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這幾封信中,我纔得到了人間所謂的同情,這同情是極其聖潔純真,並不是有所希冀有所獵獲才施與的同情,廿餘年來在人間受盡了畸零,忍痛含淚扎掙着,雖弄得遍體鱗傷,鮮血淋淋,仍緊嚼着牙齒作勉強的微笑!我希望在顛沛流離中求一星星同情和安慰以鼓舞我在這人世界戰鬥的勇氣;然而得到的只是些冷諷熱笑,每次都跌落在人心的冷森陰險中而飲泣!此後我禁受不住這無情的箭鏃,纔想逃避遠離開這冷酷的世界和人類;因之我脫離了學校生活,踏入了世界的黑洞後,我往昔天真爛漫的童心,都改換成冷枯孤傲的性情。一年一年送去可愛的青春,一步一步陷落在滿是荊棘的深洞,嘲笑訕諷包圍了我,同情安慰遠離着我,我才詛咒世界,厭惡人類,怨我的希望欺騙了自己。想不到遙遠的海濱,擾攘的人羣中,你寄來這深厚的安慰和同情,我是如何的欣喜呵!驚顫地揭起了心幕收容她,收容她在我心的深處;我怕她也許不久會消失或者飛去!這並不是我神經過敏,朋友!我也曾幾度發現過這樣的同情,結果不是贗鼎便是雪杯,不久便認識了真僞而消滅。這種同情便是我上邊所說有所希冀獵獲而施與的,自然我不能與人以希冀獵獲時,同情安慰也是終於要遺棄我的。朋友!寫到這裏我不能再寫下去了,你百戰的勇士,也許曾經有過這樣的創傷!
自從得到了你充滿熱誠和同情的信後,我每每在靜寂的冷月寒林下徘徊,雖然我只看見是枯乾的枝丫,但是也能看見她含苞的嫩芽,和春來時碧意迷漫的天地。我知所懺悔了,朋友!以後我不再因自己的失意而詛咒世界的得意,因爲自己未曾得到而怨恨人間未曾有了;如今漠漠乾枯的寒林,安知不是將來如雲如蓋的綠蔭呢!人生是時時在追求掙扎中,雖明知是幻象虛影,然終於不能不前去追求,明知是深澗懸崖,然終於不能不勉強掙扎;你我是這樣,許多衆生也是這樣,然而誰也不能逃此網羅以自救拔。大概也是因此吧!纔有許多偉大反抗的志士英雄,在輾轉顛沛中,演出些驚人心魂的悲劇,在一套陳古的歷史上,滴着鮮明的血痕和淚跡。朋友!追求掙扎着向前去吧!我們生命之痕用我們的血淚畫寫在歷史之一頁上,我們弱小的靈魂,所滴瀝下的血淚何嘗不能驚人心魂,這驚人心魂的血淚之痕又何嘗不能得到人類偉大的同情。命運是我們手中的泥,一切生命的鑄塑也如手中的泥,朋友!我們怎樣把我們自己鑄塑呢?只在乎我們自己。
說得太樂觀了,你要笑我吧?怕我們纔是命運手中的泥呢!我也覺這許多年中只是命運鑄塑了我,我何嘗敢鑄塑命運。真是夢囈,你也許要譏我是放蕩不羈的天馬了。其實我真願做個奔逸如狂飆似的駿馬,把我的生命都載在小小鞍上,去踐踏翻這世界的地軸,去飛揚起這宇宙的塵沙,使整個世界在我的足下動搖,整個宇宙在我鐵蹄下毀滅!然而朋友!我終於是不能真的做天馬,大概也是因爲我終於不是天馬,每當我束裝備鞍,馳驅赴敵時,總有人間的牽繫束縛我,令我毀裝長嘆!至如今依然蜷伏槽下咀嚼這食厭了的草芥,仍然整天迴旋在這死城而不能走出一步;不知是環境制止我,還是自己的不長進,我終於是四年如一日的過去。朋友!你也許爲我的抑鬱而太息,我不僅不能做一件痛快點不管毀滅不管建設的事業,怕連個直捷了當極迅速極痛快的死也不能,唉!誰使我這樣抑鬱而生抑鬱而死呢!是社會,還是我自己?我不能解答,怕你也不能解答吧!因之,我有許多事要告訴你,結果卻只是默無一語,“多少事欲說還休,”所以我望着“徵鴻過盡,萬千心事難寄!”
我默無一語的,總是揹着行囊,整天整夜的向前走,也不知何處是我的歸處?是我走到的地方?只是每天從日升直到日落,走着,走着,無論怎樣風雨疾病,艱險困難,未曾停息過;自然,也不允許我停息,假使我未走到我要去地方,那永遠停息之處。我每天每夜足跡踏過的地方,雖然都讓塵沙掩埋,或者被別人的足蹤踏亂已找不到痕跡,然而心中恍惚的追憶是和生命永存的,而我的生命之痕便是這些足跡。朋友!誰也是這樣,想不到我們來到世界只是爲了踏幾個足印,我們留給世界的也是幾個模糊零碎不可辨的足印。
我們如今是走着走着,同時還留心足底下踐踏下的痕跡,欣慰因此,悲愁因此;假使我們如庸愚人們的走路,一直走去,遇見歧路不彷徨,逢見艱險不驚悸,過去了不回顧,踏下去不踟躕;那我們一樣也是渾渾噩噩從生到死,絕沒有像我們這樣容易動感,踐了一隻螞蟻也會流淚的。朋友!太脆弱了,太聰明瞭,太顧忌了,太徘徊了,才使我們有今日,這也欣慰也悲悽的今日。
廬隱!我滿貯着一腔有情的熱血,我是願意把冷酷無情的世界,浸在我熱血中;知道終於無力時,才抱着這愴痛之心歸來,經過幾次後,不僅不能溫暖了世界,連自己都冷凝了。我今年日記裏有這樣一段記述:
我只是在空寂中生活着,我一腔熱血,四周環以泥澤的冰塊,使我的心感到淒寒,感到無情。我的心哀哀地哭了!我爲了寒冷之氣候也病了。
這幾天離開了紛擾的環境,獨自睡在這靜寂的鬥空中,默望着窗外的積雪,忽然想到人生的究竟,我真不能解答,除了死。火爐中熊熊發光的火花,我看着它燒成一堆灰燼,它曾給與我的溫熱是和灰燼一樣進去;朝陽照上窗紗,我看着西沉到夜幕下,它曾給與我的光明是和落日一樣逝去。人們呢,勞動着,奔忙着,從起來一直睡下,由夢中醒來又入了夢中,由少年到老年,由生到死……人生的究竟不知是什麼?我病了,病中覺的什麼都令人起了懷疑。
青年人的養料惟一是愛,然而我第一便懷疑愛,我更訕笑人們口頭筆尖那些誘人昏醉的麻劑。我都見過了,甜蜜,失戀。海誓山盟,生死同命;懷疑的結果,我黨得這一套都是騙,自然不僅騙別人連自己的靈魂也在內。宇宙一大騙局。或者也許是爲了騙吧,人間纔有一時的幸福和剎那的欣歡,而不是永久悲苦和悲慘!我的心應該信仰什麼呢?宇宙沒有一件永久不變的東西。我只好求之於空寂。因爲空寂是永久不變的,永久可以在幻望中安慰你自己的。
我是在空寂中生活着,我的心付給了空寂。廬隱!怔視在悲風慘日的新墳之旁,含淚仰視着碧澄的天空,即人人有此境,而人人未必有此心;然而朋友呵!我不是爲了倚墳而空寂,我是爲了空寂而倚墳;知此,即我心自可喻於不言中。我更相信只有空寂能給與我安慰和同情,和人生戰鬥的勇氣!黃昏時候,新月初升,我常向殘陽落處而揮淚!“望斷斜陽人不見,滿袖啼紅。”這時悽愴悲緒,怕天涯只有君知!
北京落了三尺深的大雪,我喜歡極了,不論日晚地在雪裏跑,雪裏玩,連靈魂都滌洗攝像雪一樣清冷潔白了。朋友!假使你要在北京,不知將怎樣的欣慰呢!當一座灰城化成了白玉宮殿水晶樓臺的時候,一切都遮掩滌洗盡了的時候。到如今雪尚未消,真是冰天雪地,北地苦寒;尖利的朔風徹骨刺心一般吹到臉上時,我嚥着淚在掙扎抖顫。這幾夜月色和雪光輝映着,美麗淒涼中我似乎可以得不少的安慰,似乎可以聽見你的心音的哀唱。
間接的聽人說你快來京了。我有點愁呢,不知去車站接你好呢,還是躲起來不見你好,我真的聽見你來了我反而怕見你,怕見了你我那不堪描畫的心境要向你面前粉碎!你呢,一天一天,一步一步走近了這灰城時,你心抖顫嗎?哀泣嗎?我不敢想下去了。好吧!我靜等着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