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恭敬地向一个年轻“密斯特”行了一个敬礼,这“密斯特”是大学里的同事,虽说同事,但我还不晓得他的名姓及专门学问,我初进来时也没有人替我介绍,所以不能一个一个地认识,他们大都是欧美留学出身,很漂亮,这位“密斯特”也是,一条襟带像圣诞节伯母寄给我的画片上的漂亮猫,胸前袋里一方手巾像爱鸟家笼里的青菜干,我同这位先生常常在电车要碰到,每次要吃许多苦,为什么呢?因为实在没有话说,也不能瞎说,因此像迎亲女婿一样地忍耐着过了一带远路。
跨进校门,一个日规指着九点钟,大概这日规没有人去看它的,下面坐着一个皮匠在做工。
碰到一两个学生。
“先生昨天你替我们发出的三十个问题,太不容易做了。”第一个说。
“是呀,我的意思,你们是大学生,那么大家都自己晓得用功方法了,原来考试有两种,一种是选拔试验,一种是普通试验,前者只要你做不出,能够借此选拔几个人便好了,后者是利用这机会好把书中要紧地方,值得记得的来做一个表,那么靠这机会可以多记忆些正确而要紧的部分了。”
“先生,你出的问题里有两个是书上没有的。”第二个说。
“是呀,书上没有几个,不是常识便是很重要的,叫你们随便举十个例的动植物,犬呀,牛呀,蜘蛛呀,蚯蚓呀,海星呀,有什么困难,总之,书上没有的不敢叫你们做,我们把这问题抽去好了。”
“先生,有一题我们书上有是有的,不过我们教到125页,这题在126页。”一个女学生说。
“唉,那么,这也不能考,抽去罢。”
“先生,从这些题里定好三个必出的题罢。”别一个。
“你们为什么要那么重视着考试呢?”
“学校里分数完全靠着考试定的。”
我想想从前我初进小学时候,还有许多私塾,私塾的老先生都有戒方,学生靠这戒方才会记得《论语》。新式大学的戒方便是分数。
走到自己室里,看看要收拾的东西,看见几种标本已经腐烂,实在是酒精不够的缘故,那么,没有法子,把腐鼠丢掉了。十二点钟讲完书,吃了饭,马上跑到实验室,对实验台上排着一块一块的解剖板,每一个配一根剪刀一根铗等等,然后各发一匹蚯蚓。再赶急到黑板上去画几个图。学生来了,一个学生因为扣针不够,生气了,“为什么学校不预备。”我接着说,“对不起,我没有预算好,所以不够。”一个女学生不敢拿镊子去夹蚯蚓。“诸君,这不是活的蚯蚓,是酒精浸过了的,很香的。”我说了,“哈哈,我们是生物学的实验——”我用手捏蚯蚓,女学生像很在奇怪我的样子。从前有人,他欢喜钓鱼,因为他把蚯蚓放在钩子上用手捏了,因此他的爱人就弃了他了。我想着这浪漫史。我再高声说一句,“请诸君把这东西——是油印成的英文讲义——好好念一念。”可是大家老不肯把油印的东西念,我又说,“我很希望诸君画一个解剖图——”我这话又说错了,引起大家的反对,有个人说从前的先生不这样做的,有个说我们不会画,我说,“文科系统的学问用文章,理化用数学,——生物当然要会描写些——”这时候一个学生说,“生物学会画”——这一句又像嘲笑又不像嘲笑地刺我一刺。大家不十分听我的话,有个人要去弄弄显微镜,但是我给他们在显微镜里看的东西却不十分看。时间到了,我向他们说请你们把东西整理一下,可是没有人肯做。学校里自然的助手也没有,那没有方法了,等他们出去之后我们来把一条条的蚯蚓的死尸收下,一块块的板洗,一个个的瓶来收拾,讨厌的是显微镜,一个个来拭好,一块块载物玻璃也要揩,我有时因此将要发作歇斯底里了。收拾完,马上把下次的个个念念,再要马上去找下次的实验材料,找到之后写上要写成英文的实验讲义,自己费了许多精神,一些都没有讨着好。有一回,台上积着好多尘灰,学生责问我了,我说听说近来听差不在,他们马上自己去找他来了。把他骂了一场,命令他拭台子揩窗子。
我却是很顺当,照约想要教到的地方结束为止,今天是个考试的日期,自然今天了结以后,总不敢再做下去了。想到有一天,有个外国回来的博士来看我,他看看各处都很清爽,他说:
“你在此地做事很好呢,可以扩张,可以造一个永久发达的教室。”
“是,不过没有学生来钻学问,也没有经费可说,薪水,助手——”
不等我说下去,他不想听了。他说:
“只要忍耐,教室费不怕少,努力做下去——”
“是的,努力做下去,不过——”
钟敲了,带一卷试卷去监考,发了卷,出了题,把刚寄来的书籍目录打开来看看,就听见人声喃喃,斜眼一看学生互相在商量,有的在看书,我觉得全身是个难为情,不敢再举首了,正在讲话的人,他被我看见了,那么是不是很难为情么?这样的猜起来,我自己却觉得很难为情了;自然我没有捉他罚他的威信。那么我只好埋首台上,等敲钟下课。
看见有个学生在嘻嘻笑,有个女生却是像恨我不把抄书讲话者严罚的样子。我不管他们抱试卷回到教员休息室。
拿试卷打开来看一看。有一个学生把Organism抄成on-Gauism,一个学生写生物殴得死无生物殴不死,此乃区别也。有一个人写许多我所没有讲过的东西,那是我们都不念的达尔文种源论的原书。因此我不得不想着某外国人说的中国学生才学了一点而自负甚精,难的学问新的名称都想学一学,却是浅近的代数学的根本知识都没有,有时他们要专批评批评说先生的程度,这是一个教会学校洋人的话,我们排斥他们的一切坏行为之前,要把被他们指摘的我们心中的国粹主义清算掉去。
等到我走出去,有一个学生来说了:“先生今天考题再难没有了。”我说:“哦,对不起,我昨天没有工夫做问题,今天的题目不过是北京大学三年前的预科入学试验的题目罢了。对不起,对不起。”
又有一个大学生出来,问我明天的实验怎么样。我说:
“是的,我们明天有实验,可惜没有材料,你们明天高兴出去采集么?不过我们怕不能在十点钟以前回来,你们有许多人是十点钟后有功课的。”有人说:
“没有功课。”
“没有功课那很好。”大家都很希望去的样子。
这是翌天早晨的话。
走到学校里,发出一张采集的注意书,准备几个采集网和瓶,等一刻,有人说他不能去,为什么呢,十点钟后有功课。再问一问,能够去的只有一个人。采集的结果完结了。
我走出学校,碰到一个女学生,她成绩很好,我同她说:“我这一回大学教授完全失败了。很对不起成绩好的人。”她说:“是的,有几个人,他们说他后悔今年选了生物学。他说一样都没有听着,原来到先生地方来要求把功课改成简单的是欢喜写意的人,你只听见他们的话罢了。他们大众,不压迫不用功的,你太随便了,你太尊重他们,太顺他们的心了,我们这学校原来是一个有钱人家子弟的写意学校,就是近来流行说的Petit Bourgeois的学校,他们没有一定主意,没有忍耐力的。”她又说:“我们学校里,先生讲完下坛,要等女学生先出去之后才好走出去,你不晓得这道理,有时候早冲出去了,因此你失去了女学生的同情了。”
“呀!原来有这一番事么,原来对于女人的礼节我也自负很晓得,从前在日本雇用新雇人,因为她很美丽,我去倒一杯茶,捧给她。不料这一回在不意之中竟做一番这样的失败。”
我在她的杂记账上,写了几句牢骚:
生物学听讲的诸君:今日郊外的采集成绩很好,可是讲义方面完全失败了,我对于诸君诚心抱歉,下学期后不至于同诸君见面,再会。
她说:“你说采集成绩很好,讽刺他们怠惰不去,我想怕有人不会懂的。”她又说:
“是的,譬如男女学生的集会,看见女士做个游艺,那么男学生们会诚心因她是女士所以喝彩,除去了恋爱的信札外,他们都是诚心素朴,什么轻的讽刺都不会懂。或许是个小资产阶级的素养的不足。”
受她的一个安慰,她的很活泼的眼睛,我们看见多少的死鱼眼睛似的美女士眼睛,今天看见个多么会说爱情和友情的眼睛。
“再会,再会。”
她的眼睛对着我带一个难别离似的表情,或许要是我的错觉么?
学生或者都是这样的。
从这一别直到现在,我还没有机会看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