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公塘

天地雖寬靡所容!長淮誰是主人翁?


江南父老還相念,只欠一帆東海風。


(——文天祥:《旅懷》)



  他們是十二個。杜滸,那精悍的中年人,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似的,不擇地的坐了下去。剛坐下,立刻跳了起來,叫道:

  “慢着!地上太潮溼。”他的下衣已經沾得淤溼了。

  疲倦得快要癱化了的幾個人,聽了這叫聲,勉強的掙扎的站着,背靠在土牆上。

  一地的溼泥,還雜着一堆堆的牛糞,狗糞。這土圍至少有十丈見方,本是一個牛欄。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不知那些牛隻是被兵士們牽去了呢,還是已經逃避到深山裏去,這裏只剩下空空的一個大牛欄。溼泥裏吐射出很濃厚的腥騷氣。周遭的糞堆,那臭惡的氣味,更陣陣的撲鼻而來。他們站定了時,在靜寂清鮮的夜間的空氣裏,這氣味兒益發重,益發難聞,隨了一陣陣的晚風直衝撲而來。個個人都要嘔吐似的,長袖的袖口連忙緊掩了鼻孔。

  “今夜就歇在這土圍裏?”杜滸無可奈何的問道。

  “這周圍的幾十裏內,不會有一個比這個土圍更機密隱祕的地方。我們以快些走離這危險的地帶爲上策,怎麼敢到民家裏去叩門呢?冷不防那宅裏住的是韃子兵呢。”那作爲嚮導的本地人餘元慶又仔細的叮囑道。

  十丈見方的一個土圍上面,沒有任何的蔽蓋。天色藍得可愛。晶亮的小星點兒,此明彼滅的似在打着燈語。苗條的一彎新月,正走在中天。四圍靜悄悄的,偶然在很遠的東方,有幾聲犬吠,其聲悽慘的象在哭。

  露天的憩息是這幾天便過慣了的,倒沒有什麼。天氣是那末好。沒有一點下雨的徵兆。季春的氣候,夜間是不涼不暖。睡在沒有蔽蓋的地方倒不是什麼難堪的事。所難堪的只是那一陣陣的腥騷氣,就從立足的地面蒸騰上來,更有那一陣陣的難堪的糞臭氣濃烈的夾雜在空中,薰衝得人站立不住。

  “在這個齷齪的地方,丞相怎麼能睡呢?”杜滸躊躇道。

  文丞相,一位文弱的書生,如今是改扮着一個商人,穿着藍布衣褲,腰繫布條,足登草鞋。雖在流離顛沛之中,他的高華的氣度,淵雅的局量,還不曾改變。他憂戚,但不失望。他的清秀的中年的臉,好幾天不曾洗了,但還是那末光潤。他微微的有些愁容。眉際聚集了幾條皺紋,表示他是在深思焦慮。他疲倦得快要躺下,但還勉強的站立着。他的手扶在一個侍從的肩上,足底板是又痠痛,又溼熱;過多的汗水把襪子都浸得溼了,有點怪難受的苦楚。但他不說什麼,他能夠吃苦。他已經歷過千辛萬苦;他還準備着要經歷千百倍於此的苦楚。

  他的頭微微的仰向天空。清麗的夜色彷彿使他沉醉。涼颸吹得他疲勞的神色有些蘇復——雖然腿的小肚和腳底是仍然在痠痛。

  “我們怎麼好呢?這個地方沒法睡,總得想個法子。至少,丞相得憩息一下!”杜滸熱心地焦急着說道。

  文丞相不說什麼,依然昂首向天。誰也猜不出他是在思索什麼或是在領略這夜天的星空。

  “丞相又在想詩句呢!”年輕的金應悄悄的對鄰近他身旁的一個侍從說。

  “我們得想個法子!”杜滸又焦急的喚起大家的注意。

  嚮導的餘元慶說道:“沒有別的法子,只能勉強的打掃出一片乾淨土出來再說。”

  “那末,大家就動手打掃,”杜滸立刻下命令似的說。

  他首先尋到一條樹枝,枝頭綠葉紛披的,當作了掃帚,開始在地上掃括去腥溼的穢土。

  個個人都照他的榜樣做。

  “你的泥水濺在我的臉上了!”

  “小心點,我的衣服被你的樹枝掃了一下,沾了不少泥漿呢。”

  大家似乎互相在咆吼,在責罵,然而一團的高興,幾乎把剛纔的過分的疲倦忘記了。他們孩子們似的在打鬧。

  不知掃折了多少樹枝,落下了多少的綠葉,他們面前的一片泥地方纔顯得乾淨些。

  “就是這樣了罷,”杜滸嘆了一口氣,放下了他的打掃的工作,不顧一切的首先坐了下去。

  一個侍從,打開了文丞相的衣包,取出了一件破衣衫,把它鋪在地上。

  “丞相也該息息了,”他憐惜的說道。

  “諸位都坐下了罷,”文丞相藹然和氣的招呼道。

  陸陸續續的都圍住了文丞相而坐下。他們是十二個。

  年輕的金應道:“我覚得有點冷,該生個火纔好。”

  “剛纔走得熱了,倒不覚什麼。現在坐定了下來,倒眞覚得有些冷抖抖的了。”杜滸道。

  “得生個火,我去找幹樹枝去。”好動的金應說着,便跳了起來。

  嚮導,那個瘦削的終年象有深憂似的餘元慶,立刻也跳起身來,擋住了金應的去路,嚴峻的說道:“你幹什麼去!要送死便去生火!誰知道附近不埋伏着韃子兵呢?生火招他們來麼?”

  金應一肚子的高興,橫被打斷了,咕嘟着嘴,自言自語道:“老是韃子兵韃子兵的嚇唬人!老子一個打得他媽的十個!”然而他終於仍然坐了下去。

  “韃子兵不是在午前纔出來巡邏的麼?到正午便都歸了隊,夜間是不會來的。”杜滸自己寬慰的說道。

  “那也說不定。這裏離瓜州揚子橋不遠,大軍營在那邊,時時有徵調,總得格外小心些好。”餘元慶的瘦削見骨的臉上露出深謀遠慮的神色。

  文丞相只是默默的不響,眼睛還是望着夜天。

  鐮刀似的新月已經斜掛在偏西的一方了;東邊的天上略顯得陰暗。有些烏雲在聚集。中天也有幾朵大的雲塊,橫亙在那裏,不知在什麼時候出現的。

  晚風漸漸的大了起來。土圍外的樹林在簌簌的微語,在悽楚的呻吟。


  沉默了好久。有幾個年輕人打熬不住,已經橫躺在地上睡熟了;呼呼的發出鼾聲來。金應是其一,他呼嚕呼嚕的在打鼾,彷彿忘記了睡在什麼地方。

  文丞相耿耿的光着雙眼,一點睡意也沒有。他的腿和腳經了好一會的休息,已不怎麼酸楚了。

  他低了眼光望望杜滸——那位死生與共,爲了國家,爲了他,而犧牲了一切的義士。杜滸的眼光恰恰也正凝望着他。杜滸哪一刻曾把眼光離開了他所敬愛的這位忠貞的大臣呢!

  “丞相,”杜滸低聲的喚道;“不躺下息息麼?”他愛惜的提議道。

  “杜架閣,不,我閉不上眼,還是坐坐好。你太疲乏了,也該好好的睡一會兒。”

  “不,丞相,我也睡不着。”

  文丞相從都城裏帶出來的門客們已都逃得乾乾淨淨了;只剩下杜架閣是忠心耿耿的自誓不離開他。

  他們只是新的相識。然而這若干日的出死入生,患難與共,使得彼此的肺腑都照得雪亮。他們倆幾成了一體。文丞相幾乎沒有一件事不是依靠架閣的。而杜架閣也嘗對丞相吐露其心腑道:

  “大事是不可爲的了!吳堅伴食中書,家鉉翁衰老無用,賈餘慶卑鄙無恥;這一批官僚們是絕對的不能擔負得起國家大事的。只有丞相,你,是奮發有爲的。他們妒忌得要死,我們都很明白。所以,特意的設計要把你送到韃子的大營裏去講和。這魔穴得離開,我們該創出一個新的有作爲的局面出來,才抵抗得了那韃子的侵略。這局面的中心人物,非你老不成。我們只有一腔的熱血,一雙有力的手腕。擁護你,也便是爲國家的復興運動而努力。”

  丞相不好說什麼,他明白這一切。他時刻的在羅致才士俊俠們。他有自己的一支子弟兵,訓練得很精銳;可惜糧餉不夠——他是毀家勤王的——正和杜滸相同。人數不能多。他想先把握住朝廷的實權,然後徐圖展布,徹底的來一次掃蕩澄清的工作。然而那些把國家當作了私家的產業,把國事當作了家事的老官僚們,怎肯容他展布一切呢!妒忌使他們盲了目。“寧願送給外賊,不願送給家人”,他們是抱着這樣的不可告人的隱衷的。文天祥拜左丞相的諭旨剛剛下來,他們便設下了一個毒計。

  蒙古帥伯顏遣人來邀請宋邦負責的大臣到他軍營裏開談判。

  這難題困住了一班的朝士們,議論紛紛的沒有一毫的定見。誰都沒有勇氣去和伯顏談判。家鉉翁是太老了,吳堅是右丞相,政府的重鎮,又多病,也不能去。這難題便落在文天祥的身上。他是剛拜命的左丞相,年剛氣銳,足以當此大任。大家把這使命,這重責,都想往他身上推。

  “誰去最能勝任愉快呢?”吳堅道。

  “這是我們做臣子的最好的一個效力於君國的機會,我倒想請命去,只可惜我是太老了,太老了,沒有用。”家鉉翁喘息的說道,全身安頓在東邊的一張太師椅上。

  “國家興亡,在此一舉,非精明強幹,有大勇大謀的不足以當此重任,”賈餘慶獻諛似的說,兩眼老望着文天祥。他是別有心事的:文天祥走了,左丞相的肥缺兒便要順推給他享受了,所以他慫恿得最有力。

  朝臣們紛紛的你一言我一語的,都互相在推諉,其意卻常在“沛公”。

  那紛紛營營的靑蠅似的聲響,都不足以打動文天祥的心。在他的心裏正有兩個矛盾的覌念在作戰。

  他不曾預備着要去。並不是退縮怕事。他早已是準備着爲國家而犧牲了一切的。但他恐怕,到了蒙古軍營裏會被扣留。一身不足惜,但此身卻不欲便這樣沒有作用的給糟蹋掉。

  當陳宜中爲丞相的時候,伯顏也遣人來要宜中去面講和款,那時天祥在他的幕下,再三的諍諫道:

  “相公該爲國家自重。蒙古人不可信,虎狼之區萬不宜入。若有些許差池,國家將何所賴乎?”

  宜中相信了他的話,不曾去。

  如今這重擔是要挑在他自己的身上了。他要爲國家惜此身。他要做的事比這重要得多。他不願便這樣輕忽的犧牲了。他還有千萬件的大事要做。

  他明白自己地位的重要,責任的重大。他一去,國家將何所賴乎?杜滸,他的新相識的一位俠士,也極力的阻止他去;勸他不要以身入虎口。杜滸集合了四千個子弟兵,還有一腔的熱血,要和他合作,同負起救國的責任。也有別的門客們,紛紛擾擾的在發揮種種不同的意見。但他相信,純出於熱情而爲遠大的前途作打算者,只有一個杜滸。

  然而,文天祥在右丞相吳堅府第裏議事時,看見衆官們的互相推諉,看見那種卑鄙齷齪的態度,臨難退縮,見危求脫的那副怯懦的神氣,他不禁覚得有些冒火。他的雙眼如銅鈴似的發着侃侃的懇摯的光亮。他很想大叫道:

  “你們這批卑鄙齷齪的懦夫們呀,走開;讓我前去吧!”

  然一想到有一個更大的救國的使命在着,便勉強的把那股憤氣倒嚥了下去。他板着臉,好久不開口。

  但狡猾如狐的賈餘慶,卻老把眼珠子熘到他身上來,慢條斯理的說道:

  “要說呢,文丞相去是最足以摧折強虜的銳鋒——不過文丞相是國家的柱石——”

  他很想叫道:“不錯,假如我不自信有更重要的使命的話,我便去了!”

  然終於也把這句不客氣的話強嚥了下去。

  “文丞相論理是不該冒這大險。不過……國家在危急存亡之候,他老人家……是最適宜於擔着這大任的。”吳堅也吞吞吐吐的應和着說道。

  一個醜眉怪目的小人,劉岊,他是永遠逢迎着吳堅、賈餘慶之流的老官僚的,他擠着眼,怪惹人討厭的尖聲說道:

  “文丞相耿耿忠心,天日可鑑;當此大任,必不致貽國家以憂戚。昔者,富鄭公折辱遼寇……”

  “彼一時也,此一時也,……方張的寇勢,能以一二語折之使退麼?這非有心雄萬夫的勇敢的大臣,比之富鄭公更……”賈餘慶的眼鋒又熘到文天祥的身上,故意的要激動他。

  對於這一批老奸巨猾們的心理,他是洞若覌火的。他實在有些忍不住,幾乎不顧一切的叫道:

  “我便去!”

  他究竟有素養,還是沉默着,只是用威嚴有棱的眼光,來回的掃在賈餘慶和劉岊們的身上。

  一時敞亮的大廳上,鴉雀無聲的悄靜了下來,雖然在那裏聚集了不下百餘個貴官大僚。

  空氣石塊似的僵硬,個個人呼吸都艱難異樣。一分一秒鐘,比一年一紀還難度過。

  還是昏庸異常的右丞相吳堅打破了這個難堪的局面:

  “文丞相的高見怎樣呢?以丞相的大才,當此重任,自能綽有餘裕,國家實利賴之。”

  他不能不表示什麼了。鋒棱的眼光橫掃過一堂,那一堂是行屍走肉的世界;個個人都低下了眼,望着地,彷彿內疚於心,不敢和他的銳利如刀的眼光相接觸。他在心底深喟了一聲,沉痛的說道:

  “如果實在沒有人肯去,而諸位老先生們的意見,都以爲非天祥去不可的時候,天祥願爲國家粉碎此無用之身。惟恐囂張萬狀的強虜,未必片言可折耳。”

  如護國的大神似的,他坐在西向一張太師椅上。西斜的太陽光,正照在他的身上,投影於壁,碩大無朋,正足以於影中籠罩此羣懦夫萬輩!

  個個人都象從危難中逃出了似的,鬆了一口氣。

  文天祥轉了一個念,覚得毅然前去,也未嘗不是一條活路。中國雖曾扣留了北使郝經到十幾年之久——那是賈似道的荒唐的挑釁的盲舉,但北廷卻從不曾扣留過宋使。奉使講和的人,從不曾受過無禮的待遇。恃着他自己的耿耿忠心,不懼艱危,也許可以說服伯顏,保全宋室,使它在不至過分難堪的條件之下,偷生苟活了若干時,然後再徐圖恢復、中興。這未必較之提萬千壯丁和北虜作孤注一擲的辦法便有遜。這也是一個辦法。即使冒觸虜帥而被羈,甚至被殺,還不是和戰死在戰場上一樣的麼?人生總有一個死,隨時隨處無非可死之時地,爲國家,個個人都該貢獻了他的生命,而如何死法,卻不是自己所能自主的。爲政治活動者,正象入伍當一個小小的兵丁,自己是早已喪失了自由的——自己絕對沒有選擇死的時和地的自由。

  況且北虜的虛實,久已傳聞異辭,究竟他們的軍隊是怎樣的勇勐,其各軍的組織是怎樣的,他們用什麼方法訓練這長勝之軍,一切都該自己去仔細的考察一下,作爲將來的準備。那末,這一行,其意義正是至重且大。

  這樣一想,他便心平氣和起來,隨即站起身來,說道:

  “諸位老先生,事機危矣,天祥明天一早便行;現在還要和北使面談一切。失陪了。”

  頭也不回的,剛毅有若一個鉄鑄的人,踏着堅定的足步離開大廳而去。


  想不到北虜居然出乎例外的會把他羈留着。

  杜滸聽見了他出使的消息,焦急的只頓足。見了他,只是茫然若有所失;也更說不出什麼刺激或勸阻的話來。他覚得,這裏面顯有極大的陰謀。他不相信文丞相不明白。他奇怪的是,丞相爲什麼毅然肯去。

  “難道我們的計劃便通盤打消了麼?”他輕喟的對天祥說道。

  “不過,這一着也是不得已的冒險的舉動——戰爭還不象賭博,每一次都在冒險麼?我們天天都要準備站在最前線。又何妨冒這一次險。其實,我的目的還在覌北虜的虛實——你明白我的心事,我去了,你要加緊的訓練着軍士。更艱危的責任,是在你們的身上!”天祥說着,有些黯然,他實在莫測自己此行的前途。

  杜滸瞿然的跳叫道:“不然,不然!丞相在,國便在!丞相去了,國事將靠誰支持?吳堅、賈餘慶……不,不,他們豈是可以共事的人!丞相既然決心要出使,那末我也隨去,也許有萬一的幫助。假如北虜有萬一不測的舉動,我們得設法躲逃。丞相以一身擔國家大事,爲責甚重。決不可視自身過輕。要知道我們的身體,已許於國,便是國家的,而不是自己的了!……至於我的子弟兵,那很容易措置,還不是有我的族弟杜渚在統率着麼?他是不會誤事的。”

  天祥熱切的握住了杜滸的手,感動得說不出話來,良久,才道:

  “杜義士,我是國之大臣,應該爲國犧牲。義士何必也隨我冒這大險呢?”

  “不,不,我此身是屬於國的,也是屬於丞相的。丞相的安危,便是國家的安危!我要追隨着丞相的左右,萬死無悔!”他的眼眶有些淚點在轉動。

  天祥很興奮,知道宋朝還不是完全無人!天下的壯士們是儘可以赤誠熱血相號召的。同時奮然自拔,願和他同去的,又有門客們十餘人,隨從們十餘人。

  想不到一到北營便失了自由,一切計劃,全盤的被推翻。北虜防禦得那末周密,他們的軍士們是那末守口如瓶。天祥們決無探訪一切的可能。他們的虛實是不易知的。但所可知的是,他們已下了一個大決心,要掠奪南朝的整個江山,決不是空言所能折服的。

  他對伯顏說了上千上萬的話;話中帶刺,話裏有深意。說得是那末懇切,那末痛切,說得是那末慷慨激昂,不亢不卑,指陳利害是那末切當;聽得北虜的大將們,個個人都爲之愕然驚歎。他們從不曾遇到那末漂亮而剛毅的使臣。

  他們在中央亞細亞,在波斯,在印度,滅人國,墟人城,屠毀人的宗社,視爲慣常不足奇的事。求和的,投降的使臣們不知見了千千萬萬,只有哀懇的,訴苦的,卑躬屈節的,卻從來不曾見過象這位蠻子般的那末侃侃而談,旁若無人的氣概。

  出於天然的,他們都咬指在口,嘖嘖的嘆道:

  “好男子,好男子!”

  伯顏沉下了臉,想發作,終於默默無言。幾次的爭辯的結果,伯顏是一味敷衍,一味推託;總說沒有推翻南朝社稷之心,總說絕不會傷害百姓,總說要聽命於大皇帝。但文天祥現在是洞若覌火的明白蒙古人的野心;他們不象過去時代的遼、金,以獲得一部分的土地和多量的歲幣與賄賂爲滿足的。擋在蒙古人鉄蹄之前的,決不會有完整的苟全的一片土。他們掃蕩,排除,屠殺一切的障礙,毫不容情,毫不客氣。在他們的字典裏沒有“憐恤”這一個名辭。

  文天祥警覚到自己這趟的勞而無功;也警覚到自身的危險。然而他並不氣餒。條件總是談判不下,蒙古兵不肯退,也不叫文天祥回去,只是一天天的敷衍推託着。派他們二個貴族的將官們,天天同天祥作館伴,和他上天下地的瞎聊天。趁着這個機會,文天祥懇切的把能說的,該說的話都說盡了;說到了南朝的歷代深仁厚澤,說到了南方人民們的不易統治,說到了蒙古人之必不能適宜於南部的生活,說到了幾代以來南朝與蒙古皇帝的眞誠的合作,說到了南北二朝有共存共榮的必要。他幾乎天天都在熱烈的遊說、辯難着。

  那兩位貴酋,也高高興興的和天祥折難,攻駁,但一到了緊要關頭,便連忙顧左右而言他,一點兒眞實的意見也不肯表示。蒙古人集重兵於臨安城下,究竟其意何居呢?講和或要求投降?誰都沒有明白的表示。

  然而在那若明若昧,閃閃爍爍的鬼祟態度之下,文天祥早看穿了他們的肺腑。他們壓根兒便沒有講和的誠意。已經快到口的一塊肥肉,他們捨得輕易放棄了麼?

  捉一個空,天祥對杜滸低聲的嘆息道:“北虜此來,志不在小。只有拼個你死我活的分兒;決沒有可以苟全之理!饒你退讓到絕壁,他們也還是要追迫上來的。講和,只是一句門面話。我懊悔此行。以急速脫出爲上策。此事只可和君說!走!除了用全力整軍經武和他們周旋之外,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杜滸慷慨的說道:“一切都會在意,我早就看穿了那些狼子們的野心了!”

  堅定的眼光互相凝望着。他們的前途明明白白的擺放在那裏;沒有躊躇、徘徊、退縮、躲避的可能。


  從降臣呂師孟叔侄到了軍中,北虜的情形益加叵測。大營裏天天有竊竊私語聲,不知講論些什麼。一見到文天祥走近,便都緘口不言。天祥好幾次求見伯顏,欲告辭歸之意,只是託辭不見,故意拖延了下去。告二貴酋,要求其轉達,也只是唯唯諾諾的,不置可否。而防衛加嚴,夜間門外有了好幾重的守衛。鉄甲和兵器的鏗鏗相觸聲,聽得很清楚。

  終於見到了伯顏。天祥直前詬斥其失信:“說是送我歸朝,爲何還遲延了下去呢?有百端的事待理。便講和未成,也該歸朝和諸公卿商議,明奏皇上,別定他計。爲什麼明以館伴相禮,而實陰加監視呢?”

  伯顏只以虛言相慰。天祥聲色俱厲在呵責,求歸至切。呂文煥適在旁坐,便勸道:

  “丞相且請寬心住下;朝事更有他人可理會。南朝也將更有大臣來請和。”

  天祥睜目大怒,神光睦睦可畏,罵道:“你這賣國的亂賊,有何面目在此間胡言亂語!恨不族滅你!只怪朝廷失刑!更敢有面皮來做朝士?汝叔侄能殺我,我爲大宋忠臣,正是汝叔侄周全我。我又不怕!”

  北酋們個個都動容,私語道:“文丞相是心直口快男子心!”

  文煥覚得沒趣,半晌不響。然天祥卻因此益不得歸。

  文煥輩私語伯顏道:“只有文某是有兵權在手的,人也精明強幹;羈留住了他這人,他們都不足畏了。南朝可傳檄而定。”伯顏也以爲然。


  那一夜,天容黑得如墨,濃雲重重疊疊的堆擁在天上。有三五點豆大的雨點,陸陸續續的落下。窗外芭蕉上漸有淅瀝之聲,風吹得檐鈴間歇的在作響。

  窗內是兩支大畫燭在放射不同圈影的紅光。文天祥坐在書桌前,黯然無歡,緊蹙着雙眉,在深思。

  唆都,那二貴酋之一,也坐在旁邊,在翻閱他的帶來的幾本詩集,有意無意的說道:

  “大元將興學校,立科舉。耶律大丞相是最愛重讀書人的。丞相,您在大宋爲狀元宰相,將來必爲大元宰相無疑!不象我們南征北討的粗魯人……”

  “住口!”天祥跳起來叫道:“你們要明白,我是大宋的使臣!國存與存,國亡與亡!我心如鉄如石,再休說這般的話!”他的聲音因憤激之極而有些哽咽。

  “這是男子心,我們拜服之至!只是天下一統,四海同家,做大元宰相,也不虧丞相您十年窗下的苦功。國亡與亡四個字且休道!我們大元朝有多少異族的公卿。”

  天祥堅定的站在燭影之下,侃侃的說道:“我和你們說過多少次了,我是大宋的使臣,我的任務是來講和!生爲大宋人,死爲大宋鬼!再休提那混賬的話。人生只有一個死;我隨地隨時都準備着死。迫緊了我,不過是一死。北廷豈負殺戮使臣之名!”

  忙右歹連忙解圍道:“我們且不談那些話。請問大宋度宗皇帝有几子?”

  天祥復坐了下來,答道:“有三子。今上皇帝是嫡子。一爲吉王,一爲信王。”

  “吉王,信王,今何在呢?”

  “不在這都城之內。”

  忙右歹愕然道:“到那裏去了呢?”

  “大臣們早已護送他們出這危城去了!”

  唆都連忙問道:“到底到了那裏?”

  “不是福建,便是廣東。大宋國疆土萬里,盡有世界在!”

  “如今天下一家,何必遠去!”

  “什麼話!我們不知道什麼叫做降伏;即使攻破了臨安,我們的世界還有在!今上皇帝如有什麼不測,二王便都已準備好,將別立個朝廷。打到最後一人,我們還是不降伏的!還是講和了好,免得兩敗俱傷。貴國孤軍深入,安見不會遇到精兵勇將們呢?南人們是隨地都有準備的。”

  唆都不好再說下去,只是微笑着。

  門外畫角聲嗚嗚的吹起,不時有得得的馬蹄聲經過。紅燭的光焰在一抖一抖的,彷彿應和着這寒夜的角聲的哀號。


  接連的幾天,北營裏紛紛擾擾,彷彿有什麼大事發生。杜滸和小番將們是很接近的,但也打聽不出什麼。

  天祥隱約的聽到入城的話,但問起唆都們時,他們便都緘口不言。

  伯顏是更不容易見到了。連唆都、忙右歹也忙碌起來,有時半天不見面,好象到什麼地方。歸來總是一身汗,象騎馬走了遠路似的。

  天祥知道一定有什麼變故。他心裏很不安,夜間,眼光灼灼的睜着,有一點聲響便側耳細聽。

  有一夜,他已經睡了,唆都、忙右歹方纔走了進來,脫了靴。彷彿是忙右歹,低語道:“文丞相已經熟睡了罷?這事,大家瞞得他好。呂家叔侄也說,萬不可讓他知道。”

  “如今大事已定,還怕他知道做什麼!”唆都粗聲的說。

  天祥霍地坐起身來,心臟蓬蓬的象在打鼓,喉頭裏象有什麼東西塞住,一股冷氣透過全身,整個人象跌落在冰窖裏。

  “什麼!你們瞞的是什麼事?”

  忙右歹連忙向唆都做眉眼,但唆都不顧的說道:

  “我告訴您丞相了罷,如今大事已定,天下一統了!我大元軍已經進了貴國都城。貴皇上拜表獻土,並詔書佈告天下州郡,各使歸附。我大皇帝和大元帥寬厚仁慈,百姓們絲毫不擾,社稷宗廟可以無虞。不過納降大事,大元帥已請貴國吳相,賈相,謝樞密,家參政,劉同知五人,爲祈請使奉表大都,懇請大皇帝恩恤保存!”

  “這話眞的麼?”天祥有些暈亂,勉強的問道。

  “那有假的!我們北人從來說一是一。”

  天祥象在雲端跌到深淵之下;身體有些飄忽,心頭是欲嘔不嘔,手足都戰抖着,面色蒼白得可怕。掙扎得很久,突伏在桌上大哭起來。

  血與淚的交流;希望與光明之途,一時都塞絕。他不知道怎麼辦好!此身如浮萍似的無依。只欠一死,別無他途。

  那哭聲打動得唆都們都有些悽然。但誰都不敢勸。紅燭光下,透吐出一聲的哀號,在靜夜,淒厲之至!

  門外守衛的甲士們,偶然轉動着刀矛上的鉄環,發出丁丁之聲。

  唆都防衛得更嚴,寸步都不敢離開,怕天祥會有什麼意外。


  杜滸湊一個空,來見天祥。天祥的雙眼是紅腫着,清秀的臉上浮現着焦苦絕望的神色。

  杜滸的頭髮蓬亂得象一堆茅草,他從早起便不曾梳洗。

  低聲的談着。

  “我們的子弟兵聽說已經從富春退到婺、處二州去了;實力都還不曾損。”杜滸道。

  天祥只點點頭,萬事無所容心的。

  “吳堅、賈餘慶輩爲祈請使北上,不知還能爲國家延一線之脈否?最可憐的是,那末頹老的家參政,也迫他同行。丞相明天也許可以見到他們。”

  天祥默然的,不知在打什麼主意。他的心是空虛的。一個亡國的被羈的使臣,所求的是什麼呢?

  “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消息:雖詔書佈告天下州郡,各使歸附北廷。但聽說,肯奉詔的很少。忠於國的人很多。兩淮、浙東、閩、廣諸守將都有抗戰到底的準備,國家還可爲!”

  天祥象從死亡裏逃出來一樣,心裏漸有了生機;眼光從死色而漸恢復了堅定的嚴肅。

  “那末,我們也該有個打算。”

  “不錯,我們幾個人正在請示丞相,要設法逃出這北營,回到我們的軍隊裏去。”

  “好吧,我們便作這打算。不過,要機密。如今,他們是更不會放我歸去的了;除了逃亡,沒有其他的辦法。”

  杜滸道:“我去通知隨從們隨時準備着。”

  “得小心在意!”

  “知道的。”

  就在這一天下午,伯顏使天祥和吳堅、賈餘慶輩一見。

  “國家大事難道竟糟到這樣地步了麼?”天祥一見面便哭起來。

  相對泫然。誰也不敢說話。

  “老夫不難引決;惟有一個最後的希望,爲國家祈請北主,留一線命脈。故爾偷生到此。”家鉉翁啜泣道。

  “北廷大皇帝也許可以陳說;伯顏輩的氣焰不可向邇,沒有什麼辦法。所以,爲社稷宗廟的保全計,也只有北上祈請的一途。”賈餘慶道。

  天祥不說什麼。沉默了一會。

  唆都跑了來,傳達伯顏的話道:“大元帥請文丞相也偕同諸位老先生一同北上。”

  天祥明白這是驅逐他北去的表示。在這裏,他們實在沒有法子安置他。但這個侮辱是太大!伯顏可以命令他!他不在祈請使之列,爲何要偕同北上呢?

  他想立刻起來呵責一頓;他決不爲不義屈!他又有了死的決心。北人如果強迫他去,他便引決,不爲偷生。

  但這時是勉強的忍受住了,裝作不理會的樣子。

  那一夜,他們都同在天祥所住的館驛裏。天祥作家書,仔細的處分着家事。

  那五位,都沒有殉國的決心。家鉉翁以爲死傷勇;祈而未許,死還未晚。吳堅則唯唯諾諾,一點主見也沒有。賈餘慶、謝堂、劉岊輩口氣是那末圓滑,彷彿已有棄此仕彼的心意,只是不好說出口。

  杜滸,在深夜裏,匆匆的到了天祥寢處,面有喜色的耳語道:“國事大有可爲!傍晚時,聽說陳丞相、張樞密已有在永嘉別立朝廷的準備了;這是北兵的飛探報告的。伯顏很恐慌。”

  “如天之褔!”天祥仰天禱道。

  他的死志又因之而徘徊隱忍的延下來。而逃亡之念更堅。

  “有希望逃出麼?”

  杜滸搖搖頭。“門外是三四重的守衛。大營的巡哨極嚴,行人盤查得極緊密。徒死無益。再等一二天看。”

  “名譽的死”與“隱忍以謀大事”的兩條路,在天祥心裏交戰了一夜。

  “我們須爲國家而存在,任何艱危屈辱所不辭!”他喃喃的夢語似的自誓道。

  第三天,他們走了,簡直沒有一線的機會給天祥逃走。他只好隱忍的負辱同行。他的同來的門客都陸續的星散了。會彈古琴的周英,最早的悄悄的熘走。相從兵間的參謀顧守執也就不告而別。大多數的人,都是天祥在臨行之前遣散了的。他們知道這一去大都,凶多吉少,便也各自打算,揮淚而別。不走的門客和隨從們是十一個。杜滸自然是不走。他對同伴們說道:

  “丞相到那裏去,我也要追隨在他的左右。我們還有更艱鉅的工作在後面。”

  一個路分,金應,從小便跟在天祥身邊的,他也不願走。他是剛過二十的少年,意氣壯盛,有些膂力。

  “我們該追隨丞相出死入生,爲國盡力!”他叫道。

  十一個人高聲的舉手自誓,永不相離。天祥悽然的微笑着;方棱的眼角有些淚珠兒在聚集,連忙強忍住了。

  “那末,我們得隨時準備着。說不定什麼時候有事,我們應該盡全力保護丞相!”杜滸道。

仗節辭王室,悠悠萬里轅!


諸君皆兩別,一士獨星言!


啼鳥亂人意,落花銷客魂。


東坡愛巢谷,頗恨晚登門。


  杜滸悄悄的對天祥道:“我們等機會;一有機會,我們便走;疾趨軍中,徐圖恢復!路上的機會最多;請丞相覚醒些。一見到我的暗號,便當疾起疾走!”

  “知道,我也刻刻小心留意。”

  那一夜,船泊在謝村。他們上岸,住在農家。防禦得稍疏。到了北營之後,永不曾聽見雞啼。這半夜裏,卻聽得窗外有雄雞長啼着。覚得有些異樣,也有些興奮。

  他們都在燈下整理應用的雜物;該拋的拋下,該帶的帶着,總以便於奔跑爲第一件事。燈下照着憧憧往來的忙亂的人影,這是一個頗好的機會。

  杜滸吩咐金應道:“到門外看看有什麼巡邏的哨卒沒有?”

  金應剛一動足,突聞門外有一大隊人馬走過,至門而停步。把破門打得嘭嘭的響。

  吃了一驚,那主人戰抖的跑去開門。一位中年的北方人,劉百戶奉了命令來請天祥立刻下船。同來的有二三十個兵卒,左右的監護着。那逃走的計劃只好打消。

  但劉百戶究竟是中國人,聽了婉曲的告訴之後,便不十分的迫逼,竟大膽的允許到第二天同走。然防衛是加嚴了。

  不料到了第二天清晨,大酋鉄木兒卻親駕一隻船,令一個回回人命裏,那多毛的醜番,立刻擒捉天祥上船。那種兇兇的氣勢,竟使人有莫測其意的惶惑。杜滸、金應都哭了。他們想撲向前去救護。

  天祥道:“沒有什麼,該鎮定些。他們決不敢拿我怎樣的。此刻萬事且須容忍。以蛋碰石,必然無幸!”

  他們個個人憤怒得目眥欲裂。可惜是沒有武器在手,否則,說不定會有什麼流血的事發生。

  且拖且拉的把天祥導上了船,杜滸們也荷着行李,跟了上去。在船上倒沒有什麼。只是防備甚嚴。爲祈請諸使乘坐的幾隻船都另有小舟在防守着;隨從們上下進出,都得仔細的盤查,搜檢。他們成爲失了自由的人了!

  聽說劉百戶爲了沒有遵守上令,曾受到很重的處分。幾個色目人乘機進讒,說是中國人居心莫測,該好好的防備着。所以重要的兵目、首領,都另換了色目人。


  那一夜,仍宿在岸上。有留遠亭,北酋們設酒於亭上,請祈請諸使列坐宴飲。亭前燃起了一堆火。他們還忘不了在沙漠裏住蒙古包的習慣。賈餘慶在飲酒中間,裝瘋作傻,詆罵南朝人物無所不至,用以獻媚於鉄木兒。那大酋只是吃吃的笑。

  更荒唐的是劉岊,說盡了平常人不忍出口的穢褻的話;只是想佞媚取容。諸酋把他當作了笑具。個個人在取笑他,以他爲開玩笑的鵠的。他嘻嘻的笑着,恬然不以爲恥。

  天祥掉轉了頭,不忍看。呂文煥悄悄的對天祥道:

  “國家將亡,生出此等人物,爲南人羞!”

  他並不答理文煥。半閉目的在養神,雜碎的笑語,充耳不聞,笑語也擲不到他的一個角隅來。

  突然的一個鬨堂的大笑。站在身邊的杜滸頓足道:“太該死了!太該死了!假如有地縫可鑽,我眞要鑽下去了。”

  天祥張開了眼。不知從什麼地方攜來了一個鄉婦,醜得可怕,但和北人甚習,恐怕是被擄來已久。北酋們命這鄉婦踞坐在劉岊的身上,劉岊居然和她調戲。

  一個貴酋指揮道:“怎麼不抱抱這位老先生呢?”

  鄉婦眞的雙手抱住了他,咬脣爲戲。劉岊還笑嘻嘻的隨順着。連吳堅也覚得難堪。

  天祥且悲且憤的站了起來,踏着堅定的足步而去。吳堅、家鉉翁、賈餘慶也起而告辭。

  遠遠的還聽見亭上有連續的笑聲,不知這活劇要進行到什麼時候。


  船到了鎮江,諸祈請使和護送的北軍們都暫紮了下來。鎮江是一個四通八達的所在;對岸的揚州和眞州都還在南軍手裏。北方的大軍都駐在瓜州一帶,在監視揚、眞兩軍的舉動。鎮江的軍隊並不多。

  天祥們在這裏比較的可以自由。他住在一個小商店的樓上。杜滸們也隨在左右。他們是十二個。

  江上的帆船往來不絕,天祥天天登樓望遠,希望能夠得到一隻船,載渡他們向眞州一帶去。一到了那裏,他們便可脫險了。這事,杜滸擔任下全責。

  他天天上街打聽消息。同伴們裏有一個眞州人餘元慶,他熟悉這裏的風土,也同在策劃一切,杜滸道:

  “這裏再不走脫,更向北走,便不會有可脫之途了。但這事太危險。我準備以一死報丞相!”

  天祥在袖中取出一支小匕首來,說道:“我永遠的帶着這匕首,事不濟,便以此自殺,決不再北行!”

  如顛狂的人似的,杜架閣天天在酒樓鬧市上喝酒胡闖。見一可謀的人,便強拉他爲友,和他同醉。醉裏,談到了南朝的事,無不興奮欲圖自效。他便很大膽的傾心腑與之商謀,欲求得一船,爲逃遁計。那人也慷慨激昂的答應了。

  然而空船永遠沒有。所有的空船,都已爲北軍所封捉。往來商艇,幾已絕跡。江上紛紛藉藉的不是北軍的糧船,便是交通艇。每隻船上都有韃子或回回督壓着。那當然是談不到什麼租賃的話,更不必說同逃。

  這樣的,杜滸見人便談,一談便商議到租船的事;所商的不止十個人,還是一點影子都沒有。

  已經有了北行的消息。在這幾天裏,如果不及速逃出,那逃出的希望便將塞絕。

  天祥天天焦急的在向杜滸打聽,杜滸也一籌莫展的枉在東西奔走,還是沒有絲毫的好消息。

  說是第二天便要請祈請使們過江到瓜州,再由那邊動身北去。

  “再不能遲延下去了?怎麼辦呢?”天祥焦慮的說道。

  “能同謀的人們,都已商量到的了,還是沒有影響;昨天有一個小兵,說是可以盡力;他知道有一隻船,藏在某地,可以招致。但到了晚上,他悄悄的來了,一頭的大汗,勞倦得喘不過氣來。那隻船卻不知在什麼時候已被北軍封去了。”

  默默無言的相對着,失望的陰影爬上每個人的心頭,每個人的心頭都覚得有些涼冰冰的。

  “只有這一個絕着了!”餘元慶,一個眞州人,瘦削多愁,極少開口,道:“我有一個很好的朋友,不見已久,前天忽然在街頭遇見了,還同喝了一回酒,他告訴我,他現在北船裏爲頭目。姑且和他商議看。事如可成,這是丞相如天之福;事不完成,爲他所泄,那末,我們便也同死無怨!”

  “只有走這末一個絕着了。”杜滸道。

  “我已決意不再北行了;不逃出這裏,便死在這裏!”天祥堅決的說道。“只是諸位的意思怎樣?”

  “願隨丞相同生同死!”金應宣誓似的叫道。

  “我們也願隨丞相同生同死!”餘元慶和其他八個人同聲說道。

  他們是十二個。

  “誰泄露此消息者,誰逃避不前者,願受到最殘酷的終局!”杜滸領導着宣誓說。

  空氣是緊張而又親切,惶恐而又堅定。


  餘元慶在夕陽西下的時候,去訪問他的舊相識吳淵,那位管那隻北船的頭目。吳淵熱烈的歡迎他。

  “難得您在這個時候光臨。夥計,去打些酒來,買些什麼下酒的菜蔬,我們得暢快的談談。”

  “不必太費心了,只是說幾句便走。”餘元慶道。但也不攔阻夥計的出去。

  “連年來很得意罷,吳哥。”餘元慶從遠處淡淡的說起。

  吳淵嘆了一口氣:“不必提了,餘哥;活着做亡國奴做隨了降將軍而降伏的小卒,有什麼意思!想不到鮑老爺那末輕輕易易的便開了城門迎降,牽累得我們都做了不忠不義之徒,臭名傳萬世!還不如戰死了好!最難堪的是,得聽韃子們的呼叱。那批深目高鼻,滿臉是毛的回回們更兇暴得可怕。他們也是亡國奴,可是把受到的韃子們的氣都泄在我們的身上。餘哥,不瞞您說,您老是大忠臣文丞相的親人,也不怕您泄漏什麼,只要有恢復的機會,我是湯便湯裏去,火便火裏去,決無反悔!總比活着受罪好!我是受夠了韃子們回回們的氣了!一刀一槍的拼個你死我活,好痛快!”

  吳淵說得憤激,氣沖沖的彷彿手裏便執着一根丈八長矛,在躍躍欲試的要衝鋒陷陣。他的眼眥都睜得要裂開,那樣兇狠狠的威棱,是從心底發出的勇敢與鬱憤!“可是咱們失去這爲國效力的機會!”說時,猶深有遺憾。

  餘元慶知道他是一位同心的人,故意的嘆口氣,勸道:“如今是局勢全非了;皇帝已經上表獻地,且還頒下詔書,諭令天下州郡納款投誠。我輩小人,徒有一身勇力,能幹得什麼事!只怕是做定了亡國奴了!”

  吳淵憤懣的叫道:“餘哥,話不是這麼說!姓趙的皇帝投了降,難道我們中國人便都隨他做了亡國奴!不,不,餘哥,我的身雖在北,我的心永遠是南向的。我委屈的姑和韃子們周旋,只盼望有那末一天,有那末一個人,肯出來爲國家盡力,替南人們爭一口氣,我就死也瞑目!”說到這裏,他的目眶都紅了,勉強忍住了淚;說下去:

  “餘哥,別人我也不說,象文丞相,難道便眞的甘心自己送入虎口麼?我看,一到了北廷,是決不會讓他再歸來的。”

  餘元慶再也忍不住了,熱切的感情的捉住了吳淵的手掌,緊握不放,說道:

  “吳哥,我們南人們得爭一口氣!我也再不能瞞住您不說了!文丞相卻正是爲此事苦心焦慮。他何嘗願意北去,他是被劫持着同走的。在途中,幾次的要逃出,都不能如願。如今是最好的一個逃脫的機會;這個機會一失,再北行便要希望斷絕。我此來,正要和吳哥商量這事。難得吳哥有這忠肝義膽!吳哥,您還沒有見到象文丞相那末忠貞和藹的人呢,眞是令人從之死而無怨。朝裏的大臣們要個個都和他一樣,國事何至糟到這個地步呢?還有相從的同伴們象杜架閣、金路分們也都是說一是一的好漢們,可以共患難,同死生的。吳哥,說句出於肺腑的話,要不,我爲何肯捨棄了安樂的生涯而甘冒那末可怕的艱危與險厄呢?臨來的時候,文丞相親口對我說過:吳哥如果肯載渡他逃出了北軍的掌握,他願給吳哥以承宣使,並賜白銀千兩。”

  “這算什麼呢?救出了自己國裏的一位大臣,難道還希冀什麼官爵和賞金!快別提這話了。餘哥,您還不明白我的心麼?”他指着心胸,“我恨不剖出給您看!”

  “不是那末說,吳哥,”餘元慶說,“我不能不傳達文丞相的話,丞相也只是盡他的一分心而已。丞相建得大功業,恢復得國家朝廷,我們相隨的人,可得的豈僅止此!且又何嘗希冀這勞什子的官和財!我們死時,得做大宋鬼,得眠歇在一片清白的土地上,便已心滿意足了。不過,丞相既是這末說,吳哥也何必固拒?”

  吳淵道:“餘哥呀,我們幹罷,您且引我去看看丞相;我爲祖國的人出力,便死也無怨!至於什麼官賜,且不必提;提了倒見外,使我痛心!我不是那樣的人!”

  餘元慶不敢再說下去。那位夥計恰纔回來,手裏提了一葫蘆的酒,一包荷葉包着的食物,放在桌上。

  “不喝了罷,餘哥,咱們走!”吳淵道。

  街上,巡哨的尖兵,提鑼擊柝,不斷的走過。但吳淵有腰牌,得能通行無阻。

  “好嚴厲的巡查!”餘元慶吐舌說道。

  “整街整巷的都是巡哨,三個人以上的結伴同行,便要受更嚴厲的盤查。”

  餘元慶心下暗地着急:“怎樣能通過那些哨兵的防線而出走呢,即使有了船。”

  “一起了更,巡哨們便都出來了;都是我們南人,只是頭目是韃子兵或色目兵。只有他們兇狠,自己人究竟好說話。我這裏地理也不大熟悉,不知道有冷僻點的路可到江邊的沒有?”

  “且先去踏路看,”餘元慶道。“有了船,在江邊,走不出哨線,也沒有用處。”

  他們轉了幾個彎,街頭巷口,幾乎沒有一處無哨兵在盤查阻難的。

  這把吳淵和餘元慶難住了。他們站在一個較冷僻的所在,面對面的覌望着,一毫辦法也沒有。

  前面一所傾斜的茅屋裏,隱約的露出了燈光。吳淵恍若有悟的,拉了餘元慶的手便走:“住在這屋裏的是一個老軍校,他是一個地理鬼,鎮江的全城的街巷曲折,都爛熟在他的心上。得向他探問。可是,他是一個醉鬼,窮得發了慌,可非錢不行。”

  “那容易辦,”餘元慶道。

  一個老婦出來開了門,那老頭兒還在燈下獨酌。見了吳淵,連忙站了起來,行了禮,短舌頭的說道:“吳頭目夜巡到這裏,小老兒別無可敬,只有這酒,請暖暖冷氣。”說時,便要去斟。吳淵連忙止住了他,拉他到門外,說道:“借一步說話。”

  給門外的夜風一吹,這老頭兒纔有些清醒。吳淵問道:“你知道從鼓兒巷到江邊,有冷僻的道兒沒有?”

  老頭兒道:“除了我,問別人也不知。由鼓兒巷轉了幾個彎,——一時也說不清走那幾條小巷,——便是荒涼的所在。從此落荒東走,便可到江岸。可是得由我引道。別人不會認得。”

  吳淵低聲的說道:“這話你可不能對第二個人提,提了當心你的老命!我有一場小財運奉送給你,你得小心在意。明兒,也許後兒的夜晚,有幾位客人們要從鼓兒巷到江邊來。不想驚動人,要挑冷巷走,由你領路,到了江邊,給你十兩白銀。你要是把這話說泄漏了,可得小心,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兒!”

  老頭兒帶笑的說道:“小老兒不敢,小老兒不敢!”

  他們約定了第二天下午再見面。

十一


  那一夜把什麼事都準備好了。吳淵去預備好船隻,桅上掛着三盞紅燈,一盞綠燈爲號。第二天黃昏時便在船上等候,人一到齊,便開船。

  杜滸和餘元慶預備第二天一清早便再去約妥那領路的老頭兒,帶便的先踏一踏路。

  一切都有了把握。文天祥整夜的眼灼灼的巴望着天快亮,不能入睡。杜滸也興奮得閉不上眼。少年的金應,沒有什麼顧慮,他頭腦最單純,他最樂覌,一倒下頭便酣睡,如雷的鼾聲,均勻的一聲聲的響着。

  鄰家第一隻早雞的長啼,便驚動了杜滸;他一夜只是朦朦朧朧的憩息着。

  天祥在大牀上轉側着。

  “丞相還不曾睡麼?”杜滸輕聲的說道。

  “怎麼能夠睡得着。”

  金應們的鼾聲還在間歇而均勻的作響。雞聲又繼續的高啼幾響。較夜間還冷的早寒,使杜滸把薄被更裹緊了些。

  但天祥已坐起在牀。東方的天空剛有些魚肚白,夜雲還不曾散。但不一會兒,整個天空便都泛成了淺白色,而東方卻爲曙光所染紅。

  雞啼得更熱鬧。

  杜滸也起身來。餘元慶被驚動,也跳了起來。

  那整個的清晨,各忙着應做的事。

  但瓜州那邊的北軍大營,卻派了人來說,限於正午以前渡江。脫逃的計劃,幾乎全盤爲之推翻。

  又有一個差官來傳說,賈餘慶、劉岊們都已經渡江了。只有吳堅因身體不爽,還住在臨河的一家客邸裏,動彈不得。文天祥乘機便對差官說,他要和吳丞相在明天一早渡江,此時來不及,且不便走路。

  那位獰惡的差官,王千戶,勉強的答應了在第二天走;但便住在那家店裏監護得寸步不離。

  天祥暗地裏着急非凡,只好虛與敷衍,曲意逢迎。在那永遠不見笑容的醜惡的狠臉上,也微有一絲的喜色。杜滸更傾身的和他結納,斥資買酒,終日痛飲。那店主人也加入鬨鬧着喝酒。到了傍晚,他們都沉醉了,王千戶不顧一切的,伏在桌上便熟睡。店主人也歸房憩息。

  餘元慶引路,和杜滸同去約那老頭兒來,但那老頭兒也已轟飲大醉,舌根兒有些短,說話都不清楚。杜滸十分的着急,勉強的拉了他走。那老婦人看情形可疑,便叨叨絮絮的發話道:“鬼鬼祟祟的圖謀着什麼事!我知道你們的根柢,不要牽累到我們的老頭兒。你們再不走,我便要到哨所去告發了!”

  想不到的恐嚇與阻礙。杜滸連忙從身邊取出一塊銀子,也不計多少,塞在那老婦人的手上,說道:“沒有什麼要緊的事,請你放心。我們說幾句話便回的。這銀子是昨天吳頭目答應了給他的,你先收了下來。”

  白燦燦的銀光收斂了那老婦人的兇焰。

  老頭兒到了鼓兒巷,大家用濃茶灌他幾大碗,他方纔有些清醒。

  “現在便走了麼?”杜滸道。

  “且慢着,要等到深夜,這巷口有一棚韃子兵駐紮着,要等他們熟睡了方可走動。出了這巷口,便都是僻冷的小弄,不會逢到巡哨的了。”老頭子說道。

  王千戶還伏在桌上熟睡,發着吼吼的鼾聲,牛鳴似的。

  誰都不敢去驚動他。他一醒,大事便去,連他的一轉側,一伸足,都要令人嚇得一跳。二十多支眼光都凝注在他身上。

  一刻如一年的捱過去!聽着打二更,打三更。個個人的心頭都打鼓似的在動盪,惶惑的提心吊膽着。

  “該是走的時候了,”老頭兒輕聲道,站了起來,在前引路。杜滸小心在意的把街門開了,十幾個人魚貫而出。天上佈滿了白雲,只有幾粒星光。不敢點燈籠,只得摸索而前,盲人似的。

  街上是死寂的沉靜,連狗吠之聲也沒有。他們放輕了足步,偷兒般的,心肝彷彿便提懸在口裏。蓬蓬的心臟的鼓動聲,個個人自己都聽得見。

  老頭兒掉頭頭來,搖搖手。這是巷口了。一所破屋在路旁站着,敞開着大門,彷彿張大了嘴要吞下過客。門內縱縱橫橫的睡着二十多個韃子兵。鼾聲如雷的響,在這深夜裏,在逃亡者聽來,更覚得可怖。

  在屋前,卻又縱縱橫橫的繫住十多匹悍惡的坐馬,明顯的是爲了擋路用的。一行人走近了,馬羣便擾動起來,鼻子裏嘶嘶的噴吐着氣,鉄蹄不住的踏地,聲音怪響的。

  一行人都覚得靈魂兒已經飄飄蕩蕩的飛在上空,身無所主,只有默禱着天神的護佑。他們進退兩難的站在這縱橫擋道的馬匹之前,沒有辦法。

  虧得餘元慶是調馴馬匹的慣手,金應也懂得這一行。他們倆戰戰兢兢的先去馴服那十多匹的悍馬,一匹匹的牽過一旁,讓出一條大路來,驚累得一頭的冷汗,費了兩刻以上的時間,方纔完事。

  他們過了這一關,彷彿死裏逃生,簡直比鬼門關還難闖。沒有一個人不是遍體的冷汗溼衣。文丞相輕輕的喟了一口氣。

羅剎盈庭夜色寒,人家燈火半闌珊;


夢迴跳出鉄門限,世上一重人鬼關!


十二


  更生似的,他們登上了船板。立刻便開船。吳淵掌着舵,還指揮着水手們搖櫓。

  咿咿啞啞的櫓聲,在深夜裏傳出,更顯得清晰。長江的水,迎着船頭,拍拍的作響,有韻律似的。

  船裏沒有點燈,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他們是十二個,沉默的緊擠的坐着,不知彼此心裏在想什麼。

  他們並不曾鬆過一口氣,緊張的局面儼然的還存在着。江岸兩邊,北軍的船隻織梭似的停泊着,連綿數十里不斷。鳴梆唱更,戒備極嚴。吳淵那隻船,就從這些敵船邊經過,戰兢兢的惟恐有什麼人來盤問。

  想要加速度的闖出這關口,船搖得卻象格外的慢。好久好久,還不曾越出那些北船的前面。

  到了七裏江,北船漸漸稀少了。後面是一片的燈光,映在江上,紅辣辣的;嘈雜的人聲似夢語似的隱約的擲過來。

  前面是空闊的大江,冷落孤寂,悄無片帆。很遠的所在,有一二星紅光在間歇的閃爍,大約是漁火罷。

  江水墨似的黑,天空是悶沉沉的,一點清朗之意都沒有。那隻船如盲人似的在這深夜裏向前直闖;沒有燈光,也沒有桅火。假如沒有櫓槳的咿咿聲,便象是一隻無人的空艇。

  後方的人聲已經聽不見,血紅的熱鬧的火光,變成了一長條一長條的紅影子,映在水上,怪淒涼的。

  杜滸長長的吐了一口氣,剛要開口說話,卻聽得江上黑漆漆的一個角隅,發出一聲吆喝:

  “是什麼船隻,在這夜裏走動?”

  驚得船上的人們都象急奔的逃難者,一足踏空在林邊的陷阱上一樣,心旌飄飄蕩蕩的,不知置身於何所。

  船梢上吳淵答道:“是河豚船。”

  “停止!”那在黑暗裏截阻來往船隻的巡船的人叫道。

  吳淵和水手們手忙足亂的加勁的搖,想逃出這無幸的不意的難關。

  巡船上有一個人大叫道:“是歹船!快截住它!”

  彷彿有解纜取篙的聲音。巡船在向吳淵的那隻船移動來。吳淵明白,北人所謂“歹船”,便是稱奸細或暗探的船隻之意。被截住,必定是無幸的。

  船上的人們如待決的死囚似的,默不出聲,緊緊的擠在一處。文丞相在摸取他袖中的小匕首。如被獲了,他不入水則必以此小匕首自剄。

  他們那些人冷汗象細珠似的不斷的滲透出皮膚之外來。

  吳淵的手掌上也粘滑得象塑過油膏。

  連呼吸都困難異常。

  但巡船終於沒有來。這時江水因退潮落得很低,巡船擱淺在泥灘上,急切的下不了水,便也不來追。

  江風象呼嘯似的在吹過,水面動盪得漸漸厲害起來,白色的浪沫,跳躍得很高。

  吳淵道:“起風了,快扯上大篷。”

  船很快的向前疾駛,不假一毫的人力,水浪激怒的在和船底相沖擊。

  “大約,象這樣的順風,不到天亮,便可以達到眞州城下了。眞是虧得江河田相公的護佑!”

  大家都方纔鬆了那口氣。

  船由大江轉入運河,風卻靜了下來。船彷彿走得極慢,水手們出全力搖槳撐篙,有時還上岸幾個人,急速的拽纜向前。但心裏愈着急,彷彿這船移動得愈慢。天色漸亮,金應、餘元慶們都已齁齁的入睡,鼾聲彼此相應。文天祥卻仍是雙眼灼灼,一毫睡意也沒有。

  他怕北船從後面追躡而來,又怕北兵有哨騎在河岸上;恨不得一篙便到眞州城下,始終是提心吊膽的。

  遠遠的在晨光裏望見了眞州的蜿蜒的城牆。城中央的一座高塔,也可看得到。玫瑰色的曙光正從東方照射在塔頂上。萬物彷彿都有了生氣。

  隨從們陸續的從睡裏醒來,匆匆的在收十包裹。

  天祥的心裏,也象得着太陽光似的,蘇生了過來。

  但這船不能停泊在城下;潮水正落,船撐不進內河,只好停在五里頭。大家起岸,向城走去。城外荒涼得可怕。沒有一家茅舍;四望無際,半個人影兒都沒有。這一隊人,匆匆的急速向城門走去。走的時候,還頻頻回頭,只怕不意的有追騎趕上來,他們成了驚弓之鳥。

  吳淵沒有同來,他留在船上,要候潮水把船撐到城邊來。

  但終於不再見到他。聽說那一天的正午,有北軍的哨馬到了五里頭。這位忠肝義膽的壯士,其運命是不難知的!

十三


  他們是十二個。到了眞州城下,恰恰開了一扇城門,放百姓們出來打樵汲水。百姓們都驚怪的圍上了他們,東盤西問的。守城的將士們也皆出來了。

  杜滸向他們說道:“這文丞相在鎮江北營裏走脫,徑來投奔。請那位到城裏去報告太守一聲。”

  金應嘆着氣,說道:“一路上好不容易脫險!”

  一個小頭目說道:“請丞相和諸位先進了城門。”同時吩咐一個兵卒,立刻去通知苗太守。

  天祥和隨從們都進了城。城牆並不高,街道也很窄小。行人卻擁擁擠擠的,都是鄉間逃難來的。商店都半掩上了門,也有完全閉卻了的。是兵荒馬亂的時候的景象!那位小頭目引導着他們向太守衙署走去。

  在中途,太守苗再成也正率領了將官們來迎接。他是認識文丞相的,當丞相統兵守平江府時,他曾因軍事謁見過幾次。

  苗太守要行大禮,但天祥把他扶住了。親切的緊握住了他的手,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不由自主的哀號不已。苗太守也哭了起來。道旁的覌者們,也有掩面落淚的。

  “想不到今生得再見中國衣冠!眞是重睹天日!”良久,天祥感慨的說道,淚絲還掛在眼眶邊上。

  覌者夾道如堵,連路都被塞住了。

  “京城已失,兩淮戰守俱困。丞相此來,如天之福。眞州可以有主宰!虜情,丞相自了如指掌。願從麾下,同赴國仇!”苗太守婉婉的說道,一邊吩咐侍從們在人羣裏闢出一條路來,讓丞相走過。

  到了州衙裏,苗再成匆匆忙忙的收十出清邊堂,請文丞相暫住。便在堂上設宴款待丞相和同來的人們,諸重要將佐和幕客們也都列席。

  在宴席上,苗再成慷慨激昂的陳說天下大事;與宴的,個個人說起蒙古人來,無一不有不共戴天,願與一拼的悲憤。

  “兩淮的兵力是足以牽制北軍的。士氣也可以用。他們本不敢正眼兒一窺兩淮。只可惜兩淮的大將們薄有嫌隙,各固其圉,不能協力合作。天使丞相至此,來通兩淮脈絡。李公、夏老以至朱渙、姜才、蒙亨諸將,必能棄前嫌而效力於丞相麾下的。某的一支兵,願聽丞相指使。”苗再成出於至誠的說道。

  “這是天使中國恢復的機會!有什麼可使兩淮諸將合作的途徑,我都願意盡力。現在不是鬧意氣的私鬥的時候!合力抗敵,猶恐不及,豈能自相分裂!這事,我必以全力赴之。夏老,某雖不識其人,想無不可以大義動的。李公曾有數面,必能信某不疑。”天祥說道。

  “虜兵全集中於浙中;兩淮之兵,突出不意,從江岸截之,可獲全勝。”再成說道。

  “浙東聞有陳丞相主特軍事,二王亦在彼,天下義士們皆赴之;聞兩淮報,必能出兵追擊,虜帥可生致也!”天祥說道。

  他們熱烈的忠誠的在劃策天下事,前途似有無限的光明。幕客們和部將們皆喜躍。大家都以爲中興是有望的,只是不測李、夏諸人的心意。

  “有丞相主持一切,李、夏二公必會棄嫌合作無疑。”一個瘦削的幕客說道。

  “但得先致札給他們,約定出兵的路徑和計劃,”再成道。“就請丞相作書致夏老、李公和諸郡,再成當以復帖副之。不出數日,必見分曉。”

  就在清邊堂上,忙忙碌碌的磨墨摺紙,從事於書札寫帖。天祥高高興興的手不停揮的把所有的札帖,一封封的寫畢;忠義之懷,直透出於紙背;寫得是那末懇切,那末周至,那末沉痛,那末明白曉暢,就是驕兵悍將讀之,也將爲之感泣。

  苗再成也追隨着忙碌的在寫復帖。全堂上只聽見簌簌的筆尖觸紙的急促細碎的響聲;間以隆隆的磨墨的動作。

  誰都沒有敢交談。然而空氣是熱烈而親切,光明而緊張。一個恢復中原的大計劃的輪廓,就擺放在福斯之前;他們彷彿便已看見韃子兵的狼狽敗退,漢族大軍的追奔逐北。

  杜滸的眼光,不離的凝望在文丞相的身上;他那不高不矮的身材,藹然可親的清秀的面部,一腔的熱血赤誠,在杜滸看來,是那末樣的偉大可愛!他望着丞相的側面。丞相坐在一把太師椅上,手不停揮的在寫,熱血彷彿便隨了筆尖而涌出。雖焦慮用力,但興奮異常。未之前見的高興與舒暢。

  “也不枉了丞相冒萬死的這趟逃出,”杜滸在心底自語道;他也感到充分的快適,象初冬在庭前曝於黃澄可愛的太陽光裏一樣,光明而無所窒礙。

十四


  天天在等待着諸郡的復札。策劃與壯談,消磨了清邊堂上的時間。文天祥和他的隨從們,這幾天來,都已充分的恢復了疲倦。把幾天前脫逃的千辛萬苦,幾乎都忘記乾淨。只是餘元慶,那個瘦削多愁的本地人,卻終日在想念着他的朋友吳淵。也曾託幾個人到五里頭去打聽消息,連船都不見。他是遭難無疑。想起了便心痛。卻不敢向文丞相提起,怕他也難過。

  到了第三天,苗再成絕早的便派人來請丞相,說早食後看城子。天祥很高興的答應了。

  過了一會,一位偏將陸都統來請丞相上小西門城上閒看,杜滸們也都跟隨了去。

  城是不高,卻修建得很堅固;城濠也深,濠水綠得可愛。岸邊還拖掛着些未融化盡的碎冰塊。微風吹水,粼粼作波,饒有春意。郊原上野草也都有綠態,在一片枯黃裏,漸鑽出嫩綠的苗頭來。只是沒有樹,沒有人家。一望無際的荒原。遠處,有幾個池塘,映在初陽下,閃耀有光。這怕是可憐的春日孤城的唯一點綴。

  天祥覚得胸次很光明,很舒暢,未之前有的放懷無慮。春晨的太陽光,那末晶潔,和暖的曬在他身上。冬衣有些穿不住。春風一陣陣吹拂過城頭,如親切的友人似的在撫摸他的面頰和頭髮。

  但又有一個王都統上了城頭,說道:“且出到城外閒看。”

  他們都下了城,迤邐的走出城外。

  “揚州或別的地方有復札來了麼?”丞相問道。

  “不曾聽見說有,”王都統說道,但神氣有些詭祕。

  良久,沒有什麼話,天祥正待轉身,王都統突然的說道:“揚州捉住了一個奸細,他說是逃脫回來的人,供得丞相不好。他在北中聽見,有一丞相,差往眞州賺城。李公有急帖來,這樣說。”

  如一個靑天的霹靂,當頭打得天祥悶絕無言。杜滸、金應立刻跳了起來:“這造謠的惡徒!”幾乎要捉住王都統出氣。

  餘元慶嘆惋道:“總不外乎北人的反間計。”

  來不及聽天祥的仔細的問,陸和王已經很快的進了城。小西門也很快的閉上了。

  被關在城外,彷徨無措,不知道怎麼辦好。天祥只是仰天嘆息,說不出半句話來。

  金應對天哀叫道:“難道會有人相信丞相是給北人用的麼?”

  杜滸的精悍的臉上,因悲憤而變蒼白無人色,他一句話都沒有,也無暇去安慰丞相。他不知道自己置身在什麼地方,他不曾有過比這更可痛的傷心與絕望。

  這打擊實在太大了。

  他們是十二個。彷徨,徘徊於眞州城下,不能進,也不能退。比陷在北虜裏更可慘。如今他們是被擯絕於國人!“連北虜都敬仰丞相的忠義,難道淮人偏不信他嗎!”金應頓足道。

  餘元慶的永久緊蹙着的眉頭,幾條肉紋更深刻的凹入。杜滸如狂人似的,咬得牙齒殺啦殺啦的響。他來回的亂走着,完全失了常態。

  “我不難以一死自明,”丞相夢囈似的自語道。

  杜滸不說半句話,兩眼發直。

  突然的,他直奔到城濠邊,縱身往濠水裏便跳。

  金應們飛奔的趕去救。餘元慶拉住了他的衣角,及時的阻止了他的自殺。

  他只是喘着氣,不說什麼。大家忘記了一切,只是圍住了他,嘈雜的安慰着。過了一會,他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極端的悲憤,摧心裂肝的傷戚的傾吐!

  誰都勸不了他。金應也嗚咽的坐在地上,這是他少有的態度。文丞相掛着兩行清淚,緊握住杜架閣的手,相對號啕。

  荒原上的哭聲,壯士們的啜泣,死以上的痛心!這人間,彷彿便成了絕望的黑暗的地獄,太陽光也變得昏黃而悽慘。

  城頭上半個人影也沒有出現。

  過度的打擊與傷心——有比被懷疑、被擯棄於國人的烈士們更可痛心的事麼?——使得他們搖動了自信,灰心於前途的恢復的運命。

  頹喪與自傷,代替了悲憤與忠勇。他們甚至懷疑到中國人有無復興的能力。懷疑與猜忌,難道竟已成了他們不可救藥的根性了麼?

  敵人們便利用了這,而實行分化與逐個擊破的不戰而勝的政策。

  良久,良久,究竟是文丞相素有涵養,首先掙扎着鎮定了下來。“我不難一死以自明,”他又自語道。“但難道竟這樣的犧牲了麼?不,不!這打擊雖重,我還經得起,杜架閣,”他對杜滸道。“我們應該自振!危急的國家在呼喚我們!這打擊不能使我們完全灰了心!我們該憐恤他們的無知與愚昧!但該切齒的還是敵人們的奸狡的反間!我們該和眞正的敵人們拼!一天有生命在着,一天便去拼!我們不是還健全無恙麼!來,杜架閣,不必再傷心了。敵人們逼迫得愈緊,我們的勇氣應該愈大!諸位,都來,我們且商量個辦法,不要徒自頹唐喪志。”天祥恢復了勇氣,這樣侃侃的說。

  杜滸還是垂頭懊喪着;但那一場痛哭,也半泄去了他的滿腔的怨憤。

  “只是,這一場傷心事!太可怕了!我寧願被擄,被殺於敵人們手裏,卻不願爲國人所擯棄,所懷疑!”杜滸嘆息道。

  “我們準備着要遇到更艱苦的什麼呢。這場打擊,雖使我太傷心,但不能使我絕望不前!”天祥道。

  他的鎮定與自信,給予杜滸們以更掙扎着向前的最後的勇氣。

秦庭痛哭血成川,翻訝中原背可鞭。


南北共知忠義苦,平生只少兩淮緣!


十五


  在悲憤忙亂間,不覚到了晌午。他們還沒有想到向那裏去。

  太陽光逐漸的強烈起來,曬得他們有些發燥。一片的荒原,沒有一株綠樹。從早食後,還不曾吃過什麼。個個人腹裏的飢蟲開始有些蠢動,可是連熱水都無從得到。

  “取最近的一條路,還是向揚州去吧?李庭芝是認識的,見了面,剖析明白,也許誤會便可銷息。”天祥道。

  “揚州是萬不可去。說不定,不分皁白的便被當作了奸細,”杜滸說道,他的心還在作痛,怨恨淮將們入骨!

  金應餓得有些發慘,他早上吃得太少,急於要隨同出來看城子。“就是到揚州去罷。”他道,“死在自己人手裏,總比死在韃子刀下好些。徘徊在這曠原上,總不是一回事。”

  “揚州萬不可去,”杜滸堅決的說道。

  徘徊,彷徨;逐漸向東倒的人影映在荒原上,也顯得躊躇倉皇的樣子。

  小西門開了。金應喜得跳起來,還以爲是再迎他們入城。但杜滸卻在準備着最後的一着,以爲有什麼不測。

  兩個騎士從城裏跑了出來,城門隨又閉上了。這兩騎士到了文丞相面前,並不下馬,說是義兵頭目張路分和徐路分,奉命來送,“看相公去那裏?”

  天祥道:“沒有辦法,只好去揚州,見李相公。”

  張路分道:“奉苗安撫命,說相公不可到揚州去。還是向他處去好。”

  “淮西爲絕境,三面是敵。且夏老未見過面;只好聽命於天,向揚州去。”天祥道。

  二路分道:“走着再說。”

  茫然的跟隨了他們走。城門又開了,有五十人腰劍負弓,來隨二路分。他們帶了天祥們的衣被包袱來送。行色稍稍的壯旺。但那二路分意似不可測。

  餘元慶悄悄的向杜滸道:“這一帶的路徑我還熟悉,剛纔走的是向淮西的路,不是到揚州去。且站住了問問看。”

  二路分卻也便站住了。眞州城還蜿蜒的在望。城裏的塔,浴在午後的太陽光裏,也還挺麗可愛。但天祥的心緒和來時卻截然的不同,還帶着沉重的被擯斥的悲憤。

  那五十名兵擁圍住了天祥。二路分請天祥,說是有事商量,請前走幾步。杜滸、金應緊跟在天祥身旁,恐有什麼不測。

  走了幾步,他們立在路旁談。

  張路分道:“苗安撫是很傾心於相公的;但李相公卻信了逃人的話,遣人要安撫殺了丞相。安撫不忍加害,所以差我們來送行。現在到底向那裏去呢?”

  天祥道:“只是向揚州,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揚州要殺丞相怎樣辦呢?且莫送入虎口。”

  “不,莫管我,且聽命由天。”

  “但安撫是要我們送丞相到淮西。”

  “不,只要見李相公一面。他要信我,還可出兵,以圖恢復;如不信我,便由揚州向通州路,道海向永嘉去。”

  張路分道:“不如且在近便山寨裏少避。李相公是決然不會容丞相的。”

  “做什麼!合煞活則活,死則死,決於揚州城下!”

  張路分道:“安撫已經預備好一隻船在岸下。丞相且從江行。揚州不必去。歸南歸北都可以。”

  李路分只是不開口,惡狠狠的手執着劍靶,目注在文丞相身上,彷彿便要拔劍出鞘。金應也在準備着什麼。

  但天祥好象茫然不覚的;聽了張路分的話,卻大驚。

  “這是什麼話!難道苗太守也疑心我!且任夭祥死於揚州城下,決不往他處!”

  二路分見天祥那末樣的堅定與忠貞,漸漸的變了態度。李路分道:“說了實話吧;安撫也在疑丞相;他實是差我們見機行事的。但我們見丞相一個恁麼人,口口是大忠臣,如何敢殺相公!既是眞個去揚州,我們便送去。”

  金應對杜滸吐了吐舌頭,但他們相信,危險已過,便無戒備的向前走去。他們走上向揚州的大道。

  張路分又和丞相說起,丞相走後,眞州貼出了安民榜,說是,文相公已從小西門外,押出州界去訖。

  天祥聽了這話,只有仰天浩嘆,心肚裏分別不出是苦、辣、酸、甜。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暮靄朦朧的籠罩了四野。四無居民,偶遇有破瓦頹垣,焦枯的柱子還矗立在磚牆裏,表現出兵火的餘威。

  他們肚子裏餓得只咕咕的響叫,金應實在忍不住了,便向小兵們求分他們攜來的乾糧。

  二路分索性命令他們,把乾糧分些給杜滸們同吃;也把他們自己所帶的,獻上一份給文丞相。

  隨走隨食,不敢停留一刻。張路分道:“經過的都是北境;韃子兵的哨騎,常在這一帶巡邏,得小心戒備。”誰都寂寂的不敢說話。

  遠遠的所在,燈火如星光似的一粒粒的現出。張路分指點道:“這一邊是瓜州,韃子兵大營盤在那裏呢。”走了一會,又道:“那邊的一帶燈火,便是揚子橋,韃子兵也防守得很嚴。”

  彷彿聽得刁斗的聲音。在荒野莽原聽來,一聲聲遠遠的梆子響,格外淒厲得可怕。

  到了二更,離揚州還有二十多里路。二路分卻要趕在天明以前回眞州城,便告了辭。

  他們仍是十二個,在曠野中躑躅着。夜已深,無垠的星空,大圜帳似的罩在大地之上。他們是那樣的渺小,在這孤寂的天與地間行走着。

  餘元慶在前引着路。他久住在揚州,附近一帶的道路,比他本鄉的眞州還要熟悉。

  一天的行路,疲倦得要軟癱下來。好容易見到揚州城。兩足是拖着走似的,到了西門。城門早已閉上了,等候天明進城的人很多,狼籍的枕臥在地上。左近有三十郎廟,經過兵火,只存牆階,他們都入廟,躺在地上憩息着。

  城頭上正打三更。風漸漸的大起來,冷得發抖。金應從衣包裹取出棉衣來給文丞相披上。新月早已西下,階上有冷溼的霜或露。金應們悽悽楚楚的互相依靠着取暖。

  他們悄寂的各在默想什麼,並不交談。

  不知時間是怎樣爬過,城頭上又已在打四更。城下候門的人們已有蠢蠢的起身的。城頭上也有人在問話,盤詰得極嚴。杜滸且去雜在他們中間。據說,見得眼生和口聲不對的,便當奸細捉了。必須說出城裏的住址與姓名來,方得入城。

  他回到三十郎廟,對文丞相道:“看情形,揚州是進不去,何必入虎口呢!兩淮軍決無可作爲!李庭芝既有急帖到眞州要殺丞相,必無好意可知。即使無恙,說服了他,也決不會有什麼了不得的作爲的,絕對的犯不着犧牲於此。”

  天祥的心有點開始動搖。“那末,怎麼辦好呢?”

  “還是趁早的直趨高郵,到通州渡海,歸江南。看二主,別求報國之道。”

  金應道:“這裏到通州,有五六百里路呢;一路上都是北軍的哨騎,怎麼通得過呢?不如死在揚州城下,也勝似死在韃子手裏,何況未必見殺呢!”

  杜滸道:“你不要忘記了我們是剛從韃子們掌握中逃脫出來的,在那末嚴重的守衛之下,我們都能脫出,何況如今呢!雖爲路五六百里,決無他慮,只要小心。”

  餘元慶深思的說道:“此地到高郵,有一條僻徑,我是認得的。不過要走過許多亂山小路,韃子們不會知道這些小山路的,想不會遇哨。”

  杜滸道:“況且我們脫出時,原不曾想在兩淮立足,本意不是要南趨永嘉,以圖大計麼?何必又中途變計!丞相以一身系國家安危,必須自重,萬不可錯走一步。還有,我們的兵士們也還在婺、處等候着我們呢!”

  天祥立刻從地上跳了起來:“不錯,我見不及此!幾乎又走錯了一步。那李庭芝,膽小如鼠,決不能有爲,我是知道他的;就是肯合作,也不會成功。我們走罷!向海走去!我們的兵士們在等候着!”

  本是疲倦極了的,如今卻又要重上征途了。爲了有了新的希望,精神重複抖擻着,離開揚州城,斜欹的走去。

十六


  整整的走了一天,都是羊腸鳥道,有時簡直沒有路跡可循。那一帶沒有山居的人,也沒有茅舍小廟,有銀子買不到東西充飢,大家餓了一天。金應那小夥子,飢餓得要叫喚起來,但忍住了千萬的怨恨,不說什麼。

  天祥走得喘不過氣來,扶在餘元慶的身上,勉強的前進。有幾次,實在走不動,便象倒了似的,坐在荒草上,一時起不來。休息了好一會,方纔再得移動。

  到了一個山谷裏。夜色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爬在天上,鐮刀似的新月纖秀的掛在東方。

  “過了這山谷,便近高郵了,是一條大道。只怕山頂上有哨兵。我們得格外小心。別開口,足步走得輕些,最好躲在巖邊樹隙裏走。”餘元慶悄聲的說道。

  “前面是桂公塘,有個土圍,我認得。原是一個大牛欄,如今欄內大約不會有牛匹了。到那裏憩息一夜,養好了足力,絕早便走。除此可隱蔽的以外,四望都是空曠之所,萬不能住下。有幾戶山民,不知還住在屋裏否?但我們萬不可去叩門,韃子兵也許會隱藏在那裏。”餘元慶又道,在這條路上,他是一個嚮導,一個統帥,他的話幾乎便是命令。

  他們暫時佔領了這土圍。金應們不一會便都睡着了;只有天祥和杜滸是警醒着。風露漸涼起來,只有加厚衣在身,緊緊的裹住。夜天的星光,彼此在熠熠的守望着,正象他們的不睡。

  新月已經西沉,烏雲又已被風所驅走。繁星的夜天,依然是說不出的悽美動人。

  文丞相和杜滸都仰頭向天,好久好久的不言不動。

  彷彿已經過了三更天的光景。山道上,遠遠的傳來嘈嘈雜雜的馬蹄聲。

  杜滸警覚的站了起來:“不是馬蹄聲麼?”

  “這時候難道有哨騎出來?”

  “不止數十百騎,那聲響是嘈雜而宏大。”

  餘元慶也被驚醒過來。“是什麼聲響?”

  “決然是馬隊走過。馬蹄踏在山道上的聲響。彷彿更近了些。但願不經過這土圍!”

  餘元慶悽然的說道:“只有這一條大道!”

  杜滸有些心肺蕩動,“這一次是要遭到最後的劫運了!”他自己想道。

  騎兵隊愈走愈近。宏大而急速的馬的蹄聲,聽得很清晰。金應們也都醒了來,面面相覷,個個人都驚嚇得沒有人色。

  上下排的牙齒,似在相戰;膝頭蓋也有些軟癱而抖動。只有天祥和杜滸還鎮定。

  天祥又探握着他的小匕首,預備在袖口裏。

  馬蹄聲近了,更近了;嘶嘶叱叱的馬匹的噴氣聲也聽得到。馬上的騎士們的偶發的簡語,也明晰可聞。大家都站了起來,以揹負土牆而立,彷彿想要鑽陷入牆裏一樣。

  就在土牆外面走過。一騎,二騎……數十數百騎,陸續的過去。彷彿就在面前經過,只隔了一座牆。土牆有些震撼,足下的地,也似應和着外面的馬蹄的踐踏而響動着。

  總有兩刻鐘還沒有走完。

  難堪的恐怖的時間!

  “這土圍裏是什麼呢?”明白的聽見一個騎兵在說。

  “下馬去探探看罷!”另一個說。

  “這一次是完結了!”杜滸絕望的在心底叫道,全身血液似都冷結住了。

  “沒有什麼,臭得很,快過去罷,左右不過是馬欄、牛欄。”又一個說。馬蹄得得,很快的過去了。

  總有三千騎走過。騎兵們腰上掛的箭筒,喀嗦喀嗦的作響;連這也歷落的傳入土圍之內的他們的耳中。

  當最後的一騎走過了時,人人都自賀更生。

  馬蹄聲又漸遠漸逝了,山間寂寂如恆。

  不知從那裏,隨風透過來一聲雞啼。

  天色有些泛白,星光暗淡了下來。彼此的手臉有些辨得出。

  “趁這五更天,我們走罷。”餘元慶道。

  有的人腿足還是軟軟的。

  闖過了山口,幸沒遇見哨兵。

  山底下是一片大平原,稻田裏剛插下秧苗,新碧得可愛。

  太陽從東方升起。和藹的金光正迎面射在他們的身上臉上。有一股新的活力輸入肢體。

  山背後還是黝黑的,但前面是一片的金光。

英雄未肯死前休,風起雲飛不自由!


殺我混同江外去,豈無曹翰守幽州!


(——文天祥:《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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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鄭振鐸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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