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的文學


  春送了綠衣給田野,給樹林,給花園;甚至於小小的牆隅屋角,小小的庭前階下,也點綴着新綠。就是油碧色的湖水,被春風飄嫩的吹動,山間的溪流也開始淙淙汩汩的流動了;於是黃的、白的、紅的、紫的、藍的以及不能名色的花開了,於是黃的、白的、紅的、黑的以及不能名色的蝴蝶們,從蛹中甦醒了,舒展着美的耀人的雙翼,栩栩在花間,在園中飛了;便是小小的牆隅屋角,小小的庭前階下,只要有新綠的花木在着的,只要有什麼花舒放着的,蝴蝶們也都栩栩的來臨了。

  蝴蝶來了,偕來的是花的春天。

  當我們在和暖宜人的陽光底下,走到一望無際的開放着金黃色的花的菜田間,或雜生着不可數的無名的野花的草地上時,大的小的蝴蝶們總在那裏飛翔着。一刻飛向這朵花,一刻飛向那朵花,便是停下了,雙翼也還在不息不住的扇動着。一羣兒童們嘻笑着追逐在它們之後,見它們停下了,悄悄的便躡足走近,等到他們走近時,蝴蝶卻又態度閒暇的舒翼飛開。

  呵,蝴蝶!它便被追,也並不現出匆急的神氣,

  ——日本俳句,我樂作

  在這個時候,我們似乎感得全個宇宙都耀着微笑,都泛溢着快樂,每個生命都存生長,在向前或向上發展。


  在東方,蝴蝶是我們最喜歡的東西之一,畫家很高興畫蝶。甚至於在我們古式的賬眉上,常常是繪飾着很工細的百蝶圖——我家以前便有二幅賬眉是這樣的。在文學裏,蝴蝶也是他們所很喜歡取用的題材之一。歌詠蝴蝶的詩歌或賦,繼續的產生了不少。樑時劉孝綽有《詠素蝶》一詩:

  隨峯繞綠蕙,避雀隱青薇。

  映日忽爭起,因風乍共歸。

  出沒共中見,參差葉際飛。

  芳華幸勿謝,嘉樹欲相依。

  同時如簡文帝(蕭綱)諸人也作有同題的詩。於是明時有一個錢文薦的做了一篇《蝶賦》,便託言樑簡文與劉孝綽同遊後園,“見從風蝴蝶,雙飛花上”,孝綽就作此賦以獻簡文。此後,李商隱、鄭谷、蘇軾諸詩人並有詠蝶之作,而謝逸一人作了蝶詩三百首,最爲著名,人稱之爲“謝蝴蝶”。

  葉葉復翻翻,斜橋對側門。

  蘆花唯有白,柳絮可能溫?

  西子尋遺殿,昭君覓故村。

  年年方物盡,來別敗蘭蓀。

  ——李商隱

  尋豔復尋香,似閒還似忙。

  暖煙深蕙徑,微雨宿花房。

  書幌輕隨夢,歌樓誤採妝,

  王孫深屬意,繡入舞衣裳。

  ——鄭谷

  雙肩卷鐵絲,兩翅暈金碧。

  初來花爭妍,忽去鬼無跡。

  ——蘇軾

  何處輕黃雙小蝶,翩翩與我共徘徊。

  綠陰芳草佳風月,不是花時也解來。

  ——陸游

  桃紅李白一番新,對舞花前亦可人。

  才過東來又西去,片時遊遍滿園春。

  江南日暖午風細,頻逐賣花人過橋。

  …………

  ——謝逸

  像這一類的詩,如要集在一起,至少可以成一大冊呢。然而好的實在是沒有多少。

  在日本的俳句裏,蝴蝶也成了他們所喜詠的東西,小泉八雲曾著有《蝴蝶》一文,中舉詠蝶的日本俳句不少,現在轉譯十餘首於下。

  就在睡中吧,它還是夢着在遊戲——呵,草的蝴蝶。

  ——護物

  醒來!醒來!——我要與你做朋友,你睡着的蝴蝶。

  ——芭蕉

  呀,那隻籠鳥眼裏的憂鬱的表示呀;——它妒羨着蝴蝶!

  ——作者不明

  當我看見落花又回到枝上時——呵,它不過是一隻蝴蝶!

  ——守武

  蝴蝶怎樣的與落花爭輕呵!

  ——春海

  看那隻蝴蝶飛在那個女人的身旁——在她前後飛翔着。

  ——素園

  哈!蝴蝶!——它跟隨在偷花者之後呢!

  ——丁濤

  可憐的秋蝶呀!它現在沒有一個朋友,卻只跟在人的後邊呀!

  ——可都裏

  至於蝴蝶們呢,他們都只有十七八歲的姿態。

  ——三津人

  蝴蝶那樣的遊戲着——若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敵人似的!

  ——作者未明

  呀,蝴蝶!——它遊戲着,似乎在現在的生活裏,沒有一點別的希求。

  ——一茶

  在紅花上的是一隻白的蝴蝶,我不知是誰的魂。

  ——子規

  我若能常有追捉蝴蝶的心腸呀!

  ——杉長


  我們一講起蝴蝶,第一便會聯想到關於莊周的一段故事。《莊子·齊物論》道:“昔者莊周夢爲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建超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爲蝴蝶與?蝴蝶之夢爲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爲物化。”這一段簡短的話,又合上了“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方箕踞,鼓盆而歌”(《至樂篇》)的一段話,後來便演變成了一個故事。這故事的大略是如此:莊周爲李耳的弟子,嘗晝寢夢爲蝴蝶,“栩栩然於園林花草之間,其意甚適。醒來時,尚覺臂膊如兩翅飛動,心甚異之。以後不時有此夢”。他便將此夢訴之於師。李耳對他指出夙世因緣。原來那莊生是混飩初分時一個白蝴蝶,因偷採蟋桃花蕊,爲王母位下守花的青鳥啄死。其神不散,託生於世做了莊周。他被師點破前生,便把世情看做行雲流水,一絲不掛。他娶妻田氏,二人共隱於南華山。一日,莊周出遊山下,見一新墳封土未乾,一少婦坐於冢旁,用扇向冢連扇不已,便問其故。少婦說,她丈夫與她相愛,死時遺言,如欲再嫁,須待墳土幹了方可。因此舉扇扇之。莊子便向她要過扇來,替她一扇,墳土立刻幹了。少婦起身致謝,以扇酬他而去。莊子回來,慨嘆不已。田氏聞知其事,大罵那少婦不已。莊子道:“生前個個說恩深,死後人人慾扇墳。”田氏大怒,向他立誓說,如他死了,她決不再嫁。不多幾日,莊子得病而死。死後七日,有楚王孫來尋莊子,知他死了,便住於莊子家中,替他守喪百日。田氏見他生得美貌,對他很有情意。後來,二人竟戀愛了,結婚了。結婚時,王孫突然的心疼欲絕。王孫之僕說,欲得人的腦髓吞之纔會好。田氏便去拿斧劈棺,欲取莊子之腦髓。不料棺蓋劈裂時,莊子卻嘆了一口氣從棺內坐起。田氏嚇得心頭亂跳,不得已將莊子從棺內扶出。這時,尋王孫時,他主僕二人早已不見了。莊子說她道:“甫得蓋棺遭斧劈,如何等待扇幹墳!”又用手向外指道:“我教你看兩個人。”田氏回頭一看,只見楚王孫及其僕踱了進來。她吃了一驚,轉身時,不見了莊生,再回頭時,連王孫主僕也不見了。“原來此皆莊生分身隱形之法。”田氏自覺羞辱不堪,便懸樑自縊而死。莊子將她屍身放入劈破棺木時,敲着瓦盆,依格而歌。

  這個故事,久已成了我們的民間傳說之一。最初將莊子的兩段話演爲故事的在什麼時代,我們已不能知道,然在宋金院本中,已有《莊周夢》的名目(見《輟耕錄》)。其後元明人的雜劇中,更有幾種關於這個故事的:《鼓盆歌莊子嘆骷髏》一本(李壽卿作)、《老莊週一枕蝴蝶夢》一本(史九敬先作)、《莊周半世蝴蝶夢》一本(明無名氏作)。

  這些劇本現在都已散佚,所可見到的只有《今古奇觀》第二十回《莊子休鼓盆成大道》一篇東西。然請院本雜劇所敘的故事,似可信其與《今古奇觀》中所敘者無大區別。可知此故事的起源,必在南宋的時候,或更在其前。


  韓憑妻的故事較莊周妻的故事更爲嚴肅而悲慘。宋大夫韓憑,娶了一個妻子,生得十分美貌。宋康王強將憑妻奪來。憑悲憤自殺。憑妻悄悄地把她的衣服弄腐爛了。康王同她登高臺遠眺。她投身於臺下而死。侍臣們急握其衣,卻着手化爲蝴蝶。(見《搜神記》)

  由這個故事更演變出一個略相類的故事。《羅浮舊志)》說:“羅浮山有蝴蝶洞在雲峯巖下,古木叢生,四時出彩蝶,世傳葛仙遺衣所化。”

  我少時住在永嘉,每見彩色斑斕的大鳳蝶,雙雙的飛過牆頭時,同伴的兒童們都指着他們而唱道:“飛,飛!梁山伯、祝英臺!”《山堂肆考》說:“俗傳大蝶出必成雙,乃梁山伯、祝英臺之魂,又韓憑夫婦之魂,皆不可曉。”梁祝的故事,與韓憑夫妻事是絕不相類的,是關於蝴蝶的最悽慘而又帶有詩趣的一個戀愛的故事。這個故事的來源不可考,至現在則已成了最流傳的民間傳說。也許有人以爲它是由韓憑夫妻的故事蛻化而出,然據我猜想,這個故事似與韓憑夫妻的故事沒有什麼關係。大約是也許有的地方流傳着韓憑夫妻的故事,便以那飛的雙鳳蝶爲韓憑夫妻。有的地方流傳着梁山伯祝英臺的故事,便以那雙飛的鳳蝶爲梁山伯祝英臺。

  梁山伯是樑員外的獨生子,他父親早死了。十八歲時,別了母親到杭州去讀書。在路上遇見祝英臺;祝英臺是一個女子,假裝爲男子,也要到杭州去讀書。二人結拜爲兄弟,同到杭州一家書塾裏攻學。同居了三年,山伯始終沒有看出祝英臺是女子。後來,英臺告辭先生回家去了;臨別時,悄悄的對師母說,她原是一個女子,並將她戀着山伯的情懷訴述出。山伯送英臺走了一程;她屢以言挑探山伯,欲表明自己是女子,而山伯俱不悟。於是,她說道:她家中有一個妹妹,面貌與她一樣,性情也與她一樣,尚未定婚,叫他去求親。二人就此相別。英臺到了家中,時時戀念着山伯,怪他爲什麼好久不來求婚。後來,有一個馬翰林來替他的兒子文才向英臺父母求婚,他們竟答應了他。英臺得知這個消息,心中鬱鬱不樂。這時,山伯在杭州也時時戀念着英臺——是朋友的戀念。一天,師母見他憂鬱不想讀書的神情,知他是在想念着英臺,便告訴他英臺臨別時所說的話,並述及英臺之戀愛他。山伯大喜欲狂,立刻束裝辭師,到英臺住的地方來。不幸他來得太晚了,太晚了!英臺已許與馬家了!二人相見述及此事,俱十分的悲鬱,山伯一回家便生了病,病中還一心戀念着英臺。他母親不得已,只得差人請英臺來安慰他。英臺來了,他的病覺得略好些。後來,英臺回家了,他的病竟日益沉重而至於死。英臺聞知他的死耗,心中悲抑如不欲生。然她的喜期也到了。她要求須先將喜橋擡至山伯墓上,然後至馬家,他們只得允許了她這個要求。她到了墳上,哭得十分傷心,欲把頭撞死在墳石上,虧得丫環把她扯住了。然山伯的魂靈終於被她感動了,墳蓋突然的裂開了。英臺一見,急忙鑽入墳中。他們來扯時,墳石又已合縫,只見她的裙兒飄在外面而不見人。後來他們去掘墳。墳掘開了,不唯山伯的屍體不見,便連英臺的屍體也沒有了,只見兩個大鳳蝶由墳的破處飛到外面,飛上天去。他們知道二人是化蝶飛去了。

  這個故事感動了不少民間的少年男女。看它的結束甚似《華山畿》的故事。《古今樂錄》說:“華山銀者,宋少帝時《懊惱》一曲,亦變曲也。少帝時南徐一士子,從華山輜往雲陽,見客舍有女子,年十八九。悅之無因,遂感心疾。母問其故,具以啓母,母爲至華山尋訪,見女,具說,女聞感之,因脫蔽膝;令母密置其席下,臥之當已。少日果差。忽舉席見蔽膝而抱持,遂吞食而死。氣欲絕,謂母曰:‘葬時,車載從華山度。’母從其意。比至女門,牛不肯前,打拍不動。女曰:‘且待須臾。’裝點沐浴既而出,歌曰:‘華山銀,君既爲依死,獨活爲誰施!歡若見憐時,棺木爲依開。’棺應聲開。女遂入棺。家人扣打,無如之何,乃合葬,呼曰神女冢。”也許便是從《華山畿》的故事裏演變而成爲這個故事的。


  梁山伯祝英臺以及韓憑夫妻,在人間不能成就他們的終久的戀愛,到了死後,卻化爲蝶而雙雙的栩栩的飛在天空,終日的相伴着。同時又有一個故事,卻是蝶化爲女子而來與人相戀的。《六朝錄》言:劉子卿住在廬山,有五彩雙蝶,來遊花上,其大如燕。夜間,有兩個女子來見他,說:“感君愛花間之物,故來相諧,君子其有意乎?”子卿笑曰:“願伸繾綣。”於是這兩個女子便每日到子卿住處來一次,至於數年之久。

  蝶之化爲女子,其故事僅見於上面的一則,然蝶卻被我東方人視爲較近於女性的東西。所以女子的名字用“蝶”字的不少,在日本尤其多(不過男子也有以蝶爲名)。現在的舞女尚多用蝶花、蝶吉、蝶之助等名。私人的名字,如“谷超”(Kocho)或“超”(Cho),其意義即爲蝴蝶。陸奧的地方,尚存稱家中最幼之女爲“太郭娜”(Tekona)之古俗,“太郭娜”即陸奧土語之蝴蝶。在古時,“太郭娜”這個字又爲一個美麗的婦人的別名。

  然在中國蝶卻又爲人所視爲輕薄無信的男子的象徵。粉蝶栩栩的在花間飛來飛去,一時停在這朵花上,隔一瞬,又停在那一朵花上,正如情愛不專一的男子一樣。又在我們中國最通俗的小說如《彭公案》之類的書,常見有花蝴蝶之名;這個名字是給予那些喜愛任何女子的色情狂的盜賊的。他們如蝴蝶之聞花的香氣即飛去尋找一樣,一見有什麼好女子,便追蹤於她們之後,而欲一逞。

  在這個地方,所指的蝴蝶便與上文所舉的不同,已變爲一種慕逐女子的男性,並非上文所舉的女性的象徵了。所以,蝴蝶在我們東方的文學裏,原是具有異常複雜的意義的。


  蝶在我們東方,又常被視爲人的鬼魂的顯化。梁祝及韓憑的二故事,似也有些受這個通俗的觀念的感發。這種鬼魂顯化的蝶,有時是男子顯化的,有時是女子顯化的。《春渚紀聞》說:“建安章國老之室宜興潘氏,既歸國老,不數歲而卒。其終之日,室中飛蝶散滿,不知其數,聞其始生,亦復如此。即設靈席,每展遺像,則一蝶停立久久而去。後遇避諱之日,與曝像之次,必有一蝶隨至,不論冬夏也。其家疑其爲花月之神。”這個故事還未說蝶就是亡去少婦的魂。《癸辛雜識》順記的二事,乃直接的以蝶爲人的魂化。“楊昊字明之,娶江氏少女,連歲得子。明子客死之明日,有蝴蝶大如掌,徊翔於江氏旁,競日乃去。及聞訃,聚族而哭,其蝶復來,繞江氏,飲食起居不置也。蓋明之未能割戀於少妻稚子,故化蝶以歸爾。……楊大芳娶謝氏,亡未殮。有蝶大如扇,其色紫褐,翩翩自帳中徘徊飛集窗戶間,終日乃去。”

  日本的故事中,也有一則關於魂化爲蝶的傳說。東京郊外的某寺墳地之後,有一間孤零零立着的茅舍,是一個老人名爲高濱(Takaha-ma)的所住的房子。他很爲鄰居所愛,然同時人又多自之爲狂。他並不結婚,所以只有一個人。人家也沒有看見他與什麼女子有關係。他如此孤獨的住着,不覺已有五十年了。某一年夏天,他得了一病,自知不起,便去叫了弟媳及她的一個三十歲的兒子來伴他。某一個晴明的下午,弟媳與她的兒子在牀前看視他,他沉沉的睡着了。這時有一隻白色大蝶飛進屋,停在病人的枕上。老人的侄用扇去逐它,但逐了又來。後來它飛出到花園中,侄也追出去,追到墳地上。它只在他面前飛,引他深入墳地。他見這蝶飛到一個婦人墳上,突然的不見了。他見墳石上刻着這婦人名明子(Akik。)死於十八歲。這墳顯然已很久了,綠苔已長滿了墳石上。然這墳收拾得乾淨,鮮花也放在墳前,可見還時時有人在看顧她。這少年回到屋內時,老人已於睡夢中死了,臉上現出笑容。這少年告訴母親在墳地上所見的事,他母親道:“明子!唉!唉!”少年問道:“母親,誰是明子?”母親答道:“當你伯父少年時,他曾與一個可愛的女郎名明子的定婚。在結婚前不久,她患肺病而死。他十分的悲切。她葬後,他便宣言此後永不娶妻,且築了這座小屋在墳地旁,以便時時可以看望她的墳。這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在這五十年中,你伯父不問寒暑,天天到她墳上禱哭,且以物祭之。但你伯父對人並不提起這事。所以,現在,明子知他將死,便來接他。那大白蝶就是她的魂呀。”

  在日本又有一篇名爲《飛的蝶簪》的通俗戲本,其故事似亦是從鬼魂化蝶的這個概念裏演變出。蝴蝶是一個美麗的女子,因被誣犯罪及受虐待而自殺。欲爲她報仇的人怎麼設法也尋不出那個害她的人。但後來,這個死去婦人的髮簪,化成了一隻蝴蝶,飛翔於那個惡漢藏身的所在之上面,指導他們去捉他,因此報了仇。


  《蝴蝶夢》一劇是中國古代很流行的劇本之一。宋金院本中有《蝴蝶夢》的一個名目,元劇中有關漢卿的一本《包待制三勘蝴蝶夢》,又有蕭德祥的一本同名的劇本。現在關漢卿的一本尚存在於《元曲選》中。

  這個戲劇的故事,也是關於蝴蝶的,與上面所舉的幾則卻俱不同。大略是如此:王老生了三個兒子,都喜歡讀書。一天,他上街替兒子們買些紙筆,走得乏了,在街上坐着歇息,不料因衝着馬頭,卻被騎馬的一個勢豪名葛彪重打死了,三個兒子聽見父親爲葛彪打死,便去尋他報仇,也把他打死了。他們都被捉進監獄。審判官恰是稱爲“中國的蘇羅門”的包拯。當他大審此案之前,曾夢自己走進一座百花爛漫的花園,見一個亭子上結下個蛛網,花間飛來一個蝴蝶,正在打網中,卻又來了一個大蝴蝶,把它救出。後來,又來第二個蝴蝶打在網中,也被大蝴蝶救了。最後來了一個小蝴蝶,打在網上,卻沒有人救,那大蝴蝶兩次三番只在花叢上飛,卻不去救。包拯便動了惻隱之心,把這小蝴蝶放走了。醒來時,卻正要審問王大王二王三打死葛彪的案子。他們三個人都承認葛彪是自己打死的,不幹兄或弟的事。包拯說,只要一個人抵命,其他二人可以釋出。便問他們的母親,要那一個去抵命。她說,要小的去。包拯道:“爲什麼?小的不是你養的麼?”母親悲梗的說道:“不是的,那兩個,我是他們的繼母,這一個是我的親兒。”包拯爲這個賢母的舉動所感動,便想道:夢見大蝴蝶救了兩個小蝶,卻不去救第三個,倒是我去救了他。難道便應在這一件事上麼?於是他假判道:“王三留此償命。”同時卻悄悄的設法,把王三也放走了。


  還有兩則放蝶的故事,也可以在最後敘一下。

  唐開元的末年,明皇每至春時,即旦暮宴於宮中,叫嬪妃們爭插豔花。他自己去捉了粉蝶來,又放了去。看蝶飛止在那個嬪妃的上面,他便也去止宿於她的地方。後來因楊貴妃專寵,便不復爲此戲(見《開元天寶遺事》)。

  這一則故事,沒有什麼很深的意味,不過表現出一個淫佚的君王的軼事的一幕而已。底下的一則,事雖略覺滑稽,卻很帶着人道主義的精神。

  長山王進士山斗生爲令時,每聽訟,按律之輕重,罰令納蝶自贖。堂上千百齊放,如風飄碎錦;王乃拍案大笑。一夜,夢一女子衣裳華好,從容而入曰:“遭君虐政,姊妹多物故,當使君先受風流之小譴耳。”言已,化爲蝶,迴翔而去。明日,方獨酌署中,忽報直指使至,皇遽而去,閨中戲以素花簪冠上,忘除之,直指見之,以爲不恭,大受斥罵而返。由是罰蝶令遂止(見《聊齋志異》卷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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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鄭振鐸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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