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理想的社會中,我想,”西瀅在閒話裏說“醫生的進款應當與人們的康健做正比例。他們應當像保險公司一樣,保證他們的顧客的健全,一有了病就應當罰金或賠償的。”在撒牟勃德臘(Samuel Butler)的烏托邦裏,生病只當作犯罪看待,療治的場所是監獄,不是醫院,那是留着伺候犯罪人的。真的爲什麼人們要生病,自己不受用,旁人也麻煩?我有時看了不知病痛的貓狗們的快樂自在,便不禁回想到我們這造孽的文明的人類,且不說那尾巴不曾蛻化的遠祖,就說湘西的苗子,太平洋羣島上的保立尼新人之類,他們所知道所受用的健康與安逸,已不是我們所謂文明人所能夢想。咳,墮落的人們,病痛變了你們的本分,至於健康,那是例外的例外了!
不妨事,你說,病了有醫,有藥,怕什麼的?看近代的醫學、藥學夠多麼飛快的進步?就北京說吧,頂體面頂費錢的屋子是什麼?醫院!頂體面頂賺錢的職業是什麼?醫生!設備、手術、調理、取費,沒一樣不是上乘!病,病怕什麼的──只要你有錢,更好你兼有勢!
是的,我們對科學,尤其是對醫學的信仰,是無涯涘的;我們對外國人,尤其是對西醫的信仰,是無邊際的。中國大夫其實是太難了,開口是玄學,閉口也還是玄學,什麼脾氣侵肺,肺氣侵肝,肝氣侵腎,腎氣又回侵脾,有誰,凡是有哀皮西(ABC)腦筋的,聽得慣這一套廢話?衝他們那寸把長烏木鑲邊的指甲,鴉片煙帶牙污的口氣,就不能叫你放心,不說信任!同樣穿洋服的大夫們夠多漂亮,說話夠多有把握,什麼病就是什麼病,該吃黃丸子的就不該吃黑丸子,這夠多幹脆,單衝他們那身上收拾的乾淨,臉上表情的鎮定與威權,病人就覺得爽氣得多!“醫者意也”是一句古話;但得進了現代的大醫院,我們才懂得那話的意思。
多謝那些平均算一秒鐘滾進一隻金元寶之類的大大王們,他們有了錢設法用就想“留芳”,正如做皇帝的想成仙,拿了無數的錢分到苦惱的半開化的民族的國度裏,造教堂推廣福音來救度他們的病痛。而且這也不是白來;他們往回收的不是名,就是利,很多時候是名利雙收。爲什麼不,我有了錢也這麼來。
我個人向來也是無條件信仰西洋醫學,崇拜外國醫院的,但新近接連聽着許多話不由我不開始疑問了。我只說疑問,不說停止崇拜,那還遠着哪。在北京有的醫院別號是“高等臺基”,有的雅稱是某大學分院,這已夠新鮮,但還不妨事,醫院是醫院的機關,只要它這一點能名副其實的做到,你管得它其他附帶的作用。但在事實上可巧它們往往是在最主要的功用上使我們失望,那是我們爲全社會計,爲它們自身名譽計,有時不得不出聲來提醒它們一聲。我們只說提醒,決不敢用忠告甚至警告責備一類的字樣;因爲我們怎能不感念他們在這裏方便我們的好意?
我們提另來說協和。因爲協和,就我所知道的,豈不是在本城的醫院中算是資本最雄厚,設備最豐富,人才最濟濟的一個機關?並且它也是在辦事上最認真的一個地方,我們可以相信。它一年所花的錢,一年所醫治的人,雖則我不知實在,想來一定是可驚的數目。但我們要看看它的成績。說來也怪,也許原因是人們的本性是忘恩,也許它的“人緣”特別不佳,凡是請教過協和的病人,就我所知,簡直可說是一致,也許多少不一,有怨言。這怨言的性質卻不一致,綜了說有這幾種:
(一)種族界限─這是說看病先看你臉皮是白是黃:凡是外國人,說句公平話,他們所得的待遇就應有盡有,一點也不含糊,但要是不幸你是黃臉的,那就得趁大夫們的高興了,他們愛怎麼樣理你就怎麼樣理你。據說院內僱用的中國人,上自助手下至打掃的,都在說這話──中外國病人的分別大著哪!原來是,這是有根據的,諾狄克民優勝的謬見一天不打破,我們就得一天忍受這類不平等的待遇。外國醫院設在中國的,第一個目的當然是伺候外國人,輪得着你們,已算是好了,誰叫你們自不爭氣,有病人自己不會醫!
(二)勢力分別─同是中國人,還有分別;但這分別又是理由極充分的;有錢有勢的病人照例得着上等的待遇,普通乃至貧苦的病人只當得病人看。這是人類的通性什麼地方什麼時候都有表見的,誰來低哆誰就沒有幽默,雖則在理論上說,至少醫院似乎應分是“一視同仁”的。我們聽見過進院的產婦放在屋子裏沒有人顧問,到時候小孩子自己下來了,醫生還不到一類的故事!
(三)科學精神─這是說拿病人當試驗品,或當標本看。你去看你的眼,一個大夫或是學生來檢看了一下出去了;二、一個大夫或是學生又來查看了一下出去了;三、一個大夫或是學生再來一次,但究竟誰負責看這病,你得繞大彎兒才找得出來,即使你能的話。他們也許是爲他們自己看病來了,但很不像是替病人看病。那也有理,但在這類情形之下,西瀅在他的閒話說得趣,付錢的應分是醫院,不該是病人!
(四)大意疏忽─一般人的邏輯是不準確的,他們往往因爲一個醫生偶爾的疏忽便斷定他所代表的學理與方法是要不得的。很多人從極細小題外的原因推定科學的不成立。這是危險的。就醫病說,從新醫術跳回黨蔘、黃岐,從黨蔘黃岐跳回祝由科符水,從符水到請豬頭燒紙,是常見的事;我們憂心文明,期望“進步”的不該獎勵這類“開倒車”的趨向。但同時不幸對科學有責任的新派大夫們,偏容易大意,結果是多少誤事。查驗的疏忽,診斷的錯誤,手術的馬虎,在在是使病人失望的原因。但醫院是何等事,一舉措間的分別可以交關人命,我們即使大量,也不能忍受無謂的災殃。
最近一個農業大學學生的死,據報載是:(一)原因於不及時醫治;(二)原因於手術時不慎致病菌入血。這類的情形我們如何能不抗議?
再如梁任公先生這次的白丟腰子,幾乎是太笑話了。樑先生受手術之前,見着他的知道,精神夠多健旺,面色夠光采。協和最能幹的大夫替他下了不容疑義的診斷,說割了一個腰子病就去根。腰子割了,病沒有割。那麼病原在牙;再割牙,從一根割起割到七根,病還是沒有割。那麼病在胃吧;餓癟了試試──人癟了,病還是沒有癟!那究竟爲什麼出血呢?最後的答話其實是太妙了,說是無原因的出血:Essential Hoematuria。所以鬧了半天的發見是既不是腎臟腫瘍(Kidney Farmour),又不是齒牙一類的作祟;原因是無原因的!我們是完全外行,怎懂得這其中的玄妙,內行錯了也只許內行批評,哪輪着外行多嘴!但這是協和的責任心。這是他們的見解,他們的本領手段!
後面附着樑仲策先生的筆記,關於這次醫治的始末,尤其是當事人的態度,記述甚詳,不少耐人尋味的地方,你們自己看去,我不來多加案語。但一點是分明的,協和當事人免不了診斷疏忽的責備。我們並不完全因爲樑先生是樑先生所以特別提出討論,但這次因爲是樑先生在協和已經是特別賣力氣,結果尚不免幾乎出大亂子,我們對於協和的信仰,至少我個人的,多少不免有修正的必要了。“盡信醫則不如無醫”,誠哉是言也!但我們卻不願一班人因此而發生出軌的感想:就是對醫學乃至科學本身懷疑,那是錯了,當事人也許有時沒交代,但近代醫學是有交代的,我們決不能混爲一談。並且外行終究是外行,難說樑先生這次的經過,在當事人自有一種折服人的說法,我們也不得而知。但假如有理可說的話,我們爲協和計,爲替樑先生割腰子的大夫計,爲社會上一般人對協和乃至西醫的態度計,正巧樑先生的醫案已經幾於盡人皆知,我們即不敢要求,也想望協和當事人能給我們一個相當的解說。讓我們外行藉此長長見識也是好的!
要不然我們此後豈不個個人都得躊躇着:
我們病了怎麼辦?
(原刊一九二六年五月二十九日《晨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