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鬼話

  軍營的篷帳支在沙漠裏的荒原上。“這裏……現在雖然是荒原,不久就要有萬道長虹的電炬,光怪陸離的玻璃窗,莊嚴燦爛的圖書館……一切,一切足以代表歐洲白種人的文化,只要能夠征服這些蠢如鹿豕,一點兒‘國家民族觀念’都沒有的非洲土人。”火一般的太陽回家去了,沙漠裏吹來的熱風還在波動着蒸悶的空氣,飛蟲嗡嗡嗡的……那軍營裏的白人伸開了四肢,聽那替他打扇的黑奴講非洲的神話。

  不對,非洲那裏會有什麼神話!我們的光榮的希臘纔會有神話。非洲只會有鬼話。好,就聽鬼話罷。

  “這樣,非洲是罪孽深重的,上帝震怒了。這是在許多年以前,數不清的年數,也許是一萬年,也許是一百萬年。當初,上帝是很仁慈的,像中國孔夫子那樣仁慈。上帝賞賜給非洲人許許多多牛馬驢騾豬羊貓狗,大概總在三萬萬隻以上罷。非洲人是很富的。牛馬驢騾替我們耕田,拉車,推磨,車水……替我們做種種工作;豬羊給我們吃;貓給我們玩,它是多麼詩人樣的溫柔呵;狗給我們看家,它是多麼兇狠和忠實呵。狗本來是最像我們人的,我們人對於上帝也是這樣忠實,而對於牛馬也是這樣兇狠的。生活是多麼好。這樣一百年一百年的過去。

  “到了那一年,忽然,忽然出了怪事。我們非洲人也聽見過中國的《封神榜》,那裏的青毛獅子五色神牛等等,是會變成人的。我們非洲的怪事也就是這麼樣的:那些牛馬……一批一批的,總之,除出最溫柔的貓和最忠實的狗之外,這許多畜生都不甘心做奴才了,都不甘心做坐騎了,都不甘心做刀砧板上的肉了,他們一批一批的變成人,直立起來。啊呀,這還了得,天昏地暗了!於是乎我們人就想盡方法去打平這些畜生的犯上作亂。於是乎我們的祭師,就一隻手捧着符篆,那是上帝的兒子寫的,一隻手仗着寶劍,那是上帝御賜的,去平定大亂。要是有中國《封神榜》上的神仙的神通就好了,他們祭起某某法寶,立刻就可以叫畜生現出原形,跨上它的背,騎着就走,還可以揪住它的領毛,左一個耳刮子,右一個巴掌,問它甘心不甘心做奴才。那是多麼痛快!

  “但是,我們非洲人不中用,辜負了上帝的恩典。還得上帝給我們幫助,派了天兵天將,把要隘守住了。基督教的上帝多麼仁愛呵,阿門!我們得着了上帝賞賜的種種法寶。我們出力的去殺。上帝的法寶是很厲害的:——那‘萬火筒’轟的一聲就轟死幾十幾百只畜生。那‘火鷹’在畜生頭上盤旋着,吐出幾粒仙丹,立刻開花出來,就炸死幾百幾千。這叫做放天火。這是最神妙的法寶。有一隻火鷹,是用三十萬個七兩二錢銀子煉出來的,其餘的成本雖然輕些,也都是用新舊金山的金銀和大西洋的仙水煉出來的。至於地上的‘連珠火龍’,那也夠厲害,‘搭搭搭搭[嗒嗒嗒嗒]’的吐出血紅的舌頭,這麼一掃就可以‘舌尖兒橫掃五千人’,叫那些畜生變了人仍舊是個死。總之,一切上帝的法寶,都是殺畜生的。

  “不過,最可惡的是:第一,這些畜生死不完,每天打死殺死燒死炸死五六千人,有時一兩萬,據說當時這樣一次殺了整整十個月,結算起來,起碼就要殺掉一兩百萬,何況這樣屠殺不止一兩次;然而,這些畜生仍舊在搗亂,仍舊一批一批的變成人。第二,這些畜生變的人至多隻是打死,很少重新打成畜生,再乖乖的做工的;固然也有,但是實在太少了。我們恨不得跑到《封神榜》時代的中國去,問問那些神仙:究竟他們是個什麼神通,能夠打得那樣痛快。問上帝,上帝也說沒有辦法。

  “因此,上帝又大放洪水。我們因爲上帝來不及,自己也一天開三壩,大放尼羅河的水。這樣去淹死他們。不過並不一定要他們死,主要的是要他們變成魚鱉。牛馬等等是熱血動物,會變人;魚鱉是冷血動物,也許不會變人了。可是,仍舊沒有用。這是多麼可怕的恐怖世界呵!這些殺不完淹不死打不服的畜生!

  “於是乎上帝震怒了。上帝說:你們這些人太不中用了,這樣,豈不要連累我連上帝也做不成嗎?我要自己動手了!這些畜生的背後一定有恐怖的妖魔勢力,給我搜集證據,我來和這妖魔算賬!但是,上帝也不能夠拿那妖魔怎麼樣。呵,呵!

  “從此之後……結果,上帝也氣瘋了。非洲人的消滅,剩下的是那些牛馬等等變成的人,一直到現在。只有狗沒有變,聽說被‘牛馬人’殺盡了。只有貓沒有變,據說逃到月球上去唱詩了。

  “如果還有貓狗沒有殺完逃完,那就託福託福,託瘋上帝的福,在瘋上帝僅僅保留的領土上,替上帝打扇,講神話了。該打該打,不是講神話,是講鬼話。”

  白人微笑着,他的手摸摸自己的心:心還跳着麼,我難道真的瘋了嗎,難道我親手造出來的非洲高等人民族,竟也保護不了嗎?

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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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瞿秋白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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