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公俊之最后

最痛有人甘婢仆,可怜无界别华彝!


世上事情如转烛,人间哀乐苦回轮。


周公王莽谁眞假?彭祖颜回等渺茫。


凡物有生皆有灭,此身非幻亦非眞。


纲常万古恶作剧,霹雳靑天笑煞人。


(——黄公俊作)



  鉄姗的疏影,被夕阳的余光倒映在地上,好象画在地上的金红色的格子。是栅中人在一天中所见的唯一的红光。

  江南地方,五六月的天气,终月泛着潮。当足踏在这五尺见方的鉄栅的地上时,湿腻腻的怪不舒服。

  靠墙边,立着一只矮的木床,只是以几块木板,两条板凳架立了起来的。为了地上潮腻,黄公俊只好终日的拳坐在板床上,双足踏在板沿,便不由得不习惯他的成了抱膝的姿态。

  门外卫士们沉默的站着岗,肩抗着鉄枪,枪环铿铿的在作响。间或飘进来一两声重浊的湖南的乡音,听来覚得怪亲切的。

  仅在夕阳快要沉落在西方的时候,鉄栅里,方才有些生气。这时栅中反比白昼明亮。他间或把那双放在床脚的厚草席下的古旧而污损的鞋子取了出来,套在无袜的光脚上,在地上松动松动。为了久坐,腰有点酸。伸直了全身,在踱方步,象被槛闭在笼中的狮或虎,微仰着头颅,挺着胸脯,来回的走着,极快的便转过身,为的只是五尺见方的一个狭的栅。外面卫士们的刀环枪环在铿铿的作响。

  这是他从小便习惯了的。他祖父,他父亲都在饭后便到厅前廊下散步。东行到廊的尽处,再回头向西走。刻板似的,饭后必定得走三十多趟。

  “会消食的,有益于身体。”祖代,父代,这样悬训的说。

  他十岁的时候,便也开始刻板的在练习踱方步。自西向东走,再自东向西走;微仰着头颅,挺着胸脯。有时,祖孙三代,兵士们似的,一排在同走。父亲总让祖父在前一二步。他年幼,足步短,天然的便急走也要落后些。

  每一块砖纹都记认得出,每一砖接缝的地方的式样也都熟识。廊上梁间的燕巢和不时的探头出窥的黄口的小燕,也都刻板似的按时出现。

  他们默默不响的在踱着方步,一前一后的,祖孙三代。

  廊下天井里种的两株梧桐树,花开,子结,叶落,也刻板似的按时序变换着。春天到了,一株海棠,怒红了脸似的,满挂着红艳的花朵,映照得人添喜色。天井的东北方,年年是二十多盆菊花的排置的所在。中央是一个大缸,黄釉凸花的,已不知有多少年代了,显得有点古铜色,年年有圆的荷叶和红的荷花向上滋长。

  泥地上,年年是洒下了凤仙花的细子;不知什么时候,便长出了红的白的凤仙。女人们吵吵嚷嚷的在争采那花朵,捣烂了染指甲。

  刻板似的生活,不变,不动。闭了目便可想象得到那一切事物的顺序和地位。

  有了“小大人”之称的他,随了祖与父在廊下,在饭后,终年,终月的在踱方步。

  机械式的散步,是唯一的使他杀灭了賓士的幻想的时间。“小大人”的他,在书塾,或在卧室,那可怖的幻想,永远的灭不去。只有散步时,方把那永远追随着他的那阴影暂时的放逐开。

  那可怖的阴影是使他想起了便愤怒而焦思的。

  他的家庭是一个小田主的家庭,原来只是流犯,为了几代的克勤克俭,由长工而爬上了田主的地位。在祖父的幼年,便开始读了书。但八股文的那块敲门砖,永远不能使他敲得开仕宦之门。

  三十岁上便灰了心。有薄田可耕,不用愁到温饱的问题。他便任意的在博览杂书。

  他在这里是一个孤姓独户,全部黄姓的嫡系,不上二十多人。什么时候才犯罪而被流放在这卑湿的长沙的呢?

  这他不明了。但在他父亲断气的前一刻,却遗留给他一个严包密裹的布袱。打开了看时,他才明白他祖先的痛苦的以血书写的历史。

  这黄姓,是因了一次的反抗清廷的变乱,在台湾被捕获而流放到这湖南省会的。不知被任意的屠戮了多少人,但这黄姓的祖,却巧于为他自己辩护,说是胁从,方才减轻其罪,流放于此。

  好几代的自安于愚昧与苦作。

  但黄公俊的祖父,他开始读了书。象一般读书人似的,他按部就班的要将八股型的才学,“货与帝王家”。

  灰了心,受了父死的刺激,又不意的读到了血写的家庭的历史,把他整个的换成了另一个人。

  他甘心守家园,做一个不被卷入罪恶窝的隐逸之士。

  他见到儿子的出生、长成、结婚、生子,他见到他孙子的出生、长成。

  他给他们以教育。但不让他们去提考篮,赶岁考,说是年纪太轻。但够了年龄的时候,又说,读书不成器,要使他们改行。其实,只是消极的反抗。

  他把那血写的家庭的历史,交给了他儿子,当他懂得人事的时候,同样的也交给了他孙子。

  祖孙三代这样的相守着,不求闻达,只是做着小田主。并没有什么雄心大志,只是以消极的憎恶,来表示他们的复仇。

  明末的许多痛史,在其中,有许多成了禁书的,这黄姓的三代,搜罗得不少,成了一个小小的史籍的文库。

  当深夜,在红晕的豆油灯下,翻阅着《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记》那一类的可怖而刺激的记事,他们的心是怦怦的鼓跳着。

  感情每被挑拨了起来,红了脸,握拳击桌。但四周围是重重叠叠的酣睡的人们。

  只是叹了口气便了。但更坚定了他们不去提考篮的心。

  而长沙城驻防的旗军的跋扈与过分优裕的生活,更把那鉄般的事实,被压迫的实况,表现得十足,永远在提醒他们那祖先的喋血的被屠杀的经过。

  强悍的长沙少年们,时被旗军侮辱着,打一掌,或踢一足;经过旗营时的无端被孩子们的辱骂与抛砖石,更是常事。

  愤火也中烧着;但传统的统治的权威抑止了他们的反抗。

  “妈的!”少年们骂着,握紧了拳头,但望了望四周围,他们不得不放下了拳,颓丧的走了开去。

  在这样的空气里,黄公俊早熟的长大了,受到了过分的可怖的刺激。

  憧憧的被屠杀的阴灵们,仿佛不绝的往来于他梦境中。有时被魇似的做着自己也在被屠之列而挣扎不脱的噩梦,而大叫的惊醒。

  他覚得自己有些易感与脆弱,但祖先的强悍的反抗的精神还坚固的遗传着。

  他身体并不健好,常是三灾两病的。矮矮的身材,瘦削的肩,细小的头颅。但遗传的反抗的精神,给予他以一种坚定而强固的意志与热烈而不涸的热情。

  微仰着的头颅,挺出的胸脯,炯炯有神的眼光,足够表现出他是一个有志的少年。

  但四周围,重重叠叠的是沉酣的昏睡的空气。除了洁身自好的,以不入罪恶圈,不提考篮,作为消极的反抗的表示外,一切是象抱着微温的火种的灰堆,难能燃起熊熊的火。

  仅在幻梦里,间或做着兴复故国的梦。

  但那故国实在是太渺茫了,太辽远了;二百年前的古旧的江山,只剩下模煳的输廓。

  天下滔滔,有无可与语的沉痛!

  “等候”变成了颓唐与灰心。

  他们,祖与孙的三代,是“等候”得太久了。


  灰堆里的火种终于熊熊的燃起光芒万丈的红焰。

  这红焰从广西金田的一个荒僻的所在冲射到天空,象焰火似的幻化成千千万万的光彩,四面的乱洒。

  这星星之火,蔓延成了数千万顷的大森林的火灾。这火灾由金田四向的蔓延出来,蔓延到湖南。

  兴复故国的呼号已不是幻梦而是眞实的狂叫的口号了。

  忠直而朴实,重厚而勇敢,固执而坚贞的湖南人,也已有些听到了这呼号,被他们所感化,而起来与之相呼应的了。

  蠢蠢欲动,仿佛有什么大变乱要来。

  长沙,那繁华的省会,是风声鹤唳,一日数惊。

  说是奸细,一天总有几个少年被绑去斩首。

  惶惶的,左右邻都象被烤在急火上的蚂蚁似的,不晓得怎么办好。

  “只是听天由命罢了。”老太太们合掌的叹息道。

  周秀才,黄家的对邻,整日的皱紧了眉头,不言不语,仿佛有什么心事。

  曾乡绅的家里,进进出出,不停的人来人往。所来的都是赫赫有名的绅士们,还有几个省当局,象藩臬诸司。最后,连巡抚大人他自己也来了。

  空气很严肃,并不怎么热闹,也没有官场酬酢的寻常排场。默默的,宾主连当差们,都一脸的素色。

  仿佛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黄公俊的家,便在曾乡绅的同巷。为了他祖父曾经靑过一衿,他父子又是读书的,故也被列入“绅”的一群里。

  但他的心却煮沸着完全不同的意识与欲望。

  他是天天盼望着这大火立刻延烧到整个中国的;至少,得先把这罪恶的长沙毁灭个干净,以血和刀来洗清它。

  曾国藩,原来也只是农人的儿子,却读了几句书,巴结上了“皇上”,出卖了自己,接连的,中省试,中会试,点了翰林,不多几年,便俨然的挤入了缙绅大夫之林。

  一身的道学气,方巾气,学做谨慎小心的样子:拜了侨仁做老师,更显得自己是道统表上的候补的一员了。

  “天下太平,该为皇家出点力,才不辜负历圣的深恩厚泽!”这是老挂在嘴上的劝告年靑人的话。

  “只要读八股文,这敲门砖只要一拿到手,敲开了门,那你便可以展布你的经纶了。不是我多话,俊哥,看在多年的乡邻面上,我劝你得赴考,得多练字,得多读名家闱墨。明知八股文无用,但为了自己的前程,却不能不先搞通了它,你那位老伯,说句不客气的话,也实在太执拗了,自己终身不考,也不叫你去考,这成话么?我们读书的人,都得为皇家出力,庶能显亲扬名,有闻于后世。”

  黄公俊默默不言,也不便驳他,实在有点怕和他相见。他摆足了绅士的前辈的架子,和前几年穿着破蓝衫,提着旧考篮的狼狈样儿迥乎不同。

  在那出入于曾府的绅士的群里,黄公俊是久已不去参加的了,除非有不得不到的酬酢。

  而于这危机四伏、天天讨论机密大事的当儿,黄公俊是挤不进其中的。但他却爱探知那民族英雄,恐怖的中心,洪秀全的消息。他是那样的热心,几乎每逢曾府客散,便跑到那里去找曾九、国荃——国藩的弟,向他打听什么。

  “有消息么?”

  曾九皱着眉,漫长的吁了一口气,说道:“还会有什么好消息!不快到衡阳了么?我们是做定牺牲者了。”

  “听说是‘仁义之师’呢!”公俊试探的不经意的问。

  曾九吓了一跳,“这是叛逆的话呢,俊哥,亏得是我听见。快别再听市井无赖们的瞎扯了。一群流寇,眞的,一群流寇。听说他们专和读书人作对呢,到一处,杀一处,秀才、绅士;说是什么汉奸,还烧毁了孔庙。未有的大劫运,大劫运!我们至少得替皇上出力,替读书人争面子,替圣人保全万古不灭的纲常与圣教!”他说得有点激昂。

  公俊笑了笑,不说什么。沉默了一会。

  “未必是读书人都杀吧?”

  “不,都杀!都杀!可怕极了!有几亩田的,也都被当做土豪、地主、乡绅,拿去斫了。可怕!你不是认识刘纪刚么?他在浏阳便被洪贼捉去,抽筋剥皮呢!哀号的干叫了几天才断气!可怕极了!他的田都被分给穷人了,都分了。这是他逃出的一个侄儿亲眼看见的。他对我说,还流着泪,千眞万确!得救救我们自己!”

  公俊皱皱眉。

  “是穷人们翻身报怨的时候了!我们至少得救救自己。”曾九说,他把坐椅移近了些,放低了声音,“大哥和罗泽南们正预备招练乡兵抗贼呢。俊哥呀,这消息很秘密,不是自己人决不告诉你。但你也得尽点力呢,这是我们自己的事,保护自己的产业!”

  “…………”

  “而且,你不知道么?那洪贼,到一处,掘一处的墓,烧一处的宗祠,捣毁一处的庙宇。他们拜邪教呢:什么天父天兄的,诡异百出,诱惑良民,男女不分,伦常扫地。对于这种逆贼叛徒,千古未有的穷凶极恶,集张角、黄巢、李闯、张献忠于一身的,我们读书人,还不该为皇上出点力么?”

  公俊心里想:“还不是为了自己的功名财产打算!”但覚得无话可说,便站起身来。

  “改日再谈”

  “得尽点力,俊哥,是我们献身皇家的最好机会呢。”曾九送他到门外,这样的叮嘱。

  他点点头。


  有点儿懊丧。这打着民族复兴的大旗的义师,果眞是这样的残暴无人理么?眞的专和读书人作对么?

  说是崇拜天主,那也没有什么。毁烧庙宇,打倒佛道,原也未可厚非。

  要仅是崇信邪教的草寇,怕不能那么快的便得到天下的响应,便吸收得住人心罢。

  民族复兴的运动的主持者,必定会和平常的流寇规模不同的。

  难得其眞相。

  绅士们的口,是一味儿的传布着恐怖与侮蔑之辞。

  黄公俊仿佛听到一位绅士在玩味着洪秀全檄文里的数语:“夫天下者,中国之天下,非满洲之天下也。……故胡虏之世仇,在所必报,共奋义怒,歼此丑夷,恢复旧疆,不留余孽。是则天理之公,好恶之正。”还摇头摆脑的说他颇合于古文义法。

  他覚得这便是一道光明,他所久待的光明。写了这样堂堂正正的檄文,决不会是什么草寇。

  绅士们的奔走、呼号、要求编练乡勇,以抵抗这民族复兴的运动,其实,打开天窗说亮话,只是要保护他们那一阶级的自身的利益而已。

  他也想大声疾呼的劝乡民不要上绅士的当,自己人去打自己人。

  他想站立在通衢口上,叫道:“他们是仁义之师呢,不必恐慌。绅士们在欺骗你们,要你们去死,去为了保护他们的利益而死。犯不上!更不该的是,反替我们的压迫者,我们的世仇去作战?诸位难道竟不知道我们这二百年来所受的是什么样子的痛苦!那旗营,摆在这里,便是一个显例。诸位都是身经的……难道……”手摇挥着,几成了眞实的在演说的姿势。

  但他不能对一个人说;空自郁闷、兴奋、疑虑、沸腾着热血。渴想做点什么,但他和洪军之间,找不到一点联络的线索。

  后街上住的陈麻皮,那无赖,向来公俊颇赏识其豪爽的,突然的不见了。纷纷借借的传说,说是他已投向洪军了,要做向导。

  接连的,卖肉的王屠、挑水的胡阿二,也都失踪了。凡是市井上的泼皮们,颇有肃清之概。

  据说,官厅也正贴出煌煌的告示在捕捉他们。东门里的曹狗子不知的被县衙门的隶役捉去,打得好苦,还上了夹棍,也招不出什么来。但第二天清早,便煳里煳涂的绑出去杀了。西门的伍二、刘七也都同样的做了牺牲者。

  虽没有嫌疑,而平日和官衙里结上了些冤仇的,都有危险。聪明点的都躲藏了起来。

  公俊左邻的王老头儿,是卖豆腐浆的,他有个儿子,阿虎,也是地方上著名的泼皮,这几天藏着不出去。但老在不平的骂。

  “他妈的!有我们穷人翻身的时候!”他捏紧了拳头,在击桌。公俊恰恰踱进了他的门限,王老头儿的儿子阿虎连忙缩住了口,站起来招呼,仿佛当他是另一种人,那绅士的一行列里的人。

  他预警着有什么危险和不幸。

  但公俊客气的和他点头,随坐了下来。

  “虎哥,有什么消息?”

  阿虎有点心慌,连忙道:“我不知道,老没有出过门。”

  “如果来了,不是和老百姓们有些好处么?”

  “…………”阿虎慌得涨红了脸。

  “对过烧饼铺的顾子龙,不是去投了他们么?还有陈麻皮。听说去的人不少呢。”

  “我……不知……道,黄先生!老没有出门。”声音有点发抖。

  公俊恳挚的说道:“我不是来向你探听什么的,我不是他们那一批绅士中的一个。我是同情于这个杀鞑子的运动的,我们是等候得那么久了……那么久了!”头微向上仰,在幻梦似的近于独语,眼睛里有点泪珠在转动。

  阿虎覚得有点诧异,细细的在打量他。

  瘦削的身材,矮矮的个子,炯炯有神的双眼,脸上是一副那末坚定的、赴义的、恳挚的表情。

  做了十多年的邻里,他没有明白过这位读书人。他总以为读书人,田主,总不会和他们粗人是一类。为什么他突然的也说起那种话来呢?

  “没有一个人可告诉,郁闷得太久了……祖父,父亲……他们只要在世看见,听到这兴复祖国的呼号呀……该多么高兴!阿虎哥,不要见外,我也不怕你,我知道你是说一是一的好汉子。咱们是一道的,唉,阿虎哥。那一批绅士们,吃得胖胖的,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和民族的利益,猪狗般的匍伏在鞑子们的面前,过一天是一天的,……但太久了,太久了,过的是二百多年了!还不该翻个身!”

  于是他愤愤的第一次把他的心敞开给别人看,第一次把他的家庭的血写的历史说给别人听,他还描状着明季的那可怕的残杀的痛苦。

  阿虎不曾听见过这些话。他是一个有血气的少年,正和其他无数的长沙的少年们一样,他是嫉视着那些驻防的鞑子兵的;他被劳苦的生活所压迫,连从容吐一口气的工失都没有。他父亲一年到头的忙着,天没有亮就起来,挑了担,到豆腐店里,批了豆腐浆去转卖。长街短巷,唤破了喉咙,只够两口子的温饱。阿虎,虽是独子,却很早的便不能不谋自立。空有一身的膂力,其初是做挑水夫,间也做轿夫,替绅士们作马牛,在街上飞快的跑。为了他脾气坏,不大逊顺,连这工作都不长久。没有一个绅士的家,愿意雇他的。只好流落了,什么短工都做。有一顿没一顿的。没了时,只好向他年老的父亲家里去坐吃。父亲叹了一口气,没说什么。母亲整日的放长了脸,尖了嘴。阿虎什么都明白,但是为了饥饿,没法。他憋着一肚子的怨气。难道穷人们便永远没有翻身的时候了?他也在等候着,为了自己的切身的衣食问题。

  一把野火从金田烧了起来。说是杀鞑子,又说是杀贪官污吏,杀绅士。这对了阿虎的劲儿,他喜欢得跳了起来。

  “也有我们穷人翻身的时候了!”

  他第一便想抢曾乡绅的家,那暴发的绅士,假仁假义的,好不可恶!鞑子营也该踏个平。十次抬轿经过,总有九次被辱,被骂。有一次抬着新娘的轿,旗籍浪子们包围了来,非要他们把轿子放下,让他们掀开密包的轿帘,看看新嫁娘的模样儿不可。阿虎的血往上冲,便想发作。但四个轿夫,除了他,谁肯吃眼前亏。便只好把怨气往回咽去下。他气得一天不曾吃饭。

  报怨的时候终于到了!该把他们踏个平!穷人们该翻个身!

  他只是模模煳煳的认得这革命运动的意义,他并不明白什么过去的事。只知道:这是切身的问题,对于自己有利益的。这已足够鼓动他的勇气了。

  太平军,这三字对他有点亲切。该放下了一切,去投向他们。陈麻皮们已在蠢蠢欲动了。

  还有什么可牵挂的?父母年纪已老,但谁也管不了谁,他们自己会挣吃的。他去了,反少了一口吃闲饭的。光棍的一身,乡里所嫉视的泼皮,还不挣点面子给他们看看!

  他想来,这冒险的从军是值得做的。这是他,他们,报怨,翻身的最好的机会。

  他仿佛记得小时候听人说过什么,“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的话,他很受感动。

  他下了个决心,便去找陈麻皮。麻皮家里已有些不伶不俐的少年们在那里,窃窃纷纷的在议论着。

  “正想找你去呢,你来得刚巧!”麻皮道。

  “麻皮哥,该做点事才对呢,外头风声紧啦。”阿虎道。

  麻皮笑了,俯在他的耳旁,低低的说道:“阿虎哥,有我呢。洪王那边已经派人来了。大军不日就到,要我们做内应。不过,要小心,别漏出风声,听说防得很严紧。”

  阿虎走出麻皮的门时,一身的轻松,飘飘的象生了双翼,飞在云中,走路有点浮。过分的兴奋与快乐。

  但不知怎样的,第二天,这消息便被泄漏了。麻皮逃得不知去向,他的屋也被封了。捉了几个人,都杀了。

  联络线完全的断绝,阿虎不敢走出家门一步。

  天天在郁闷和危险中过生活,想逃,却没有路费。

  黄公俊的不意的降临,却开发了他一条生路。听见了许多未之前闻的故事和见解,更坚定了他跟从太平军的决心。他从不曾想到,读书人之间,也会对于这叛乱同情的。

  “但,黄先生,不瞒您老说,我也是向着那边的。太平王有过人来说,……不是您老,我肯供出这杀头的事么?……可惜,这消息不知被那个天杀的去通知衙门里人。陈麻皮逃了,不知去向。……现在只好躲在家里等死!”说着,有点暗然。

  “怕什么,阿虎哥!要走,还不容易。明天,我也要走,雇了你们抬轿,不是一同出了城么?”

  阿虎又看见前面的一道光明。


  闯出了鬼魅横行的长沙城。黄公俊和他的从者王阿虎,都感到痛快、高兴。打发了别一个轿夫回城之后(阿虎假装腿痛,说走不了;轿子另雇一个人抬进去的),他们站在城外的土山上。

  茫茫的荒郊,乱冢不平的突起于地面。野草已显得有点焦黄色,远树如哨兵般的零落的站着。

  远远的长沙城,长蛇似的被笼罩在将午的太阳光中。城中的高塔,孤寂的耸在天空。几缕白云,懒懒的驰过塔尖旁。

  静寂、荒凉、严肃。

  公俊半晌不语,头微侧着,若有所思。

  “黄先生,到底向那里走呢?”

  公俊从默思里醒过来。

  茫茫的荒原,他们向那里去呢?长沙城是闯出来了,但要向南去么?迎着太平军的来路而去么?还是等候在这里?

  “但你和他们别了的时候,有没有通知你接头的地方,阿虎哥?”

  若从梦中醒来,阿虎失声说:“该死,该死,我简直闹得昏了!”用拳敲打自己的头,“麻皮说过的,城里是他家,现在自然是被破获了,没法想;城外,说是周家店,找周老三,那胖胖的老板。”

  “得先去找他才有办法。”

  周家店在南门外三里的一个镇上,是向南去的过往必由之路,他们便向南门走。

  几只燕子斜飞的掠过他们的头上,太阳光暖洋洋的晒着,已没有盛夏的威力了。

  过了一道河。河水被太阳射得金光闪烁,若千万金色的鱼鳞在闪动。

  远远的河面上,有帆影出现,但象剪贴在天边的蓝纸上似的,不动一步,洁白巧致得可爱。

  陈麻皮恰在这店里。他见阿虎导了一位穿长衫的人来,吓得一跳。

  “你该认得我,陈哥。”公俊笑着说。

  “阿呀,我说是谁呢?是黄先生!快请进来,快请进来!您老怎样会和阿虎哥走在一道了?”

  公俊笑了笑。“如今是走在一道了。”

  麻皮,那好汉,有点惶惑。他是尊重公俊的,看他没有一点读书人的架子,能够了解粗人穷人的心情,也轻财好施。但他以为,读书人总归是走在他们自己那条道上的,和自己是不同的,永不曾想到他是会在这一边的。而且,太平军的来人,吴子挥,也再三的对他说道:“凡读书人都是妖,他们都是在满妖的一边的,得仔细的提防着。”他在城里时,打听得曾氏正在招练乡勇,预备和太平军打,这更坚了“凡读书人都是妖”的信念。

  难道黄公俊是和阿虎偶然的同道走着的么?他到这里来有什么事?阿虎也太粗心,怎么把他引上门来?

  但阿虎朗朗的说道:“麻皮哥,快活,快活!黄先生与我们是一道儿了!”

  麻皮还有些煳涂。

  “不用疑心。我明白你们都当我是外人,但我能够剖出心来给你们看,我是在太平军的一边的!”

  于是他便滔滔的说着自己的故事和意念,麻皮且听且点头。

  他喜欢得跳了起来,忘了形,双手握着公俊的瘦小的手,摇撼着,叫道:“我的爷,这真是想不到的!唉!早不说个明白!要是您老早点和我们说个明白,城里的事也不会糟到这样。如今是城里的人个个都奔散了,一时集不拢,还有给妖贼斫了的。”

  “读书人也不见得便都卖身给妖,听说,太平军见了读书人便杀,有这事么?”

  “没有的话!不过太平王见得读书人靠不住,吩咐多多提防着罢了。”

  “掘墓烧祠堂的事呢?”

  “那也是说谎。烧庙打佛象是有的,太平王是天的儿子呢。他信的是天父、天兄,我们也信的是。不该拜泥菩萨。您老没看见太平王的檄文吧。”他便赶快的到了后房,取了一张告论出来。

  “喏,喏,这便是太平王的诏告,上面都写的有,我也不大懂。”

  公俊明白这是劝人来归的诏告,写得异常的沉痛,切实,感人。读到:“慨自明季凌夷,满虏肆逆,乘衅窃入中国,盗窃神器,而当时官兵人民未能共奋义勇,驱逐出境,扫清膻秽,反致低首下心,为其臣仆,”覚得句句都是他所要说的。“遂亦窃据我土地,毁乱我冠裳,改易我制服,败坏我伦常;削发剃须,污我尧、舜、禹、汤之貌,卖官鬻爵,屈我伊、周、孔、孟之徒。”这几句,更打动了他的心。

  他的怀疑整个的冰释,那批绅士们所流布的恐怖和侮蔑是无根的,是卑鄙得可怜的。

  还不该去做太平军的一个马前走卒,伸一伸久郁的闷气么?他们是正合于他理想的一个革命。

  虽然天父、天兄,讲道理、说教义的那一套,显得火辣辣的和他的习惯相去太远。但他相信,那是小节道。他也并不是什么顽固的孔教徒,这牺牲是并不大。民族革命的过度的刺激和兴奋使他丧失了所有的故我。

  “呵,梦境的实现,江山的恢复,汉代衣冠的复见!”公俊头颅微仰着天,自语的说道。

  “太平王的诏论,不说得很明白么,您老?”麻皮担心的问。

  “感动极了!读了这而不动心的,‘非人也!’”

  “城里也散发了不少呢!不知别的乡绅老爷们有看见的没有?”

  “怎么没有,我还听见他们在吟诵着呢。不过,说实话,我们该做点事。听说曾乡绅在招收乡勇,编练民团呢。说是抵抗太平军。得想法子叫老百姓们别上当才好。”

  “我也听得这风声了,”麻皮道。“有法子叫老百姓们不去没有?”

  “这只有两个法子,第一,是太平军急速的开来,给他个不及准备;第二,是向老百姓们鼓动,拒绝加进去,要他们投太平军。”

  “但太平军还远得很呢,”麻皮低声道,“大军集合在南路的有好几十万,一时恐怕来不了。”

  “那末,老百姓们怎么样呢?”

  麻皮叹了口气,“只顾眼前,他们只要保得自家生命财产平安。说练团保乡,他们是踊跃的;说投太平军,他们便说是造反要灭族,便不高兴干。”

  公俊暗然的,无话可说。

  “也不是没有对他们说太平军的好处,妖军的作恶害人。他们只是懒得动弹。并且,妖探到处都是。一不小心,就会被逮了去。曹狗子、刘七、伍二都是派出去说给老百姓们听的,话还不曾说得明白,就被逮了去斫了。”

  公俊住在湖南好几代了,自己的气质也有点湖南化,他最明白湖南人。

  湖南人是勇敢的,固执的。他们不动的时候,是如泰山般的稳固,春日西湖般的平静,一旦被触怒了时,便要象海啸似的,波翻浪涌,一动而不可止。他们是守旧的,又是最维新的,是顽固的,又是最前进的;有了信仰的时候,就死抱住了信仰不放。

  他们是最勇敢的先锋,也是最好的信徒,最忠实的跟从者。但被欺骗了去时,象曾氏用甘言蜜语,保护桑梓,反抗掘墓烧庙的一套话,去欺骗他们的时候,他们却也会眞心的相信那一套话,而甘愿为其利用。

  而那批乡绅们,为了传统的势力,在乡村里是具有很大的号召力和诱惑力的。难保忠厚、固执、短见、勇敢的农民们不被他们拉了去,利用了去。

  可忧虑之点便在此。

  公俊看出了前途的暗淡。

  难道眞的再要演一套吴三桂式的自己兄弟们打自己兄弟们的把戏,而给敌人们以坐收渔翁之利的机会么?

  把农民们争取过来。但这是可能的么?

  他们的力量是这么薄弱。

  “还是设法到太平军里去报告这事罢。”

  公俊点点头,不语。


  太平军给黄公俊以很好的印象,同时也给他以很大的刺激。象久处在暗室的人,突然的见到了盛夏正午的太阳光,有些头眩脑晕,反而一时看不见一物。

  满目的金光,满目的锦绣,满目的和妖军完全不同的装束,这是崭新的气象与人物!

  天王的朝会的演讲与祷告,给公俊以极大的感动。他不是一个任何宗教的信徒,他具有中国读书人所特有的鄙夷宗教的气味儿。和尚们、道士们都只是吃饭的名目,以宗教的名色来混饭、来做买卖的。但他第一次见到有眞正的宗教热忱的集会了,被感动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他才开始明白:为什么这僻远的金田村的一位教主,能够招致了那末多的信徒,成就了不很小的事业的原因。这决不是偶然的侥幸。

  他全心全意的,以满腔的热诚,参加于这个民族复兴的运动。以他的忠恳与坚定的认识,以他的耐劳与热烈的情感,不久便博得天王、翼王们的信任。

  但湖南南部的战争总是持久下去,长沙城成了可望不可及的目标。

  太平军不久便放弃了占领湖南的计划,越过了长沙城而一举攻下了武昌。

  这震撼了整个国!民众们如水的赴壑似的来归降,声势一天盛似一天。

  太平军浩浩荡荡的由水陆而东下,占领了安庆、江苏、浙江、福建。南京成为太平天国的都城。

  而同时,曾国藩、罗泽南辈编练乡勇的计划却也成了功。

  如黄公俊之所虑的,忠厚、勇敢的湖南人果然被许多好听而有诱惑性的名辞,鼓动了他们的热情。

  曾国藩辈初以保乡守土为名,而得到了拥护与成功,便更炽盛了他们的功名心,要想出乡“讨贼”。乡勇们不意的得到了过度的荣誉与鼓励,便也覚得抵抗太平军乃是他们的创建功名的机会,乃是他们的唯一的事业。

  一批一批的无辜的清白的农民们便这样的被送出三湘而成就他们自己打自己的兄弟们的功业。

  太平军遇到了这么强悍而新兴的生力军是绝对没有料到的事。满洲兵和一般妖军都是那么样脆薄,一击便粉碎。这时却碰到最强固的“敌人”了——而这“敌人”其实却是兄弟。

  武昌被夺去,安庆被夺去了之后,天王召开了一次会议,专门讨论湘军的问题。黄公俊为了是湘人,熟悉湘事,也被召参加。

  这时候,太平军吸引了过多的复杂的分子,初出发时的人物,不是阵亡,便成了名王大将,安富尊荣;而新加入的,没有主义,没有认识,只是为了功名富贵,强盗、土棍,乃至妖军里的腐败分子和贪污的官吏们也都成了太平军中的主要的一部分人物,锐气和声誉在大减。

  黄公俊看出了这腐化的倾向,很痛心,然而这是不可抗的趋势。宗教的热忱也渐减,每天的朝会,只是敷衍的情态,他没有法子进言。

  外面的局势是一天天的坏,生龙活虎般的湘军是逐步的卷逼了来。

  怎样对付湘军的问题,成了太平天国的焦虑的中心。

  无结果,无办法的讨论,尽管延长下去。

  “和湘军之间,有没有妥协的可能呢?”翼王道。

  “怕不会有的罢?这战争成了湘军们的光荣与夸傲之资。要不狠狠的给他们以打击,是不会有结果的。”北王道。

  “但生力军是从三湘的农民们之间不断的输送出来的呢。帮妖军来和我军作战,成了他们的唯一的事业,近来并且还成了妖军的主力了呢。曾氏是那样的把握着湘军的全权,有举足轻重之势。”天王蹙额的说道。

  “曾氏成了湘人信仰的中心,有办法使他放弃了帮妖的策划而和我军联盟么?——至少是不立在对抗的地位。”翼王道。

  北王的眼光扫射过会堂一周。

  “咱们这里湘人也不少呢,有法子找到联络的线索没有?”他说。

  翼王把眼光停在黄公俊的身上。

  “至少这自己兄弟们之间的残杀,必得立刻停止。”

  停了一会,他又道:“必得立刻停止,无论用什么条件。”

  福斯都点头。

  “谁去向曾氏致和议的条件呢?”北王道。

  翼王的眼光,又停在黄公俊的身上。

  公俊也明白,除了他,也没有第二人可去。但这使命实在太艰巨了,他知道决不会有什么结果。湘人是那样的固执而顽强,绝对不能突然转变过来的。

  为了整个民族的前途,他却不怕冒任何的艰苦和牺牲,明知是死路一条,却总比停着不走好。

  “我,为了天王和天国的前途,愿意冒这趟险。我最痛心的是自己兄弟们帮助了敌人在和自己的兄弟们战斗、相斫!曾氏乃是旧邻里,他的脾气,我知道的,不易说动。姑且以性命作为孤注去试试。万一能够用热情来感化他呢?……不过条件是怎样?”

  这又是一个困难的焦点。

  经了许久的讨论,结果是,只要停止了自己兄弟们之间的战争,什么条件都可以承认,甚至曾军可以独立,占据几省,不受天国的管束,不信天教。但必须不打自己人,不帮助妖军。天国的一方面,还可以尽力的接济他。只要同盟并谅解便足够了。先打倒了满妖,其余的账,尽有日子清算。

  公俊便带了这宽大的条件而去。

  那一天,灰色的重雾弥漫了天空,惨白、厌闷、无聊、不快,太阳光被遮罩得半线不见。

  渡过了长江,方才有一丝的晴意。


  曾军的大营在安庆。经了几场的艰苦的争斗之后,如今,他的基础是稳固了。就地征取的赋税以及新兴的厘金之外,从湖北方面、北京方面都可以有充分的接济。在安庆争夺战时代所感到的危机,早已过去。

  他,曾国藩,正进一步的在策划怎样的进窥金陵,那太平天国的天京,太平军的坚固的堡垒。他要把这不世的功业拥抱在自己的怀中。曾九,他的兄弟,是统率着最强悍的一支湘军的。其他的领袖们也都是乡里同窗和相得的乡绅们。接连的几次想不到的大胜利,更坚定了他的自信和对于功名的热心。他仿佛已经见到最后大胜利的金光是照射在他的一边。

  太平军的将官们,信仰不坚的,归降于他的不少。他很明白太平军的弱点和军心的涣散。

  为了要使功业逃不出曾氏的和湘人的门外,他便敞开着大营的门,招致一切的才士和文人,特别是三湘子弟们。

  黄公俊的突然来临,最使他愕怪,惊喜。关于公俊的逃出长沙,跟从太平军,他是早已知道的,那流言曾传遍了长沙城。曾九最明白公俊的性情,他知道公俊的心,自己覚得有点惭愧,但绅士的自尊心抑止了他的向慕。

  “有那一天公俊会翻然归来才好。”曾九留恋的说。

  “想不到他竟从了贼。不可救药!”国藩惋惜的说。

  但在他们的心底,都有些细小的自愧的汗珠儿渗出。

  而这时,公俊却终于来了。

  他究竟为什么来呢?有何使命呢?将怎样的接待他才好呢?他是否还是属于太平军的一边呢?

  国藩和他的幕客们踌躇窃议了很久,方才命人请他进来。

  曾九这时不在大营,他在前方指挥作战。

  公俊来到了大营。气象的严肃,和长沙城的曾府是大为不同。曾国藩,习惯于戎旅的生活,把握惯了发号施令的兵权,虽然面目是较前黧黑些,身体也较癯,但神采却凛凛若不可犯,迥非那一团的和蔼可亲的乡绅的态度了。

  许多幕客们围坐在两旁,也有几个认识的乡绅在内。无数的刀出鞘,剑随身的弁目,紧跟在国藩的左右。

  “黄公,你也到我这里来了?哈,哈,”还是他习惯的那一套虚伪的官场的笑。“请坐,请坐,”他站了起来让坐。“有何见教呢?听说是久在贼中,必定有重要的献策罢。”

  公俊心里很难过。他后悔他的来。曾氏是永不会回头的,看那样子。良心已腐烂了的,任怎样也是不会被劝说的。

  但他横了心,抱了牺牲的决心,昂昂然的并不客气的便坐上了客座。用锐利的眼转了一周。

  “说话不用顾忌什么吧?曾老先生?”

  国藩立刻明白了,他是那么聪锐的人,“那末,到小客厅里细谈吧。”他随即站了起来,让公俊先走。

  只留下几个重要的最亲信的幕客们在旁。

  “我是奉了天王的使命来的!”公俊站了起来虔心的说。

  国藩的脸变了色。

  “大夫无私交,何况贼使!要不看在邻里的面上,立刻便绑了出去。来!送客!第二次来,必杀无赦!”

  冷若冰霜的,象在下军令。

  公俊笑了,说道:“难道不能允许我把使命说完了么?这是两利的事。我们岂是敌国!”

  国藩踌躇着。和坐在他最近的幕客,左宗棠,窃窃的谈了一会。回了座,便不再下逐客令。

  脸上仍是严冷的可以刮下一层霜来。

  “可不许说出不敬的话来!这里也无外人,尽管细谈。你老哥想不到还在那里为贼作伥!”

  “贼!曾老先生,这话错了!堂堂正正的王师呢。天王是那样的勤政爱民!”

  “别说这些混账话!有什么使命,且爽快的说吧。”

  公俊又站了起来,虔敬的说道:“天王命令我到这里来传达:我们同是中国人,虽然信仰不同,但不该这样的互相残杀,徒然为妖所笑。彼此之间的战争,应该立刻停止!自己兄弟们之间的无谓的残杀是最可痛心,最可耻的!”

  于是公俊便接着把停战的条件提了出来。最后说:

  “这不过天王方面的希望,天王并无成见。曾老先生有无条件,尽管提出,以便转达,无不可商者,只要停止这场自己兄弟之间的残杀!”

  这一场激昂而沉痛的话,悲切而近理的讲和,以公俊的热情而眞诚的口调说出,国藩他自己也有些感动。

  他曳长了脸,默默的不言。心里受了这不意的打击,磙油似的在沸、在磙、在翻腾、在起伏。他久已只认清了一条路走,乃是保村,结果却成就了意外的功名。他别无他肠,唯一的希望是以自己的力扑灭太平军,成就了自己的不世的功业。对于这,他绰有把握和成算在胸。

  而这时,却有一个机会给他检阅反省他自己的行为。

  长时间的沉默。终于下了决心的说:

  “不可能的!势不可止!我和贼之间,没有什么可以谅解的,更说不到同盟。”

  “…………”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万难中途停止讨贼,否则,将何以对我皇上付托之重?”

  “啊,啊,曾老先生,既说到这里,要请恕我直言。你还做着忠君的迷梦么?谁是你的君?你的君是谁?请你仔细想想看?”

  国藩连忙喝道:“闭口,不许说这混账话!否则,要下逐客令了!”

  “这里是私谈,大约不至于被泄漏的吧?无须乎顾忌和恐慌。说实在话,曾老先生,我们做了二百多年的臣仆,还不足够么?为主为奴,决在你老先生今日的意向!你难道不明白我们汉族所受到的是怎样不平等,不自由的待遇么?你老先生在北廷已久,当详知其里面的情形。不打倒了胡虏,我们有生存的余地么?”他动了感情,泪花在眼上磙,忍不住的便流到脸上来。“你老先生该为二十多省的被压迫的同胞着想,该为无数万万被残杀的死去的祖先报仇!你老先生实在再不该昧了天良去帮妖!去杀我们自己的同胞,自己的兄弟们!”说到这里,他哀哀的大哭起来。

  充满了凄凉的空气。沉默无语。

  “而且,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汉臣在虏朝建功立业的结果是怎样的?吴三桂、施琅、年羹尧……饶你恭顺万分,也还要皮里寻出骨头来。虏是可靠的么?”

  “…………”

  “说是忠君,但忠虽是至高之品德,也须因人而施。忠于世仇,忠于胡虏,这能算是忠么?只是做走狗、做汉奸罢了。遗臭万年,还叫做什么忠!王彦章忠于贼温,荀攸忠于贼操。这是忠么?谁认他们为忠的?该知道戏里的人物吧,秦桧是忠于金兀术而在卖国的,王钦若是忠于辽萧后而欲除去杨家父子的。洪承畴为虏人的谋主而定下取中国的大计。他们也可算是忠臣么?为贼寇,为胡虏,为世仇而尽力,而残杀自己的同胞,反其名曰忠君!唉唉,我,要为忠的这一个不祥的字痛哭!何去何从,为主为奴,该决于今日!天王为了民族复兴的前途,是抱着十二分的热忱,希望和曾老先生合作,以肃清胡虏的,在任何的条件底下合作!”公俊说得很激昂,双目露出未之前见的精光,略带苍白的瘦颊上,涨了红潮。

  国藩在深思,心里乱得象在打鼓,一时回不出话来。

  难堪的沉默,但只是极快的一瞬刻。

  狂风在刮,屋顶象在撼动。窗扇和户口,在嘭嘭的响。窗外的梧桐树的大叶象在低昂得很厉害。

  有什么大变动要发生。

  浓云如墨汁般的泼倒在蓝天上,逐渐的罩满了整个天空。风刮得更大;黄豆似的雨点开始落了下来,打得屋顶簌簌的作响。

  在极快的一瞬间,国藩便已打定了主意。他未尝不明白公俊的意思。但他怎样能转变呢?他所用以鼓励人心,把握军权的,是忠君,是杀贼;他所用作宣传的,是太平军的横暴,残杀和弃绝纲常,崇信邪教。假如他一旦突然的转变过去而和太平军握手,不会把他的立场整个丧失了么?他的军心不会动摇么?他的跟从者不会涣散去么?最重要的是他的军权,他的信仰,不会立刻被劫夺么?他将从九天之上跌落到九渊之下。何况,一部分的经济权也还被把握在满廷手上。李鸿章所统率的淮军,声势也还盛。他能够放弃了将成的勋业而冒灭族杀身的危险么?不!不!他绝对不能把将到口的肥肉放了下去。

  他立即恢复了决心和威严,一声断喝道:

  “快闭嘴,你这叛徒!这里是什么地方,容你来摇嘴弄舌!本帅虽素以宽大为怀,却容不得你这逆贼!来!”

  外面立刻进来了八个弁目,雄赳赳的笔直的站在那里等待命令。

  “把这逆贼绑去斫了!”

  两个弁目便向公俊走来。公俊面不改色的站了起来。

  “虽是贼使,不便斩他。斩了便没人传信了。且饶他这一次吧!”左宗棠求情的说道。

  国藩厉声道:“死罪虽免,活罪难饶。打三百军棍,逐出!再看见他出现在这大营左近,立杀无赦!”

  公俊微笑的被领出去,回头望着国藩道:“且等着看你这大汉奸的下场!”

  国藩装作没听见。


  太平军的军势,江河日下的衰颓下来。北王被杀,翼王则西走入川,只有东南的半壁江山,勉强的挣扎着。南京的围,急切不能解。江苏、浙江各地的战争也都居于不是有利的地位。上海那个小城,为欧洲人贸易之中心的,竟屡攻不下。

  黄公俊感到异常灰心、失望。难道轰轰烈烈的民族复兴运动便这样的消沉、破灭、分崩下去么?

  为什么天王起来得那么快,而正在发展的顶点,却反而又很快的表现衰征呢?

  这很明白:太平军的兴起,不单是一种民族复兴运动,且也是一种经济斗争的运动。他们的最早的借以号召的檄文,便是这样的高叫道:

  “天下贪官,甚于强盗;衙门酷吏,无异虎狼。即以钱粮一事而论,近加数倍。”

  在农民们忍受着高压力而无可逃避的时候,这样的口号是最足以驱他们走上革命之路的。历来的革命或起义,多半是从吃大户,求免税开始的。太平军以这样的声势崛起于金田之后,沿途收集着无量数的逃租避税的良民和妒视大姓富户的各地方的泼皮们。军势自然是一天天浩大。但当战争日久,领兵者都成了肠肥脑满的富翁的时候,又为了军需,而不得不横征暴敛的时候,当许多新的大姓富户出现于各地,择人以噬的时候,农民们却不得不移其爱戴之心而表示出厌恶与反抗了。

  公俊彻底了解这种情形,但他有什么方法去挽回这颓运呢?他的最早的同伴们,王阿虎早已阵亡了,陈麻皮、胡阿二辈都成了高级军官,养尊处优,俨然是新兴的沃尓沃,而凶暴则有过于从前的乡绅和贪官酷吏。

  公俊有什么办法去拯救他们呢?“滔滔者天下皆是也!”即使说服了一二人乃至数十百人,有救于大局么?

  他失意的只在叹气。几次的想决然舍去,作着“披发入山,不问世事”的消极的自私的梦。

  但不忍便把这半途而废,前功全弃的革命运动抛在脑后。他覚得自己不该那么自私。虽看出了命运的巨爪已经向他们伸出最后的把捉的姿势,却还不能不作最后的挣扎。

  最有希望而握着实权的忠王李秀成,是比较可靠的。他还不曾染上太平军将士们的一般恶习。他也和公俊一样,已看出了这颓运的将监,这全局的不可幸免的崩溃,但为了良心和责任的驱使,却也不得不勉力和运命在作战。

  公俊在朝中设法被遣调出去,加入忠王的幕中。忠王很信任他。

  而不久,一个更大的打击来了;这决定太平军的最后的命运。

  由了李鸿章的策动,清廷想利用英国的军官编练新式的洋枪队来平乱。

  这消息给太平军以极大的冲动。

  “该和妖军争这强有力的外援才对。”一个两个的幕客,都这样的向忠王献计。

  “且许他们以什么优越的条件吧。他们之意在通商,我们如果答应了开辟若干渡口为商埠以及其他条件,他们必将舍妖而就我的。何况北方正在构衅呢!他们决不会甘心给妖利用的。”

  忠王踌躇得很久,他和公俊在详细的策划着。

  “一时固然可以成立一部有力的劲旅,且还可以充分的得到英、法新式枪弹的接济,但流弊是极多的,不可不防。”公俊说道。

  “我也防到这一点。洋将是骄横之极的,他们无恶不作;且还每每对我军的行动横加干涉,使人不能忍受。法将白齐文的反复与骄纵,我军已是深受其害的了,”忠王道。

  “所以,这生力军如果不善用之,恐怕还要贻祸于无穷。”

  “如果利用了他们,即使成了功,还不是前门驱虎,后门进狼么?而通商和种种优越的条件——不知他们将开列出多少的苛刻的条件来呢?——的承认,也明白的等于卖国。我们正攻击满妖的出卖民族利益,我们还该去仿效他么?”

  “只要站在公平的贸易和正式的雇兵的编制条件上,这事未始是不可考虑的。”

  “但这是可能的么?昨日有密探来报告:满妖已经允许了洋教官以许多优待的条件;他们可以独立成为一军,不受任何上级主帅的指挥,他们是只听洋教官的命令与指挥的。”

  “这当然是不可容忍的,不是破坏了军令的统一么?而况还有通商等等的政治的条件附带着!”

  “恐怕这其间必有其他作用。密探报告说:洋教官的接受清妖的聘任,是曾经得到其本国政府的允许的。”

  “必有什么阴谋在里面!”公俊叫道。

  忠王道:“所以,我们不能出卖民族的利益,以博得一时的胜利。这事且搁下吧。好在他们的力量也还不大,不过几营人。即使战斗力不坏,也成不了什么大事。”

  但这里议论未定的时候,那边已在开始编练常胜军了。这常胜军不久便显出很高的效力来。在英人戈登将军的指挥之下,他们解了上海之围。随即攻破了苏州,使太平军受到了极大的损失。

  想不到,这常胜军会给他们以那么大的威胁。旧式的刀枪遇到了从欧洲输入的火器,只好丧气的被压伏。

  几次的大败,太平军在江南的声威扫地以尽。军心更为动摇。南京的围困更无法可解。

  天王的噩耗突然的传来,传说是服毒而死。

  快逼近了黄昏的颓景,到处是灰暗、凄凉。

  无可挽回的颓运。

  公俊仿佛看见了运命的巨爪在向他伸出;那可怕的鉄的巨爪,近了,更近了;就要向下攫去什么。


  有最后的一线希望么?向谁屈服呢?在倒下去之前,他们还能挣扎一下么?还能鼓动一番风波么?

  什么都可放弃,牺牲,只要这民族是能够自由,解放,不必成功于他们自己之手。

  公俊把这意见和忠王说了。忠王正在徘徊、迟疑、灰心的时候,也覚得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而换得民族的自由。这原是他们的革命运动的最初和最终的目的;而永远阻隔在这运动的前途的,却是自己的兄弟们。

  公俊有一着最后的棋子,久久握在手里,不肯放下去。死或活,便在这一着棋子上。

  攻打太平军和围困南京城的主力,都是湘军。而湘军的主帅虽是曾国藩,其实权却全握在曾国荃——曾九的手上。

  曾九和公俊有过相当的友谊,他知道公俊在太平军里,曾设法了好几次要招致他来归。那一次,公俊在安庆的游说,给他事后知道了,还颇懊悔不曾留下公俊来。

  这是一个绝着。忠王极秘密的给公俊以全权,命他到曾九的大营里去,致太平军全军愿与他合作的消息,但只有一个条件:离开了满妖,自己组织汉族的朝廷。假如这条件能够成立,南京立刻便可以让渡给曾家军。

  公俊又冒险而入曾九的营幕。

  他的来临,使曾九过度的喜悦。他还不脱老友似的亲切态度。

  “俊哥,你来得好。这几年来,想念得我好苦!我知道你在贼中一定不会得意的。这贼便将灭了;灭在我们湘人之手!俊哥,你想得到这么?你来到这里,把性命看得太儿戏了。好在谁都还不知道。要给大哥晓得,便糟了。但一切都有我,我可以庇护你。我担保你的安全。只要你,肯将贼中眞相说出,我还可以设法保举你。我们是老友,什么话不能谈!你看我变了么?没有!还不脱书生本色呢。”曾九这样滔滔的说着,不免有点自负,显然是对故人夸耀他自己。

  公俊是冷淡而悲切的坐在那里,颓唐而凄楚,远没有少年时代的奋发的态度。所能看出他未泯的雄心的,只有炯炯有光的尖利的双眼。

  他凄然的叹道:“我是来归了!”

  曾九喜欢得跳起来,笑道:“哈,哈,俊哥,都在我身上,保你没事,还有官做!”

  “但来归的还不止是我一人呢。”

  曾九有些惶惑,减少了刚才的高兴。

  “我是奉了忠王的命,来接洽彼此合作的事的;南京城可以立即让渡给你,……”

  这不意的福音,使曾九又炽起了狂欣;他热烈的执了公俊的双手,说道:“俊哥,你毕竟不凡,立下了这不世的大功!都在我身上!功名富贵!大大的一个官!少屠戮了千千万万的无辜的军民,这功德是够大的了!俊哥,你这话不假么?”

  公俊冷冷的说道:“不假,不假!”

  曾九大喜道:“来,俊哥,该痛喝几杯,我们细谈这事。”

  “但还不是喝贺酒的时候呢。”

  曾九为之一怔。

  “这合作是有条件的,这条件很简单,说难,不难;说易,却也不易。全在你老哥的身上。”

  “…………”

  “条件是:我们只愿与我们自己的兄弟们合作,却决不归降虏廷!”

  “这话怎么讲的?”曾九陷入泥潭里了。

  “这很明白:我们并不欲放弃了民族复兴的运动。我们仍然是反抗虏廷到底;不过,我们却可以无条件的与湘军合作。……不过……”

  “…………”曾九回答不出什么,但他知道,这必有下文。

  “不过,曾家军得脱离了满廷!”

  如一声霹雳似的,震得曾九身摇头昏。他有点受不住!

  “这是……怎么……说的!俊……哥!”

  “这就是说,由湘军和我们合作起来,来继续这未竟的民族革命的工作。我们知道,力量是足够的。我们愿为马前的走卒,放弃了自己的一切,只求中国能够自由、解放!”

  曾九抱了头,好久不说话。他如坠入深渊。这不意的打击太大了,他有点经不住!

  “要我们叛国,要我们犯大逆不道之罪!好不狠毒的反间计!要不是你,第二个人要敢说这话,立刻绑去杀了!”他良久,勉强集中了勇气说道。

  公俊恳挚的说道:“九哥,我们是一片的血忱,决无丝毫的嫁祸之心,更说不上什么反间计。正为了中国的自由、解放,我们才肯放弃了一切,我们不愿意看见自己兄弟们之间的残杀。我们可以抛开一切的主张,乃至信仰,但有一个最后的立场:宁给家人,不给敌人!和家人,什么都可以妥协、磋商,放弃;但对于世仇,却是要搏击到底的!唉!……可惜这几年来,相与周旋着的却只是家人,而不是敌虏!九哥,这够多么痛心的!九哥,为了中国,为了为奴为仆的祖先们,为了千千万万人的自由、解放,为了我们子孙们的生存,九哥,我恳求你接受了我们的条件。我们是在等待着你的合作,只要你一决定下来!九哥,我为了中国,为了苍生,在这里向你下跪了!”

  说着,便离座,直僵僵的跪在曾九面前,不止的磕头,恳求着,泪流满面,语声是鸣咽模煳。

  曾九也感得凄然,双手挽了公俊立起。“快不要这样了,使我难受!且缓缓的谈着罢。”

  “只是一个决定,便可以救出千千万万人,便可以立下大功大业;否则,不仅对不起祖先们,也将对不住子孙们呢。”

  “且缓几时再谈这事吧。俊哥,你也够辛苦的了,就在我的内书房里静养几天吧。”

  便把公俊让到内书房里,请一个幕客在陪伴他,其实是软禁,不让他出入,或通消息。里里外外都是监视的人。

  曾九也不是不曾想到这伟大的勋业。但他是骑在老虎背上,急切的下不来。也和国藩所想的一样,他们如果一旦转变了,他们便将立即丧失了所有的一切。他们很明白:所以能够鼓动军心,所以能够支持这局面的眞实原因之所在。曾九还有些锐气,不能下人。已是沸沸腾腾的蜚语流言。国藩是持之以极其谨慎小心的态度的。虏廷并不是呆子,也已四面布好了棋子。说的是湘军无敌,其实,力量也并不怎么特别强。淮军、满军,以及常胜军是环伺于其左右。一旦有事,胜算是很难操在手里的。何况湘军,那子弟兵,也不一定便绝对的听从曾氏兄弟的命令。那里面,派别和小组的势力,是坚固的支配着。曾氏兄弟是很明了这里面的实情的。

  饱于世故的人肯放下了到口的食物而去企求不可必得的渺茫的事业么?当然是不干的!

  那良心,一瞬间的曾被转动,立刻便又为利害之念所罩遮。

  为了故友的情感,还想劝说公俊放弃他的主张,但公俊的心却是钢鉄般的不可撼动。


  压不住众口,公俊要求合作的一席说,便被纷纷借借的作为流言而传说着,夹杂着许多妒忌的蜚语。

  国藩听到了这事,立刻派人来提走公俊,曾九辗转的儿次的要设法庇护他,但关系太大了,为了自己的利害,只好牺牲掉故友。

  公俊便被囚在国藩的监狱里。究竟为了乡谊,他是比其他囚人受着优待的。他住在一间单独的囚室,虽然潮湿不堪,却还有木床。护守着的兵士们,都是湖南口音的,喉音怪重浊的,却也怪亲切。他们都不难为他,都敬重他,不时仍投射他以同情的眼光,虽然不敢和他交谈。

  内外消息间隔,太平军如今是怎样的情形,公俊一毫不知,但他相信那运命的巨爪,必已最后的攫捉下去。

  被囚的人是一天天的多,尽有熟识的面孔,点点头便被驱押过去。

  公俊反倒没有什么顾虑,断定了不可救药的痛心与失望之后,他倒坦然了,坐待自己的最后的运命。

  国藩老不敢提他出来,公开的鞫问,怕他当福斯面前说出什么不逊的话来,只是把他囚禁在那里。

  公俊一天天的在那狭小的鉄栅里,度着无聊而灰心的生活。当夕阳的光,射在鉄栅上的时候,他间或拖上了仅存的那污破的鞋子,在五尺的狭笼间来回的踱着方步,微仰着头颅,挺着胸脯,象被闭在笼中的狮虎。

  外面的卫士们幽灵似的在植立着,不说一句话。

  刀环及枪环在铿铿的作响。

  间或远远的飘进了一声两声喉音重浊的湖南人的乡谈,覚得怪亲切的。

  坐在木床上,闭了目,仿佛便看见那故居廊下的海棠,梧桐和荷花。盆菊该有了蓓蕾。荷是将残了,圆叶显著焦黄残破。阶下的凤仙花,正在采子的时候。

  一缕的乡愁,无端的飘过心头,有点温馨和凄楚的交杂的情味儿。

  闭了眼,镇摄着精神,突听见有许多人走来的足步声。

  一群的雄武的弁兵,拥着一个高级将官走来。

  “俊哥,”这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叫着。

  他张开了眼,站在他面前的是曾九!

  “好不容易再见到你,俊哥,我虽在军前,没有一刻忘记了你。我写了多少信,流着泪,在写着,恳求大哥保全着你。”说着,有点凄楚,“好!现在是大事全定了,你可以保全了,只不过……”底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公俊的双眼是那样的炯炯可畏,足以镇摄住他,不让说下去。

  “怎样?局面平定?”如已判了死刑的囚犯听见宣布行刑日期似的,并不过度的惊惶,脸色却变得惨白。

  曾九有些不忍,但点点头。

  “究竟是怎样的?”

  “南京攻下了,李秀成也已为我军所捕得。大事全定。俊哥,我劝你死了心吧,跟从了我们……”

  公俊凝定着眼珠,空无所见的望着对墙,不知自己置于何所,飘飘浮浮的,浑身有点凉冷。

  流不出痛心的泪来。

  “还是早点给我一个结局吧,看在老友的面上。我恳求你,这心底的痛楚我受不了!”

  曾九避了脸不敢看他,眼中也有了泪光,预备好了的千言万语,带来的赦免的喜悦,全都在无形中丧失掉。

  他呆呆的站在那里。

  “给我一个结局吧,无论用什么都可以!我受不住,我立刻便要毁去自己!”

  良久,曾九勉强的说道:“俊哥,别这么着!我带来的是赦免,并不是判决!”

  公俊摇摇头。“只求一死!”

  “等几时余贼平了时,你可以自由,爱到那里便可上那里去。故宅也仍在那里,你家人也都还平安。”

  “不,不,只求一死!个人的自由算得了什么,当整个民族的自由,已为不肖的子孙们所出卖的时候!”

  怕再有什么不逊的难听的话说出来,曾九站不住,便转身走了。

  “俊哥,请你再想想,不必这么坚执!”

  “不,只求一死!快给我一个结局,我感谢你不尽!”

  那一群人远远的走了。公俊倒在床上,自己支持不住,便哀痛的大哭起来。

  夕阳的最后的一缕光芒,微弱的照射在鉄栅上,画在地上的格子,是那末灰淡。

  鉄栅外,卫士们的刀环在铿铿的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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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郑振铎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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