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第三種當瀝青的東西,依我的愚見,或許也和榿木、蹲鴟、川芎、榨菜般,是我們四塞之邦的土產吧?我爲發揚鄉光起見,且談一件故事(我應該說擺一個“龍門陣”),權當一碗麻婆豆腐,好嗎?
且說,有一位大……大……很大的軍爺,他成功以來,身上就秉賦了“新”、“舊”兩種極其不同的人格。有人說,大似一隻渾圓的皮球,“舊”的是其內胎,“新”的恰是繃在表面,叫人看了頗能稱好的包皮。不過這是惑人之言,大爲膚淺,研究有素者則曰:“一切皆是批評家的無聊之談,實則這所謂大……大……很大的軍爺也者,只不過‘渾然一物’耳,極言之,像一枚蛋而已矣,實實說不上什麼兩重人格!”
幸而他本身無此研究,因才能夠長日生活在矛盾當中,而“無視”、“無覺”。他之所以造就至此,大不容易:第一,他固然也進化到把前兩隻腳變而爲手,固然也進化到有一個大腦殼,殼內也有了髓,髓上也布了經,但是經的作用恐怕不很發達吧!——啊,我說錯了,不是不很發達,實實因爲使用不同,致令它中了毒,化了膿,膿往下流,流到心包絡上變爲厚厚的一層脂膜(這是我的生物學,與尋常的不同),使得偌大一個殼空出了三分之二,而空間偏又蓄積了些頑強的拒力(這也是我的物理學,不同凡響的),所以,有益的常識,有益的反省,多被拒掉了,此爲造就他“無視”、“無覺”的主因。
其次哩,因爲在他勢力所及的範圍以內,他是無大不大的一個大……大……很大的軍爺,他沒有比他高的師,也沒有同他拉平的友,豈特無師無友,而且還沒有僚屬。在他左右侍奉的,大抵一般“仰承色笑”的奴才,奴才本領在乎沒有自己,在乎把主子的周遭造成一種真空,讓他一切能以自由膨脹。既然一切自由了,那麼,腦殼越空,眼孔越大,真空圈外的反動,即令沒有被奴才們全遮住,他也滿不在乎了。膨脹之極,自然就只感到“言出法隨”、“朕即國家”的快樂,此爲造就他“無視”、“無覺”的副因。
已是“渾然一物”,而生活於真空圈內,而“無視”、“無覺”了,那,他就不應該還有煩惱!是的,按理說,是不應該,然而此人也,卻公然有了煩惱,豈不可怪!
原來他的煩惱纔是這樣生出的:
如是我聞:一天早晨,他剛從他頂寵愛的第八那位太太房裏出來……這位太太是他講新文化的神聖自由戀愛時討來的,樣子並說不上,然而卻是個女學生。因爲這一縣的唯一的女子中學第三班快要畢業了,校長是個能幹的新人物,打算藉機會把學校的聲光宣揚一下,在教務會議席上,提出邀請駐防的最高官長來參加典禮,並希望他來一篇動人的演說,好拿去登在某一家新文化雜誌上。校長說:“和公師座不是平常的軍官武人,他是提倡新文化的,又是提倡男女平等的,他的聲名業已不僅僅洋溢於四川,並且不僅僅洋溢於中國,果其蒙他垂青了,我們的學校怕不附驥着光華遠播於四海嗎?”
當然全體贊成,而他也果然屆時惠臨。此際若說他挾有什麼目的,真是誣枉,在他不過不善謙遜,而且喜歡來這麼一套,以表示他是個“萬事通”的通品而已。偉大的嘉賓致了訓詞之後——當然不免打胡亂說一番,和我剛纔的生物學、物理學一樣——照例有一個口齒清楚,可以出得衆的女學生,代表全班畢業同學登壇致謝;他那時正坐在高臺的頭把交椅上,對於這位代表觀察得可謂無微不至,因而他的本能遂指揮着他,說這位代表有學問,比他現有的那七個婆娘都強,正好配他的文化(這的確是他說的名詞)。於是就本着他一貫的作戰方法,直截了當的叫校長把那位代表的家屬找來,當面誇獎:
“好一位人物!如果把她胡亂嫁跟一個平凡的人,那,太可惜了!你得注意,那,太可惜了!……”
這樣一讚美,校長便神會了,趕快和一般有身份,有地位,全受過良好教育,而又富有社會經驗的賓主們,一例的搖頭擺尾,嘻着大嘴來逢迎這一番有意義的話。而那位當家屬的父親更其若有所悟的連連答應着:“和公教訓得是!”同時他蓄之已久的想頭,似乎已得了一個着落,若干年來抑鬱寡歡的境遇,該可以來一個丕變了罷!是的,一點也沒有違揹他的心願,在不多幾天裏,他果然很熱鬧的,於四面八方“恭喜賀喜”的聲中,變爲和公師座轅門內的外老太爺,同時也榮任了兩個縣的徵收局局長,三個要口上的護商事務所所長,完全合乎世俗通例。
那時,確也有幾位無拳無勇的新文化先鋒,大大不以這位新文化師座的辦法爲然,爲了不便於批評他,只好車過話頭,專門來討論那位女的。一種主張,她是受過二十世紀之初“人”的教育的優秀者,她必不甘於這樣的糟蹋了自己;相信她到不堪時,一定有一番轟轟烈烈的震驚社會的舉動,至低限度,效法娜拉的一走了事,總可以的。別一種則以爲受過教育的優秀分子,與其跳出社會去作自愛運動,倒不如身入地獄去說法,縱然不能從裏面殺出來,總多少會發生一點影響;因此卻主張她姑且忍辱,而徐徐去發展她的作爲。但是,無論如何,兩派人都具有一種同一的感慨:“這是很耐描寫的悲劇啊!”
果然是悲劇麼?那才大大的不然哩!新文化還新文化,新教育還新教育,“人”還“人”,享受還享受,虛榮還虛榮,直至師座榮升大……大……很大的什麼座,而帶起八個婆娘,威風凜凜打入成都,平平安安定居下來,那般作新文化運動的朋友才俯首帖耳,取消主張,宣佈又得了一次教訓。
如是我聞:一天早晨,他剛從他頂寵愛的第八那位太太房裏出來,還未走到自己的辦公室,便回頭向一羣跟隨在身後的勤務兵中間的一個說:“副官處去看,昨夜我下條子去傳的那位小姐來了沒有,……領她到這兒來見我。”
一夥勤務兵都像平常一樣,倒理不理的應着,同時若干雙狡猾的眼睛裏,都放射出一派諷刺的笑意。在他身邊,這模樣,只有勤務兵們纔敢。
他畢竟是軍人,中年了,腰板猶然挺得筆伸。幾年來大講新文化,更猛力的迎接西洋化,尤其心儀西洋人有精神,講衛生,過科學生活。他曾恢復過早操,並採用了睡午覺的新法;一心想拿自己做標準,恨不得使他範圍內的人民,在幾天內,全跟着他新文化——西洋化起來。但是,如何措手呢?
一般出過洋、留過學的祕書參事們便激烈主張,貼一張告示出去,限期改變服裝,無論男女老少,無論農工商學,一律改着西裝,如不遵行,便是腐敗分子,“與衆棄之”(那時還沒有打倒的口號),和處治那般敢於出頭反對修馬路的老傢伙一樣!這本來簡單,用不着多考慮,何況自他本人起,凡在他左右的,不管文的武的,不就早已整個改裝了嗎?市上已不像往年了,西裝呢絨有的是,西裝裁縫也有的是。然而偏偏有人主張慎重,聽起來也對:
“我們還不是易服色的時候!我們的巡帥恰是一個國粹派,我們還不能完全不理睬他……”然則不辦嗎?不,那如何使得,“只是提倡穿短衣裳就是了,用不着一律像祕書們穿那樣嶄新的不分季節的洋裝;比如學生裝的制服(他不便說中山裝,因爲還不是三民主義的四川哩!)不就可以嗎?”好,就定學生裝爲制服罷。不過他本身並不要穿這樣的制服。這天上午,在他辦公室不甚考究的一些洋式傢俱中間散着步時,自然是一身熨得很好的西裝,而一條花領結打得尤其漂亮,一點也不像中年人。
他來回的走,頗頗有點不耐煩的神氣。末後止步在一幅西洋畫的拓本前,不知不覺把插在褲袋裏的右手取出,伸去放在半背的第一和第二鈕縫間,做了個拿破崙姿態,兩眼正渺茫的瞅着那畫,房門外恰響了一聲:“報告”!
勤務兵一讓開,啊!怎麼是兩個!……兩個!……女人!
身材都不算高大,也不怎麼矮小,也不怎麼瘦弱。打扮得很素淨:藍洋布上衣,短短的袖口,露出四條微黃的手臂;青綢短裙,可以看見膝蓋以下的兩對渾圓的不很粗壯的小腿,麻紗襪子全是青色,高跟皮鞋也是青的。乍看去,很像一對孿生姊妹。……深深的一鞠躬。於是拿破崙姿態不能保持了,尊嚴的臉上也不由擺出了微笑;而且頗有禮貌的點了點頭,伸開右手向兩張軟椅上一讓:“請坐!”自己則坐在較暗這面一張圈椅上,看得更清楚了,斷乎不是孿生姊妹,雖然都挽着髻子,都在前額上打着長長的劉海,可不是大有分別?一個微微抹了點脂粉,年紀比較大些,顧盼之間,並不似那一個略含羞澀,也不如那一個嫵媚。
“唔!”他明白了:“這個是嫂嫂,那個纔是本人。”
本來,昨天下午,他的第八位太太就向他講清了的,兩位先後同學,很有學問,前幾天曾會着,談得多麼投合,有一件要緊事,求他援手。他高高興興的答應了:“可是可以,不過得當面求我。”到夜裏,再經第八那位太太提說起來,才下了條子到副官處,傳的本是一個,而兩個都來了,倒出乎意外。
談話的開始很是枯澀,嫂嫂引起了頭,那本人才漸漸鎮靜了,態度也自然起來,談到“家父”怎樣的遭受冤枉,簡直是聲淚俱下,如其不受感動,除非是頑固派。
那本人名字叫淑貞,談話時老是自己稱着名字,稱他哩,則爲先生。簡直不像是在一個最高軍政機關,向一位手操千百萬人生死大權的大……大……很大的人物在控訴,而頗像是在講堂裏,同一位和藹可親的老教習在談家常似的,這更合上了他自以爲是“平民化”的口味。於是更加和藹起來,不惜大喊勤務兵倒茶,以便淑貞小姐好暢所欲言。
她的家父,也即是她嫂嫂的公公,原是下川南某一縣的一個大糧戶。(糧戶者,納糧繳款之戶也。糧額越多,則其從田地上所收穫的利益越夥,異乎二簸簸之類,故題目之曰大。即新名詞所稱爲大地主者,是也。)好幾年來,就變成被人所共的共產黨:先被土匪共產了幾次,次被團防共產了幾次,又次被軍隊共產了幾次,又次被官府,被豪紳,被……總而言之,他已逐漸感覺到自祖若宗手上苦掙傳下來的遺產有限,如其再共幾次,雖不致弄到精光,而不出氣力不流汗的茶飯穿着,總不能像現在這樣,光是張張口,伸伸手,來得撇脫。因而思之思之,纔不聲不響,採取了時下一般人的辦法:把整塊的田產,分零賣出一半,惹人注目的高房大屋,出租給洋人;一面到處告窮,逢人借錢,一面就捆載細軟,悄悄逃離本土,躲到成都來,“萬人如海一身藏!”並且抽上一口鴉片煙,以爲消遣之具。
不過富翁到底是富的,富翁頭上的金銀氣,據說和佛光一樣。他所佃住的那條窮街,不止三個月,便人人皆知:某門道內的那一戶,是下川南避難來的肥豬啦!於是,不管上頭有無什麼捐款派下來,而每半月,街正、首人乃至左鄰右舍,總要踵府拜會;出了錢不算,還要多多少少挨些軟罵。他恨極了,每到煙癮過足,就要發牢騷罵人罵世:“媽喲!啥子世道!……亡了國,讓洋鬼子來當了家倒好!……大家不是說上海像個洞天福地?媽喲!上海就得虧人家洋鬼子管得好!……你們問問上海作不作興把人捆去非刑拷打的出樂捐!(樂意捐輸的簡名,幸勿誤會爲音樂之樂。)作不作興十天半月的派一回款!……就說羊毛出在羊身上,人家洋鬼子總不像我們這裏殺了羊子剮皮呀!”
後來,有一個同鄉人爲了見好,代他打了一個好主意,說是這麼樣,纔可以保得後來的清平;並且是已有前例的,不算新奇。他在煙榻上沉沉的想了好幾天,同家裏人一商討,大家都說對;尤其贊成的,就是他的小姐和他兒子的老婆,她們兩個算是頂有新知識的。他因決了意,打起精神,大捧的錢搬出來,交與他那好心腸的同鄉去使用,去聯絡。恰恰機會來了,正碰着一夥被打出去,一夥殺奔過來,幾陣渾水中間,居然被他捐了個不由軍功出身的團長。
團長,本來不必有一團足數的兵。頂多有兩班烏鴉隊伍,有兩杆在團部門口執衛的打不響的步槍就可以了。既不必一定要到總部軍需處去按月領餉,只要你有本錢,就報捐旅長,也未始不可。然而招牌既打了出來,生意哩,自然而然就有得做。那位好心腸的同鄉,又是一位能幹內行,於是就給他計劃一些方法,又本着他本人平生所受的經驗,他的生意倒還順手,豈特老本已經撈回了一些,如其不出事情,還可看上幾十分的利息哩。
他何以不能一帆風順,而弄到出了事情?說起來很複雜,其實也簡單,第一,他有二大缺點:聲光不大,手段不辣。第二,他犯了循環律:不能猛進的做到竊國,自然就該是一頭只顧在前面捕蟬的螳螂。所以,纔在清平無事的一夜,團部忽然被解散了,幾桿打不響的濫槍被提去了,好心腸的同鄉聞風逃走了,實只把他——團長,像綁票一樣,抓了去押在一個什麼也不十分正式的司令部。
他家裏對於這種綁票式的拘押,倒是早有經驗,並不怎麼着慌。急其所急的,就是使小費,買通衛兵,先把被蓋、飲食、鴉片煙弄進去,光這一次,據說已花了一千多元。幾天之後,等風頭過了,再到處託人打探消息,運動出險。然而這一回不比往常,傳來的話是:“冒入軍籍,結納匪類,搶劫拉磕,作惡多端。經本司令調查有據,報呈總部,派隊捕拿,嚴行辦理。”怎樣嚴法呢?“槍斃本身,查抄家產,以伸冤抑,而儆效尤。”
誰相信?連他的老婆,連他的兒子,連他管家務的幾個管事,都清清楚楚的知道,在才抓去時不加嚴辦,那就算鬆了,這些唬嚇話,不過照規矩有的。到底該花多少錢呢?回答是:十二萬袁大頭!如其不然,就送總部法辦!
並且限期很短,並且幾天之後,看管得更厲害,差不多送一回飯,也得花百多塊小費,送鴉片煙另議。看來,比真正的棒老二(綁票匪徒也)拉肥豬還軋實得多。第一,捧老二可以供你的伙食鴉片煙,不要你零星花費;第二,你可以軟求,也可以硬拼,並且有法律保護,你可以要求官府,要求團防幫忙,你吃了虧,你還有控訴的地方,而司令哩,你卻把他莫奈何!他可以殺人,又可以抄家,命也要,錢也要,他只有一個管頭,但是你敢拿公事去告他嗎?且不說自己確乎不大安分,要找把柄,確乎是有的;尚可說,你的公事未必能夠送到辦公室,而司令卻有本領先斬後奏,奏了還是要抄家,或許還要順帶着多辦幾個出頭的有關係的人哩!那麼,怎樣辦?磋商又磋商,十二萬袁大頭,頂多可以少納一萬,況且還有其他的花費,其他的人情,都不是千數可了,傾家啊,破產啊,然而未必湊得夠數,怎樣辦呢?
老太婆大少爺管事們通通想不出辦法。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只有幾個同鄉人,都不大像魯仲連之爲人。於是大小姐挺身而起說:“我有辦法!”
大小姐,即淑貞,也即是第八那位太太所代表的畢業同學中的一員。那一天,代表致謝,本應該派她的,她學科分數每回都要多一些,口齒也來得,據同學們的公道批評,模樣兒也在前五名裏面數,就因爲仗恃了這些,校長同監學總嫌她脾氣高傲,不是馴良的那一類。恰恰老頭子正在受欺負的時候,沒人看得起,所以才把代表一職,派到那一位所謂優秀的頭上。起初倒沒有多大的反感,只是不自在罷了。到那位代表因此而榮華富貴,而顯親揚名,而恩被兄弟,而光大門楣,這卻把她氣炸了肺,痛哭了好幾場,方稍稍舒了一口氣。但是,一直幾年了,只要有人提說到那一位,她猶不免氣吽吽的叫道:“你們恭維她,羨慕她嗎?我纔不哩!說學問,歷來的國文沒得過七十分,英文哩,只會一句‘古貌林’,講到說話,就打比那天的幾句道謝話,還是監學先生給打的稿子,前三天三夜就背熟了。爲啥子那天會派她?不過會巴結,會獻殷勤!……本來要派我的,只是這些人不屑於,不愛出風頭,也不會巴結人!……你們恭維她,羨慕她嗎?那也不過因爲當了人家的第八個小老婆……小老婆呀!是啥子好名色!再說得意透了頂,這些人卻瞧不起!不高尚!沒人格的東西!如其這些人稍爲卑鄙一點兒的話……”好在聽見她這番話的,不過一些永遠不會出頭的同學,和一些成見極深的頑固派。她並未曾寫出來登過報,所以她所批評的那位對象,倒一直不曉得有這一回事。
她家移住到成都,她也一直不屑於去會一會那位得意的老同學。倒是有一天,在什麼一個講演會上,兩個人碰見了,那一位很是熱情的周旋了她一回,極力邀請到她公館去敘敘舊。她很詫異,那個沒人格的傢伙何以並不把她當作仇人?並誤會了她之周旋她,是有意奚落,有意繃大方,“好個不要臉的!”因而,也才極力贊成她家父去充當團長,認爲只要弄得好,三年兩載,不也可以爬到師座以上的地位,那時,她要出閣,至少也可充任什麼督辦、什麼會辦的正命太太,比當姨太太小老婆,強多了,這口氣纔算有爭得回來的時候。她嫂嫂是高小畢過業的,自認比她丈夫高明得多,對於小姑的打算,常是十二分的同情。
到這時,一家人全沒有辦法,尤其她——淑貞小姐,更是喪氣極了。她細細想來,老頭子一多半是她慫恿落水的,她這時怎好再驕傲,再不向仇人低頭,別人以後談起她,倒不說她是在爭氣,反而會議論她是個昧盡天良的不孝的女兒。於是,挺身而出,認爲只有去投降仇人,確乎是一條可走的陽關大道。第一個贊成她,是嫂嫂。兩人先商量了一番,又得了母親與哥哥的同意,才由淑貞低首下心。備辦了一份重禮,到她仇人公館來求救。
她於最初幾分鐘內,應有的膽怯,和她那少女的羞澀後,已漸漸鎮靜了。
及至抿了一口茶,她那支配自己的力量也恢復了;她越發看清楚對面那張和藹的面孔,她越有把握來貫徹她的目的。
她侃侃然的說道:“你先生從前在我們學堂講演過的話,我們至今都記得。你先生教我們要迎合新潮流,要發揮新文化,我們都容納的了。你先生如其不信,只看我——淑貞,今天來,可搽過一點兒脂粉沒有?淑貞可以說受了你先生的影響是很大的,曉得國民頂要緊的修養,就是健康。健康也就是美。這是你先生說過的。何況我們是國民之母,母親不健康,下一代的國民,不是更令人悲觀嗎?……”
他更其高興了,前面一排牙齒整個露了出來道:“不錯,我說過的。”
“因此,我們舍間都受了影響,家父是第一個……他先前因爲氣痛病,經醫生勸告,不免吃上幾口鴉片煙。但是聽淑貞一說,健康要緊,鴉片煙哪能治病,他登時就戒了;還同朋友們組織了一個早起會,天亮就起牀,下牀先講衛生,半點鐘的八段錦,四個雞蛋……”
他又着手點了點頭道:“好的。”
“家父一經振作,便想到自己歲數並不大,不過才四十七歲,從前也曾習過武。讀過兵書,爲什麼不給社會貢獻了呢?因此,才破了產來練兵……”
他眉頭一皺道:“這就胡鬧!他爲什麼不直接來我這兒投效?”
“是的,錯就錯在這裏。但是,負過的是淑貞。”
“是你?”
“是我!家父的事,多半要和淑貞商量了才做。淑貞見識不夠,滿想勸家父練出一支好兵,再來投效你先生,做一個統一的先鋒。然後跟隨你先生把現在這個腐敗社會,大大改革一番,也不枉聽了你先生的教訓。”
“你有這樣大的志向嗎?”
她把雙眉一顰,微微嘆了一聲道:“現在啥都說不上了!只求你先生念及淑貞是一片好心,把家父救了,再來報答你先生的恩德!”
接着,她嫂嫂也補充了一番,不過沒有她說得自然,而且有幾個名詞和文法都用錯了。
他包着牙齒嚴肅的說道:“我老實告訴你們,陳司令還沒有公事報上來,就是放人,我也得先派人調查清楚了再定奪。”
“啊!先生,……先生,……我曉得你是向來講究科學的新人物,怎麼還在公事上打磨旋!公事是那些濫官場的把戲,講科學的,只論是非,如其你先生信得過淑貞的話,家父並沒有罪,那你先生只要下個條子,陳司令敢不放人!如其再派人調查,再辦公事,擔心陳司令來一個措手不及,把家父黑辦了呢?”
“他敢!”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如其人家故意捏造一些罪名呢?……啊!先生!………”
及至他一個人在辦公室中,又做起拿破崙姿態,徘徊起來時,心裏很是“不安定,耳朵邊猶然鳴響着:先生,你是講新文化,講科學精神的!……痛快點罷!要不答應,你就砍砍截截的拒絕我,我死心瞑目!既是答應了,還講什麼公事!……你先生的話,不就是法律嗎?要怎麼便怎麼,不是你先生向來所標榜的嗎?誰敢不拱服你?誰敢議論你?何況是救人全家性命的好事啊!……”
使他下了決心的,尚非上面那一派哀鳴,而只是“陳司令沒有命令,敢於提槍拿人,他眼中早沒有你先生。事後又不報告,只是勒索銀錢,其心更不可問。如其你先生命令他放人,他再不奉行的話,那他還能算是你先生的屬下嗎?從今以後,一切權柄,都在陳司令手上,大家眼裏,只有陳司令了!我們遭了害的,只好去向陳司令求情!……”
他才毅然決然坐在辦公桌前,用自來水筆在一張洋紙條上,寫了幾個字,又蓋上一顆私章。叫副官持此立刻帶一排人到陳司令處去提人,提到後着副官長訊釋,連保都不必取。
這一來,兩得其便:莫上的權威鞏固了,不必賣的情面賣給了。
至低限度,討情的人應該來道個謝。假使說話作數,那她還應該商量如何來“報答恩德”。按照書上說報恩有兩法:一是報於來生,這近乎迷信,太不科學,可以置而不論;一則報以本身,男的用性命,女的用軀體;那麼,淑貞的報恩,難道只是拉拉手,哈哈腰,口頭再說一番好聽的話,就算了嗎?那未免太菲薄,太不近乎情理了!若是以那天說話情形而論,把她討過來,似乎是不成問題的!
“這女子還不錯!”他在治公之餘,這樣尋思:“身體健康無病,又沒有一般新式女子奇裝打扮的怪癖,又有學問。據她同學說,文理很好,字也寫得剛勁,討進門來,倒是很好一位家庭教師,用不着再在外面去找。將來生的子女,一定更優秀,比目前這些都好……”
他已感覺滿意了,復又尋思:“像那天那一番說話的口才態度,好像還有些真實本領,其本領,一定還在家庭教師之上。我內裏只管說是有了八個,其實哩,只能算一個,何以呢?光是生兒育女,多多爲我傳些優秀的種子罷咧!說到治家,都不行,希望在事業上能夠給我幫點忙的,那……”
他黯然了。據他自己表白,他之所以前後連討八個老婆者(他是尊重女權的,所以他不承認在老婆之中有大小分別,不管先來後到,一齊拉平。那麼,在名稱上呢?他想了個不着形跡的辦法,就是用她孃家的姓來稱某太太,而廢去那些不好聽的數目字),意欲披沙揀金,或許遇得着一個真正的人才。
要是得遇了真正人才,他是不僅以家庭教師待遇之,他可以改變態度,也要期望她在政事上作一位心腹,一位股肱,幫着他來指揮那般奴才。至少,當一位真正的入幕之賓,總不致三心二意的罷!
以此,他於淑貞,更寄了莫大希望,希望她早點踐言。然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直過了半月,方據派去的人回來報告,那一家早已逃走得無影無蹤。
這一下,他大怒了。以他堂堂一位大……大……如此其大的人物,竟被一個女子玩弄得像耍猴戲似的,豈不丟人!但是,據第八那位太太解釋來,卻又不是淑貞的過失。淑貞曾向她暗示過,就要她當丫頭也心甘情願,何況拉平做太太,聽說只有那老頭子是個食古不化的東西,或許又因了吃過軍爺的虧,一說到軍爺,便心驚膽戰,不敢親近。這一定是那老頭子在作怪,倒不是淑貞忘恩負義。——不管怎樣說法,他行年四十有五,關於女人,他第一次失敗了,而且如此的厲害!
於是乎他煩惱了!
他這煩惱,也由於所欲不遂。事情說來並不算大,可是在他心境上,其成分並不下於幾年間所懷想的南征北剿東蕩西平,而又爲種種條件限制着,急切不能着手的那種說來算是大事的成分。而且大事尚在進行,前途希望無窮,排日準備,頗爲順手,煩惱有時誠然不免,但總覺得沒有這次失望後,像膠粘着在精神上,越想擺而脫之,越粘牢得可怕。
他自己想不出那古怪女子何以要以煩惱給之的淵源,他只好浩嘆:女子確是一個謎!更想起了孔夫子的話:“唯女子與小人爲難養也。”既是謎,既爲難養,則男人們何苦以有用的心思腦力去解她,去馴服她?讓她去好了!
給她個不理!豈不免卻許多人的許多無謂煩惱?
本着自己的十足道理,再一轉彎,因就轉到了男女之間實在不應該太自由,而委實應該規規矩矩。頂好是不許兩方接近……這未必做得到,何況新政辦了一二十年,老腐敗的“男女不雜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櫛,不親授。……外言不入於閫,內言不出於閫。……姑姊妹女子不已嫁而返,兄弟弗與同席而坐,弗與同器而食。……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非受幣,不交不親。……”等等,一定是過了時,行不通的。然而不許彰明較著的胡鬧(即所謂蕩檢逾閑也),卻是理所當然。
“新道德建設論”據說便是這樣產生,而經在東西洋留過學的祕書們、參事們從而發揮、潤色、構成的。
“新道德”的學理說明有幾十萬言,是一本傑作,並且有好幾國的外文課本。這太嚴肅了,用不着說它。新道德的實施第一個節目,卻非常簡單,除了不準不找事情做而閒坐茶鋪,除了不準包白帕子(即白布頭巾),除了在酷暑天氣不準打光董董(應該是光禿禿,禿字轉爲董字音,即打赤膊也)外,對女的則規定出門必戴帽子,最好是荷葉邊的白布軟帽(很象西洋女人的睡帽),自然其餘條款尚多,而對男的,頂嚴厲的便是嚴禁神了。神,也是四川特創的名詞,創制於滿清末年的重慶,而這個字,則是民國元年成都報徒新造的,並不見於字書,與字同音,而意義不但包括流氓痞子,且着重在調戲婦女這一舉動上面。向來官中人注重維持風化,以及保障道德,對於神,恨之入骨,認爲天下興亡,國家治亂,其惟一的樞紐,便在能否把神肅清,也和差不多同時而把這全責歸之於婦女的衣袖之長短,和裙子之高低一樣。不過到新道德建設論實施後,其辦法更爲嚴厲起來,除了把神按在街面上,以軍棍痛打光屁股外,還特別在通街大衢上豎立一些石條,把神縛在上面示衆,以昭炯戒,此石條便名之曰“神樁”。
其中有一次,是他親自處理的,據說更加利害。
事情之發生,大約就在淑貞失蹤後三個月內。一天,有一個什麼高級學堂,舉辦一個什麼講演會,請他去致訓,題目是新道德之養成。頂精采的是在現成稿子之外的一段臨時發揮的話,舉了西洋人若干行爲以示新道德的標準後,便慨然嘆息:“一句話歸總,要完成新道德,先就得把精神振作起來。如何振作精神?先就得愛乾淨。西洋人不說了,光說日本人,日本人一天洗三個澡,所以他們只要把兩手在褲袋裏這麼一插,站在你們跟前,你們能不自慚形穢嗎?你們,哼!……你們還是受了教育的,你們自己看,你們中間有幾個人的衣裳是穿整齊了的?拖一片掛一片,肩頭上的灰塵那麼厚!……不愛乾淨至此,配講新道德?配稱新國民?配和洋人們站在一塊辦外交?……”
訓了一頓之後,心裏很是痛快,連休息室也不再進去,一下講臺,揮着手杖就打伸腿子走了。
心裏痛快,精神也更有了,一直大踏步走出學堂,一直大踏步走到街上。街上迎面而來的行人,即使不認識他,而看見他身後幾十個武裝勤務兵,一頂漂亮的三人藤轎,氣焰熏天的漫街走來,也就知道這是一位什麼人了。當然遠遠的避開,而包白帕子的也就自己知趣,連忙取下揣在懷裏。揹着他走的,以迎面而來的人爲鑑,也等於腦袋後面生了眼睛。然而有兩個人,公然在他前頭街心走着,並沒有意思避道。
一個是女人,剪了的頭髮,白鶴尾巴似的光光的梳在後腦下,衣領很淺,看得見一段黃而粗糙的項脖:一身都還時髦,只腳上是一雙不是正派女人所應該穿的平底花鞋。一個是青年男子,一件博大無倫的長袍子,業已可厭了,還格外挽了兩隻龍擡頭的白袖口:身材比女人高大些,耳朵後面的皮色也比較白嫩些。跟在女人肩頭後面不遠,好象一路嘰哩咕嚕說了些什麼,女人又好象不大理會。男子搶前了一步,一伸左手剛好把女人的微棕色的右腕住,她恰微笑着把身子向右一側,忽然又正經的大喊道:“神!……神!……”
“假繃啥子……”那片頭油抹得極光的後腦殼上,業已很沉重的捱了一手杖。連下半句“諳我不曉得嗎”尚未來得及變爲破口大罵,而拿破崙髮式的前腦殼上,又捱了一下。看清楚打他的是什麼人,天然的就護着頭,朝石板上跪了下去。同時敲打在肩上背上的手杖,則一杖比一杖重,一杖比一杖快,伴着而來的,“更是象牛吼一樣的誅語:神!……流痞!……壞種子!……破壞社會的惡徒!……女界的蝥賊!……”
女人也駭着了,脂粉太濃,雖看不出臉色是青嗎是白,但站在勤務兵叢中,她全身的確在打抖。
大概手打得軟了,才喘息着扶在手杖上,掉頭問女人:“你是做什麼的?”
“我是好人,……我回孃家去的。……我叫王素卿。……我男人是……”實在抖得說不下去了。
“這個壞人你當真不認得嗎?”
“不認得!……他跟了我半條街,我正眼都沒看過他,盡是他一個人在講話,天曉得我沒有搭過半句白呀!”
“唔!……不干你的事,你好好的回去罷!……這神我非槍斃他不可!”
據說這神被抓到軍法處,後來到底槍斃了沒有,則無下文。因爲不久,他就開始了他的南征北剿、東蕩西平的大工作,更有別的煩惱襲入了他的心靈,不但替代了淑貞給與他的煩惱,而且新道德的建設,也隨着他的新文化暫時消沉。在成都最爲遺愛的,就只留在男女間的這道“大防”!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於成都狀元街
一九四四年十月十八日改於成都外東菱窠
(原載1925年2~3月《醒獅》週報十八至二十二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