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黃小泉先生

  我永遠不能忘記了黃小泉先生,他是那樣的和藹、忠厚、熱心、善誘。受過他教誨的學生們沒有一個能夠忘記他。

  他並不是一位出奇的人物,他沒有赫赫之名;他不曾留下什麼有名的著作,他不曾建立下什麼令年輕人眉飛色舞的功勳。他只是一位小學教員,一位最沒有野心的忠實的小學教員,他一生以教人爲職業,他教導出不少位的很好的學生。他們都跑出他的前面,跟着時代上去,或被時代拖了走去。但他留在那裏,永遠的繼續的在教誨,在勤勤懇懇的做他的本份的事業。他做了五年,做了十年,做了二十年的小學教員,心無旁騖,志不他遷,直到他兒子炎甫承繼了他的事業之後,他方纔歇下他的擔子,去從事一件比較輕鬆些、舒服些的工作。

  他是一位最好的公民。他盡了他所應盡的最大的責任;不曾一天躲過懶,不曾想到過變更他的途程。——雖然在這二十年間盡有別的機會給他向比較輕鬆些、舒服些的路上走去。他只是不息不倦的教誨着,教誨着,教誨着。

  小學校便是他的家庭之外的唯一的工作與遊息之所。他沒有任何不良的嗜好,連菸酒也都不入口。

  有一位工人出身的廠主,在他從綁票匪的鐵腕之下脫逃出來的時候,有人問他道:“你爲什麼會不顧生死的脫逃出來呢?”

  他答道:“我知道我會得救。我生平不曾做過一件虧心的事,從工廠出來便到禮拜堂,從家裏出來便到工廠。我知道上帝會保佑我的。”

  小泉先生的工廠,便是他的學校,而他的禮拜堂也便是他的學校。他是確確實實的不曾到過第三個地方去;從家裏出來便到學校,從學校出來便到家裏。

  他在家裏是一位最好的父親。他當然不是一位公子少爺,他父親不曾爲他留下多少遺產,也許只有一所三四間搭的瓦房——我已經記不清了,說不定這所瓦房還是租來的。他的薪水的收入是很微小的,但他的家庭生活很快活。他的兒子炎甫從少是在他的“父親兼任教師”的教育之下長大的。炎甫進了中學,可以自力研究了,他才放手。但到了炎甫在中學畢業之後,卻因爲經濟的困難,沒有希望升學,只好也在家鄉做着小學教員。炎甫的收入極小,他的幫助當然是不多。這幾十年間,他們的一家,這樣的在不充裕的生活中度過。

  但他們很快活。父子之間,老是像朋友似的在討論着什麼,在互相幫助着什麼。炎甫結了婚,他的妻是我少時候很熟悉的一位遊伴,她在他們家裏覺得很舒服,他們從不曾有過什麼不愉快的爭執。

  小泉先生在學校裏,對於一般小學生的態度,也便是像對待他自己的兒子炎甫一樣;不當他們是被教誨的學生們,不以他們爲知識不充足的小人們;他只當他們是朋友,最密切親近的朋友。他極善誘導啓發,出之以至誠,發之於心坎。我從不曾看見他對於小學生有過疾言厲色的責備。有什麼學生犯下了過錯,他總是和藹的在勸告,在絮談,在閒話。

  沒有一個學生怕他,但沒有一個學生不敬愛他。

  他做了二十年的高等小學校的教員、校長。他自己原是科舉出身,對於新式的教育卻努力的不斷的在學習,在研究,在討論。在內地,看報的人很少,讀雜誌的人更少;我記得他卻訂閱了一份《教育雜誌》,這當然給他以不少的新的資料與教導法。

  他是一位教國文的教師。所謂國文,本來是最難教授的東西;清末到民國六七年間的高等小學的國文,尤其是困難中之困難。不能放棄了舊的《四書》、《五經》,同時又必須應用到新的教科書。教高小學生以《左傳》、《孟子》、《古文觀止》之類是“對牛彈琴”之舉,但小泉先生卻能給我們以新鮮的材料。

  我在別一個小學校裏,國文教員拖長了聲音,板正了臉孔,教我讀《古文觀止》。我至今還恨這部無聊的選本!

  但小泉先生教我念《左傳》,他用的是新的方法,我卻很感到趣味。

  彷彿是到了高小的第二年,我纔跟從了小泉先生唸書,我第一次有了一位不可怕而可愛的先生。這對於我愛讀書的癖性的養成是很有關係的。

  高小畢業後,預備考中學。曾和炎甫等幾個同學,在一所廟宇裏補習國文、教員也便是小泉先生。在那時候,我的國文,進步得最快。我第一次學習着作文。我永遠不能忘記了那時候的快樂的生活。

  到進了中學校,那國文教師又在板正了臉孔,拖長了聲音在念《古文觀止》!求小泉那個時代那麼活潑善誘的國文教師是終於不可得了!

  所以,受教的日子雖不很多,但我永遠不能忘記了他。

  他和我家有世誼,我和炎甫又是很好的同學,所以,雖離開了他的學校,他還不斷的在教誨我。

  假如我對於文章有什麼一得之見的話,小泉先生便是我的真正的“啓蒙先生”、真正的指導者。

  我永遠不能忘記了他,永遠不能忘記了他的和藹、忠厚、熱心、善誘的態度——雖然離開了他已經有十幾年,而現在是永不能有再見到他的機會了。

  但他的聲音笑貌在我還鮮明如昨日!

  1934年7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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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鄭振鐸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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