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一個早晨,惠明先生的房內坐滿了人。語聲和扇子聲混合着,喧嚷而且嘈雜,有如機器房一般。煙霧迷漫,向窗外流出去了一些,又從各人的口內噴出來許多,使房內愈加炎熱。
這是因爲子平,惠明先生的侄子,剛從T城回來,所以鄰居們都走過來和他打招呼,並且藉此聽聽外面的新聞。
他離家很久,已有八年了。那時他還是一個矮小的中學生,不大懂得人事,只喜歡玩耍,大家都看他不起。現在他已長得很高。嘴脣上稀稀的留着一撇鬍髭。穿着一身洋服,走起路來,腳下的皮鞋發出橐橐的聲音,莊重而且威嚴。說話時,吸着煙,緩慢,老練。他在許多中學校、大學校裏教過書,不但不能以孩子相看,且儼然是許多青年的師長了。老年的銀品先生是一個秀才,他知道子平如果生長在清朝,現在至少是一個翰林,因此也另眼看他,走了過來和他談話。
一切都還滿意,只有一件,在鄰居們覺得不以爲然。那就是子平的衣服,他把領子翻在肩上,前胸露着一部分的肉。外衣上明明生着釦子,卻一個也不扣,連褲帶、褲襠都露了出來。他如果是一個種田的或做工的,自然沒有什麼關係,但他既然是一個讀書人,便大大的不像樣了。
“看他的神色,頗有做官發跡的希望呢,燕生哥!”做銅匠的阿金別了惠明先生和子平,在路上對做木匠的燕生這樣說。
“哼,只怕官路不正!”燕生木匠慢吞吞的回答,“我問你,衣釦是做什麼用的?”
“真是呀!做流氓的人才是不扣衣襟的!若說天氣熱,脫了衣服怕不涼快?赤了膊不更涼快?”
子平回家已有五六天,還不曾出大門一步,使林家塘的鄰居們感覺到奇異。村中僅有他的公公,叔叔輩,到了家裏應去拜訪拜訪,他卻像閨閣姑娘似的躲着不出來。如果家裏有妻子,倒也還說得去,說是陪老婆,然而他還沒有結婚。如果有父母兄妹,也未嘗不可以說離家這許多年,現在在忙着和父母兄妹細談,然而他都沒有。況且惠明先生除了自己和大媳婦,一個男僕,一個女僕,大的兒子在北京讀書,小的在上海讀書,此外便沒有什麼人了。這到底是什麼東西扯住了他的腳呢?爲了什麼呢?
大家常常這樣的談論。終於猜不出子平不出門的緣由。於是有一天,好事的長庭貨郎便決計衝進他的臥室裏去觀察他的行動了。
他和惠明先生很要好,常常到他家裏去走。他知道子平住的那一間房子。他假裝着去看惠明先生,坐談了一會,就說要看子平,一直往他的房裏走了進去。
子平正躺在藤椅上看書。長庭貨郎一面和他打招呼,一面就坐在桌子旁的一把椅子上。
仰起頭來,他一眼看見壁上掛着一張相片,比他還未賣去的一面大鏡子還大。他看見相片上還有十幾個年青的女人,三個男子,一個就是子平。女子中,只有兩個梳着髻,其餘的都把頭髮剪得短短的,像男子一樣。要不是底下穿裙子,他幾乎辨不出是男是女了。
“這相片上是你的什麼人,子平?”他比子平大一輩。所以便直呼其名。
“是幾個要好的同事和學生,他們聽說我要回家,都不忍分別。照了這張相片,做一個紀念。”
“唔,唔!”長庭貨郎喃喃的說着,就走了回去。“原來有這許多要好的,相好的女人!不忍分別,怪不得爹孃死時,打了電報去,不回來!紀念,紀念,相思!哈哈哈!好一個讀書人!有這許多相好的,女人的相片在房裏,還出去拜訪什麼長者!……”
長庭貨郎這個人,最會造謠言,說謊話,滿村的人都知道。不曉得他從哪裏學來了這樣本事,三分的事情,一到他的口裏,便變了十二分,的的確確的真有其事了。他挑着貨郎擔不問人家買東西不買,一放下擔子就攀談起來,講那個,講這個、咭咭噥噥的說些毫不相干的新聞,引得人家走不開,團團圍着他的貨郎擔,結果就買了他一大批的貨物。關於子平有十幾個妻子的話,大家都不相信。阿正嬸和他賭了一對豬蹄,一天下午便闖進子平的房裏去觀看。
房門開着。她叫着子平,揭起門簾,走了進去。子平正對着窗子,坐在桌子旁寫字。他看阿正嬸進去,便站起身,迎了出來。
這使阿正嬸吃了一大驚。她看見子平披着一件寬寬的短短的花的和尚衣,拖着鞋,赤着腳,露着兩膝,顯然沒有穿褲子……
她急得不知怎樣纔好,匆遽的轉過身去,說一聲我是找你叔叔來的,拔腿就跑了。
“殺千刀,青天白日,開着門,這樣的打扮!”
她沒有看見那相片,但她已相信長庭貨郎的話是靠得住的了,便買了一對豬蹄,請他下酒。
一次,惠明先生的第二個兒子由上海回家了。第二天早晨,林家塘的人就看見子平第一次走出大門,帶着這個弟弟。他沿路和人家點頭,略略說幾句便一直往田間的小路走去。他帶着一頂草帽,前面罩到眉間,後背高聳聳的沒有帶下去,整個的草帽偏向左邊。看見他的人都只會在背後搖頭。
“流氓的帽子纔是這樣的歪着,想不到讀書人也學得這樣!”雜貨店老闆史法說着,掉轉了頭。
“君子行大道,小人走小路!你看,他往哪裏走!”在上海一家洋行裏做賬房先生的教童頗知道幾句四書,那時正坐在雜貨店櫃檯內,眼看着子平往田間走去,大不以爲然。
許多人站在橋上,遠遠的注意着子平。他們看見子平一面走,一面指手劃腳的和他的弟弟談着話。循着那路彎彎曲曲的轉過去,便到了河邊。這時正有一個衣服襤褸的人在河邊釣魚。他們走到那裏就站住了。看了一會,子平便先蹲了下去,坐倒在草地上,隨後口裏不知說什麼,他的弟弟也坐下去了。
在橋上遠遠望着的人都失望的搖着頭。他們從來不曾看見過讀書人站在河邊看下流人釣魚,而且這樣的地方竟會坐了下去。
釣魚的始終沒有釣上一尾,子平只是呆呆的望着,直至橋上的人站得腿痠,他才站了起來,帶着他的弟弟回來。
晚間,和惠明先生最要好的鄰居富克先生把他們叔侄請了去吃飯,還邀了幾個粗通文字的鄰人相陪。子平的吃相很不好。他不大說話,只是一杯又一杯的吃酒。一盤菜上來,他也不叫別人吃,先把筷子插了下去。
“讀書人竟一點不講禮節!”同桌的人都氣悶悶的暗想着。同時,他又做出一件不堪入目的事。那就是他把落在桌上的飯用筷子刷到地上。這如果在別人,不要說飯落在桌上,即使落在地上又踏了一腳,也要拾起來吃。三歲的小孩都知道糟蹋米飯是要被天雷打的,他竟這樣的大膽!
碗邊碗底還有好幾十顆飯米,他放下筷子算吃完了。
“連飯米也不敬惜!讀的什麼書!”大家都暗暗憤怒的想着,散了席。
林家塘這個村莊是一個風景很好的地方,它的東邊有一重很高的山。後南至北迤邐着,有幾十里路。山上長着很高的松柏,繁茂的竹子,好幾處,柴草長得比人身還高,密密叢叢的,人進去了便看不見一點蹤影,山中最多蟲鳥,時刻鳴叫着。一到夏天和秋天,便如山崩海決的號響。一條上山巔的路又長又聳,轉了十八個彎,才能到得極頂。從那裏可以望見西邊許多起伏如裙邊,如墳墓的大小山岡,和山外的蒼茫的海和海中屹立的羣島。西邊由林家塘起,像鳥巢似的村屋接連不斷,綿延到極邊碧綠的田野中,一脈線似的小河明亮亮的蜿蜒着,圍繞着。在小河與溪流相通的山腳下,四季中或點點滴滴的鳴着,或雷鳴而暴的號着。整個的林家塘都被圍在叢林中,一年到頭開着各色的花。
一天下午,約在一點鐘左右,有人看見子平挾了一包東西,獨自向山邊走了去。
那時林家塘的明生和仁才正在半山裏砍柴。他們看見子平循着山路從山腳下彳亍的走上山去,這裏站了一會,那裏坐了一會。走到離明生和仁纔不遠的地方,他在一株大樹下歇了半天。明生看見他解開那一紮紙包,拿出來一瓶酒似的東西,呆望着遠遠的雲或村莊,一口一口的喝着,手裏剝着花生或豆子一類的東西,往口裏塞。明生和仁才都不覺暗暗的笑了起來。
坐了許久,子平包了酒瓶,又彳亍的往山頂走了上去。明生和仁纔好奇心動,便都偷偷的從別一條山路上跟着走去。
一到山巔,子平便狂呼着來回的跑了起來,跳了起來,發了瘋的一般。他們又看見他呆呆的,想什麼心事似的坐了許久,又喝了不少的酒。
“這到底是一種什麼人啊?”
在他們過去的幾十年中,幾乎天天在山上砍着柴,還不曾看見過這樣的人物。說他瘋了罷,顯然不是的。小孩子罷,也不是。他是一個教書的先生,千百人所模擬的人物,應該莊重而且威嚴纔是。像這個樣子,如何教得書來!然而,然而他居然又在外面教了好幾年好幾個學校的書了!……
奇異的事還有。子平忽然丟了酒瓶,揉升到一株大樹上去了。
他坐在椏杈上,搖着樹枝,唱着歌。在明生和仁纔看起來,竟像他們往常所看見的猴子。
他玩了許久,折了一枝樹枝,便又跳下來喝酒,一會兒,便躺倒在大樹下,似乎睡熟了。
“不要再看這些難以入目的醜態,還是砍我們的柴去罷!”明生和仁才搖着頭,往半山裏走去。
炎熱之後,壁壘似的雲迅速的從山頂上騰了起來,一霎時便佈滿了天空,掩住了火一般的太陽。電比箭還急的從那邊的天空射到這邊的天空。雷聲如從遠的海底滾出來一般,隱隱約約響了起來,愈響愈近愈隆,偶然間發出驚山崩石的霹靂。接着大雨便狂怒的落着。林家塘全村這時彷彿是惡濤中的一隻小艇,簸盪得沒有一刻平靜,瓦片拉拉的發出聲音。水從檐間的水溜邊上呼號的衝了出來,拍拍地擊着地上的石頭。各處院子中的水,帶着各種的積污和泥土兇猛的涌到較高的窗檻下又撞了回去。樹林在水中跳動着,像要帶根拔了起來,上面當不住嚴重的襲擊,彎着頭又像要折斷樹幹往地下撲倒一般。山上的水瀑布似的滾到溪中,發出和雷相呼應的巨聲。天將崩塌了。村中的人都戰戰兢兢的躲在屋中,不敢走出門外。
就在這時候,住在村尾的農夫四林忽然聽見了屋外大聲呼號的聲音。他從後窗望出去,看見一個人撐着一頂紙傘,赤着腳,褲腳捲到大腿上,大聲的唱着歌,往山腳下走了去。
那是子平。
“發了瘋了,到那裏去尋什麼狗肉吃呀!”四林不禁喊了起來。
穿過竹林望去,四林看見子平走到溪邊站住了。他呆呆的望着,時或抱起一塊大石,往急流中撩去。一會兒,他走了下去,只露出了傘頂,似已站在溪流中。
不久雨停了。子平收了傘,還站在那溪中。四林背上鋤頭,走出門,假裝到田間去,想走近一點窺他做什麼。
子平脫了上衣,彎着身在溪水上,用手舀着水,在洗他的上身。
“賤骨頭!”四林掉轉身,遠遠的就折回自己的家裏。
孟母擇鄰而居,士君子擇友而交,正所謂雞隨雞羣,羊隨羊羣,賊有賊隊,官有官黨。有錢的和有錢的來往,好人與好人來往。像子平,算是一個讀書人,而不與讀書人來往,他的爲人就可想而知了。林家塘盡有的是讀書人,一百年前,出過舉人,出過進士,也曾出過翰林。祠堂門口至今還高高的掛着欽賜的匾額。現在有兩個秀才都還活着。有兩家人家請着先生在教子弟。像林元,雖已改了業做了醫生,但他筆墨的好是人人知道的,他從前也是一個童生。年青的像進安,村中有什麼信札都是他代看代寫。評理講事有丹生。募捐倡議有芝亭。此外還盡有識字能文的人。而子平,一個也不理,這算是什麼呢?他回家已二十多天,沒有去看過人,也沒有人去看過他。大家只看見他做出了許多難以入目的事情。若說他瘋狂,則又不像。只有說他是下流的讀書人,便比較的確切。
但一天,林家塘的人看見子平的朋友來了。那是兩個外地人,言語有點異樣,穿着袋子很多的短衣。其中的一個,手裏提着一隻黑色的皮包,裏面似乎裝滿了東西。到了林家塘,便問子平的住處,說是由縣裏的黨部來的,和子平同過學。子平非常歡喜的接見他們,高談闊論的談了一天,又陪着他們到山上去走。宿了一夜,這兩個人走了。子平送得極遠極遠。
三天後,子平到縣城去了。這顯然是去看那兩個朋友的。他去了三天才回家。
那時田間正是一片黃色,早稻將熟的時候。農夫們都忙着預備收割,田主計算着稱租谷的事情。忽然一天,林家塘來了一個貼告示的人。大家都圍着去看,只見:
“……農夫栽培辛勤……租谷一律七折……縣黨部縣農民協會示……”
“入他孃的!這樣好的年成,要他多管事!……”看的人都切齒的痛恨。有幾個人甚至動手撕告示了。
林家塘裏的人原是做生意的人最多,種田的沒有幾個。這一種辦法,可以說是於林家塘全村有極大的損失。於是全村的人便紛紛議論,署罵起來。
“什麼叫做黨部!什麼叫做農民協會!狗屁!害人的東西!”有一種不堪言說的疑惑,同時涌上了大家的心頭:覺得這件事情似乎是子平在其中唆使。從這疑惑中,又加上了平時的鄙視,便生出了仇恨。
那是誰都知道的,他和黨部有關係。
炊煙在各家的屋上盤繞,結成了一個大的朦朧的網,籠罩着整個的村莊。夜又從不知不覺中撒下幕來,使林家塘漸漸入於黑暗的境界。星星似不願夜的獨霸,便發出閃閃的光輝,照耀着下面的世界。雲斂了跡,繁密的銀河橫在天空。過了一會,月亮也出來了。她帶着涼爽的氣,射出更大的光到地上。微風從幽祕的山谷中,樹林中偷偷的晃了出來,給與林家塘一種不堪言說的涼爽。喧譁和擾擾攘攘已退去休息。在清靜中,蟋蟀與紡織娘發出清脆的歌聲,頌揚着夜的祕密。
經過了炎熱而又勞苦的工作,全村的男女便都休息在院中,河邊,樹下,受着甜蜜的夜的撫慰,三三兩兩的低聲的談着歡樂或悲苦的往事。
不久,奇異的事發生了。
有人看見頭上有無數的小星擁簇在一堆,上窄下闊,形成了掃帚的樣式,發出極大的光芒,如大麥的須一般。這叫做掃帚星,是一顆兇星。它發現時,必有王莽一類的人出世,傾覆着朝代,擾亂着安靜。像這樣的星,林家塘人已有幾百年不曾看見過。
大家都指點着,觀望着,談論着。恐怖充滿了各人的心中。它正直對着林家塘,顯然這個人已出現在林家塘了。
約莫半點鐘之久,東南角上忽然起了一朵大的黑雲,漸漸上升着,有一分鐘左右蓋住了光明的月亮。它不歇的往天空的正中飄來,愈走愈近林家塘。掃帚星似已模糊起來,漸漸失了光芒。大家都很驚異的望着,那雲很快的便蓋住了掃帚星。
“好了!掃帚星不見了!”雲過後,果然已看不見光芒的掃帚星,只是幾顆隱約的小星在那裏閃爍着。於是大家就很喜歡的叫了起來。各人的心中重又回覆了平安,漸漸走進屋裏去睡眠。
阿武嬸的房子正在惠明先生的花園旁邊。她走入房內後,忽然聽見一陣風聲,接着便是腳步聲,不由得奇怪起來,她仔細傾聽,那聲音似在惠明先生的花園裏,便走入廚房,由小窗裏望了出去。模糊的月光下,她看見一個人正在那裏拿着一柄長的劍呼呼的舞着。雪亮的光閃煙得非常可怕。劍在那人的頭上身邊,前後左右盤旋着。忽然聽見那人叱吒一聲,那劍便刺在一株樹幹上。收了劍,又做了幾個姿勢,那人便走了。阿武嬸隱隱約約的看去,正是子平。
一陣戰慄從她的心中發出,遍了她的全身。她連忙走進臥房裏去。恐怖主宰着她的整個靈魂。她明白掃帚星所照的是誰,方纔許多人撅着嘴所暗指的是誰了。
“咳,不幸,林家塘竟出了這樣的一個惡魔!”她顫顫的自言自語的說。
林家塘離縣城只有三十里路,一切的消息都很靈通,國內的大事他們也頗有一點知道。但因爲經商的經商,做工的做工,種田的種田,各有自己的職業,只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大去理會那些閒事。誰做皇帝誰做總統,在他們都沒有關係,北軍來了也好,南軍來了也好。這次自從南軍趕走北軍,把附近的地方佔領後,紛紛設立黨部,工會,農會,他們還不以爲意。最近這麼一來,他們疑心起來了。北軍在時,加糧加稅,但好好的年成租谷打七折還不曾有過。這顯然是北軍比南軍好得多。
林家塘擾擾攘攘了幾天,忽然來了消息了。
“這是共產黨,做的事!”在縣內醫院裏當賬房的生貴剛從城裏回家,對鄰居們說。
“什麼是共產黨呢?”有好幾個人向來沒有聽見過,問生貴說。
“共產黨就是破產黨!共人家的錢,共人家的妻子!”
“啊!這還了得!”聽的人都驚駭起來。
“他們不認父母,不認子女,凡女人都是男人的妻子,凡男人都是女人的丈夫!別人的產業就是他們的產業!”
這話愈說愈可怕了。聽的人愈加多了起來。這樣奇怪的事,他們還是頭一次聽見。
“南軍有許許多多共產黨,女人也很多。她們都剪了頭髮,和男子一樣的打扮。”
“啊,南軍就是共產軍嗎?”
“不是。南軍是國民軍。共產黨是混在裏面的。現在國民軍正在到處捉共產黨。一查出就捉去槍斃。前日起,縣裏已槍斃了十幾個。現在搜索得極嚴。有許多共產黨都藏着手槍,炸彈。學界裏最多。這幾天來,街上站滿了兵,凡看見剪了頭髮的女學生都要解開上衣露出胸來,脫了裙子,給他們搜摸。”
“啊!痛快!”
“什麼黨部,農會,工會!那裏面沒一個不是共產黨。現在都已解散。被捉去的捉去,逃走的逃走了。”
“好,好!問你還共產不共產!”
聽的人都喜歡的不得了。眼見得租谷不能打七折,自己的老婆也不會被人家共了。
這消息像電似的立刻就傳遍了林家塘。
許許多多人都談着談着,便轉到掃帚星上去,劍與一羣剪頭髮的女人,以及晴天在山頂上打滾,雨天在山腳下洗澡等等的下流的出奇的舉動……
有幾個人便相約去諷示惠明先生,探他的意見了,因爲他是掃帚星的叔叔,村中不好惹的前輩。
鄰居們走後,惠明先生非常的生氣。他一方面惡鄰居們竟敢這樣的大膽,把他的侄子當做共產黨,一方面恨子平不爭氣,會被人家疑忌到如此。七八年前,他在林家塘是一個最威風,最有名聲的人,村中有什麼事情,毆鬥或爭論,都請他去判斷。他像一個閻王,一句話說出去,怎樣重大的案件便解決。村中沒有一個人不怕他,不尊敬他。家家請他吃酒,送禮物送錢給他用。近幾年來他已把家基築得很穩固,有屋有田,年紀也老了,不再管別人的事,隻日夜躺在牀上,點着煙燈,吸吸鴉片消遣。最近兩年來,他甚至連家事也交給了大媳婦,不大出自己的房門。子平回來後,只同他同桌吃過三次飯,一次還是在富克先生家裏。談話的次數也很少,而且每次都很短促。他想不到子平竟會這樣的下流。他怒氣衝衝的叫女僕把子平喊來。
“你知道共產黨嗎,子平?”他劈頭就是這樣問。
“知道的。”子平毫不介意的回答說。
這使惠明先生吃了一驚。顯然鄰居們的觀察是對的了。
“爲什麼要共產呢?”
“因爲不平等。不造房子的人有房子住,造房子的反而沒有房子住。不種田的人有飯吃,種田的反而沒有飯吃。不做衣服的有衣服穿,“爲什麼要共妻呢?”惠明先生截斷他的話,問。
“沒有這回事。”他笑着回答說,“只有自由結婚,自由離婚是有的。”
惠明先生點了一點頭。
“哈,今日同這個自由結婚,睡了一夜,明日就可以自由離婚,再和別個去自由結婚,後天又自由離婚,又自由結婚,又自由離婚……這不就是共妻?”他想。
“生出來的兒子怎麼辦呢?”他又問子平說。
“那時到處都設着兒童公育院,有人代養。”
“豈不是不認得父母了。”
“沒有什麼關係。”
“哦!你怎麼知道這許多呢?”
“書上講得很詳細。”
惠明先生氣忿的躺在牀上,拿起煙筒,裝上煙,一頭含在口裏,便往煙燈上燒,不再理子平。
子平還有話要說似的,站了一會,看他已生了氣,便索然無味的走回自己的房裏。
惠明先生一肚子的氣憤。煙越吸越急,怒氣也愈加增長起來。自己家裏隱藏着一個這樣危險的人,他如做夢似的,到現在才知道。林家塘人的觀察是多麼真確。問他知道嗎?——知道。而且非常的詳細。他幾十年心血所爭來的名聲,眼見得要被這畜生破壞了!報告,捉了去是要槍斃的。他畢竟是自己的侄子。不報告,生貴說過,隱藏共產黨的人家是一樣要槍斃的。這事情兩難。
新的思想隨着他的煙上來,他有了辦法了。
他想到他兄弟名下尚有二十幾畝田,幾千元現款存在錢莊裏。他兄弟這一家現在只有子平一個人。子平如果死了,是應該他的大兒子承繼的,那時連田和現款便統統歸到他手裏。不去報告,也不見得不被捉去,而且還將株連及自己。報告了,既可脫出罪,又可拿到他的產業,何樂而不爲?這本是他自作自受,難怪得叔叔。況且,共產黨連父母也不認,怎會認得叔叔?他將來也難免反轉來把叔叔當做侄子看待,兩個兒子難免受他的欺,被他共了產,共了妻去。
主意拿定,他在夜間請了村中的幾個地位較高的人,祕密的商量許久,寫好一張報告,由他領銜,打發人送到縣裏去。
林家塘是一個守不住祕密的地方,第二天早晨,這消息便已傳遍了。大家都覺得心裏有點癢癢,巴不得這事立刻就發作。
生貴卻故意裝做不知道似的,偏要去看看子平。
九點鐘,他去時,門關着,子平還睡着。十點鐘,也還沒有起來。他有點疑惑。十二點又去了一次。子平在裏面答應說,人不好過,不能起來。下午二點和四點,他覺得自己不好意思再去,叫別人去敲了兩次門,也是一樣的回答。
定是給他知道了!”生貴對教童說,“在裏面關着門,想什麼“一方法哩!”
“自然着急的!昨晚惠明先生的話問得太明白了!”
“不要讓他逃走!逃走了,我們這班人便要受官廳的殃,說是我們放走的呢!”
第三天早晨,濃厚的霧籠罩了整個的林家塘。炊煙從各家的煙囪中冒了出來,漸漸混合在霧裏,使林家塘更沉沒在朦朧中,對面辨不出人物。太陽只是淡淡的發着光,似不想衝破霧的網,給林家塘人一個清明的世界一般。只有許多鳥在樹林裏惆嗽的鳴着,不堪煩悶似的。
阿武嬸拿着洗淨了的一籃衣服回來,忽然聽見一陣橐橐的皮鞋聲,有一個人便在她的身邊迅速的掠過去。她回頭細看時,那人已隱沒在霧中了。林家塘沒有第二個人穿皮鞋,她知道那一定是子平逃走了。她急忙跟着皮鞋聲追去。路上遇到了史法,便輕輕的告訴他,叫他跟去,因爲她自己是小腳,走不快的。
“萬不會讓他逃走!”史法想,“那邊只有往縣城去的一條大路,我跟着去就是了。”
子平走得很快,只聽見腳步聲,看不見人。
霧漸漸淡了起來,隱約中,史法已看見子平。但腳步聲忽然沒有了。他仔細望去,子平已走入小路。
“哼!看你往哪裏逃罷!”史法喃喃的說着,跟了去。
霧漸漸消散,他看得很清楚,子平走進一個樹林裏站住了。他正要走過去,忽然樹林中起了一聲狂叫,嚇得他連忙站住了腳步。
對面的山谷猛然又應答了一聲。
他看見子平捻着拳頭在那裏打起拳來了。
“嗯,他知道我跟着,要和我相打了!”
他不由得心裏突突的跳了起來,不敢動了。
“走遠一點罷,”他想。轉過身去,他看見前面來了六個人。那是生貴、仁才、明生、長庭、教童、四林,後面還有一羣男女,爲首的彷彿是惠明先生,丹生先生,富克先生,他們似已知道子平逃走,追了來的。
“逃走了嗎?”
“不,在樹林內。他死到臨頭,看見我一個人,磨拳擦掌的,還想打我呢!”史法輕輕的說。看見來了這許多人,他又膽壯了。
“去,追去捉住他!”生貴像發號施令的說。
“不!怕有手槍呢!”仁才這麼一說,把幾個人都呆住了。
霧已完全斂跡,太陽很明亮的照着。他們忽然看見對面來了七八個人。前面走的都揹着槍,穿着軍服,後背的一個正是送報告信去的惠明先生的僕人。
“逃走了,逃走了!”大家都大聲的喊了起來。“還在樹林裏!快去,快去!當心他的手槍!”
那些兵就很快的卸下刺刀,裝上子彈,吹着哨子,往樹林包圍了去。
子平似已覺得了。他已飛步往樹林外逃去。
突然間,一陣劈拍的槍聲,子平倒在田中了。
大家圍了上去,看見他手臂和腿上中了兩槍,流着鮮紅的血。就在昏迷中,兩個兵士用粗長的繩索把他捆了起來。有幾個兵士便跑到他的屋子裏去搜查。
證據是一柄劍。
過了一天,消息傳到林家塘:子平擡到縣裏已不會說談,官長命令……
幾天之後,林家塘人的興奮漸漸消失,又安心而且平靜的做他們自己的事情。溪流仍點點滴滴的流着,樹林巍然的站着,鳥兒啁啾的唱着快樂的歌,各色的野花天天開着,如往日一般。即如子平擊倒的那一處,也依然有蟋蟀和紡織娘歌唱着,蚱蜢跳躍着,粉蝶飛舞着,不復記得曾有一個青年悽慘的倒在那裏流着鮮紅的血……
呵,多麼美麗的鄉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