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城追忆


  据父老之言,再据典籍所载,号称西部大都会的成都,实实从张献忠老爹把它残破毁灭之后,隔了数十年,到有清康熙时代,把它缩小重建以来,虽然二百多年,并不是怎么一个太平年成;光是四川,从白莲教作乱,从王三槐造反,中间还经过声势很大的石达开的西进,蓝大顺、李短褡褡的北上,以迄于余蛮子之扶清灭洋,红灯教之吞符念咒,几何不是一个刀兵世界!然而成都的城墙,却从未染过人血,成都的空气,却从未混入过硝烟药味。这不能不说是它的“八字”生得太好了。

  星相家有言:一个人从没有行一辈子红运,过一辈子顺境的,百年之间,总不免有几年的蹭蹬日子。成都城,如其把它人格化了来说,则辛亥年(一九一一年)十月十八日兵变,可以算是它蹭蹬运的开始了。

  别的城也有被围攻过,也有在城里巷战过。这大抵是甲乙两队人马,一方面据城而守,一方面拊城以攻。如其攻者占了胜者,而守者犹不甘退让,这便弄到了巷战,但这形势绝不能久,而全个城池终究只落在胜的一方面的手中,这表演法在成都也是有过的,似乎太过于平常了,所以它还孕育出三次特殊的表演,为它城从没有听闻过的。

  三次的表演都是这样:甲乙两对人马全塞在城墙以内,各霸住一两道城门,各霸住若干条街道,有时还把城门关了,把全城人民关在城内参观,参听他们厉害的杀法,直到有一方自行退出城去为止。

  一、二两次的表演俱在民国六年(一九一七年)。第一次的主要演员是罗佩金与刘存厚;第二次的主要演员是戴戡与刘存厚。两次表演,我都躬逢其盛。那时已经认为如此争城以战,实在蠢极了,战争的得失利钝,哪里只在半座成都的放弃与占领!并且认为人类是聪明的,而我们四川人更聪明,我们四川的军人们更更聪明,聪明人不会干蠢事,至低限度也不会再干蠢事。然而谁知道成都城的蹭蹬运到底还没有走完哩。事隔一十五年,到民国二十一年(一九三二年),而我们更更聪明的人们居然又干了一次蠢事,这便是第三次,这便是我此刻所追忆的,或者是末了的那一次——实在不敢肯定说:就是末了一次,我们更更聪明的人们还多哩!

  这第三次的演员,是那时所称的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四军与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九军,都是四川土生土长的队伍,事隔四年,许多演员的姓名行号都记不清楚了,虽然又曾躬逢其盛,只恍惚记得两位军长的姓名,一位叫刘文辉,一位叫田颂尧罢?

  姓名尚且恍惚,还能说到他们为什么要来如此一次表演的渊源?那自然不能了!何况那是国家大事,将来自有直笔的史家会代写出的。如其是值不得史家劳神的大事,那更用不着去说它了。然而,事隔四年,前尘如梦,我又为什么要追忆呢?这可难说了。只能说,我于今年今月的一天,忽然走上城墙,以望乡景,看见城墙上横了一道土埂,恰有人说,这就是那年二十四军与二十九军火并时的战垒——或者不是的,因为民国二十四年(一九三五年)共产党的队伍距离很近时,成都城墙曾由城工委员会大加整顿过一次,凡以前一般胆大的军爷偷拆了的垛子,即文言所谓雉堞,也一律恢复起来,并建了好些堡垒,则三年前的战垒,如何还能存在?不过大家既如是说,姑且作为是真的,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关系——无意之间遂联想起那回争战时,许多极其有趣的小事情,有些是亲身的遭遇,有些是朋友们的遭逢。眼看着今日的景致,回想到当日的情形,真忍不住要大叹一声,“更更聪明的人,原来才是专干蠢事的。”

  既发生了这点感慨,而那些有趣的小事情像电影似的,一闪一闪,闪在脑际;幸而亲身经历了三次关着城门打仗的盛事,犹然是好脚好手的一个完人,于是就悠悠然提起笔来,把它们一段一段的写出了。

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五日


为的公馆


  无论什么人来推测这九里三分的成都,实在不会再有对垒的事体了。举凡大炮、机关枪、百克门、手榴弹、迫击炮、步枪、手枪,这一切曾在城内大街小巷,以及在皇城煤山,在北门大桥,在各民居的屋顶,发过威风,吃过人肉的东西,已全般移到威远、荣县一带去了。

  “大概不会再有什么冲突了罢?”虽然听见二十九军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从川北一带开来,已经到达四十里之遥的新都;虽然看见二十四军留守在成都南门一只角上的少数队伍,仍然雄赳赳气昂昂在街市上闯来闯去;虽然看见二十四军的留守师长康清,因为要保护他那坐落在西丁字街的第二个公馆,仍然把他的效忠的队伍,分配在青石桥,在烟袋巷,在三桥,在红照壁,在磨子街,重新把街沿石条撬来,砌成二尺来厚,人许高的战垒,做得杀气腾腾的模样。

  “康久明这家伙,到底也是中级军官学堂出身的,到底也做到师长,到底也有过战事经验,总不会蠢到想以他这点点子队伍来抵抗大队的二十九军罢?”

  “依我们的想法,必不会蠢到如此地步。”

  “何况他公馆又不止西丁字街的一院。九龙巷内那么华丽的一大院,尚且不这样保护哩。”

  “自然罗!实在无特别保护的必要。我们四川军人就只这点还聪明,内战只管内战,胜负且管有胜负,而彼此的私产,却有个默契,是不准妄动的,因此,大家也才心安理得的关起门来打。”

  “何况他的细软早已搬空,眷属也早安顿好了。光为一座空房子,也不犯着叫自己的兵士流血,叫百姓们再受惊恐啦!”

  “是极,是极!从各方面想来,康久明总不会比我们还不聪明,这点点留守队伍,一定在二十九军进城之前,便会撤退的,巷战的举动,一定不会再有了!”

  大家全在这样着想。所以我也于吃了早饭之后——大约是民国二十一年(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下半个月的一天——将近中午,很逍遥的从指挥街的佃居的地方走出,沿磨子街、红照壁、三桥这些阵地,随同一般叫卖小贩,和一般或者是出来闲游的斯文人,越过七八处战垒——只管杀气腾腾,而若干穿着褴褛的兵士只管持着步枪,悬着手榴弹,注意的向战垒外面窥探着,幸而还容许我们这般所谓普通人,从战垒中间来往,也不受什么检查——一直到西御街,居然坐上一辆人力车,潇潇闲闲的被拉到奎星楼一位老先生家来,赴他的宴会。

  老先生为什么会选在这一天请客?那我不能代答,或者也事出偶然。只是谈到一点过钟,来客仍只我和珍两个,绝不见第三人来到。

  珍有点慨然了:“中国人的时间,真是太不值价!每每是约好了十二点钟,到齐总在两点过钟。依照时间这个观念,大家好像从来便没有过!”

  于是一篇应时的亡国论,不由就在主客三人的口中滚了出来,将竭的语源因又重新汹涌了一会,而谈资便又落到当前的内战上。

  “你们赶快躲避!外面军队打门打户的拉人来了!”中年的贤主妇如此惊惶的飞跑上楼来报了这一个凶信。

  老先生在二十一年前果然被拉去过,几乎命丧黄泉,当然顶紧张了,跳起来连连问他太太:“为啥子事,拉人?……”

  “不晓得!不晓得!只听见打门,说是二十四军来拉人,要‘开红山’了呀!……我们女人家不要紧,拼着一条命!……你们赶快躲出后门去!……快!……快……”

  自然不能再由我们有思索、有讨论的余地了,尾随着惊惶失措的贤主妇,下楼穿室,一直奔出后门,来到比较更为清静的吉祥街上。

  我的呢帽和钱包幸而还在手上。

  吉祥街清静到听不见一点人声。天空也是静穆的。灰色的云幕有些地方裂出了一些缝,看得见蔚蓝的天色。日光也这样一闪一闪的漏下来看人。长青树也岿然不动的,挺立在街的两畔。自然现象如此,何曾像是要拉人,要“开红山”的光景!

  然而老先生还是那么彷徨四顾的道:“是一回啥子事?……我们往哪里去呢?”

  珍比较镇静,却是也说不出是一回什么事,也不敢主张往哪里去。他也住在奎星楼的,不过在东头,我想他急于回去看看他家情形的成份,怕要多些罢?

  我则主张向东头走,且到长顺街去探看一下是个什么样儿。我根本就不信二十四军在这时候会再进城。如其是开了红山,至少也听得见一点男哭女号,或者枪声啦!当今之世的丘八太爷们,断没有手持钢刀,连砍数十百人的蛮气力的。

  大家只好迟迟疑疑的向东头走来。十数步之远,一个粗小子,担了担冷水,踏脚摆手的迎面走来。

  “小孩子,那头没有啥子事情吗?”老先生急忙的这样问了句。

  “没有!军队过了,扎口子的兵都撤了。”

  我直觉的就感到定是二十九军进了城,所谓打门打户来拉人者,一定是照规矩的事前清查二十四军之误会也。

  老先生和珍也深以我的推测为然,于是放大胆子走到东口。果然整队的二十九军的队伍正从长顺街经过,两畔关了门的铺户,又都把铺门打开,人们仍那样看城隍出驾似的,挤在阶沿上看过队伍的热闹。

  我们仍然转到奎星楼街。珍的太太同着她的女儿们也站在大门外,笑嘻嘻述说起初二十九军的前哨,如何打门打户来搜索二十四军的情形。大家谈到老先生太太的那种误会,连老先生也笑了。

  老先生还要邀约我们再去他府上,享受厨子已经预备好的盛筵:“今天的客,恐怕就只你们两位了!……”

  我于他走后,心中忽然一动:“二十九军这一进城,必然要乘着胜势,将数年以来,便隐然划归二十四军势力范围之内的南门,加以占领的。如果康久明真个不蠢,真个有如我们所料,那么,是太平无事了。但是,当军人的,每每是天上星宿临凡,他们的心思行动,向不是我们凡人所能料定,你们认定不会如此的,他们却必然如此。这种例子太多了,我安得不跟在军队后面,走回指挥街去看看呢!”

  跟着军队,果就走得通吗?没把握!有没有危险?没把握!回去看看,又怎么样?也说不出。只是说走就走,起初还只是试试看。

  当我走到长顺街,大概在前面走的军队已是末后的一队。与队伍相距十数步的后面,全是一般大概只为看热闹的群众。他们已经尝够了巷战的滋味,他们已把用性命相搏斗的战事看成了儿戏,他们并不知道以人杀人的事情含有什么重要性!即如我个人,纵然跟随在作战的队伍后面走着,而心里老是那么坦然。

  渐渐走到将军衙门的后墙——就是二十四军的军部,此次巷战中占着最重要的地位——忽然听见噼呖啪啦一阵步枪声,从将军衙门里面打起来。街上的人全说:“将军衙门夺占了,这放的是威武炮。早晓得今天这样容容易易的就到了手,个多月前,何苦拼着死那么多人,还把百姓们的房子打烂了多少呀!”枪声一响,跟随看热闹的人便散去了一半。在前头走便步的队伍,也开着跑步奔了去。我无意的同着一个大汉子向东一拐,便走进仁厚街。这与奎星楼、吉祥街一样,原是一些小胡同,顶多是街口上有一两家裁缝铺,其余全是住户的。太平时节,将大门打开,不太平时节,将大门关上,行人老是那么稀稀的几个,光是从街面上,你是看不出什么来的,除非街口上有兵把守,叫“不准通过!”幸而一直走到东城根街,都没有叫“不准通过”的地方,而东城根街亦复同长顺街一样,有许多人来往。我也和以前的轿夫,当前的车走一样了,只要有一“步儿”可省,绝不肯去走那直角形的平坦而宽的马路,一定要打从那弯弯曲曲,又窄又小的八寺巷钻出去,再打从西鹅市巷抄到贡院街来的。

  另外一种理由是西南角也有一阵时密时疏的枪声,明明表示着二十四军曾经驻过大军的西校场,曾经训练过下级干部的什么地方,已被二十九军占去。说不定和残余的二十四军正在起冲突。战地上当然走不通,即接近战地如陕西街、汪家拐等街口,自然也走不通,并且也危险,冷炮子是没有眼睛的。

  贡院街上,人已不多。一般卖牛肉的回教徒——要不是他们自己声明出来,你是绝对认识不出的。顶可惜是他们的洁癖,已经损失了,我们每每打从他们那里走过时,总不免要把鼻子捏着——都挤坐在铺门里面,探头探脑的在窥看。朝南走下去,便是三桥,也就是我来时的路。应该如此走的。但是才走到东西两条街交口处,业已看见当中那道宽桥上,已临时堆砌起了一道土垒,有半人高,好多兵士都跪伏在土垒后面,执着枪,瞄准似的在放,只是不很密,偶尔的一两枪。

  我这时可就作难了。回头吗,业已走到此地,再前,只短短两条街,便到我们家了。但三桥不能走,余下可走的路,却又不晓得情形如何。

  同行的大汉子是回文庙前街的,此时在街口上徘徊的,也只我们二个。彼此一商量,走罢!且把东御街走完,又看如何!

  东御街也算一条大街,是成都卖铜器的集中的地方。此刻比贡院街还为寂寞无人,各家铺子全紧紧的关着,半扇门也没有打开的。前后一望,沿着右边檐阶走的,仅仅我们两个外表很是消闲的人。

  我们正不约而同的放开脚步,小跑似的向东头走着时,忽然迎面来了一大队兵。虽然前面的旗子是卷着看不出是何军何队,然而可以相信是二十九军。不然,他们一定不会整着队伍,安安闲闲的前进了。我们也不约而同的把脚步放缓下来,免得引起他们的疑心。

  然而这一营人——足有一营,说不定还不止此数哩一一走过时,到底很有些兵,诧异的把我们看了几眼。而队伍中间,又确乎背翦了好几个穿长衣穿短衣的所谓普通人,这一定是嫌疑犯了。

  在这种机会中,要博得一个嫌疑犯的头衔,那是太容易的事,比如我们这两个就很像。而何以独免呢?除了说运气外,我想,我那顶呢帽顶有关系了。它将我那不好看的头发一掩,再配上马褂,公然是一个绅士模样打扮,而那位大汉子的气派也好,所以才免去领队几位官长的猜疑,只随便瞧了我们一眼就过去了,弟兄伙自然不好动手。

  但是东御街一走完,朝南一拐的盐市口和西东大街口,仍然是人来人往的,虽则铺子还是关着,也和少城的长顺街一样。

  我们越发胆壮了,因为朝南一过锦江桥,来到粪草湖街,人越发多了,并且都朝着南头在走。

  哈,糟糕!刚刚到得南头,便被阻住了。

  粪草湖再南,便是烟袋巷。康清的兵士所筑的临时战垒,就在烟袋巷的南口。据群聚在粪草湖南头的一般人说,二十九军的大队刚才开过去。

  不错,在烟袋巷斜斜弯着的地方,还看得见后卫的兵士,持着枪,前后顾盼着,并一面向正畔的群众挥着手喊道:“不准过来!……前面正在作战!”

  这不必要他通知,只听那猛然而起的繁密的枪声,自然晓得康清的兵士果真没有撤退,他们果真不惜牺牲来抵抗加十倍的二十九军,以保护他们师长的一院空落落的公馆。

  正在作战,自然走不通了,然而聚集在这一畔的观众们——尤其是一般兴高采烈的小孩们——却喧噪着,很想跑过去亲眼看看打仗到底是一个什么情形。他们已被二十年的内战训练成一种好斗的天性了!

  大约有十多分钟,枪声还零零落落的在震响时,人们的情绪忽的紧张起来,一齐喊道:“打伤了一个!……”

  沿着烟袋巷西边檐阶上,急急忙忙走来一个旗下老妇人,右手挽了只竹篮,左手举着,似乎手腕已经打断,血水把那软垂着的手掌和五指全染得像一个生剥的老鼠,鲜血点点滴滴的朝下淌。

  她一路哼着:“痛死了!……痛死了!”人们全围绕着她,说不出话来。

  恰巧一辆人力车从轮藏街拉来,我遂说道:“你赶快坐车到平安桥法国医院去!”

  我代她付了一千文的车钱,几个热心观众便扶她上车。我们只能做到这步。她的生与死,只好让她的命运去安排了。这是保护公馆之战的第一个不值价的牺牲者!

  枪声更稀了,但烟袋巷转弯地方的后卫,犹然阻着人们不许过去。大汉子便说:“文庙前街一定通不过的,我转去了。”

  我哩,却不。指挥街恰在烟袋巷之南,算来只隔短短一条街了,而且很相信康清的兵士一定抵挡不住,二十九军一定要追到南门,则烟袋巷与指挥街之间,决无把守之必要。我于是遂决定再等半点钟。

  果然不到一刻钟,前面的后卫兵士忽然挺着枪走了。

  既然没有人阻挡,于是有三十人便大摇大摆的直向烟袋巷走去。我自然是其中的一个,而且是领头的。

  把那斜弯地方一走过,就对直着见前头情形:临时战垒已拆毁了一半,兵是很多的,一辆大汽车正由若干兵士推着,从西丁字街向磨子街走去。

  三个背着枪的兵正迎面从街心走来,一路喧哗着谈论他们适才的胜利。中间一个兵的手上,格外提了一支步枪,一袋子弹,不消说,是他们的战利品了。

  我第一个先走到战垒前,也第一个先看见一具死尸,倒栽在战垒后面。我虽然身经了三次巷战,听过无数的枪炮声,而在二十年中,看见战死的尸身,这总算第一次。但是,我一点不动感情,觉得这也是寻常的死。我极力寻找我的不忍,和应该有的惊惧,然而不知在什么时候失落了。

  我急忙走过街口,唉,公然回到了指挥街!街口上又是三具死尸,有一个是仆着的,一只穿草鞋的脚挂在阶沿石上,似乎还在掣动,他的生命,还不曾全停呵!

  一间极小的铺子前,又倒栽着一个死兵,血流了一地,那个相熟的老板娘,正大怒的挺立在阶沿上,一面挽她的发髻,一面冲着死兵大骂,说那死兵由战垒上逃下来,拼命打她的铺门,把门打烂,刚躲进去,到底着追兵赶到,拉出铺门便打死了。

  她骂得淋漓尽致,自然少不了每句都要带一些与性关连的“国骂”。于是过往的兵,和刚从铺门内走出的人们,全笑了,笑她,自然也笑那死兵。

  为保护一个空落落的公馆,据我们目睹的,打伤了一个平民,打死了十个兵——一个在烟袋巷口,三个在指挥街,三个在磨子街,一个在西丁字街,两个在红照壁,全是二十四军的兵,只一个尚拖有发辫的,是他们新拉去充数的——而公馆终于没有保护住。然而也只不值钱的东西,和一部破汽车损失了,公馆到底还是他的。我实在不能批评这种举动对不对,我只叹息我们的智慧太低了,简直没把握去测度别人的心意!

战地在屋顶上


  住在少城小通巷的曾先生,据说,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房子会划为前线,而且是机关枪阵地。

  栅子街、娘娘庙街,以及西头的城墙,东头的城根街,中间的长顺街,已经知道都是战区。稍为胆小和谨慎的人们,在战事爆发的前两三天,都已搬走了,搬往北城东城,甚至城外去了。而曾先生哩,除了相信死生有命,并感觉既是几万人全塞在九里三分的城里在拼死活,而彼此还用的是较新式的武器;手榴弹啦,没准头的迫击炮啦,则其它街道,也未必安静,何况可以藏身的亲戚朋友的地方,难免不已被更切近的人早挤得水泄不通,自己一家四口再挤将前去,不是更与人以不便了?

  曾先生平生学问,是讲究的“近人情”,加以栅子街、长顺街等处,确是已经不准通行,而长顺街竟已挖了三道战壕,砌了三道战垒了。

  他感叹了一声道:“龟儿子东西!你们打仗还打仗,也等我多买两斗米,放在家里!”这在他,已是过分要求的说法。

  然而他犹然本着民国六年(一九一七年)两次城里打仗的经验,只以为把大门关好,找一个僻静点的房间,将被褥等铺在地上,枪炮声一响,便静静的躺下去,等子弹消耗到差不多了,两方都待休息时,再起来走走,把筋脉活动活动,并且估量自己的房子,似乎正在弹道之下,“无情的炮弹,或者不会在天空经过时,忽然踩虚了脚,落将下来罢?”

  所以他同着他的那位有病的太太,和一个十二岁的女儿,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在堂屋里吃着午饭时,还只焦虑没有把米买够。“左近又没有很熟的人家,万一米吃完了,仗还没有打完,这却怎么办呢?向哪里去通融呢?”

  就这时候,他的后院里猛然有了许多人声。“这里就对!把机关枪拿来!”

  还不等他听明白,接连就听见房顶上瓦片被踏碎的声音,响得很是利害,而破碎的瓦片,恰也似雨点一样,直向头上打来。

  成都——也可以说四川大部分的地方——是历来没有大风大雪的,每年只阴历二月半间有一阵候风,顶多三天,并不利害。所以成都的房子,大抵都不很矮,而屋顶也不大考校。除非是百年前的建筑,主人们还有那长治久安的心情,把个屋顶弄得结实些,厚厚的瓦桷之下,钉着木板,而又重又大的瓦片,几乎是立着堆在上面,预备百年之内,子孙三世,都无须乎叫泥水匠人来检漏。但这种建筑,已是过去了,只有民国时代,一般较笨较老实的教会中的洋鬼子,他们修起教堂、医院和学校来,才那样不惜工本的,把我们不屑于再要的老方法采了去,而且还变本加厉,摹仿到北京的宫殿方式:檐角高翘,筒瓦隆起。我们近代的成都人,才不这样蠢!我们知道世乱荒荒,人寿几何,我们来不及百年大计,我们只需要马马虎虎的享受,我们有经济的打算,会以少数的金钱做出一件象样的东西。所以自从光绪末年以来,我们大多数的房子,都只安排着二十年的寿命,主要柱头有品碗粗,已觉得不免奢侈,而屋顶那能再重?所以合法的屋顶,只是在稀得不可再稀的瓦檐上,薄薄铺上一层近代化的瓦片。好在没有大风,不致把它揭走,也没有大雷,不致把它压碎,讨厌的是猫儿脚步走重了,总不免要时常招呼泥水匠人来检漏。

  曾先生只管是自己造的房子,他之为人只管不完全近代化,不过既有了“吾从众”的圣人脾气,又扼于金钱的不够,自然学不起洋鬼子,他那屋顶,到底也只能盖到那么厚。

  其实哩,屋顶再厚,而它的功能,到底只在于遮避风雨太阳,而断乎不是坚实的土地,一旦跑上二十来个只知暴殄天物的兵士,还安上一挺重机关枪,以及子弹匣子,以及别的武器等,这终于会把它弄一个稀烂的。

  机关枪阵地摆在屋顶上,陆军变成了空军,我们的曾先生,那时真没有话说,全家四口只好惨默的躲在房间里。

  三间屋顶虽然全被踏坏,但战事还没有动手。阵地上的战士,到底是一脉相传的黄帝子孙,或者也是孔教徒罢?有一个战士因才从瓦桷中间,向阵地下的主人说道:“老板,你这房间不是安全地方,一打起来,是很危险的,你得另外找个地方。”

  刚才是那么声势汹汹到连话都不准说,小孩子骇得要哭了,还那么“不准做声气!老子要枪毙你的!”现在忽然听见了这片仁慈的关照的言语,我们曾先生才觉得有了一线生的希望了。连忙和悦以极的,就请义士指点迷途,因为他高瞻远瞩,比较明瞭些。

  “我看你那灶屋子挂在角上,又有土墙挡着,那里倒安全得多。”

  我们的曾先生敢不疾疾如律令的,立刻就挟着棉被枕头毯子等等,搬到那又窄又小,而又不很干净的灶屋子里去?却是也得亏他这样做了,在半小时后,那凶猛的战争一开始,阵地上重机关枪哒哒哒一工作,对方——自然也是在隔不许远的人家屋顶上。这大概是新发明的巷战方法罢?想来确也有理,要是只在几条大街小巷的平地上冲锋陷阵,一则太呆板了,再则子弹的消耗量也不大够,对于战地平民又太不发生利害关系了,如其有一方不是土生土长的队伍,比如民国六年(一九一七年)的滇军、黔军,他们之于成都,既无亲戚朋友,又没有地产房屋、园亭住宅,自然尽可不必爱惜,放上一把烈火,把战场烧出来——便也在看不见的,被竹木屋顶隐蔽着的地方,加量的还敬了些子弹过来,自然,在这样的射击之下,真正得照一个美国专家所言,要消耗一吨的子弹,才能打死一个人。所以,如此打了一整夜。阵地上的战士们是没有滴一点血,但是,如其曾先生一家四口不躲开的话,却够他惊恐了,他房间里的东西,确乎被打碎了不少。

  前几天的战争果是异常激烈,不论昼夜,步枪、机关枪、迫击炮老是那么不断的打过去,打过来。夜里,两方冲锋时,还要加上一片几乎不像人声的呐喊。

  曾先生的房子是前线,是机关枪阵地,所以他伏在灶下,只听见他书房里不时总要发出一些东西被打破的清脆声,倒是阵地上,似乎还不大有子弹去照顾。

  几天激烈的战争过去了,白天已不大听见密放,似乎相处久了的原故罢?阵地上的战士,在休息时,也公然肯“下顾”老板,说几句不相干的话,报告点两方已有停战议和,“仍为兄弟如初”的消息。这可使我们的曾先生大舒一口气了罢?然而不然,我们的曾先生的眉头反而更皱紧了。

  什么原故呢?这很容易明白,曾先生在前所焦虑的事情证实了,“不曾多买两斗米放在家里,等他们打仗,现在颗粒俱无了!”

  这怎么办呢?不吃饭如何得行?参听战争的事情诚然甚大,然而枵腹终难成功呀!于是曾先生思之思之,不得不毅然决然,挺身走出灶屋子,“仰告”阵地上战士们:他要带着老婆儿女,趁这不“响”的时节,要逃出去而兼求食了。

  说来你们或者不信,阵地上舍死忘生的战士们会这样的奉劝曾先生:“老板,我们倒劝你不要冒险啦!小通巷走得通,栅子街走不通,栅子街走得通,长顺街也一定走不通的,都是战地,除了我们弟兄伙,普通人无论如何是不准通过的,怕你们是侦探。……没饭吃不打紧的,我们这里送得有多,你们斯文人,还搭两个小娃儿,算啥子,在我们这里舀些去就完啦!”

  如其不在这个非常时节,以我们谦逊为怀,而又不苟取的曾先生,他是绝不接受这样的恩惠。他后来向我说,那时,他真一点也没有想到为什么使他至于如此境地的原因,只是对于那几个把他好好的房子弄成一种半毁模样的“推食以食之”的兵,发出了一种充分的谢忱。他认为人性到底是善的,但是一定要使你的良好环境,被破坏到不及他,而能感受他的恩惠时,这善才表露得出。

  又经过了几天,又经过了两三次凶猛的冲锋,战地上的兵士虽更换了几次,据说,一般的兵士,对于我们的曾先生,仍那样的关切。而曾先生便也在这感激之忱的情况下。以极少的腌菜,下着那冷硬粗糙的“战饭”,一直到二十九军实在支持不住,被迫退出成都为止。

  战事停止那天清晨,一般战士快快乐乐从战地上把重机关枪,以及其它种种,搬运下房子来时,都高声喊着曾先生道:“老板,把你打扰了,请你出来检点你的东西好了。我们走了后,难免没有烂人进来趁浑水捞鱼,你把大门关好啦!”

  格外一个中年的兵士更走进曾先生的身边,悄悄告诉他道:“老板,你这回运气真好,得亏你胆子大,老守在家里,没有逃走,不然,你的东西早已跟着别人跑光了。你记着,以后再有这种事,还是不要跑的好。军队中有几个是好人?只要没有主人家,就是一床烂棉絮,也不是你的了。”

  这一番真诚的吐露,自然更使曾先生感激到几乎下泪,眼见他们走了,三间上房的瓦片尚残存在瓦桷上的,不到原有的二十分之一,而书房以及其它地方,被子弹打毁的更其数不清。令他稍感安慰的,幸而打了这么几天,一直没有看见一滴血。

抓兵


  军事专家很庄严的张牙舞爪说道:“你们晓得不?战事一开始,不但要消耗大量的子弹,还要消耗相当的战士。所以在作战之初,就得把后备兵、续备兵下令召集,以便前线的战士死伤一批,跟即补充一批。”

  军事家又把眼睛几眨,用着一种在讲台上的口吻说道:“你们晓得不?世界文明各国,即如日本,都是行的征兵制,全国人民皆有当兵的义务。故在外国,你们晓得不?战士的补充,在乎召集,有当兵义务的,一奉到召集令,就自行赶到营房去。我们中国,……你们晓得不?以前也是行的征兵制,故所以有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的说法。从明朝以来,才改行了募兵制,募兵就是招兵,当兵的不是义务,而是一种职业。这于是乎,一打起仗来,战士的补充,便只好插起旗子来招募了。”

  军事专家末了才答复到所询问的话道:“所以在这次剧烈战争后,兵士死伤得不少,要补充,照规矩是该像往常一样,在四城门插起旗子来招募的。不过,你们晓得不?近几年来,当兵忒没有一点好处了,自从杨惠公发明饥兵主义以来,各军对于兵士,虽不像惠公那样认真到全般素食,和两稀一干,……你们晓得不?惠公的兵士,自入伍到打仗,是没有吃过一周肉的,而且一早一晚是稀饭,只晌午一顿是干饭。然而饷银到底七折八扣的拿不够,并且半年八个月的拖欠。至于操练,近来又很认真,虽说军纪都不大好,兵士的行动大可自由,你们晓得不?这也只是老兵的权利,才入伍的新兵,那是连营门都不准出的,一放出来,就怕他开小差。本来,又苦又拿不到钱的事,谁肯尽干哩,不得已,只好开小差了。已入伍的尚想开小差,再招兵,谁还肯去应招呢?所以,在此次战事开始以前,招兵已不是容易的事,许多人宁肯讨口叫化,乃至饿死,也不愿去当兵。而军队调动时,顶当心的,就是防备兵士在路上开小差。在如此情况之下,要望招兵来补充缺额,当然无望。故所以在几年之前……大概也是惠公发明的罢?不然,也是顶聪明的人发明的。……就发明了拉人去当兵的良好办法。……着呀!不错!诚如阁下所言,古已有之。是极,是极,杜工部的《兵车行》、《石壕吏》,白居易的《新丰折臂翁》……不过,你们晓得不?以前拉人当兵,只在拉人当兵,故所以拉还有个范围:身强体壮的,下苦力的,在街上闲逛而无职业的,衣履不周的。后来日久弊生,拉人并不在乎当兵,而只在取财,于是乎才有了你阁下所遇见的那些事……”

  我阁下所遇见的,自然是一些拉兵的事了,各位姑且听我道来:

  当二十九军几场恶战之后,感觉自己力量实在不如二十四军之强而大,而二十一军又不能在东道的战场上急切得手,于是只好退走,只好借着二十八军友谊掩护的力量,安全的向北道退走。这于是九里三分的成都,除了少数的中立的二十八军占了少数的势力外,全般的势力都归到二十四军的手上。

  罢战之初,城内只管还是那么不大有秩序的样子,战胜的军士只管更其骄傲得像大鸡公样,横着枪杆在街上直撞,把一对犹然凶猛得像老虎的眼睛撑在额脑上看人。但是战壕毕竟让市民填平,战垒也毕竟让市民拆去,许多不准人走的战街,现在都复了原,准人随便走了。

  人,到底是动物之一,你强勉的把他的行动限制几天之后,一旦得了自由,他自然是要尽其力量,满街的蠕动。有非蠕动而不能谋生的,即不为谋生,只要他不是鲁宾孙,他终于要去看看有关系的亲戚朋友,一以慰问别人,一以表示自己也是存在,搭着也得本能的把那几天受限制的渊源,尽量批评一番。

  那时,我阁下也是急于蠕动之一人。并因为这次战事中心之一在乎少城,而亲戚朋友在少城居住的又多,于是,在那天中午过后,我就往少城去了。

  一连走了几家,畅所欲议的议论之后,到应该吃午饭之时——成都住家都习惯了一天只吃两顿饭,头一顿叫早饭,在上午八点前后吃,第二顿叫午饭,在下午三点前后吃,是中等人家,在中午和晚间得吃一点面点,不在家里作,只在街上小吃食铺去端——是在槐树街一家老亲处吃的。因为在战乱之后,彼此相庆无恙,不能不例外的喝点酒,既喝酒,又不能不例外的叫伙房弄点菜。

  但是,到伙房打从长顺街买菜回来之后,这顿酒真就喝得有点不乐了。

  伙房一进门就嚣嚣然的说道:“二十四军又在拉伕了!不管你啥子人,见了就拉!长顺街拉得路断人稀,许多铺子都关了门!”

  我连忙问:“人力车不是已没有了?”

  “哪里还有车子的影子!拉伕是首先就拉车子,随后才拉打空手的,今天拉得凶,连买菜的,连铺家户的徒弟都拉!”

  亲戚之一道:“一定是东道战事紧急,二十四车要开拔赴援,所以才这样凶的拉伕。”

  我心里已经有点着慌,拉伕的印象,对于我一直是很恶的,我至今犹然记得清清楚楚,在民国五年(一九一六年)之春末夏初,陈二庵带来四川的北洋兵,因为被四川陆军第一师师长(任四川威武将军周骏)从东道逼来,不能不向北道逃走时,来不及雇伕,便在四川开始了拉伕运动,一天的傍晚,我正从总府街的《群报》社走回指挥街,正走到东大街,忽然看见四五个身长体壮的北洋大汉,背着枪,拿着几条绳子,凶猛的横在街当中拉人。在我前头走的一个,着拉了,在我后头走的三个,也着拉了,独于我在中间漏了网。我还敢逗留吗?连忙走了几十步,估量平安了,再回头一看,绳子上已拴入一长串的人。有一个穿长衫马褂的不服拉,正奋然向着两个兵在争吵:“我是读书人,我还是前清的秀才哩!你拉我去做啥?”“莫吵,莫吵,抬一下轿子,你秀才还是在的!”他犹然不肯伸手就缚,一个兵便生了气,掉过枪来,没头没脑的就是几枪托,秀才头破血流而终于就缚了事,而我则一连出了好几身冷汗,一夜睡不安稳。并且到第三天,风声更紧,周骏的先锋王陵基,已带着大兵杀到龙泉山顶,北洋大队已开始分道退走。我和一位亲戚到街上去看情形,东大街的铺子全关了,一队队的北洋兵,很凌乱的押着许多挑子轿子塞满街的在走。我很清楚的看见一乘小轿,轿帘全无,内中坐了一个面色惊惶,蓬头乱发,穿得很是寻常的少妇。坐凳上铺了一床红哔叽面子的厚棉被,身子两旁很放了些东西,轿子后面还绑了一口小黑皮箱。轿子的分量很不轻,而抬后头的一个,倒像是出卖气力的行家,抬前头的一个,却是个二十来岁,穿了件长夹衫的少年,腰间拴了根粗麻绳,把前面衣襟掖起,下面更是白布袜子青缎鞋。这一定是什么商店的先生,准斯文一流的人,所以抬得那么吃力,走得那么吃力,脸上红得像要出血,一头大汗。我估量他一定抬不到北门城门洞便要累倒的。我连忙车转了身,又是几身冷汗。

  北洋兵自创了这种行动,于是以后但凡军队开拔,伕子费是上了连长腰包,而需用的伕子便满街拉,随处拉。不过还有点不见明文的限制,就是穿长衫的斯文人不拉,坐轿坐车的不拉,肩挑负贩的不拉,坐立在商店中的不拉,学生不拉。而且拉将去也真的是当伕子,有饭吃,到了地头。还一定放了,让你自行设法回家。

  不过,就这样,我一听见拉伕,心里老是作恶了。

  亲戚之二还慨然的说:“光是拉伕,也还在理,顶可恶的,是那般坏蛋,那般兵溜子,借此生财。明明伕子已满了额,他们还遍街拉人,并且专门拉一般衣履周正,并不是下力的苦人。精灵的,赶快塞点钱,几角块把钱都行,他便放了你。如其身上没钱,……拉进营房,就只好托人走路子,向排长向军士进财赎人,那花费就大了。我们吴家那老姻长,在前着拉去后,托的人一直赶到资阳,花了百多块钱才把人取回来,可是已拖够了!虽没有抬,没有挑,只是轻脚轻手跟着走,但是教书的人,又是老鸦片烟瘾,身上又没有钱,你们想……”

  亲戚之三是女性,便插嘴道:“这哪里是拉伕,简直是棒客拉肥猪了!”

  我心里更其有点不自在了,我说:“成都街上拉伕的次数虽多,我却只在头一回碰见过一次,幸而,或是太矮小了点,那时没有发体,简直像个小娃儿,没有被北洋大汉照上眼,免了。但是,川军的脾气,我是晓得的,何况又是生发之道。车子已没有了,就这样走回去,十来条街,二里多的路程,真太危险了!”

  大家便留我尽量喝酒,说是“不必走了就在此地宿了罢”。但是问题来了,没有多余的棉被,而我又有择床的毛病,总觉得若是能够回去,蜷在自己习惯的被窝中,到底舒服些。

  因此之故,酒实在喝得不高兴,菜也吃得没味儿。快要五点了,派出去看情形的人回来说,长顺街已没有拉伕,有了行人,只听说将军衙门二十四军军部门外还在拉,可是也择人,并不是见一个拉一个。

  我跳了起来:“那就好了,我只不走将军衙门那条路就可以了。”

  亲戚之二说:“我送你走一段罢。”

  于是我们就出了大门,整整把槐树街走完,胡同中自然清净无事,根本就少有人来往。再整整把东门街走完,原本也是胡同,全是住家的,自然也清净无事。又向南走了段东城根街,果然有几个行人——若在平时,这是通衢,到黄昏时,多热闹呀!——果然都安闲无事的样子。

  亲戚之二遂道:“看光景像是已经拉过,不再拉了。那我们改日再会罢。”在多子巷的街口上,我们分了手。

  但是,我刚由东城根街向东转拐,走入金家坝才二三十步时,忽见街的两畔和中间站了七八个背有枪的二十四军的兵。样子一定是拉伕的了,才那么捕鼠的猫儿样,很不驯善的看起人来。

  我骇然了,赶快车转身走吗?那不行,川军的脾气我晓得的,如其你一示弱,恭喜发财,他就无心拉你,也要开玩笑的骇你一跳,我登时便本能的装得很是从容,而且很是气概,特别把胸脯挺了出来,脸上摆着一种“你敢惹我”的样子,还故意把脚步放缓,打从街心,打从他们的空隙间,走去。几个兵全把我看着,我也拿眼睛把他的一一的抹过。

  如此,公然平安无事的走了过去。刚转过弯,到八寺巷口,我就几乎开着跑步了。

  路上行人更少,天也更黄昏了。走到西鹅市巷的中段,已看见贡院街灯火齐明。心想,这里距离驻兵的地方更远了些,当然不再有拉伕的危险事情了,然而天地间事,真有不可意测者,当我一走到贡院街,拉伕的好戏才正演得热闹哩。

  铺子开的有过半数,除了两家杂货铺和几家小吃食铺外,其余是回教徒的卖牛肉的铺子。二三十个穿着褴褛灰布军装的兵,生气虎虎的,正横梗在街上,见行人就拉。有两个头上包着白布帕,穿着也还整齐的乡下人,刚由弯弯栅子街口走出来,恰就被一个身材矮小的兵抓住了。

  “先生,我们有事情的人,要赶着出城。”

  “放屁!跟老子走!又不要你们出气力,跟老子们一样,好耍得很!”

  “先生,你做点好事,我们是有儿有女,……”

  背上已是很沉重的几枪托,又上来一个年纪还不到十七岁的小兵,各把一个乡下人的一只粗手臂抓住,虎骇着,努出全身气力,把两个乡下人直向黑魆魆的皇城那方推攘了去。

  情形太不好了,过路的行人,几乎一个不能免。可是被抓的人也大抵不很驯善,拥着抓人的,不是软求,就是硬争,争吵的声音很是强烈。

  我在黑暗的西鹅市巷街口已经停立了有两分多钟,到这时节,觉得这个险实在不能不去冒了,便趁着混乱,直向西边人行道上急急走去——这时,却不能挺起胸脯,从容缓步,打从街心走了,我自己也没有想到会有如此的急智!

  刚刚走了七八家铺面,忽然一个穿长衫的行人,从我跟前横着一跳,便跳进一家灯火正盛的杂货铺。我才要下细看时,两个兵已提着敞亮的大砍刀,吆喝一声:“你杂种跑!……跑……跑得脱!……没王法了!”也从我跟前掠过,一直扑进杂货铺去。一下,就听见男的女的人声鼎沸起来。

  我还敢留连吗?自然不能了!溜着两眼,连连的走,可是又不能拔步飞跑,生怕惹起丘八们的注意。

  靠东一家牛肉铺里,正有两个老太婆在买牛肉,态度很是消闲,看着街上抓人的事情,大有“黄鹤楼上看翻船”的样子。那个提刀割肉的年轻小伙子,嘻着一张大嘴,也正自高兴地绝不会像那些被抓的懦虫时,忽的三个未曾抓着人的兵——两个提着枪,一个提了把也是敞亮的大砍刀——呐喊一声,从两个老太婆身边直窜过去,一把就将那个小伙子抓住了。

  “呃!咋个乱拉起人来了!我们是做生意的人啦!……”

  吵的言语,听不清楚,只听见“你还敢犟吗?……打死你!”

  那提敞刀的便翻过刀背,直向那个小伙子的腿肚上敲了去。

  在这样狂澜中,我不知道是怎么样的竟自走过三桥,而来到平安地带。

  一路上,许多自恃没有被拉资格的老人们,纷纷的站在街边议论:“越来越不成话!以前还只拉人当伕子,出够气力,别人还好回来,如今竟自拉人去当兵,跟他们打仗。并且不择人,不管你是啥子人,都拉。跑了,还诬枉你开小差,动辄处死,有点家当的,更要弄得你倾家破产,这是啥子世道呀!……”

  因此,我才恍然于我这一天之所遇的是一回什么事,而到次日,才特为去请教一位军事专家。

  军事专家末了推测我何以会几度漏网,没有被抓去的原故,是得亏我那件臃肿的老羊皮袍。

开火前的一瞥


  你也不肯让出城去,我也不肯让出城去,你也在你们区域里布置,我也在我的区域内布置,不必再到有关系的地方拿耳朵打听,光看墙壁上新贴出的“我们要以公理来打倒好战成性的×××! ”“我们是酷好和平的军队,但我们要铲除和平的障碍”的标语,也就心里雪亮:和平是死僵了!战神的大翅已展开了!不可避免的巷战真个不可避免了!

  战氛恶得很,只是尚没有开火。避湿就躁的蚂蚁,尚能在湿度增高时,赶紧搬家,何况乎万物之灵的人类?于是在火线中的一些可能搬走的人家,稍为胆小的,早已背包大裹,搬往比较平安的地方,而我的寒舍中,也惠顾来了一位外省熟人,在我方丈大的书斋里,安下了一张行军床。

  我本着民国六年(一九一七年)两次巷战的经验,知道这仗火不打则已,一打至少得打十天才得罢休,于是便赶快把油盐柴米酱醋茶等生活之资,全准备了,足够半月之需。跟着又把酒菜等一检点,也还勉强够。诸事齐备,只等开火,然而过了一天又一天,还没有听见枪响,“和平果然还没有绝望吗?”这倒出人意外了。

  既是一时还打不起来,那又何必老呆在屋子里?那熟人说他还有些要紧的东西,留在长发街口的长顺街寓所中,何不去取了来。好的,我便同着他从三桥,从西御街,从东城根街走了去,一路上的人熙来攘往,何尝像要打仗的样子?只是大点的铺子关了,行人都不大有那种安步当车的从容雅度,就是我们,也不知不觉的走得飞快。

  东城根街是很长的,刚走了一小段,形势便不同了:首先是行人渐稀,其次是灰色人物多了起来,走到东胜街口,正有一些兵督着好些泥工在挖街,把三合土筑成的街,横着挖了一条沟,我心下恍然,这就是战壕。因为还有人从泥土中踏着在来往,我们便也不停步的走,走到仁厚街口,已见用檐阶石条砌就了一道及肩的短墙,可是没有兵把守,仍有人从上面在翻爬,我们自然也照样做了。再过去几丈,又一道墙,左右两方站了几个兵,样子还不甚凶狠。我们走到墙跟前一望,前面迥然不同了,三丈之外,又是一道宽而深的战壕,壕的那方,一排等距离的挺立了八个雄赳赳的兵,而向着前方,站着稍息的姿势,枪也随便顿在腿边。不过一望廓然,漫漫一条长街上,没有一个人影,只这一点儿,就显得严肃已极。

  我找着一个稍有年纪的兵,和颜悦色问道:“前面自然去不了,要是打从刀子巷穿出去,由长顺街上,走得通不?”

  “你们要往哪里去?”

  “长发街去”。

  “不行了,我们这面就准你通过,二十九军那面未必准你过去。”

  “这样看来,这仗火快打了罢?”

  他还是那样笑嘻嘻,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答道:“那咋晓得呢?”

  我们遂赶快掉身,仍旧翻爬过一道短墙,踏越过一道深沟。我不想就回去,还打算多走几处。于是便趴金家坝转出去,走过八寺巷,走过板桥街,走过皮房前街,走过旧皇城的大门,来到东华门街口时,看见街口上站了许多兵,袖章上大大写着:28A(二十八军),我们知道走入中立地带了。

  中立地带上,本就甚为热闹的提督东西两街,虽然铺子依然大开着在,可是一般做生意的人,总没有往常来得镇静,走路的也很匆匆。然而我们走到太平街口,还在雇人力车,要坐往北门东通顺街去,看一看珍和芬他们由奎星楼躲避去后,到底是个什么情境。一乘人力车本已答应去了,我已坐在车上,另喊一部迎面而来的空车时,那车夫睁着两眼道:

  “你们还想过北门么?走不通了!我刚才拉了一个客,绕了多少口子,都筑起了堆子,车子拉不过,打空手的人还不准过哩!”

  “呃!今天不对,怕要打起来了,我们回去的好。”我跳下车子,向那熟人说。

  于是,赶快朝东走,本打算出街口向南,朝中暑袜街一直南下的,但是暑袜街北头中国银行门前,已经用旧城砖砌起一道人多高的战垒,将街拦断了。并且砌有枪眼的地方,都伸一根枪管在外面。然则,不能过去了吗?并不见一个人来往,但我们总得试一试。

  在我们离战垒三丈远时,那后面早已一声吆喝:“不准过!”

  这一下,稍为使我有点着急,于是旋转脚跟,仍旧向东,朝总府街走去。铺面有在关闭的了,行人更是匆匆,大概都和我们一样,已经被阻过一次,尽想朝家里跑了。

  我们本来走得已很快了,这时更是加速度起来。今天的天气又好,虽然灰白色的云幕未曾完全揭开,但太阳影子却时时从那有裂缝之处,力射下来,把一件灰鼠皮袍烘得很暖,暖到使我额上背上全出了汗。

  与总府街成丁字形的新街,也是通南门去的一条大街,和在西的暑袜街,在东的春熙路,恰恰成为一个川字形式。这里,也砌起了一道拦断街的高大战垒,但是在角落处开了一个一个缺口,还准人在来往。我们自然直奔过去,可是不行,一个兵站在缺口上,在验通行证,没有的,必须细细盘问,认为可以过去,便放过去。但是以何为标准呢?恐防连他也不知道,他只是凭着他的高兴而已。

  我们全没有什么凭据,只那熟人身上带了一枚属于二十四军的一个什么机关的出入证。他把那珐琅的胡桃大的证伸向那兵道:“我是×××的职员,过得去么?”

  “过去,过去,赶快!”

  “这是我的朋友,我们是一道的。”

  “不行,只准你一个人过去!”跟着他又检查别几个行人去了,有准过,有不准过,全凭着他的高兴。

  那熟人懒得再说,回身就走。我们仍沿着总府街再向东去,街上行人,便少有不在开着小跑的了。一到宽大的春熙路北段,行人就分成了三大组,一组向北,朝商业场跑了;一组仍然向东,朝总府街东头跑了;我们一组向南朝春熙路跑的,大概有四十几个人,老少男女俱全,而只有我们两个强壮的中年人跑得快些,差不多抢在前半截里去了。

  春熙路是民国十四年(一九二五年)才由前臬台衙门改建的,南接繁盛的中东大街,北与商业场相对,算是成都顶洋盘、顶新、顶宽的街道。因为宽,所以一般兵士临时寻找街沿石条来砌的战垒,才砌了一半的工程。足有两排人的光景,还在纷纷的在往来抬石头,而大家都是喜笑颜开的,好像并未思想到在不久的时候,这就是要他们只为一个人的虚骄,而拼命,而流血的地方罢?他们还那样高兴,还那样的努力呀!

  前面已经有好些人,从那才砌起的有二尺来高的战垒跨了过去,我们自不敢怠慢。大概还有些比较斯文的男士和小脚太太们走得太慢的原故罢,我们已走了老远了,听见一个像排长的人,朝那面高声唤道:“还不快些走!再砌一层,就不准人通过了!”

  啊呀,我们运气还不坏!要是再慢三分钟,这里便不能通过。或许还要向东,从科甲巷,从打金街,从纱帽街绕去了。算来,我们从少城的东城根街,一直向东走到春熙路,已经不下三里,再绕,那更远了。而且就一直绕到东门城根,能否通得过,也还是问题哩。得亏那一天的脚劲真好!

  我们虽走过了春熙路这个关口,但前面还有许多条街,到底有无阻碍呢?于是我就略为判断了一下,认定两军的交哄,最重要的只在西头,尤其是少城。一自旧皇城之东,从东华门起,即已参入二十八军的中立地带,则越是向东,越是不关重要,我们就以砌战垒的工程来看,西头早砌好了,还挖有战壕,西东头才在着手,不是更可明白吗?那吗,我们不能再转向西了,恐防还有第二防线,第三防线,又是战垒,又是战壕的阻碍哩!我在一两个钟头内,竟稍稍学得了一点军事常识了!

  于是我们便一直向南,走过春熙路南段,走过与南段正对的走马街。这几条热闹街道,全然变像了,铺门全闭,走的人可以数得清楚。要不是得力太阳影子照耀着,那气象真有点令人心伤。

  我们又走过昔日极为富庶,全街都是自织自贸的大绸缎铺,二十余年来被外围绸缎一抵制,弄到全体倒闭,全建筑极其结实的黑漆推光的铺面,逐渐改为了中等以下人家的住宅的半边街;又走过因为环境没有改变之故,三四十年来没有丝毫改善的一洞桥;然后才向西走入比较宽大而整齐的东丁字街。

  东西两条丁字街口的向北的街道,便是青石桥南街了。这里一样的热闹,茶铺大开着,吃茶的人态度还是安安闲闲的,虽然谈的是正要开始杀人的惨事。而卖猪肉的,卖小吃食的,卖菜的,依然做着他们不得不做的生意。但是朝北一望,青石桥上,果然已砌起一段战垒了。我们如其图省几步路,必然又被打转。

  我们走到西丁字街,就算走到了,面后才把脚步稍为放缓了一下。记得很清楚,我们刚刚走到家里,因为热,才把衣服解开,正在猜疑到底什么时候才开火,看形势,已到紧张的顶点了,猛的,遥遥的西边天空中,噼里啪啦就不断的响了起来。啊!第四百七十若干次的四川内战,果然开始了!

  我回想到刀子巷口那个笑嘻嘻回答我的话的中年兵士。我又回想到此刻犹然在街上彷徨,到处走不过的行人!我深深自庆,居然绕了回来,到午饭时,直喝三斤老酒。

飞机当真来了


  在一片晴明而微有朵朵白云的天空,当上午十点钟的时节,在我的书房里,已听见天空中从远远传来的嗡嗡嗡不大经听的声响。

  我好奇的往外直奔道:“飞机!飞机!一定是二十一军的飞机!当真来了!……”

  其实,成都天空中之有飞机的推进器声,倒并不等在民国二十一年(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只要是中年人,记性好的,他一定记得民国四年(一九一五年),陈二庵带着大队的北洋兵,在成都玩出警入跸的把戏时,已经使成都人开过眼孔,看见过什么叫飞机的。

  陈将军当时只带来了一大一小两架飞机,是一直运到成都,才装台好的。他的用意,并不在玩新奇把戏,而是在虎骇四川人:“你这些川耗子,敢不服从我!敢不规规矩矩的跟着我赞成帝制!你们瞧!我带有欧洲大战时顶时兴的新军器,要不听话,只这两架飞机,几个炸弹,就把你们遍地的耗子洞给炸毁个一干二净!”

  可是不争气,那天预定在西校场当众显灵时——全城的文武官员和各界绅耆都得了通知,老早怀着一种不信除了鸟类,还有别的东西可以带着人上天的疑念,穿着礼服,齐集到演武厅上。而百姓们也不惜冒犯将军的威严,很多都涌到城墙上去立着参观——一架小点的飞机,才由地面起飞,猛的就碰在演武厅的鸱尾上,连人连机翻在地下,人受了微伤,机跌个稀烂——不知何故却没有着火烧毁。

  观众无不哄然笑起,更相信除非神仙,人哪能坐起机器飞得上天去的。那时没有看清楚陈将军脸色如何,揣想起来,一定比未经霜的橘子还要青些了。

  但是,人定胜天,在不久的一个上午,全成都的人忽然听见天空中有一片奇怪声音,响得很是利害。白日青光,响声又大,那绝不是什么风雨凄凄的黑夜,吱吱喳喳的从灌县飞来的九头鸟了。于是男女老幼都跑到院坝里,仰起头来一看:“啊!那末大!那末长!怕就是啥子飞机罢?……他吗的!硬有飞机!人硬可以架着飞机上天啦?怪了,怪了!……”

  随后,这飞机又飞起过两次,并在四十里外的新都县绕了一个圈子,报纸上记载下来,一般人几乎不敢相信“哪里几分钟的工夫,就能来回飞八十里的?”

  但是陈将军的那架飞机,前后就只飞过那几次,并且每次没有开到半点钟,也不很高,除了绕着成都天空,至远就只飞到过四十里外的新都县、温江县、双流县而已。以后简直没有再看见过它的影子;护国之役,也从来听见过它的行动,而且一直没有人理会到它,而且一直把它的历史淡忘了。

  事隔十七年,成都的天空,算是食了战争的恩赐,又才被现代的文明利器的推进机搅动了。而成都人在这几天把步枪、机关枪、迫击炮、手榴弹的声音听腻了,也得以耳目一新,尝味一尝味空军的妙趣。

  突然而出现的飞机,在三个交战的团体中——二十一军、二十四军、二十九军——何以知其独属于二十一军呢?这又得声明了。

  若夫空军之威力,在上次欧洲大战中,本已活灵活现著过成绩,当时有一个中国人参加法国空战,也曾著过大名的,而我们中国政府,在事中事后,却一直是茫然。直到什么时候才急起直追,有了若干队的空军?这是国家大事,我们不配记载。单言四川,则已往的四百七十余次内战——这在民国二十一年(一九三二年)十一月,所谓安川之战初起时,一个外国通信社,不知根据一个做什么的外国人的记载,说自民国二年(一九一三年)所谓癸丑之役,胡景伊打熊克武之战起,直至安川之役,四川内战共有四百七十多次,但我们一般身受过恩赐的主人翁,却因为虱多不咬之故,早记不清了——依然只是陆军中的步军在起哄,直到民国十八年(一九二九年)以后,雄据在川东方面的二十一军,才因了留学生的鼓吹和运动,居然把范围放宽了一点,在湍急的川江里,有了三艘装铁甲的兵轮,在平静的天空中,有了十来架“几用”式的飞机。而且飞机练习时,又曾出过几次惊人的意外,轰动过许多人的耳目,确实证明出空军的威力,真正可怕。就中有两次最重要,一次是一位二十军的某师长,试乘飞机,要“高明”一下,用心本是向上的,不意飞机师一定要开个大玩笑,正在上下翱翔之际,像是因机器出了毛病罢,于是人机并坠,一坠就坠在河里,这一下,某师长便从天仙而变为水鬼,飞机师的下落,则不知如何。还有一次,是二十一军军长率领一大队谋臣勇士,到飞机场参观“下蛋”的盛举,飞机师据说是一位毛脚毛手的外国人,刚一起飞,正飞到参观大队的头顶上,一枚六十磅重的炸弹,他先生老实不客气的便从空中掷了下来,据说登时死伤了好几十人,幸而军长福分大,没有碰着一星儿;后来审问外国飞机师,口供只是“我错了”!

  二十一军除陆军外,既有了水军,又有了空军,还了得!我们僻处在川西南北的几个军岂有不迎头赶上之理?“你不做,我便老不做,你做了出来,我就非做不可”的盛德,何况又是我们多数同胞所具有的?不过在川西南北,虽然也有河道,但不是过于清浅,就是过于湍急,水军实在可以用不着。而空气的成分和比重,则东西南北,固无以异焉,那吗,花上几百万元,买他个几十架飞机,立时立刻练成一队空军,那不是很容易吗?我们想来,诚然容易,只是吃亏的四川没有海口,通长江的大路,给二十一军一切断,连化学药品都运不进来,还说飞机?同时省外更大更有势力的政府,又不能准我们这几个军得有这种新式的武器,所以曾经听人说过,某一个特别和政府立异的军长,因为想飞机,几乎想起了单思病,被一般卖军火的外国商人不知骗了多少“油水”!的确,也曾花了百十万元,又送了好几万给南边邻省一位豪杰,做买路钱,请求容许他所购买的铁鸟儿,越境飞到川西。从上至下,从大至小,都相信这回总可以到手了罢?邻省豪杰也公然答应假道,哪里还有不成的?于是,招考空军兵士,先加紧在陆地上训练“立正”、“少息”、“开步走”,而一面竟不惜以高压的势力,在离省九十里处,估着把已经价卖几年的三千多亩公地,又全行充公,还来不及让地主佃户们把费过多少本钱和血汗始种下的“青”,从容收了,而竟自开兵一团,不分昼夜把它踏成一片平阳大坝。眼睁睁的连饭都吃不饱的专候铁鸟飞来,好向二十一军比一比:“老侄!你有空军,就不准人家买进来,以为你就吃干了?现在,你看如何?比你的还好还多哩!哈哈!老辈子有的是钱!”然而到底空欢喜了一场,邻省那位豪杰真比我们川猴子还精灵,他并且不忘旧恶,把买路钱收了,把过路铁鸟也道谢了。事情一明白,可不把我们这位军长气得几乎要疯。

  因此之故,我们川西南北的几个军,在交战之时,实实在在只有陆军,而无空军。

  但是,也有人否认,是我亲耳所闻,并非捏造。当其天空中嗡嗡之声大作,我先跑到院坝里来参观,家人们也一齐踊将出来,一位旁边人指点道:“你们看清楚,要是飞机底下有一种黑的东西,那就是炸弹,要是炸弹向东落下,你们就得向西跑。”我住的本是平房,虽然有块两丈见方的院坝,但是实在经不住跑。于是我便打开大门,朝街上一奔,街上早已是那么多人,但都躲在屋檐下,仰着头嚣嚣然在说:

  “咋个看不见呢?只听见响。”

  真个,飞机还没有现形,然而街口上守战垒的一排灰色战士,早已本能的离开战垒,纷纷躲到一间茶铺里,虽不个个面无人色,却也委实有些害怕。中间独有一个样子很聪明的军士,极力安慰着众人,并独自站在街心,指手划脚的道,“莫怕,莫怕,这一定是本军的飞机,如其是二十一军的,他咋敢飞来呢?”

  这是我亲耳听见的,我真佩服他见识高超,也得亏他这么一担保,居然有七八个兵都相信了,大胆的跑到街心来看“本军的飞机”。

  飞机到底从一朵白云中出现了,飞得太高,大概一定在步枪射程之外。是双翼,是蓝灰色,底下到底有无黑的东西,却看不清楚。

  满街的人,大家全不知道“下蛋”的危险,只想饱眼福,看它像老鹰样只在高空中盘旋,多在笑说:“飞矮些,也好等我们看清楚点嘛!”

  无疑的,这是侦察机了。盘旋有二十分钟,便一直向东方飞走,不见了。

  后来听说,飞机来的时候,二十九军登时勇气增大,认为友军在东道战事,一定以全力在进攻。而二十四军全军,确乎有点胆寒,他们被不负责任的外国军火商的飞机威力夸大谈麻醉了,衷心相信飞机的炸弹一掷下来,虽不垒城粉碎,至少他们所据守的这一角,一定化为乌有。而又不能人人像那聪明的军士,否认那是二十一军的飞机,却又没有高射炮——当其飞机买不进来,他们也真打算在自己土化的兵工厂中,造些高射炮来克制飞机。曾经以月薪一千二百元,外加翻译费月薪四百元,聘请了一位冒充“军器制造专家”的德国军火掮客,来做这工作。整整八个月,图样打好了,但是所买的洋钢,一直被政府和二十一军遮断了,运不进来。后来没计奈何,就将土钢姑且造了一具,却是弹药又成问题了,所以在战争时,仍然等于没有高射炮——因此,那一夜的战争打得真激烈,一直到次日天明,枪炮声才慢慢停止。第二天,又是半阴又晴的天气,在吃早饭时,嗡嗡之声又响了。

  今天来的是两架飞机;一架双翼,蓝灰色,飞在前面,一定是昨天那架侦察机了。随后而来的,是一架单翼与灰白色的。前面那架像在引路,则后面那架,必然是什么轰炸机。果然,到它们飞得切近时,那机的底下,真似乎有两点黑色的东西。

  于是,我就估量飞机来轰炸,必然是有目标的。我住的地方,距离我认为应该轰炸的地方,都很远,就作兴在天空中不甚投掷得十分准,想来也和射箭差不多,离靶子总不会太远,顶多周围二三十丈罢咧。因此,我竟大放其心,在街心里,同众人仰首齐观。

  刚刚绕飞三匝,两机便分开了。只看见在向东的天边,果有一个黑点,从轰炸机上滴溜溜的落下来。同时就听见远远近近好些迫击炮在响,那一定是二十四军的兵士们不胜气忿,特地在开玩笑了。

  “又在丢炸弹!又在丢炸弹!”好几个人如此在大喊。果然,西边天际,一个黑点又在往下落。

  那天正午,就传遍了飞机果然投了两枚炸弹,只是把二十四军的人的牙巴都几乎笑脱了,从此,他们戳穿了飞机的纸老虎,“原来所谓空军的威力,也只如此,只是说得凶罢了!我们真要向世界上那些扩充空军的人大喊:你们的迷梦,真可醒得了啊!”

  这因为在东方的那枚炸弹,象是要投炸二十四军的老兵工厂,而偏偏投在守中立的二十八军的造币厂内,把一间空房子炸毁了小半边,将院子内的煤炭渣子轰起了丈把高,如斯而已。至于西方的那枚,则不知投弹人的目的在哪里,或者是错了,错把二十八军所驻守的老西门,当作了什么,那炸弹恰投在距老西门不远的西二道街的西头街上,把拥着看飞机的平民炸伤了十一个,幸而都伤得不重。

  像这样,自然该二十四军的人笑脱牙巴。但是,立刻就有科学家给他们更正道:“空军到底不可小觑,这一天,不过才一架轰炸机,仅载了两枚顶小的炸弹,所以没有显出威风。倘若二十一军把它十几架飞机,全载了二三百磅,乃至五百磅的重量炸弹,来回的轰炸——成渝之间飞行,只须点把钟的工夫,那是很近的呀——或是投些燃烧弹,成都房子没有一间是钢骨水泥的,那一下,大火烧起来,看你们的步兵怎样藏躲,又没有地窖,又没有机器水龙。……”

  果然如此,确是骇人,如其我们的军爷们都没有大宗的房产在成都,那到也不甚可怕,且等烧干净了再退走不迟。无如大家的顾虑都多,遂不得不赞成一般老绅耆们的提议,赶快打电报给二十一军,叫他顾念民生,还是按照老法,只以步兵来决胜好了,不要再用空军到城市中来不准确的投掷炸弹,以波及无辜。这电报公然生效,一直到战争末了,二十一军的飞机,便没有在成都天空中出现。

夺煤山和铲煤山


  这一年巷战最激烈的两次中,有一次就是两军各开着几团人,夺取煤山。

  煤山这个名词,未免太夸大了一点,并且和北平景山的俗名,也有点相犯。如其是从北平来的朋友一听见这个名词,一定以为成都这个煤山,大概也有北平景山那个规模了。如此,则北平朋友一定要上一个大当的。

  虽然,在从前皇城犹是贡院时,每到新年当中,成都的男女小孩,穿着新衣裳出游,确也有许多很喜欢到这地方来“爬山”,佝偻着身子,做得好像登峨眉山似的艰难,爬到山顶,确也要大声喧哗道:“真高呀!连城外的树木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真的,我幼年时也曾去登临过,的确比城墙高,比钟鼓楼高。在天气晴明之际,不但东可以望见五十里外青黝黝的龙泉山色,而且西也可以望见远隔百里的玉垒山的雪帽子。不过在多阴少晴的成都,这种良辰倒是不多。

  其实,所谓煤山,真不足叫做山,积而言之,只是一个有青草草的大土堆。原不过是清朝时代,铸制钱的宝川局烧剩的煤渣,在这皇城的空隙地点,日积月累,不知经了好多年,积成了这个高不过五丈,大不过亩许的煤渣堆。成都人过于看惯了坦平的平地,偶尔遇见一点凸起不平的地方,便不胜惊奇,便是一个二三丈高的大土包,且有本事赶着认它是五丁担土而成,是刘备在其上接过帝位的五担山,何况这煤渣堆尚大过于五担山数倍,又安得不令一般简直连丘陵都未见过的人,尊称之为山,而公然要佝偻的爬呢?

  这些都是闲话。如今且说自从民国二十年(一九三一年),三大学合并,成立国立四川大学时,皇城便由师范大学和几个公立私立的中等学校,而变为四川大学的文学、教育学两院的地址,而煤山和其四周的菜园地,早被以前学校当事人转当与人,算是私人所有,而恰处在大学的围墙之外。

  当其二十四军、二十九军彼此都在积极准备,互不肯让出城去,而二十九军的同盟,复派着代表前来,力促从速动作,把二十四军牵制在省城,好让它去打它的老屁股时,城里的人,谁不知道战事断难避免,民国六年(一九一七年)的把戏一定又要复演一次了。

  然而报纸上却天天登载着官方负责任的人的辟谣,说我们的什么长向来就是爱好和平的,向来就抱着宁人犯我,毋我犯人的良善心肠。并且他的武力是建筑在我们人民身上的,他绝不致于轻易消耗他的武力,拿来做无理的内战之用,他要保存着,预备打那犯我国土的外国人的。纵然现在与友军起了一点儿误会,然而也只是误会,友军只管进逼,他也决不还手。好在现已有人出来调停,合作的局面,一准不会破裂,尚望爱好和平的人民,千万不要妄听谣言。如有不逞之徒,造谣生事,或是从中构煽,以图渔利则负治安机关之责者、势必执法以绳,决不姑宽。

  越这样,而在有经验的人看来,自然越认为都是打仗文章的冒头,只是要做到古文上的成语“不为戎首”或“衅不自我开”。但是在教育界中的赤心人们,却老老实实认为“大人无戏言”。第一、相信纵然就不免于打仗,也断乎不会在城里打,因为太无意义了,所得实在不偿所失,负责任的人在私下谈话,也是这样说的;第二、相信学校就不算是什么尊严之地,但也不算是什么有权势的机关,值得一争,纵然不免于巷战,学校处于中立,总不会遭受什么意外的波及罢,两方负责的人也曾口头担保,绝对不使不相干的学校,受丝毫损失。于是各学校的办事人都心安而理得,一任市上如何风声鹤唳,而他们仍专心一志的上课下课,准备学期考试,即有一些不安的学生,要请假回家,也着大批一个“不准”,而且被嗤为“神经过敏”。

  旧皇城中的四川大学,是全省最高的学府,自然更该理智的表示镇静,办事人如此,学生也如此,他们真正做梦也没有想到那天一开火之后,他们围墙外的著名的煤山,竟成了两方争夺战的焦点。这就因为它是全城一个高地,彼此都想占着这地方,好安下炮位,发炮射击它方的司令部和比较重要的机关。

  据说,煤山原就属于二十九军的势力范围,因为大学交涉,答应不在此地作战,仅仅留下一排兵在那里驻守。但是德国可以破坏比利时的永久中立,只图于它方便,则二十四军说二十九军要在此地安置炮位,攻打它的将军衙门的军部而不惜开着一团人,从四川大学前门直奔进去,穿过一部分学生寝室,打毁围墙,而出奇兵以击煤山之背,那又有何不可?但这却不免把学校办事人和学生的和平之梦,全惊醒了!

  当学生在半夜三更,只穿着一身汗衣裤,卷着被盖,长躺到地面上躲避时,煤山脚下的战争,真个比德法两国的凡尔登之战还利害。据说,光是步枪、机关枪、手榴弹就像一大锅干豆子,加着猛火在炒的一般,还加上两方冲锋的呐喊,真有点鬼哭神号,令听的人感到只须半点钟的工夫,人类便有绝灭的危险。

  可是这场恶战,一直经历到次日上午十点钟的光景,还没有分出完全的胜负来。因为这一场争夺战,也恰如凡尔登之战一样,两方都遇着的是不怕死的猛将,你也站在硝烟弹雨中,不动声色的督战,我也站在硝烟弹雨中,不动声色的督战,将官如此,士兵们哪里有不奋勇的!可是,兵都是训练过来的,懂得掩伏射击,并不像电影中演的野蛮人作战法,只一味手舞足蹈,挺着身子向前扑去,所以你十分要进一尺,我也就权且让五寸。待你进够了,我又进,你又让。一个整夜,一个上午,枪声没有停过半分钟,只是一会儿紧,一会儿松,听说煤山山顶,彼此都抢到手过四五次,而死伤的兵也确实不少。

  争夺煤山第二天的上午,炮火还正利害时,我亲眼在红照壁街口上看见属于二十四军的足有一营人之众,或者是新从城外调来的,满身尘土,像是开到旧皇城去参加前线。一到与皇城正对的韦陀堂街上,便依着军官的口令,一下散在两边有遮蔽的屋檐下,挺着枪,弓着腰,风急雨骤的直向皇城那方奔去。我是没有在阵地上观过战的,单看这一营人的声势,已觉得很是威风了,旁边有人说:“这是二十四军警卫旅的队伍,很行的,也扫数加上去了,皇城里的仗火真不弱呀!”

  就在中午,彼此相约停战数小时,以便把大家的伤兵抬下阵地去时,我也偕着一般大胆到街上看热闹的人们,一直步行到三桥——说来你们也不相信,成都市民真有这种本事,就在炮火连天之际,只要不打到我们这条街上来,大家的生意仍是要做的。皇城里打得那么凶法,而在皇城外的街上,只管子弹嘘儿嘘儿唱歌般在天空飞过,而我们的铺子大多数还是热热闹闹的开着,买东西的人,也充耳不闻的,依然高声朗气讲他们的价钱,说他们的俏皮话——打从韦陀堂庙宇前经过时,亲耳听见那个值卫的,也是二十四军警卫旅的兵士,各自抱怨说:“他吗哟!一连人剩了五十多个,还值他妈的啥子卫!”

  到底二十九军力量薄些,不是二十四军的对手。他因为二十四军的人气要胜些,“我拼着那些人来死,拼着子弹不算,我总要把煤山抢过手,就不安炮也可以!”这也与不必在城里受二十九军无益的牵制,尽可把全力拿到东道上,我把较强的一方打胜下来,然后掉过枪口,回指成都,哪怕二十九军还不让出!然而也不如此,必要在城里打一个你死我活,终不外乎粮户们拼着家当要打赢官司,只为的争这一口气。

  到底二十九军力量不济,再度恶战之后,只好从后载门退出,而就在门外大街上据守着,这一场恶战,才算告了一个段落。

  及至这次战争之后,一般爱好和平,憎恨战争的中年老年绅耆们,忽然发生了一种大感慨。据说是看见红十字会在煤山收殓一般战士死尸的照片,以及听说四川大学、艺术学校、附设女子中学等处,和附近皇城东边的虹桥亭,附近皇城北边的好几条街,都因煤山之战,打得稀烂,一般穷人几乎上无片瓦以蔽风雨,而家具什物的损失,更无以资生,于是一面发起捐赈,一面就焦思失虑,要想出一个根绝巷战的好方法。

  方法诚然不少,并且很有力,就是劝告人民一律不出钱,一个小钱也不出,其次是叫各家的父母妻室,把各人在军队中的儿子丈夫喊回去;再其次是勒令兵工厂一律关门,把机器毁了。然而这些能办得到吗?而且绅耆们敢出头说半句吗?都不能,只好再思其次可以做得到而又有实效的。不知是哪位聪明人,公然就想出了,一提出来,也公然被一般爱好和平的先生们大拍其掌,认为实在是妙不可言的办法。

  是什么好办法?就是由捐赈会雇几千工人,赶紧把那可恶的煤山挖平,将已经变为泥土的煤渣,搬往别处去填低地。“将这个东西铲平,看你们下次还来拼命的争不?”这是砍断树子免得老鸦叫的哲学。

  当时这铲山运动很是得劲,报纸上天天鼓吹,大多数人都附和着说是善后处置中,一个最有意思的举动。

  既成了舆论,当然就见诸事实。一般人都兴兴头头的,一天到晚在那里“监工”,在那里欣赏这伟大的工作。工人们似乎也很能感觉他们这工作之不比寻常,做得很是认真。果然,在不久的时间,这伟大的工程完毕了,成都城内唯一可以登高眺望的煤山,便成了毫无痕迹的平地。爱好和平的先生们都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颇有点生悔“何不当初”的样子。也奇怪,自从煤山铲平以后,四年了,直到于今,果然成都就没有巷战了。

  当时,只有一个糊涂虫,曾在一家小报上,掉着他成都人所特有的轻薄舌头道:“致语挖煤山的诸公,请你们鼓着余勇,一口气把成都城墙也拆了,房屋也拆了,拆成一片九里三分大的光坝子,我可担保,一直到地老天荒,成都也不会有巷战的事来震惊我们的。……”

(原载1937年《新中华》第五卷一至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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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李劼人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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