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已故的先生和友人许
寂寞,难受的奴役,被夺的自由,无尽的秋冬,执拗的疾病……唉,可怜的,可怜的亚夫尼尔……
—自屠格涅夫底《死》
读着别人对于旧友的追忆,我就会记起你来,深陷的眼睛,瘦削的脸,强韧的骨骼,然而,病弱的身体。而且,那是一世的折磨,永恒的受难。虽然在你底肩上你能担起无限的重负,然而,你不是被压抑得永远也不曾吐出一口轻松的气息来么?要说死是残酷的,但是,对于你,一死,也许是得到解脱的吧?但是,你是不愿意死的,而且,在苦难侵蚀着你底身体的时候,你并不曾知道你会像这样来得到你底解脱。你忘记了你是一个快被折磨了五十年的人,你对你底朋友宣说,“我还不老”;你对青年的人们发出鼓励,让他们看着你而欣幸自己底青春。当你用着因为沉重的肺病而嘶哑了的喉咙宣说着你还要挣扎的时候,你可知道死神已经站在你底面前,不再容你逃避了呢?而当你躺在那乡村的病榻上,看着疯癫的妻发着残酷的傻笑,惟一的孩子已被装入了棺木,你自己已经自知生死的仗已经败北,而从枯干的眼里渗出眼泪来的时候,你那时想要告诉为你送终的朋友的,是一些什么言语呢?你沉默了,永远地沉默了,将你底最后的言语关闭在你底紧锁的口里,带到坟墓里去了。
将光明带到世界上来,而自己却活在黑暗里的,是你。将希望寄与了年轻的一代,而自己底心底里却寂寞着的,是你。孩子们绕在你底周围,因着你底教育和影响而长大起来,变得强壮,变得健康,而你,你却如同一株老树,在眼看着孩子们来到你底荫下的时候,自己反被生活底雷雨所摧毁了。
你教育了一代人,但是,你却是无名的。孩子们用眼泪来记念着你,但是,你却是无名的。乡村蒙塾里的先生,儿童学校里的教师,地方报纸副刊的编辑—没有谁会知道你,除了你底友人;没有谁会感激你,除了你自己所教育的后代。在乡村的茅舍里,在阴暗的古庙一般的小学里,在嘈杂的有小印刷机喧闹着的报馆小楼底一角里,你如同一个囚徒蹲踞着,抽着廉价的烟卷,捧着你底朋友所寄给你的,或者你自己用那从些微薪俸里挣节下来的钱所买来的新出的书报,一字一字地读着,热心地读着,在不断的呛咳里,感激得流下眼泪。你把你所知道的告诉给年轻的人们,他们爱你,如同爱自己底亲密的友人;他们尊敬你,如同尊敬自己底严厉而且仁慈的父兄。在看着一个一个的孩子长大起来,离开了你,向着更广大、更宽阔的天地里奔去的时候,你有着衷心的、喜悦的微笑,然而,在你底微笑里,你却又是多么寂寞,而且多么地伤感。
你看着世界,忘记了自己。世界对于你,是多么光明,多么有着无限灿烂的未来。你热情地、感激地信任着一个未来,一个光荣的未来。你深信着年轻的一代底勇敢,你一点也不怀疑那勇敢会结成怎样有用的果实。你为着被残废的年轻的生命们热情地哭泣,在你底老眼里你流着为被虐杀的人们而流下的眼泪。
然而,你自己呢?你忘了你自己。你忘了命运给了你怎样的一条道路。从这个乡村你行脚到那个乡村,从这个城市你漂流到那个城市,贫困,没有依助,寂寞,病痛,没有家,没有妻室,也没有儿女,像这样,你生活着,熬着,磨着,忍受着,被人轻蔑而且讪笑着—然而,你忘却了你自己。一直到四十岁,你才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疯狂的女人作为你底伴侣,并且生下一个病弱的孩子作为你底系累。在那些不堪的贫民窟里,在那些暗黑的、凌乱的、缭绕着窒人胸肺的炊烟的房屋里,你是怎样地住过来的呢?疯狂的女人残酷地傻笑着,你也笑,你底笑是苦的,如同饮着一杯苦的毒汁;病弱的孩子哭着,你也哭,你底哭声是梗窒的,正像你早经知道这个孩子不能如同别个孩子一样,他永远也不会成长起来。你蒙着你自己底头,如同亲眼看见了地狱,你战栗着,不忍逼视你眼前的实在。你像被追逐的饿狼一样,你逃跑,但是,你能逃到什么地方去呢?等待着你的,是一个大的陷阱,等你临到那个陷阱底前面,你是再也不能还有力量停驻你底脚步了。生活底利齿已经咬紧了你底衣裙,结核菌已经蚀完了你底肺,你底胸,你底脑,你底全身的骨髓。你被人从你工作的报馆送回你所出生的乡村,你底病体被安放在你父亲所遗留给你的茅屋,你在那里等着死。然而,直到那时,你还是不知道死神已经临近了你底面前的。你底喉咙哑了,你不能说;你底手僵了,你不能写。你没有遗嘱,只有一个无名的坟堆隆起在你底村头。
“敬爱的先生。”你底孩子们这样啼哭。
“无名的圣者。”你底友人们这样嗟叹。
然而,那一世的苦难,那最后的语言,你却随着你底紧闭的唇,把它们掩埋在你底坟墓里去了。
一九三六年六月
选自文化生活出版社1937年初版《白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