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到一個孩子

  ××,我十分感謝你的信,這幾年中我一直在友情的溫暖中活了下來,許多人都待我好,也都希望我勇敢地做一個人。自己並不是不知道這是我一條該走的路。可是一直又缺少這力量,在某一面我不諱言我的軟弱;在另一面我又過於剛強,也是友人所共知的事,我像是一杯水中的一滴油,無論如何被攪擾之後我還成爲我自己,我難得和眼前這個社會混合起來。

  因爲過於沉在自己的理想中,生活就感覺到十分苦惱了。我是那麼喜歡做夢,我自己就時時躲在自己的角落裏,不是說只是我一個人守在僻靜的處所,我所思想的也是在那小小的國度裏。在那裏面我看到美好,我感到喜悅;可是當着我真的張開眼來,一切存在於我的周遭的事物,都和我的夢有那麼遙遠的距離,空虛立刻就抓住了我。我一點點的滿足也得不到,我苦痛着,對於現在的社會就有了說不出的憎恨。

  一直到現在我還是如此,我不肯附庸於人,什麼事都有我自己的形式,所謂我的形式就是那樣夢影模糊。我把一個好人想成過分的好,我就記憶着,追念着,景仰着;終於是一瞬間什麼都破了,完了。於是我想哭,來哭我自己的愚蠢;可是我已經發不出一點聲音。我只能如寒蟬之噤默,我就默默地守着,我還來忍受着別人的鬨笑,是的,有那麼多人在笑着我。我知道這是對我的懲罰,我只能用盡了我的力量來忍受。我慶幸着我自己還能站了起來,抖落了一身往事的記念,從此我將爲我自己,爲我的友人們好好地做一個人。

  說到悲劇,我只相信我這一生就永遠是一個悲劇,每一時鑽進我眼裏的都是那麼醜惡的事物,所以我,我只能仍在我的理想中求得空虛的滿足,這些理想,我清楚地知道,都是那麼凌空,沒有什麼可以附着,即使是一陣微風也要動搖一次。我是在做着夢,一個夢又一個夢的。我想你知道我這個人,有時候我就想到我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做人。我並不甘心隱避,又爲這些現實的事所苦惱;想用我自己的手,我的手又是這麼弱。所以我只能忍受着折磨和顛沛,我的心永也不能達到恬靜的境地。

  可是我自己卻永遠也不願意成爲別人悲哀的種子。我是一無所有了,抱了過大的奢望的人只能垂了頭離開我去,要我來拯救,最該拯救的怕就是我自己。一個裝滿了憤恨的人(我從來未曾看見過有那樣倔強個性和那麼多憤恨的人),站在我的面前,盡情地來咒罵我,用一切狠毒的字句(其實是很可以不必的,因爲我們並不十分相熟)。這個人好像不想放過我,當着我想說一句話來說明的時候,立刻就掉頭而行了。但是有一天,來到我的門前,那是很早的時候,因爲前夜的遲睡,我是聽到了門鈴才急急地跳下了牀,隨着自己走到外面去(我那個懶惰的僕人又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了)。可是爲我所看到的就只有一條灰灰的背影,我叫了一聲,那個人並沒有聽見(也許是聽見了卻還強項地邁着腳步走去),我想得出憤恨正如那灰灰的影子,有力地蠕蠕地落在我的身上。但是一向亙在我心上的內疚卻消滅了,因爲這個人再不會爲我而哀傷。

  我卻是喜歡孩子們的,他們有天真的無邪,他們各有一隻大而亮的眼睛,他們笑起來是無休無止。他們的心是那麼好,那麼直爽,愛別人甚於愛自己。在孩子們的中間我記起了我的年輕,他們給我力量,當着他們的眼睛望了我的時候,我就覺得了那無言的話語,除開我再也沒有一個人能聽得出。我卻聽得出每一個字,有時候我被感動流着淚了!我聽見他們這樣說過:“爲什麼變成這樣沉默?使胸中的火花再爆亮一次吧!不要爲孤獨侵蝕你的歲月,你該好好地再來一下.就是在火花之中燒死了也比你無用地躲在一旁等候着死亡好得多呵!”

  是的,讓自己的熱情再激發一次,就是燒死自己也是值得的。冥想中我時時記起來說這句話的孩子的面影來,他那圓圓的臉,和那一雙紅色的健康的雙頰。他那清朗而又動人的聲音……

  他是早就不在我的身旁了,他在遙遠的一個城市中住着,但是他那一雙亮亮的眼睛在我的記憶中閃着,他給我希望,在我這一面他是閃耀着的一團光。我將告白着:我要勇敢地固執地活下去。

  ××,你該爲我高興。

十一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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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靳以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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