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與三姑丈

  在我所見所知的親屬裏,沒有一位的運命與境遇比之三姑燕娟和三姑丈和修更爲惡劣艱苦的了。我的親屬,有好些是壯年便死去,留下寡婦孤兒,苦苦的度着如年的日子。有好些是一無本領的人,一生靠着親戚吃飯,受盡了閒氣閒話。更有的是遭了疊次的失敗之後,到晚年又盲了目,受着媳婦的氣。更有的是正在享老福時,他的唯一的依靠着的兒子卻死了。更有的是辛苦勤儉了一生,積着些許的錢,卻爲桀傲不馴的兒子耗盡,使他在孤寂的老年,不得不東家借,西家求,叫化子似的度着日子。然而他們的苦是說得出的,數得盡的。說不出,數不盡的,只有三姑燕娟和三姑丈和修所受的苦了。在我童年時,已見他們落在艱難窮困的陷阱中了。二十年後,他們還是在這堅不可破的艱難窮困的陷阱中掙扎着。我不知他們怎樣的度過這樣悠久的二十年的時光。

  祖母在二十年前便說道:“想不到和修這樣的一個忠厚的人,會落到這樣的苦境裏!”在二十年後,她還是這樣慨嘆的說道:“想不到和修這樣的一個忠厚的人,會落到這樣的苦境裏!”尤其當她見了周家的奪了他產業的兩個兄弟,如今還是興興旺旺的,舒舒服服的過着他們的生活,而且家境還一天一天的好,而忠厚的他卻還在艱難窮困的陷阱裏掙扎着時,便不禁興起“天道無知”的感慨。

  祖母生了三個女兒。大姑母嫁給鄧家,她的丈夫在馬尾海軍軍官學校畢業的,和他的一個兄弟同在一個軍艦上服務。甲午中日戰爭時,他們兄弟二人一同戰死。大姑母悲悲切切的過了幾年,便也死了。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只偶從祖母口中知道有這樣一位姑母罷了。祖母每見親戚中很顯赫的當着海軍的將校,或在與海軍有關的機關裏,每月領受乾薪,很闊綽而安閒的生活的人,便說道:“你大姑丈要不死,如今要比他們更闊了。”二姑母嫁給曾家。她的丈夫是一位能幹的少爺,他父親遠迢迢的做着雲南大理府知府。故鄉的家事,都由他一手經管。我還記得,當我少時,他常常到我們家裏來,一個瘦瘦身材的人,似乎閱歷很深的樣子。他父親死在任上,他遠迢迢的和幾位兄弟一同迎柩回鄉。他家裏頗有些產業,兄弟們又善於守成。有一所很大的住宅,自己三房住不了,還租了一半給別人。又有許多田,每年的收成,除了自己吃的以外,還可以糶給米店。此外,還有些現款,存在錢莊或靠得住的商店裏生息。他過了幾年,也死了。留下二姑母和她的三個孩子。然而衣食可以無憂,生活也很舒服。她家裏至今還有許多大理石。前年,我回故鄉時,二姑母送我許多塊大理石,夠做兩條長屏。自從我們自己的房宅爲二叔賣去後,我們回鄉沒有地方可住,往往就住在二姑母家裏,她那裏空房多。祖母每次回鄉時,也住在她那裏。她也善於保存,至今還可以衣食無憂,而孩子們又都長大了,都受了大學的教育,可以掙錢了。

  三姑母嫁給周家,她的丈夫便是忠厚無能的三姑丈和修。當三姑母初嫁時,他家裏很闊。有三個當鋪,四五個米店,十幾頃田地,在三個姑母中,要算她是最有錢的。三姑丈做着小老闆,也不賭,也不嫖,終日笑嘻嘻的坐在家裏或店裏,蒲盧蒲盧的捧了一把水菸袋吸着。他身體很強壯,圓圓而黑的臉,活現忠厚無能的神氣。他說話的聲音重濁而凝澀,往往訥訥的說不出口來,見了生客便臉紅。他也曾讀了幾年書,然而資質很壞,不久便放棄了。所以他後來連一封信也不會寫。祖母頗嫌他無用。但大家都以爲象他這樣的人,象他這樣的家產,一定是一輩子坐吃不完的。他自己雖無能,卻也不至於耗敗已有的產業。

  然而人事的變遷誰能預料呢?他的豐富的家產,不敗於浪費,不敗於嫖賭,卻另有第三條大路,把他的所有,都瓦解冰消,以至於單剩下光光的幾口要吃飯要用錢的人。

  自他父親亡故,他的兩個哥哥便和他爭產,欺侮他忠厚無能,把壞的東西給他,自己取了好的,把少數的資產給他,自己取了多數。有一個叔叔看得不平,出來說幾句公道話,然而那兩個哥哥簡直不理會他。三姑覚得很氣憤,天天不平,天天當他的面罵他無用,不會爭。而那個叔叔也激動他到縣衙裏去告狀。他只是默默無言的,一點主張也沒有。他怕進衙門,他怕多事,他怕訴訟、告稟,他怕見官。然而他的一星憤火終於爲三姑和幾個親戚鼓動了。他訥訥的請教了幾個訟師,上稟到縣衙裏去。一切事都由他那位叔叔和訟師們主持着,他自己是一點意見也沒有,一切聽任他們的排布。到了兩造同在縣官面前對質時,他的兩個哥哥都振振有詞,雖然自己取了好的,還說取的是壞的,雖然自己取了多數,還說取的是少數。三姑丈卻訥訥的,戰兢兢的,一句話也說不出。縣官問了他好幾句,他只顫聲的簡單的回答一句半句。象這樣的官司,大家知道他一定是要輸的。然而訟師們主張用賄賂,於是送了許多錢給縣官,送了許多給幕客,給胥吏。結果,總算沒有失敗,然而得到的只是“由族長偕房長尊親憑公調解”一句批語。族長房長尊親,關於這件事,調解過不止一次了。那兩個哥哥當着他們的面,又會說,又會裝腔,背後又會送點小禮物給他們。這些地方,三姑丈一點都不會。於是,尊親族長雖明知他的理直,卻不高興爲他而爭;雖明知他的兩個哥哥理虧,卻不願意叫他們吐出強奪了去的資產。每次的調解總是沒有結局的散了。而他的兩個哥哥仍佔着多數好的資產,他仍只佔壞的少數的東西。這一次,縣官雖批着要族長房長尊親憑公調解,結局還不是和從前一樣麼?而族長房長尊親更可以藉口“調解不下”,仍把這個原案交還了縣裏去,求太爺去發放。於是,又審問了,三姑丈又要花了一筆大款子送給縣官,送給幕客和胥吏,而幾個訟師也吃着他的,用着他的,另外還得了不少的酬報。祖父知道了這個消息,曾寫了好幾封信,再三的勸戒他不要再打官司了。寧可吃些虧,不可再爭訟。然而,事已至此,他已騎上馬背,爲幾個訟師把持着,且已用了許多錢,要休訟也是不能由他自主的了。一天天的,一年年的拖延下去,他已把分得的一大半資產耗費在爭訟上頭了。他終日皺着眉,心裏搖搖無主的,一點方法也想不出。他又想休訟,心裏又不服他哥哥們的強奪。三姑時時指着他當衆人之前罵他無用。他用笨重的語聲艱澀的答道:“那末,由你出頭去辦好了。”

  三姑道:“虧得你是一個男子漢!要是沒有你在,我自然可以出頭去辦了。誰都不象你這麼無用,沒本領!”

  他又是默默無言的,圓圓而黑的臉上,罩上了一層薄薄的愁雲。

  他眞的,每次得到祖父的去信後,總決心的想從此休訟,保存着那剩下的些少產業。然而,等到和訟師們一商量,又受他們極力的鼓動,教他不要從此息手。他如要從此息手,他們的這一大筆收入便將絕源了!

  他們道:“事情已到了這個地步,且已用了這許多錢,如果中途而廢,豈不前功盡棄。且現在準有可得勝訴的機會。前天縣裏丁大爺來說過了,只要五六千,太爺便可答應了。等到你贏了官司,大房子、大當鋪,都是你的了,何怕耗費這些少的錢。”

  他又被他們說得疑遲了,躊躇了,他又把他的決心拋到大海洋中去了。他這樣的疑遲着,躊躇着,因循着,一天天的過去,一年年的過去;他的資產就一天天的,一年年的少了,少了。得利的是縣裏的太爺、師爺、胥吏,得利的是訟師們、幫閒的人們。他分到的一個小當鋪,已經盤給別人去開張了;鄉下的幾十畝田地也已賣去了,都是爲了這個無休止的不由自主的訴訟。但他還有一個米店在着,每年的收入還很可覌。有了這個米店,使親戚們對於他還顯得親熱。因爲親戚們每逢要賒米時,總是要到他那裏去的。到了年底、節底,他又不好意思說硬話向他們索賬,又不會說軟話向他們求淸賬。幾年來,不知給親戚們拖欠了多少的米賬。三姑每當他回家時,便告訴他道:

  “剛纔店裏阿二又來說了,五表舅那裏又來要了一擔米去。他去年的賬還一個錢沒有還呢,你怎麼又賒給他?”

  三姑丈又只是默默無言的對着她,圓圓而黑的臉沉悶着,濃濃的雙眉微蹙着,表示出他的無可奈何,無可訴說的微愁。他當了五表舅——以及一切其他親戚——的面,米店裏現堆着一袋一袋的米,一桶一桶的米,怎麼還好說不賒呢,更怎麼說得出要五表舅還淸前賬的話呢。而且五表舅近來家境的窮困,他是知道的。

  米店的夥計們,上自經理,下至學徒,都知道他們的店主人是懦弱的,忠厚無能的,不會計算的,於是一個個的明欠暗偸起來。表面上這店還是顯顯赫赫的五大開間的門面,米糧堆積如山,而實際上已經是“外強中乾”了。他哪裏知道這些事。三姑雖比他精明些,然而店裏的事,她又怎麼管得到,她又怎麼會知道。

  於是,有一夜,更壞的事發生了。米店的經理把店裏所有的現款,預備下鄉買米的,以及親戚們存着生息的,一總席捲而去。到了第二天,經理不來店,夥計們還以爲他在家有事。到了第三第四天還不來,他們跑到他家裏,而他家已搬得無影無蹤了。於是他們才知道出了事,才跑去通知三姑丈。三姑丈又是急得一籌莫展,還是一個幫閒的人替他出了一個主意,叫他先去報官。外面的人一聽見米店經理捲逃的消息。要賬的紛至沓來,要收回存款的紛至沓來,直把三姑丈急得只是跺足。家裏哪有許多現款給他們呢?而他們個個都是非要款子不可的,不給便要去告狀。而三姑也焦急得臉色都白了,一見他便悻悻的罵,說,都是他無用,纔會有這事發生。好好的一個店怎麼會託給那樣的一個靠不住的王愼齋去經理;她早已說過王愼齋的靠不住了,早已囑付過要他自己去看看賬,且要把現錢多取些回家了,他總是不聽。如今,居然發生了這事,看他一家將來怎麼過活,她訴說着,戰抖抖的焦急的訴說着,雙牙咬緊着,恨不得把他呑了下去。他只是默默無言的對着她,圓圓而黑的臉上,罩上了一層愁雲,雙眉緊緊的蹙着。她焦急得無法可想,和衣躺在牀上,悲切的大哭起來。他還是默默的站在房裏。他們兩個孩子,聽見他們母親的哭聲,由外面跑進房裏,驚惶的呆呆的立在牀邊。老媽子連忙進來,一手一個,把他們牽了出去,低低的說道:“你媽媽生氣呢,到外邊玩玩去,不要給她打了。”

  到了這個地步,最不能想法子的人也迫得你不得不想法子了。於是三姑丈一邊託人去告訴訟債主,說,款子是一定還的,請等幾天,等欠賬收齊了便送上。如果收不齊欠賬,賣了房子也是要還的。一邊便四處奔走的去討欠賬,或託人,或老了臉皮自己去。然而欠人的賬是急如星火的,個個人都是非還不可的。三姨太的款子,是她下半世的養老金,萬不能不還的;二奶奶是一個寡婦,那一筆錢還是她丈夫死時,幾個親戚爲她捐集起來的,這種可憐的款子,更能不還麼?還有,好幾個大戶,是很有勢力的,好幾家商店,是很兇惡的,又都不能不一一的歸還,不歸還便吃官司。至於拖欠他的賬的人家呢,一聽見他的米店倒賬,便如皇恩大赦一樣以爲從此可以不必淸償了。他託人去,他自己去,去這家,去那家,誰又肯還他這一筆不必還的欠賬呢。而他又訥訥的不會說硬話,不會說軟話。於是除了幾戶厚道人家還了他一部分欠賬外,就一個錢也收不到。把這筆戔戔的收到的賬款去還那筆巨大的欠款,眞是杯水車薪,一點也不濟事。於是,眞的,房子也不能不賣去了,連三姑的珠寶首飾也不能不咬着牙齒,悻悻的罵着的拿出去變賣了。好容易才把債主一一打發完畢,而他自己卻已四壁蕭然,身外無長物了。於是,他們倆便開始陷落到艱難窮困的陷阱中去,永遠脫逃不出。

  在這時,你便想再打官司也沒有錢可以給你打官司了;訟師們便不再來勸他堅持到底,而這場爭產的官司,便如此無聲無臭地終止了。

  一個忠厚無能的男人,一點本領也沒有;一個精明的,負氣的,從幼沒受過苦的女人;兩個從襁褓中便嬌養慣了的孩子,突然的由好吃好着,安安逸逸的境遇中一變而窮困萬狀,典衣質裳而舉火,愁米憂柴而度日。他們簡直如由這個世界而突然遷入別一個世界,如魚登陸,如獸入水,如人類至火星上,一切生活的習慣與方法都要從底變換起。這夠多麼苦惱,悲慼,憂悶!從前住的是三進的大廈,只怕人少寂寞,還招致了好幾家近親同住,不要他們的房租,如今是自己要住到別人邊房裏去了。那房子只有兩小間,小得可憐,只夠放下一架牀,一張桌子,還要一塊錢一個月的房租,不能拖欠。從前吃的是大魚大肉,還嫌廚子燒得不好,穿的是綢綾絹緞,還要揀選裁縫匠,要他做得新式,如今卻連蔬菜也還是勉強吃得到,至於肉腥兒,眞要好幾天纔可見到一點兒。穿的是藍布粗衣,還不敢時時的換洗,怕洗壞了不能再做。從前是人家天天來見他們,來求他們,仰面而望着他們的顏色,少奶長,舅爺短的,眞如燈蛾兒趕着向旺處飛,如今卻要他們去仰面而望着別人家的顏色了,卻要去求別人家的資助了。他們所見的已不是那些微笑而諂媚的臉孔,而是那些冷闆闆的如冰如霜的面目了。他們看得幾塊錢,眞如流水似的,如落葉似的,送去了,用去了,一點也不在乎,如今卻看得一個小錢如泰山之重,如性命之可寶貴了。

  誰想得到這一個雖忠厚無能而守成則有餘的三姑丈,竟會弄到這樣的一個地步,竟會陷落到這樣的一個艱難窮困的陷阱中呢?祖母知道了三姑丈米店倒閉的消息時,還不曉得他們竟是如此的一落千丈,如此的無以度日。直到了她迴歸故鄉,見了三姑和三姑丈,三姑向她仔細的哭訴着時,她才完全知道他們的近況。她不禁嘆了一口氣道:“想不到和修這樣的一個忠厚的人,會落到這樣的苦境裏!”而她見三姑鴨蛋形的臉,因愁苦而益顯得長而憂鬱;向來微黃的氣色,因焦急而益覚得黃澄澄的如久病方愈;而她向來多言善語的脾氣,如今也變了鬱郁寡言;向來愛爭強,喜做面子的性情,如今也變而爲退後謙讓;向來衣綢穿緞,珠圍翠繞,如今卻一變而爲質質樸樸的藍布粗衣時,更不禁的落下了幾滴傷心的憐惜的酸淚。從此以後,她見親戚中要找女婿的,便勸他們不要只看夫家的家道豐厚,不要只看女婿的忠厚老實,這些都是不足恃的,而忠厚老實更是無用無能的表示。找女婿第一要看他的才幹,要看他有沒有自立的能力。有能力的便家道淸貧些也不要緊。

  他們住在故鄉,一年兩年,實在支持不住了。其初還希望把米店欠賬陸續的討取回來,可以藉此度日;然而碰了幾次大釘子之後,他們才知道倒店後的欠賬,有如已放生於大海中的魚蝦,再也不會物還原主的了,去問他們索還這些欠賬,簡直比向他們借債還難。他們一個個都板起臉孔來對付三姑丈,粗言粗語的彷彿這些欠賬已奉旨免收,再去索取,便等於“大逆不道”似的。他們在希望盡絕之後,在無米少柴之際,三姑雖然傲骨猶存,三姑丈雖然訥訥的不敢向人開口,然而飢餓卻迫着他們不得不開口向親戚們求資助。求資助,這眞是一件難如登天的事。誰有多餘的錢肯資助窮困的親戚呢?便是他們自己,在家道還興旺之時,每見親戚們訥訥的,躊躇的,又要開口又不敢開口的向他們求資助時,還不是也曾覚得有些憎厭麼?還不是嘴裏雖不說,而心裏卻在說道:“眞討厭,又來了,哪裏有那許多閒錢來給他們”麼?

  三姑終日焦急着,變得黃瘦得不堪,她沒有法子出氣,只好一見三姑丈的面便羅羅囌囌的罵着。三姑丈還是那樣的一副圓圓而黑的臉,顯著渾厚無用的神氣,默默的靜聽着她的尖利的謾罵。有時只是簡短的回答道:

  “是了,是了。盡罵我,又不會罵出米來,柴來。”

  三姑道:“不罵你還罵誰!年紀輕輕的,一點事都沒本領去做。人家一個個的都會掙錢回來養家;連五舅的笙哥也會掙錢了!四表姊家裏,從前是多麼窮苦,如今也買起田地來了!只有你沒用的東西,一點事都沒本領去做!好好的一份家當,反都弄得精光!虧你還有臉在家吃飯!不知我……”

  她說得悲慼起來又和衣倒在牀上幽怨的低哭着,心裏是千愁萬恨的,說不出怎樣的苦悶。除了憎怨自己的命運的惡劣外,更想不出這是誰的罪過,使她受如此的苦。

  祖母知道她無以度日,便接了她出來,住在我們家裏。三姑丈和兩個孩子也同來。三姑是一個精細的明白人,她曉得這一次的回母家,不是象姑娘們回家來玩幾天的,可以發發脾氣,而人家也都會客客氣氣看待如看待一個嬌貴的客人。她是來寄食的,她現在是貧窮了的人。她很明白自己的地位。她一切都謙讓退後。對嫂嫂們,對侄兒、侄女們,對底下人們,都和和氣氣的。坐在飯桌上吃飯,好菜是向來不肯下箸去挾的;一頓飯吃不了一點點的菜。有時,她的兩個孩子,吵着要外公面前的好菜吃,她便狠狠的釘了他們幾眼,釘得他們不敢再開口,只是眼光光的看着母親,連飯也不敢吃。老媽子忘記了倒她的洗臉水,她也不開口。大門外有叫賣雜食的擔子,喊着挑過去,家裏的孩子們都飛跑的出去要買,她的兩個孩子也跟了大家跑。然而三姑卻厲聲的叫道:“依桐,依楡,你們到哪裏去?”那兩個可憐的孩子只好伏伏貼貼的縮住了腳步。啊!一個好強的精明的人,境遇竟使她不得不強制着她自己:把她自己的剛強的性格壓伏着,把她自己的傲慢自尊的心情收十起!她哪一天不是鬱郁的。她住在這裏如坐在針氈上似的,在故鄉雖然時時要愁米憂柴,反覚得快樂自在。母家的人看待她都很好,然而她總覚得不自在。她對三姑丈也不當面的諷罵了,她知在別人家裏不便罵人,對孩子們也不一耳光一耳光的打過去了,她怕他們哭,驚擾了別人。她每逢恨起來,只是咬緊了牙,把一切苦辣酸辛都向自己肚裏呑下去。這是如何難忍的苦悶,如何難忍的悲楚!

  三姑丈還是那樣渾渾沌沌的,一天不做事,也不想找事做,只是捧了一把水菸袋,坐在客廳的椅上蒲盧蒲盧的吸着水煙,彷彿他心裏一點心事也沒有,且一點也不覚焦急、苦悶似的。這使三姑更覚得生氣。

  她很喜歡打麻雀,從前在家裏是常常打的。如今嫂嫂們約她打時,她總是託辭拒絕。她聽見牌聲花啦的倒在牌桌上,她聽見淸脆的洗牌聲,打牌聲,她聽見牌桌上的笑聲,有大牌時驚愕的叫聲,她聽見瑣瑣絮絮的和牌後的訴說聲,她聽見輸家怨怨切切的罵牌聲。許多人都圍在牌桌看着,而她卻堅忍的不出房門一步。她手癢癢的,心臟跳跳的,渴欲一試,然而她卻勉強的制服了她自己的慾望。她眞受不了那樣的痛苦!

  她在我們家裏住不上一年,便對祖母說,她要回家。她的話一說出口是不能挽回的,她的主意一打定,也是任怎樣也改不過來的。祖母留不住她,便只好讓她帶了兩個孩子乘閩船回去,答應每月寄一點津貼給她零用。而祖父卻留住了三姑丈,說回家是一定不會有事做的,不如在此看看機會,也許有什麼小局面,可以替他設法。

  三姑丈在此住了不久。鳳尾山的漁戶們派了代表來見祖父,訴說現在的“會館主”不會辦事,要求祖父另行推薦一個人。鳳尾山是海門外的一個海島,島上的居民都是打漁爲生的,且都是閩人。山上的管理權,實際上是在所謂會館主的手裏。所謂會館主,便是福州會館的一個管事者,一面代表全山漁民,向當地官府交涉一切關於山上的事,一面算是衆漁戶公推的管理人,山上的一切公益事務,都要由他主持,連夫妻間的吵架,也都要向他控訴,求他批判是非。這個會館主大概要是一個讀書人,見過世面的,有力量的,可以見官見府,可以向他們保釋山上因鬧事被捉的漁戶的。而衆漁戶便每年湊集了一筆款子送給他維持生活,以爲報酬。如遇漁市興隆時,他也着實可得一批款子。這個會館的成立,祖父是主持最力的一個人,且曾親自上山爲他們籌劃一切,親自向同鄉中有錢的人,爲他們募款來建築這個會館,所以漁戶每次要會館主時,總是向祖父要求推薦一個人,每次覚得會館主不稱職,不滿衆望時,也必向祖父要求撤換了他,而另舉一人。這一次,他們又來了。祖父便想起一個窮苦的遠房兄弟來,他恰恰也賦閒着,便薦了他去,叫三姑丈也跟了去,可以分到一點好處。三姑丈到鳳尾山去,而且要去分得些會館主應得的一部分利益,是沒有人會反對的;因爲會館的大殿,乃是他父親生前獨資捐建的。周家大老闆的名望,山上沒有一個人不知道,他的兒子去做會館主的助手,誰還會反對。要是三姑丈有本領,可以見官見府的話,他要做會館主是再容易沒有的。只是他自己知難而退,曉得一定不能勝任,所以寧退居於助手。他到了山上半年一年,還是一個錢也不能寄回家。他除了吃一口飯以外,實在不曾得到一個小錢。那個會館主是很有心計的,他用種種的方法,來欺瞞這個忠厚無能的三姑丈,使得他一個錢也得不到;所有的錢,一總都落在他自己的袋裏去,完全不顧祖父和他說定的口頭契約,而且一年之後,他還設法使這樣渾渾沌沌的一個忠厚人也會自己覚得山上是不能再住下去。於是三姑丈下山了,而會館由他一個人獨佔了去。祖父對於這事很不高興,但也不便和他變臉,因爲山上漁戶和他還相安,便任他當會館主下去。而三姑丈在外已久,覚得很想家,便也回到故鄉了。他們一家四口,又如前的過着無米少柴的困苦萬狀的生活,而他又默默的靜聽着三姑尖利的無休止的諷罵的話。他圓圓而黑的臉上,只微微的罩上了一層薄薄的愁雲,雙眉微微的蹙着。

  如此的過了八年,十年,十五六年,他們總還是沉陷在這樣艱難窮困的泥澤中而不能自拔。其間,三姑又曾到過我們家裏住了幾次,卻終於每次都住了不久便回家。其間,三姑丈也曾有過幾次小差事,然都僅足維持一時的生活,且都不久便又失業了。我不知這悠久的歲月,在他們是怎樣的度過去的,這窮厄萬狀的生活,在他們是怎樣能活下去的!這一對年輕力壯的夫婦!

  前年,我回歸故鄉時,見到三姑,她還是那樣黃瘦而鬱郁的。兩個表弟已經都有十三四歲了,因爲不曾讀過書,進過學堂,也都是渾渾沌沌的大有父風。三姑丈因爲實在窮得無法,且在家裏爲三姑諷罵得實在無可容身,便投身於警察廳裏,當了一名長警。他終日忙碌着,有公事在身,很不容易回家。直到我見到三姑後的第三天晚上,他才得請假回來,和我相見。他穿着黑布的警服,還是滿臉的忠厚無用的樣子。他對我說起當巡警的苦楚。天一亮就要起牀,冰冷的天氣還要執槍早操。腿微彎了一點,便要被巡官不留情的拔出指揮刀重打幾下。一天倒有半天時間在站崗、出差。還有,幾天便輪到一次夜班,那更是苦了。冷清清的立在街頭巷尾。要是偷偷的依牆睡一下,被巡夜的警官查見,第二天便要打幾十下軍棍了。我以前,每見雄赳赳的長警,便以他們爲具有無限權力的人,是管人,不是被人管的,不料內幕裏卻有如此的苦處。我更想不到忠厚無能的三姑丈竟會受得住這樣的勞苦辛勤。

  又有三年不知道他們的消息了。等到他們的消息再給我知道時,卻有一個更壞的消息,報告三姑丈的病亡的。據祖母說,他病死的前半年,更受盡了人家不曾受過的苦楚,三姑也是這樣。一直到了死,他才脫離了這個苦境,三姑也方纔脫離了這個苦境。在那半年前,他不知爲了什麼緣故,竟遭巡官責打了幾十下軍棍而被革退。他棍瘡發作,又沒錢去請外科。如此的睡躺在牀上,流着膿血,不能起牀,以至於死。三姑一面侍候他,一面還要張羅家中的柴米,那辛苦與焦急,眞是不忍令人去想象。

  他臨死的幾天前,三姑還是噥噥咕咕的諷罵着,他還是那樣的默默無言的對着她,雙眉緊蹙着,圓圓而黑的臉上罩上了一層薄薄的愁雲,有時還輕輕的嘆着氣,這是他從來所沒有的。無論遇到如何痛苦的境況,他從來不曾嘆過氣。人家說,這是他將死的徵象。

  他死了,一切的喪事費用,都是靠着幾家近親的賻贈。他死了,冷冷清清的一口薄材,一個妻,兩個孩子哭着送他上厝所,再沒有別一個來送喪。他死了,也許在他反是脫離了人世的苦海與艱難窮困的陷阱。然而被留下的是三姑,是兩個孩子,他們還在這個永不能衝破的陷阱中掙扎着,只是少了一個同囚的人了。

  奪了他資產的兩個哥哥,如今還是興興旺旺的,舒舒服服的過着生活,而且家境還一天一天的好。祖母一想起,便要感慨嘆息於天道的無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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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鄭振鐸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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