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飄流的回憶

一、天心閣的小客棧裏


  十六年——一九二七——底冬月初十,因爲父親和姊姊的遭難,我單身從故鄉流亡出來,到長沙天心閣側面的一家小客棧中搭住了。那時我的心境底悲傷和憤慨,是很難形容得出來的。因爲貪圖便宜,客棧底主人便給了我一間非常陰黯的,潮黴的屋子。那屋子後面的窗門,靠着天心閣的城垣,終年不能望見一絲天空和日月。我一進去,就像埋在活的墓場中似的,一連埋了八個整天。

  天老下着雨。因爲不能出去,除吃飯外,我就只能終天地伴着一盞小洋油燈過日子。窗外的雨點,從古舊的城牆磚上滴下來,均勻地敲打着。狂風呼嘯着,盤旋着,不時從城牆的狹巷裏偷偷地爬進來,使室內更加增加了陰森、寒冷的氣息。

  一到夜間,我就幾乎驚懼得不能成夢。我記得最厲害的是第七夜——那剛剛是我父親死難的百日(也許還是什麼其他的鄉俗節氣吧),通宵我都不曾合一閤眼睛。我望着燈光的一跳一跳的火焰,聽着隔壁的鐘聲,呼吸着那刺心的、陰寒的空氣,心中戰慄着!並且想着父親和姊姊臨難時的悲慘的情形,我不知道如何是好!……而尤其是——自己的路途呢?交岔着在我的面前的,應該走哪一條呢?……母親呢?……其他的家中人又都飄流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窗外的狹巷中的風雨,趁着夜的沉靜而更加瘋狂起來。燈光從垂死的掙扎中搖晃着,放射着最後的一線光芒,而終於幻滅了!屋子裏突然地伸手看不見自己的拳頭。

  我偷偷地爬起來了,摸着穿着鞋子,傷心地在黑暗中來回地走動着。一陣沙聲的,戰慄的夜的叫賣,夾雜於風雨聲中,波傳過來了。聽着——那就像一種耐不住飢寒的悽苦的創痛的哀號一般。

  “結——麻花——哪!……”

  “油炸——豆——腐啊!……”

  隨後,我站着靠着牀邊,懷着一種哀憐的,焦灼的心情,聽了一會。突然地,我的隔壁一家藥店,又開始喧騰起來了!

  時鐘高聲地敲了一下。

  我不能忍耐地再躺將下來,橫身將被窩矇住着。我想,我或者已經得了病了。因爲我的頭痛得厲害,而且還看見屋子裏有許多燦爛的金光!

  隔壁的人聲漸漸地由喧騰而鼎沸!鐘聲、風雨的呼聲和夜的叫賣,都被他的喧聲遮攔着。我打了一個翻身,閉上眼睛,耳朵便更加聽得清楚了。

  “拍!嗚唉唉……嗚唉唉……拍——拍……”

  一種突然的鞭聲和畜類底悲鳴將我驚悸着!我想,人們一定是在鞭趕一頭畜生工作或進牢籠吧!然而我錯了,那鞭聲並不只一聲兩聲,而悲鳴也漸漸地變成銳聲的號叫!

  黑暗的,陰森的空氣,驟然緊張了起來。人們的粗暴而兇殘的叫罵和鞭撻,騾子(那時候我不知道是怎樣地確定那被打的是一頭騾子)的垂死的掙扎和哀號,一陣陣的,都由風聲中傳開去。

  全客棧的人們大都驚醒了,發出一種喃喃的夢囈似的罵詈。有的已經爬起來,不安地在室中來回地走動!……

  我死死地用被窩包蒙着頭顱很久很久,一直到這些聲音都逐漸地消沉之後。於是,舊有的焦愁和悲憤,又都重新涌了上來。房子裏——黑暗;外邊——黑暗!騾子大概已經被他們鞭死了。而風雨卻仍然在悲號,流眼淚!……我深深地感到:展開在我的面前的艱難底前路,就恰如這黑暗的怕人的長夜一般:馬上,我就要變成——甚至還不如——一個飢寒無歸宿的,深宵的叫賣者,或者一頭無代價的犧牲的騾子。要是自己不馬上振作起來,不迅速地提起向人生搏戰的巨大的勇氣——從這黑暗的長夜中衝鋒出去,我將會得到一個怎樣的結果呢?

  父親和姊姊臨難時的悲慘的情形,又重新顯現出來了。從窗外的狹巷的雨聲之中,透過來了一絲絲黎明的光亮。我沉痛地咬着牙關地想,並且決定:

  “天明,我就要離開這裏——這黑暗的陰森的長夜!並且要提起更大的勇氣來,搏戰地,去踏上父親和姊姊們曾經走過的艱難底棘途,去追尋和開拓那新的光明的路道!……”

二、在南京


  一九二八年十月八日,船泊下關,已經是晚上九點多鐘了。

  抱了什麼苦都願意吃,什麼禍都不怕的精神,提着一個小籃子,夾在人叢中間,擠到岸沿去。

  馬路上颳着一陣陣的旋風,細微的雨點撲打着街燈的黃黃的光線。兩旁的店面有好些都已經關門安歇了。馬車伕和東洋車伕不時從黑角落裏發出一種冷得發啞了的招呼聲。

  我縮着頭,跟着一大夥進城的東洋車和馬車的背後,緊緊地奔跑着,因爲我不識路,而且還聽說過了十點鐘就要關城門。我的鞋子很滑,跑起來常常使我失掉重心,而幾乎跌倒。雨滴落到頸窩裏,和汗珠溶成一道,一直流到脊樑。我喘着氣,並且全身都忍耐着一陣溼熱的煎熬。

  “站住!……到哪裏去的?”

  前面的馬車和東洋車都在城門前停住了。斜地裏閃出來一排肩着長槍的巡兵,對他們吆喝着。並且有一個走近來,用手電筒照一照我的籃子,問。

  我慌着說:由湖南來,到城裏去找同鄉的。身邊只有這隻籃子……

  馬車和東洋車都通行了。我卻足足地被他們盤問了十多分鐘才放進去。

  穿過黑暗的城門孔道,便是一條傾斜的馬路。風颳得更加狂大起來,雨點已經溼透到我的胸襟上來了。因爲初次到這裏而且又無目的的原故,我不能不在馬路中間停一停,希圖找尋一個可能暫時安歇的地方。籃子裏只有十四個銅元了。我朝四圍打望着:已經沒有行人和開着的店面。路燈彎彎地沒入在一團黑魆魆的樹叢中。

  我不禁低低地感嘆着。

  後面偶爾飛來一兩乘汽車,濺得我滿身泥穢。我只能隨着燈光和大路,彎曲地,蹣珊地走着。漸漸地冷靜得連路旁都看不見人家了。每一個轉彎的陰黯的角落,都站着有掮槍的哨兵,他們將身手完全包藏在雨衣裏,有幾處哨兵是將我叫住了,盤問一通才放我走的。我從他們的口裏得知了到熱鬧的街道,還有很多很多路。並且馬上將宣佈戒嚴,不能再讓行人過了。

  就在一個寫着“三牌樓”的橫牌的路口上,我被他們停止了前進和後退。馬路的兩旁都是濃密的竹林,被狂風和大雨撲打得嗡嗡地響。我的腳步一停頓,身子便冷到戰慄起來!

  “我怎麼樣呢?停在這裏嗎?朋友?……”我朝那個停止我前進的,包藏在雨衣裏面的哨兵回問着。那哨兵朝背後的竹林中用一枝手電筒指了一下。

  “那中間……”他沙聲地,好像並不是對着我似的說。“有一個茅棚子,你可以去歇一歇的。一到天明——當然,你便好走動了……”

  我順着他的電光,不安地,惶懼地鑽進林子中間去,不十餘步,便真有一個停放着幾副棺材的茅棚子。路燈從竹林的空隙中,斜透過雨絲來,微微地閃映着,使我還能膽壯地分辨得棺材的位置和棚子的大小。

  我走進去,從中就升起了一陣腐敗的泥濘的氣味。棚子已經有好幾處破漏了。我靠着一口漆黑的棺木的旁邊,戰慄地解開我的溼淋淋的衣服。不知道怎樣的,每當我害怕和飢寒到了極度的時候,心中倒反而泰然起來了。我從容地從籃子裏取出一件還不曾浸溼的小棉衣來,將上身的短的溼衣更換着。

  路燈從竹林和雨絲中間映出來層層的影幻。我將頭微靠到棺材上。思想——一陣陣的傷心的思想,就好像一團生角的,多毛的東西似的,不住地只在我的心潮中翻來覆去:

  “故鄉!……黑暗的天空……風和雨!……父親和姊姊的深沉的仇恨!……自家的苦難的,光明的前路!……哨兵,手電,……棺材和那怕人的,不知名姓的屍身!……”

  這一夜——苦難的傷心的一夜,我就從不曾微微地合一閤眼睛,一直到竹林的背後,透過了一線淡漠的黎明的光亮來時。

(選自《葉紫創作集》)

Previous
Author:葉紫
Type:散文
Total Words:2777
Read Count: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