售書記

嗟食何如售故書,療飢分得蠹蟲餘。


丹黃一付絳雲火,題跋空傳士禮居。


展向晴窗胸次了,拋殘午枕夢迴初。


莫言自有屠龍技,剩作天涯稗販徙。


  以上是一箇舊友的《售書詩》,這個舊友和我常在古書店裏見到。從前,大家都買書,不免帶點爭奪的情形,彼此有些猜忌。劫中,我賣書,他也賣書,見了面,大家未免常常嘆氣,談着從來不會上口的柴米油鹽的問題。他先賣石印書,自印的書,然後賣明清刊本的書。後來,便不常在古書店見到他了。大約書已賣得差不多,不是改行做別的事,便是守在家裏不出門。關於他,有種種的傳說。我心裏很難過,實在不願意在這裏再提起,這是一位在這個大時代裏最可惜、殘酷的犧牲者。但寫下他抄給我的這首詩時,我不能不黯然!

  說到售書,我的心境頓時要陰晦起來。準想得到,從前高高興興,一部部,一本本,收集起來,每一部書,每一本書,都有它的被得到的經過和歷史;這一本書是從那一家書店裏得到的,那一部書是如何的見到了,一時躊躇未取,失去了,不料無意中又獲得之;那一部書又是如何的先得到一二本,後來,好容易方纔從某書店的殘書堆裏找到幾本,恰好配全,配全的時候,心裏是如何的喜悅;也有永遠配不全的,但就是那殘帙也很可珍貴,古宮的斷垣殘刻,不是也足以令人流連忘返麼?那一本書雖是薄帳,卻是孤本單行,極不易得;那一部書雖是同光間刊本,卻很不多見;那一本書雖已收入某叢書中,這本卻是單刻本,與叢書本異同甚多;那一部書見於禁書目錄,雖爲陋書,亦自可貴。至於明刊精本,黑口古裝者,萬曆竹紙,傳世絕罕者,與明清史料關係極巨者,稿本手跡,從無印本者,等等。則更是見之心暖,讀之色舞。雖絕不巧取豪奪,卻自有其爭鬥與購取之閱歷。差不多每一本,每一部書於得之之時都有不同的心境、不同的作用。爲什麼舍彼取此,爲什麼前棄今取,在自己個人的經驗上,也各自有其理由。譬如,二十年前,在中國書店見到一部明刊藍印本《清明集》和一部道光刊本《小四夢》,價各百金,我那時候傾囊只有此數,那麼,還是購《小四夢》吧。因爲我弄中國戲曲史,《小四夢》是必收之書。然而在版本上,或在藏書家的眼光看來,那《清明集》——一部極罕見的古法律書,卻是如何的珍奇啊!從前,我不大收清代的文集,但後來覺得有用,便又開始大量收購了。從前,對於詞集有偏嗜,有見必收。後來,興趣淡了些,便於無意中失收了不少好詞集。凡此種種,皆寄託着個人的感情。如魚飲水,冷暖自知。誰想得到,凡此種種,費盡心力以得之者,竟會出以易米麼?誰更會想得到,從前一本本、一部部書零星收得,好容易集成一類,堆做數架者,竟會一捆捆、一箱箱的拿出去賣的麼?我從來不肯好好的把自己的藏書編目,但在出賣的時候,買書的先要看目錄,便不能不咬緊牙關,硬了頭皮去編。編目的時候,覺得部部書、本本書都是可愛的,都是捨不得去的,都是對我有用的,然而又不能不割售。摩挲着,仔細的翻看着,有時又摘抄了要用的幾節幾段,終於捨不得,不願意把它上目錄。但經過了一會,究竟非賣錢不可,便又狠了狠心,把它寫上。在劫中,像這樣的“編目”,不止三兩次了。特別在最近的兩年中,光景更見困難了,差不多天天都在打“書”的主意,天天在忙於編目。假如天還不亮的話,我的出售書目又要從事編寫了。總是先去其易得者,例如《四部叢刊》、百衲本《廿四史》之類,《四部叢刊》,連二三編,我在前年只賣了僞幣四萬元;百衲本《廿四史》,只賣了僞幣一萬元。誰想得到,在今年今日,要想再得到一部,便非花了整年的薪水還不夠麼?只好從此不做再收藏這一類大部書的念頭了。最傷心的是,一部石印本《學海類編》,我不時要翻查,好幾次書友們見到了,總要慫恿我出賣,我實在捨不得。但最後,卻也不得不賣了。賣得的錢,還不夠半個月花,然而如今再求得一部,卻也已非易了。其後,賣了一大批明本書,再後來,又賣了八百多種清代文集,最後,又賣了好幾百種清代總集文集及其他雜書。大凡可賣的,幾乎都已賣盡了!所萬萬捨不得割棄的是若干目錄書、詞曲書、小說書和版畫書。最後一批,擬目要去的便是一批版畫書。天幸勝利來得恰如其時,方纔保全了這一批萬萬捨不得去的東西。否則,再拖長了一年半載,恐怕連什麼也都要售光了。但我雖然捨不得與書相別,而每當困難的時光,總要打它的主意,實在覺得有點對不起它!如果把積“書”當做了回貨——有些暴發戶實在有如此的想頭,而且也實在如此的做,聽說,有一個人,所囤積的《四部叢刊》便有廿餘部——那麼,售去倒也沒有什麼傷心。不幸,我的書都是“有所謂”而收集起來的,這樣的一大批一大批的“去”,怎麼能不痛心呢?售去的不僅是“書”,同時也是我的“感情”,我的“研究工作”,我的“心的溫暖”!當時所以硬了心腸要割捨它,實在是因爲“別無長物”可去。不去它,便非餓死不可。在餓死與去書之間選擇一種,當然只好去書。我也有我的打算,每售去一批書,總以爲可以維持個半年或一年。但物價的飛漲,每每把我的計劃全部推翻了。所以只好不斷的在編目,在出售;不斷的在傷心,有了眼淚,只好往肚裏倒流下去。忍着,耐着,嘆着氣,不想寫,然而又不能不一部部的編寫下去。那時候,實在恨自己,爲什麼從前不藏點別的,隨便什麼都可以,偏要藏什麼勞什子的書呢?曾想告訴世人說,凡是窮人,凡是生活不安定的人,沒有恆產、資產的人,要想儲蓄什麼,隨便什麼都可以,只千萬不要藏書。書是積藏來用,來讀的,不是來賣的。賣書時的慘楚的心情實在受得夠了!到了今天,我心上的創傷還沒有愈好;凡是要用一部書,自己已經售了去的,想到書店裏去再買一部,一問價,只好嘆口氣,現在的書已經不是我輩所能購置的了。這又是用手去剝瘡疤的一個刺激。索性狠了心,不進書店,也決心不再去買什麼書了。書興闌珊,於今爲最。但書生積習,掃蕩不易,也許不久還會發什麼收書的雅興吧。

  但究竟不能不感謝“書”,它竟使我能夠度過這幾年難度的關頭。假如沒有“書”,我簡直只有餓死的一條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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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鄭振鐸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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