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

  月白風淸之夜,漁火隱現,孤舟遠客。“忽聞江上琵琶聲,”這嘈嘈切切之音,勾引起的是無限的淒涼。繁燈酣宴,酒餚狼籍,絮語瑣切,高談驚座,以箸擊桌而歌,若醉,若醒,這歌聲所引起的是燠暖繁華之感。至若流泉淙淙,使人有崇潔之意,松風颯颯,令人生高曠之思,洞簫幽細,益增午夜的靜悄,胡琴低昂嗚咽,奏出難消的愁緒,這些聲調都是可知的,現世的,是現世的悲歡,是現世的愉悶,是現世的情懷。獨有在沉寂寂的下午,紅紅的午日曬在東牆,樹影花影交錯的印在地上,而街頭巷尾,隨風飄來了一聲半聲的盲目的算命先生的三絃聲,這簡單而熟悉的錚錚噹噹之聲,將勾引起你何等樣子的心緒呢?這心緒是不可知的,是神祕的,是渺茫的,是非現世的。這錚錚噹噹的簡單而熟悉的三絃聲,彷彿是一個白衣天使的幽微的呼喚,呼喚你由現世而轉眼到第二世界,呼喚你由狹窄的小室而遊心於曠燕無邊的原野。這錚錚噹噹的簡單而熟悉的三絃聲,彷彿是運命她自己站在你面前和你叨叨絮絮的談着,你不能避開了她的灰白如死人的大而悽慘的臉,你不能不聽她那些淡泊無味而單調的語聲。呵,這錚錚噹噹的簡單而熟悉的三絃聲,雖只是一聲半聲,由街頭巷尾而飄來你的書室裏,卻使你受傷了,一枝兩枝無形的毒箭,正中在你的心。

  誰都曾這樣的受傷過,就是十七嫂的麻木笨重的心裏,也不由得不深深的中了一箭。她茫然的,擡起板澀失神的眼來,無目的地注在牆角的蛛網上,這蛛網已破損了一角,黑色的蜘蛛,正忙着在修補。桃樹上正滿綴着紅花。階下的一列美人蕉,也盛放着,紅色、黃色而帶着黑斑的大朵的花,正伸張了大口,向着燦爛的春光微笑。天井裏石子縫中的蒼苔,還依舊的蒼綠。花臺裏的芍藥,也正怒發着紫芽。十七嫂離開這裏的故家,不覚的已經三年了。如今重來時,家裏的一切都還依舊,天井裏的一切都還依舊,只有她卻變了,變了!這短短的三年,使她由少女而變爲婦人,而無憂無慮的心,乃變而爲麻木笨重,活熘熘的眼珠,乃變而板澀失神,微笑的桃紅色的臉乃變而枯黃,憔悴,慘悶。這短短的三年,使她經歷了一生。她的一生,便是這樣的停滯了,不再前展了,如一池死水似的,灰藍而穢濁的停儲着。她這樣茫然的站在天井裏。由街頭巷尾隨風飄來一聲半聲算命先生的三絃聲,便在她麻木笨重的心裏,也不由得不深深的中了一箭。運命她自己似乎正和她面對面的站着。

  “姑姑,快來看,新娘子回來了!”她的一個五歲的侄女,圓而紅潤的臉上微笑着,由大廳裏跑跳了來向她道。她的小手,強塞入她姑姑的手裏,“姑姑,去看,快去。新娘子還帶了紅紅金金的許多匣子東西回來呢。”

  她渺茫的,空虛的,毫無心緒的,勉強牽了這個孩子的小手,同到前面大廳裏來。

  新娘子是她的第三弟媳,前三天方纔娶進門的。她自出嫁後,三年中很少歸寧到兩天以上。這一次是破例,因爲有了喜事,所以四嬸,她婆婆,特別允許她多住幾天。

  十七嫂在九歲時,她母親曾有一天特別的叫了一個算命先生進門,爲她算算將來的運命。錚錚噹噹的三絃聲,爲小丫頭的叫聲“算命的,算命的,”而中止。小丫頭執着盲目的算命先生的探路竹棒的一端,引了他進來。他坐在大廳的椅上說道:“太太,要替誰算命?男命?女命?”

  她母親道:“是女命。九歲。屬虎。七月十六日生。”

  算命先生自言自語的唸了許多人家不懂的術語後,便向她母親道:“太太,我是喜歡說直話的,有兇說兇,有吉說吉,不能瞎說騙錢,太太,是麼?這命可是不大好,命中註定要克……太太,這命,雙親都在麼?”

  “父親已故,母在。”

  “是的,命中註定要克父。不要出嫁得太早,二十四五歲正當時。出嫁早了,要克子。太太,這命實在硬。太太,我是喜歡說直話的,有兇說兇,……”

  小丫頭仍舊領了這瞎子出門。錚錚噹噹的三絃聲又作了,由近而漸遠,漸漸的消失於街頭的喧聲中。這時,天井裏幾樹桃花正盛開着,花臺裏的芍藥,正怒發紫芽,而蜘蛛也正忙着在牆角佈網。十七嫂帶着紅紅的一個蘋果臉,正在階前太陽光中追逐着一隻小黑貓。她毫不掛念着她未來的運命。煩惱她的,只有:她的一雙耳片,還隱隱的作痛。前天她母親才請隔壁的顧太太替她穿了耳環孔,紅色的細線,還掛在孔中。顧太太的手不會發抖,短短的針,很俐落的便在粉嫩的耳片中穿過了。當時並不覚得怎麼痛,所以戚串和鄰居都喜歡請她穿女孩子們的耳環孔。十七嫂的兩個姊姊,也都前後由顧太太的手,替她們穿了耳環孔。她是她家裏最小的女孩,顧太太穿了她的耳片後,要等她家第二代的女孩子們長成後,纔再有這個好買賣呢。

  春天,秋天,如在北海上面熘冰的人似的,很快的,很快的一個個滑過去了,十七嫂不覚的已經二十歲,這正是出嫁之年,也許已經是太遲了些。十七哥這時正由北京學校裏畢業回家。四叔和四嬸忙着替他找一房好媳婦,而十七嫂遂由媒婆的撮合,做了十七哥的新娘子。

  新房裏放着一張大銅牀,是特別由上海買來的,嶄新的綠羅帳子,方整的張在牀架上。兩隻白銅的帳鉤,光亮亮的勾起了帳門。帳眉是繡了許多、許多花的紅色緞子,還有兩個繡花的花籃式的飾物,懸了帳門兩邊。桌子、椅子、衣架、皮箱、鏡櫉、鏡框,都是嶄新的,幾乎可以聞得出那“新”味來。窗前的桌上,放着一對高大的錫燭臺,上面插着寫着金字的大紅燭,還放着幾隻嶄新的茶碗茶杯。牀底下是重重迭迭的堆着大大小小的金漆的衣盆、腳盆之類。這房間一走進去便覚得沈沉迷迷的,似有無限的喜氣,“新”氣。

  四嬸看待新娘子又是十分的細心體貼。新少奶長,新少奶短,一天到她房裏總有七八趟。吃飯時,總要把好菜揀在她碗裏;“新少奶不要客氣,多吃些菜。”早上,十七嫂到上房問好時,她總要說:“新少奶起得這末早!沒事不妨多睡睡。”

  十七嫂過門一個月後,四叔便署理了天台縣。四叔在浙江省做了二十年的小官僚,候補的賦閒的時閒總在十二三年以上;便放出差來也是苦差,短差,從沒有握過正印。這一次的署理天台縣正堂,直把全家都喜歡得跳起來,四嬸竟整三天的笑得合不攏嘴。她在飯桌上說道:“都是靠新少奶的福氣!”

  她過門的第三個月,又證明了有孕在身。這使四嬸格外的高興。她說道:“大房媳婦,娶了幾年了,還不生育一男半女;新少奶過門不久,便有了身。菩薩保祐她生了男孩子,周家香火無憂了!”

  她自此待十七嫂更好,更體貼得入微;“新少奶要保養自己,不要勞動。要吃什麼儘管說,叫大廚房去買。”

  晚上廚子週三到上房問太太明天要添什麼菜時,她在想好了老爺少爺要吃的菜後,總要叫李媽去問問新少奶要吃什麼不。新少奶總回說不要,然而四嬸卻自作主張的吩咐道:“週三,明天爲新少奶買一隻嫩雞,淸燉。燉好了叫李媽送到她房裏。好菜放在飯桌上,你一箸,他一箸,一會兒便完了,要吃的人反倒沒份!”

  她每天到新少奶房裏去的時間更多了,坐在窗前的椅上,絮絮叨叨的談着家常細故,訴說八嫂的不敬婆婆,好吃懶做。又問問她家中的小事。看她桌上放着正在繡花的鞋面,便道:“樣子眞好!誰畫的花?新少奶眞有本事。”臨出房門,便再三的吩咐道:“不要多做事,不要多坐,有事叫李媽、張媽做好了,不要自己勞動。”

  十七嫂是過着她的黃金時代。八嫂面子上和她敷敷衍衍,背地是竊竊絮絮的妒罵着:“也不知是男是女?還只三四個月,便這末嬌貴?吃這個,吃那個,好快活!婆婆也不象婆婆的樣子,只是整天的在媳婦房裏跑!也不知是男是女?便這麼愛惜她!”

  十二月,雪花飄飄揚揚的落了滿屋瓦,滿天井。四叔正忙着做他的五十雙壽。這是他生平最熱鬧的一次壽辰。前半個月,閤家便已忙碌起來。前三天,家前已經搭起紅色的牌坊,大天井上面是搭蓋了明瓦的天篷。請了衙門裏的兩位要好的師爺,經理賬房裏的事。送禮的人,紛至沓來。十幾個戴着紅纓帽,穿着齊整的新衣的底下人,出出進進,如蛺蝶之在花叢中穿飛着。幾個親戚們也早幾天便來做客了,幾個孩子,全身嶄新的紅衣、綠衣,在大廳裏,天井裏,跑着笑着,或簇集在一塊看着挑送進來的禮擔。火腿是平放在擔中,雞屈伏在鞭炮紅燭之間,鴨子伸出頭來,呷呷的四顧着;間或有白色的鵝,頭頂着紅冠,而長項上還圍了一圈紅紙;間或有立在地上比桌子還高的大面盆、大饅頭盆,盆上是裝飾着八仙過海、麻姑獻壽等等故事中的米麪做的人物。暖壽那一夜,已有十幾桌酒席。大廳上,花廳裏,書房裏,坐滿了男客;而新少奶的房裏,四嬸的房裏,八嫂的房裏,也都擁擠着太太們,小姐們。紅燭十幾對的高燒着。大廳裏,花廳裏,書房裏,紅紅的掛滿了壽幛、壽聯、壽屏。本府張大人也送了一軸紅緞幛子來,而北京做着侍郎的二伯,也有一對壽聯寄來。上席時,鞭炮燃放了不止數萬,震得客人耳朵幾聾,連說話也聽不見。門外是雪花飄飄揚揚的落下,而這裏是喜氣融融的,暖暖和和,一點也不覚得是冬天,一點也不覚在下雪。第二天是正壽,客人更多了,更熱鬧了,連府尊也很早的便來拜壽,晚上是三十桌以上的酒席,連大天井裏也都擺滿了桌子。包辦酒宴的是本城最大的一個酒館,他們已有三四天不做別的生意,而專力來籌備這周公館的壽宴。殘羹剩酒,一砵一碗的送給打雜的吃,大爺們,老媽子們還不屑吃這些呢!

  四叔滿臉的春風,四嬸滿臉的春風,十七哥滿臉的春風,十七嫂也終日的微笑着,忙着招呼客人,連八嫂也在長而愁悶的臉上顯著笑容。老家人周升更是神氣旺足的,大呼小叱,東奔西走,似乎主人的幸福便是他的幸福,主人的光榮,便是他的光榮。

  直到了深夜,很晏很晏的深夜,客人方纔散盡,而閤家的人都輕鬆的舒暢了一口氣,如心上落下一塊石頭。這繁華無比的壽辰是過去了。

  第三天,彩扎店裏來拆了天篷彩坊去,而天井角里還紅紅的堆積了無數的鞭炮的殘骸和不少的瓜子殼、梨皮。

  四嬸又在飯桌上說道:“新少奶的福氣眞好,今年一進門,老爺便握了正印。便見這樣熱鬧的做壽。今年,福官(十七哥的小名)也要有好差事纔好。明年,小娃娃是會笑會叫公公了,做壽一定更要熱鬧!”

  果然,不到半個月,十七哥有差事了,是上海的一家公司找他去幫忙的。雖然不是什麼頂好的差事,而在初出學校門的人得有這樣的事做,已經很不壞了。忙了三四天的收十行李,十七哥便動身赴上海了。

  四嬸含笑的說道:“新少奶,我的話沒說錯麼?說福官有事,便眞的有事了。新少奶,你的福氣眞好!”

  這時,十七嫂的臉上是紅潤的,肥滿的,待人是客客氣氣的,對下人也從不叱罵。她還是一個新娘子的樣子。四嬸常道:“她的臉是很有福相的。怪不得一娶進門,周家便一天天的興旺。”

  然而黃金時代卻延長了不久,如一塊紅紅的剛從爐中取出的熱鉄浸在冷水中一樣。黃金時代的光與熱,一時都熄滅了,永不再來了。

  四叔做五十大壽後,不到二月,忽然覚得胃痛病大發。把舊藥方撮來煎吃,也沒有效驗。請了邑中幾個有名的中醫來,你一帖,我一劑,也都無用。病是一天一天的沉重。他終日躺在牀上呻吟着,有時痛得翻來磙去。閤家都沉着臉,皺着眉頭。一位師爺薦舉了天主堂裏的外國人,說他會看病,很靈驗。四嬸本來不相信西醫西藥,然到了中醫治不好時,只好沒法的請他來試試。他來了,用聽筒聽了聽胸部,問了問病狀,搖搖頭,只開了一個藥方。說道:“這病難好!是胃裏生東西。姑且配了這藥試試看。”西藥吃下去了,病痛似乎還是有增無已,彷彿以杯水救車薪,一點效力也沒有。

  病後的八九天,大家都明顯的知道四叔的病是無救的了。連中醫也搖搖頭,不大肯開方了。電報已拍去叫十七哥趕回來。

  正當這時,不知是誰,把十七嫂幼時算命先生算她命硬要克什麼什麼的話傳到周家來。八嫂便首先咕嚕着說道:“命硬的人,走一處,克一處,公公要有什麼變故,一定是她克的!”四嬸也聽見這話了。她還希望不至於如此。然而到了病後十天的夜裏,四叔的症候卻大變了,只有吐出的氣,沒有吸進的氣,臉色也灰白的,兩眼大大的似釘着什麼看,嘴脣一張一張的,似竭力要說什麼,然而已一句話都不能說了。四嬸大哭着。周升和師爺們忙着預備後事。再過半點鐘四叔便死去了。閤家號啕的大哭着,四嬸哭得尤兇,“老爺呀,老爺呀!”雙足頓跳着的哭叫。兩個老媽子在左右扶着她。小丫頭不住的絞熱手巾給她揩臉。沒有一個人敢去勸她。

  在一“七”裏,十七哥方纔趕回來。然而他說:“那邊的事太忙了,不能久留在家。外國人不好說話,留久了,一定要換人的!”所以到了三“七”一過,他便回到上海去。

  家裏只是幾個女人。要賬的紛至沓來。四叔雖說是做了一任知縣,然而時間不長,且本來虧空着,娶十七嫂時又借了錢,做壽時又多時了錢,要填補,一時也填補不及。所以他死後,遺留的是不少的債。連做壽時的酒席賬,也只付了一半。四嬸一聽見要賬的來便哭,只推說少爺不在家,將來一定會還的。底下人是散去了一大半。

  在“七”裏,每天要在靈座前供祭三次的飯,每一次供飯,四嬸便哀哀的哭,閤家便也跟了她哭。而她在絕望的、痛心的悲哭間,“疑慮”如一條蛇似的,便游來鑽進她的心裏。她愈思念着四叔,而這蛇愈生長得大。於是她不知不覚的也跟隨了八嫂的意見,以爲四叔一定是十七嫂剋死的。她過門不一年,公公便死了,不是她剋死的還有誰!“命硬的人,走一處克一處!”這話幾乎成了定論。而家中又紛紛藉藉的說,新娘子顎骨太大,眼邊又有一顆黑痣,都是克人的相。且公公肖羊,她肖虎。羊遇了虎,還不會被剋死麼?於是四嬸便把思念四叔的心,一變而爲恨怨十七嫂的心,彷彿四叔便是十七嫂親自執刀殺死一樣。於是終日指桑罵槐的發閒氣,不再進十七嫂房間裏閒坐閒談。見面時,冷闆闆的,不再“新少奶,新少奶”的叫着,不再問她要吃什麼不,也不再揀好菜往她的飯碗裏送。她肚子很大,時時要躺在牀上,四嬸便在房外罵道:“整天的躲在房裏,好不舒服!吃了飯一點事也不做,好舒服的少奶奶!”有時她要買些雞子或蹄子燉着吃,便拿了私房的錢去買。四嬸知道了,便叨叨羅羅的罵道:“家用一天天的少了,將來的日子不知怎樣過?她倒闊綽,有錢買雞買鴨吃,在房裏自自在在的受用!”

  十七嫂一句句話都聽得淸楚。她第一次感到了她的無告的苦惱。她整天的躲在牀上,放下了帳門,幽鬱的低哭着,滿腔的說不出的冤屈。而婆婆又明譏暗罵了:“哭什麼!公公都被你哭死了,還要哭!”

  新房裏桌子、椅子、櫥子、箱子以及金漆的衣盆、腳盆,都還新嶄嶄的:而桌上卻不見了高大的錫燭臺與寫着金字的紅紅的大燭,牀上卻不見了綠羅帳子,而用白洋布帳子來代替,繡了許多許多花的紅緞帳眉以及花籃式的飾物,也都收十起來。走進房來,空洞洞的,冷淸淸的,不復如前之充滿着喜氣。而她終日坐在、躺在這間房裏,如坐臥在愁城中。

  在這愁城中,她生了一個孩子,一個男孩子!當她肚痛得厲害,穩婆已經叫來時,四嬸忙忙碌碌的在臨水陳夫人香座前,在覌音菩薩香座前,在祖宗的神廚前,都點了香燭,虔誠的禱告着,許願着,但願祖先、菩薩保祐,生一個男孩,母子平安。她心裏擔着千斤重的焦急,比產婦她自己還苦悶。直等到哌的一聲,孩子墮地,而且是一個男孩子,她方纔把這千斤擔子從心上放下,而久不見笑容的臉上,也微微的耀着微笑。穩婆收生完畢後,抱着新生的孩子笑祝道:“官官,快長快大,多福多壽!”而四嬸喜歡得幾乎下淚,不再吝惜賞錢。十七嫂聽見是男孩,在慘白如死人的臉上,也微微的現着喜色。自此,四嬸似乎又看待得她好些;一天照舊進房來好幾次,也許比前來得更勤,且照舊的天天的問:“少奶要吃什麼不呢?要多吃些東西,奶纔會多,會好!”“明天吃什麼呢?蹄子呢?雞呢?淸燉呢?紅燒呢?”然而這關切,這殷勤,都是爲了寶寶,而不是爲了十七嫂。譬如,她一進房門,必定先要叫道:“寶寶,乖乖!讓你婆婆抱抱痛痛!”而她的買雞買蹄子,也只爲了要奶多,奶好!

  寶寶只要哌哌的一哭,她便飛跑進十七嫂的房門,說道:“寶寶爲什麼哭呢?寶寶別哭,你婆婆在這裏,抱你,痛你,寶寶別哭!”而寶寶的哭,卻似乎是先天帶來的習慣,不僅白天哭,而且晚上也哭。靜沉沉的深夜,她在上房聽見孩子哭個不止,便披了衣,走到十七嫂房門口,說道:“少奶,少奶,寶寶在哭呢!”

  “曉得了,婆婆,寶寶在吃奶呢。”

  直等到房裏十七嫂一邊拍着孩子,一邊念着:“寶寶,乖乖,別哭,別哭,貓來了,耗子來了,睡吧,睡吧。”唸了千遍百遍,使孩子漸漸的無聲的睡去時,她方纔復回到上房寬衣睡下。

  “少奶,少奶,寶寶爲什麼又哭個不停呢?”她在睡夢中又聽見孩子哭,又披衣坐起了。

  十七嫂一邊撫拍得孩子更急,一邊高聲答道:“沒有什麼,寶寶正在吃奶呢,一會兒便好的。”

  每夜是這樣的過去。四嬸是一天天的更關心寶寶的事,十七嫂是一天天的更憔悴了。當午夜,孩子哭個不了,十七嫂左拍,右撫,這樣騙,那樣哄,把奶頭塞在他嘴裏,把銅鈴給他玩,而他還是哭個不了時,她便在心底嘆了一口氣,低低的說道:“冤家,要磨折死了我!”而同時又怕婆婆聽見,起來探問,只好更耐心耐意的撫着,拍着,騙着,哄着。

  母親是臉色焦黃,孩子也是焦黃而瘦小。已是百日以上的孩子了,還只是哭,從不見他笑過,從不見他高興的對着燈光望着,呀呀的喜叫着,如別的孩子一樣。

  有一夜,寶寶直哭了一個整夜。十七嫂一夜未睡,四嬸也一夜未睡。他手腳亂動着,啼哭不止,摸摸頭上,是磙燙的發燒。四嬸道:“寶寶怕有病呢,明早叫小兒科來看看。”

  小兒科第二天來了,開了一個方子,說道:“病不要緊的,只不要見風,吃了藥,明天就會好些。”

  藥香達於全屋。煎好了,把黑黑的水汁,倒在一個茶碗裏,等到溫和了,用了一把小茶匙,捏了孩子的鼻子,強灌進口。孩子哭着,掙扎着,四嬸又把他的手足把握住。黑汁流得孩子滿鼻孔,滿嘴邊。等到一碗藥吃完,孩子已是奄奄一息,疲倦無比,只是啼哭着。

  來不及再去請小兒科來,而孩子的症候大變了。哭聲漸漸的低了,微細了,聲帶是啞了,小手小足無力的顫動着,一雙小眼,光光的望着人,漸漸的翻成了白色,遂在他婆婆的臂上絕了呼吸。

  十七嫂躲在牀上,帳門放下,在嗚嗚的哭着,四嬸也哭得很傷心。小衣服一件件穿得很整齊後,這個小小的屍體,便被裝入一個小小的紅色棺中。這小棺由一個襤褸的人,挾在臂下拿去,不知拋在什麼地方。整整的兩天,十七嫂不肯下牀吃飯,只在那裏憂鬱的哭着。她空虛着,十分的空虛着,彷彿失去了自己心腔中的肝腸,彷彿失去了一切的前途,一切的希望。她看見房裏遺留着的小鞋、小衣服,便又重新哭了起來,看見一頂新帽,做好了他還未戴過一次的,便又觸動她的傷心。從前,他的哭聲,使她十分的厭惡,如今這哭聲彷彿還在耳中響着,而他的黃瘦的小臉已不再見了。她如今渴要聽聽他的哭聲,渴要抱着他如從前一樣的撫着,拍着,哄着,騙着,說道:“寶寶,乖乖,別哭,別哭!貓來了,耗子來了,睡吧,睡吧。”而她的懷抱中卻已空虛了,空虛了,小小的身體不再給她抱,給她撫拍了。有一夜,她半夜醒來,彷彿寶寶還在懷抱中,便叫道:“寶寶,乖乖,吃奶奶吧,別哭,別哭!”她照常的在半醒半睡的狀態中撫拍着,而仔細的一看,手中抱的卻是一隻枕頭而非她的寶寶!她又低聲的哭了半夜。這樣的奪去她的心,奪去她的希望,奪去她的靈魂,還不如奪去她自己的身體好些!她覚得她自己的性命是很輕渺,不值得什麼。

  四嬸也在上房裏哭着,而宏大的哭聲中還夾着不絕的罵聲:“寶寶呀,你的命好苦呀!活活的給你命硬的媽媽所剋死!寶寶呀,寶寶呀!”

  而十七嫂的命硬,自克了公公,又克子後,已成了一個鉄案。人人這樣的說,人人冷麪冷眼的望着她,彷彿她便是一個劊子手,一個謀殺者,既殺了父親,又殺了公公,又殺了自己的孩子,連鄰居,連老媽子們也都這樣的斷定。她的臉色更焦黃了,眼邊的黑痣愈加黑得動人注意,而活熘熘的雙眼,一變而乾澀失神,終日茫然的望着牆角,望着天井,如有所思。連小丫頭也敢頂衝她,和她鬥嘴。

  她房裏是不再有四嬸的足跡。她不出來吃飯,也沒有人去請她,也沒有想到她,大家都只管自己的吃。還虧得李媽時常的記起,說道:“十七少奶呢?怎麼又不出來吃飯了?”

  四嬸咕嚕的說道:“這樣命硬的人,還裝什麼腔!不吃便不吃罷了,誰理會到她!不食一頓又不會餓死!”嚇得李媽不敢再多說。

  她閒着無事,天天闖鄰居,而說的便是十七嫂的罪惡:“我們家裏不知幾世的倒楣,娶了這樣命硬的一個媳婦!克了公公,又克了兒子!”

  她還把當初做媒的媒婆,罵了一個半死。又深怪自己的疏忽魯莽,沒有好好的打聽淸楚,就聘定了她!

  十七哥是久不回家,信也十分的稀少。但偶然也寄了一點錢,給母親做家用,而對於十七嫂卻是一文也沒有,且信裏一句話也不提起她,彷彿家裏沒有這樣的一個媳婦在着。

  這一天,三伯的五哥由上海回來,特地跑來問候四嬸。四嬸向他問長問短,都是關於十七哥的事:近來身體怎樣?還有些小咳嗽麼?住的房子怎樣?吃得好不好?誰燒的飯菜?有在外面胡逛沒有?她很喜歡,還特地叫八嫂去下了一碗肉絲麪給五哥吃,十分的殷勤的看待他。

  五哥吃着面,無意的說道:“十七弟近來不大閒逛了,因爲有了家眷,管得很嚴,……”

  四嬸嚇得跳了起來,緊緊的問道:“有家眷了?幾時娶得小?”

  五哥曉得自己說錯了話。臨行時,十七哥曾再三的叮囑他不要把這事告訴給家裏。然而這時他要改口已經來不及了。只好直說道:“是的,有家眷了,不是娶小,說明是兩頭大。他們倆很好的過活着。”

  四嬸說不出的難過,連忙跑進久不踏進門的十七嫂房裏,說道:“少奶,少奶,福官在上海又娶了親了!”只說了這一句話,便坐在窗前大桌邊,哭了起來。十七嫂怔了半天,然後伏在牀上哀哀的哭着。她空虛乾澀的心又引起了酸辛苦水。

  四嬸道:“少奶,你的命眞苦呀!”剛說了這一句,又哭了。

  十七嫂又有兩整天的躲在牀上,帳門放下,憂鬱的低哭着,飯也不肯下來吃。

  她自公公死後,不曾開口笑過,自寶寶死後,終日的愁眉苦臉,連說話也不大高興。從這時起,她卻覚得自己的地位是更低下了,覚得自己眞是一個不足齒數的被遺棄了的苦命人,性命於她是很輕渺的,不值得什麼。於是她便連人也不大見,終日的躲在房裏,躲在牀上,帳門放下。房間裏是空虛虛的,冷漠漠的,似乎是一片無比黑暗的曠野。桌子、椅子、櫃子,牀下的衣盆、腳盆都還漆光亮亮的,一點也不曾陳舊,而他們的主人十七嫂卻完全變了一個人。短短的三年,她已經歷了一生,甜酸苦辣,無所不備的一生!

  她是這樣的憔悴失容,當她乘了她三弟結婚的機會回孃家時,她母親見了她,竟抱了她大哭起來!

  牆角的蛛網還掛着。桃樹上正滿綴着紅花。階下的一列美人蕉也盛放着,紅色、黃色而帶着黑斑的大朵的花,正伸張了大口,向着燦爛的春光笑着。天井裏石子縫中的蒼苔,還依舊的蒼綠。花臺裏的芍藥也正怒發着紫芽。短短的三年中,家裏的一切,都還依舊,天井裏的一切,都還依舊,只有她卻變了,變了!

  她板澀失神的眼,茫然的注視着黑醜的蜘蛛,在忙碌的一往一來的修補着破網。由街頭巷尾隨風飄來一聲半聲的簡單而熟悉的錚錚噹噹的三絃聲,便在她麻木笨重的心上,也不由得不深深的中了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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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鄭振鐸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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