經不住!

  “要我們叛國,要我們犯大逆不道之罪!好不狠毒的反間計!要不是你,第二個人要敢說這話,立刻綁去殺了!”他良久,勉強集中了勇氣說道。

  公俊懇摯的說道:“九哥,我們是一片的血忱,決無絲毫的嫁禍之心,更說不上什麼反間計。正爲了中國的自由、解放,我們才肯放棄了一切,我們不願意看見自己兄弟們之間的殘殺。我們可以拋開一切的主張,乃至信仰,但有一個最後的立場:寧給家人,不給敵人!和家人,什麼都可以妥協、磋商,放棄;但對於世仇,卻是要搏擊到底的!唉!……可惜這幾年來,相與周旋着的卻只是家人,而不是敵虜!九哥,這夠多麼痛心的!九哥,爲了中國,爲了爲奴爲僕的祖先們,爲了千千萬萬人的自由、解放,爲了我們子孫們的生存,九哥,我懇求你接受了我們的條件。我們是在等待着你的合作,只要你一決定下來!九哥,我爲了中國,爲了蒼生,在這裏向你下跪了!”

  說着,便離座,直僵僵的跪在曾九面前,不止的磕頭,懇求着,淚流滿面,語聲是鳴咽模煳。

  曾九也感得悽然,雙手挽了公俊立起。“快不要這樣了,使我難受!且緩緩的談着罷。”

  “只是一個決定,便可以救出千千萬萬人,便可以立下大功大業;否則,不僅對不起祖先們,也將對不住子孫們呢。”

  “且緩幾時再談這事吧。俊哥,你也夠辛苦的了,就在我的內書房裏靜養幾天吧。”

  便把公俊讓到內書房裏,請一個幕客在陪伴他,其實是軟禁,不讓他出入,或通消息。裏裏外外都是監視的人。

  曾九也不是不曾想到這偉大的勳業。但他是騎在老虎背上,急切的下不來。也和國藩所想的一樣,他們如果一旦轉變了,他們便將立即喪失了所有的一切。他們很明白:所以能夠鼓動軍心,所以能夠支持這局面的眞實原因之所在。曾九還有些銳氣,不能下人。已是沸沸騰騰的蜚語流言。國藩是持之以極其謹慎小心的態度的。虜廷並不是呆子,也已四面布好了棋子。說的是湘軍無敵,其實,力量也並不怎麼特別強。淮軍、滿軍,以及常勝軍是環伺於其左右。一旦有事,勝算是很難操在手裏的。何況湘軍,那子弟兵,也不一定便絕對的聽從曾氏兄弟的命令。那裏面,派別和小組的勢力,是堅固的支配着。曾氏兄弟是很明瞭這裏面的實情的。

  飽於世故的人肯放下了到口的食物而去企求不可必得的渺茫的事業麼?當然是不幹的!

  那良心,一瞬間的曾被轉動,立刻便又爲利害之念所罩遮。

  爲了故友的情感,還想勸說公俊放棄他的主張,但公俊的心卻是鋼鉄般的不可撼動。


  壓不住衆口,公俊要求合作的一席說,便被紛紛藉藉的作爲流言而傳說着,夾雜着許多妒忌的蜚語。

  國藩聽到了這事,立刻派人來提走公俊,曾九輾轉的兒次的要設法庇護他,但關係太大了,爲了自己的利害,只好犧牲掉故友。

  公俊便被囚在國藩的監獄裏。究竟爲了鄉誼,他是比其他囚人受着優待的。他住在一間單獨的囚室,雖然潮溼不堪,卻還有木牀。護守着的兵士們,都是湖南口音的,喉音怪重濁的,卻也怪親切。他們都不難爲他,都敬重他,不時仍投射他以同情的眼光,雖然不敢和他交談。

  內外消息間隔,太平軍如今是怎樣的情形,公俊一毫不知,但他相信那運命的巨爪,必已最後的攫捉下去。

  被囚的人是一天天的多,盡有熟識的面孔,點點頭便被驅押過去。

  公俊反倒沒有什麼顧慮,斷定了不可救藥的痛心與失望之後,他倒坦然了,坐待自己的最後的運命。

  國藩老不敢提他出來,公開的鞫問,怕他當福斯面前說出什麼不遜的話來,只是把他囚禁在那裏。

  公俊一天天的在那狹小的鉄柵裏,度着無聊而灰心的生活。當夕陽的光,射在鉄柵上的時候,他間或拖上了僅存的那污破的鞋子,在五尺的狹籠間來回的踱着方步,微仰着頭顱,挺着胸脯,象被閉在籠中的獅虎。

  外面的衛士們幽靈似的在植立着,不說一句話。

  刀環及槍環在鏗鏗的作響。

  間或遠遠的飄進了一聲兩聲喉音重濁的湖南人的鄉談,覚得怪親切的。

  坐在木牀上,閉了目,彷彿便看見那故居廊下的海棠,梧桐和荷花。盆菊該有了蓓蕾。荷是將殘了,圓葉顯著焦黃殘破。階下的鳳仙花,正在採子的時候。

  一縷的鄉愁,無端的飄過心頭,有點溫馨和悽楚的交雜的情味兒。

  閉了眼,鎮攝着精神,突聽見有許多人走來的足步聲。

  一羣的雄武的弁兵,擁着一個高級將官走來。

  “俊哥,”這熟悉的聲音在耳邊叫着。

  他張開了眼,站在他面前的是曾九!

  “好不容易再見到你,俊哥,我雖在軍前,沒有一刻忘記了你。我寫了多少信,流着淚,在寫着,懇求大哥保全着你。”說着,有點悽楚,“好!現在是大事全定了,你可以保全了,只不過……”底下的話再也說不出來。

  公俊的雙眼是那樣的炯炯可畏,足以鎮攝住他,不讓說下去。

  “怎樣?局面平定?”如已判了死刑的囚犯聽見宣佈行刑日期似的,並不過度的驚惶,臉色卻變得慘白。

  曾九有些不忍,但點點頭。

  “究竟是怎樣的?”

  “南京攻下了,李秀成也已爲我軍所捕得。大事全定。俊哥,我勸你死了心吧,跟從了我們……”

  公俊凝定着眼珠,空無所見的望着對牆,不知自己置於何所,飄飄浮浮的,渾身有點涼冷。

  流不出痛心的淚來。

  “還是早點給我一個結局吧,看在老友的面上。我懇求你,這心底的痛楚我受不了!”

  曾九避了臉不敢看他,眼中也有了淚光,預備好了的千言萬語,帶來的赦免的喜悅,全都在無形中喪失掉。

  他呆呆的站在那裏。

  “給我一個結局吧,無論用什麼都可以!我受不住,我立刻便要毀去自己!”

  良久,曾九勉強的說道:“俊哥,別這麼着!我帶來的是赦免,並不是判決!”

  公俊搖搖頭。“只求一死!”

  “等幾時餘賊平了時,你可以自由,愛到那裏便可上那裏去。故宅也仍在那裏,你家人也都還平安。”

  “不,不,只求一死!個人的自由算得了什麼,當整個民族的自由,已爲不肖的子孫們所出賣的時候!”

  怕再有什麼不遜的難聽的話說出來,曾九站不住,便轉身走了。

  “俊哥,請你再想想,不必這麼堅執!”

  “不,只求一死!快給我一個結局,我感謝你不盡!”

  那一羣人遠遠的走了。公俊倒在牀上,自己支持不住,便哀痛的大哭起來。

  夕陽的最後的一縷光芒,微弱的照射在鉄柵上,畫在地上的格子,是那末灰淡。

  鉄柵外,衛士們的刀環在鏗鏗的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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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鄭振鐸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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