豢養貓啊狗啊的興致,只是我的姊姊有的,用好話從親友那裏討了來是她,關心飲食沐浴的是她,爲着這些小動物流淚的也是她;自從被遣嫁了,她所豢養的貓狗,就死的死了,逃的逃了。就是到了遼遠的×城去,在信中還殷切地問到花花黑黑的近況,她再也想不到隨了中落之家,花花死了,黑黑從半掩的街門,不知逃到哪一方去了。
對於狗,在初小的時候就留下恐懼的影子。記得那是到左鄰的一家去,在那家的後院裏,我還想得起有許多隻瓦缸,有的長着荷花,有的養了金魚。把小小的頭探在缸沿,望着裏面的游魚漾碎一張自己圓圓的臉影,是最感覺興味的事。每次去把腿跨進一尺半高的門限已經是一件難事了,才懷着一點欣悅站到裏面,洪亮的犬吠立刻就響起來。一隻高大的狗跳躍着,叫着;頸間鎖着的鐵鏈聲混在叫聲之中。它的剽悍勇猛,像是隨時可以掙斷那條鐵鏈,嘴角流着沫,眼睛像是紅的。我總是被嚇得不敢動一步,連返身逃走的心念也忘了,而爲犬聲驚動的好心主人,就會從上房走出來,一面“畜生畜生”地叱住了狗,一面走來領了我的手,還再三地說着:“不要怕,不要怕,它不會咬人的。”
它真是沒有咬過我,可是我每次走去,它總要兇惡地大叫一聲。
“紅眼睛的狗是咬死人的,尾巴垂下來的是瘋狗……”不知誰和我這樣說過一次,我像深深地刻在心中。“……要躲開它們,咬了要死的。”
已是一個怕狗的孩子,當然更會記得清清楚楚。卻有一次,午飯後,許多同學都跑到學校後門那裏去看瘋狗,自己也就壯壯膽子夾在裏面。在那小學校的後面,正是一座小藥王廟,許多人圍了廟前的旗杆。我鑽進去,纔看見這旗杆腳下用麻繩綁了一隻黃狗。不大,也不記得尾巴是否垂下,只是被兩三個漢子用木棍揮打。那條狗像用盡所有的力量想逃開,時時被打得躺在那裏;可是過一些時又猛力地衝一下。它不是吠叫着了,它是哀鳴,它的嘴角流着血。相反我所有的記憶,那條瘋狗並不使我恐懼,卻引起我的憐憫。我像哀求他們停一停手,更多的人卻笑着,十分得意的樣子。我只能忍着兩隻溼潤的眼睛,又從人羣中鑽了出來。
那條瘦小的狗,它的哀鳴,它那流血的嘴,在我的腦子上塗了鮮明的色彩,夢中顯現出來就哭着醒了的時候有過不止一次兩次。
“爲什麼他們要打死它呢?”
想着,問着這同一的話,在撫慰着的母親,只是溫和地拍着身子,一直到又睡着了的時候。
長成了的時節,把活生生的人強制地置之死地的事也不知看過了多少樁,想來爲着一條瘋狗而流淚的舉動是太愚蠢了。多少年的真實生活,把自己的個性磨成沒有棱角隨方就圓,不知是爲了自己還是爲了別人才活下去。一天又一天,每天都是不知爲了什麼忙碌着,可是我並不愉快,連一點安靜的心情也很少有。
我的感覺漸漸地變爲遲鈍了,我知道我所看到和我所聽到的,並不是不移的真實。由於惡的天性,由於虛僞,什麼都變了樣。我曾經做過十足的呆子,可是一個呆子,在這個社會上,也能得着一點小小的聰明。
有一次,真的深深地打動了我的還是一條狗,那是當我住在×城的時節。總是秋盡的十月天吧,還下着雨,隨了雨俱來的是透衣的寒冷。我是從友人家出來,近黃昏,原是說好晚飯後纔回去的,卻爲了一轉念間想到早歸,便起身告辭了。友人再三好心地留我,說是等雨停了再走也不遲;可是我知道黃昏還飄雨,總有一夜的淅瀝。
不知道那一次爲什麼,我沒有坐車子,便獨自在雨中行走,也許是又記起來忘卻的癖好。街上的人並不多,所以自己才走得十分悠閒地邁着步子。
好像是在一個路口那裏停下來,因爲路不熟,正在想着該順着哪一條路走去,一間破舊的房子正迎了我,響着細細的小狗的鳴聲,低下了頭,就看到破檐下牆根旁,一條狗臥在那裏,三隻或是四隻還沒有張開眼的小狗蠕蠕地動着,搶着去吃奶。
那是一條瘦得不像樣子的狗,還在病着,好像再也不能活上兩三天。身上的皮毛有幾處是脫落了,雨又澆得溼淋淋的,半閉着的眼睛已經變了色,艱難地做着最後的呼吸,看得出腹部上遲緩的一起一伏。它就是蜷臥在那裏,大約還是幾天沒有食物下口了,難得再移動一步。有時候它的眼睛張開了,眼珠顯得十分呆滯,強自擡起頭貪婪地看看那幾個狗仔,便又閉了眼,垂下頭去。可是它還不忘記把後腿動一下,或是把腹部轉一下,爲了使小狗能更容易些銜住了乳頭。有的時候一條小狗跑近它的頭部,幾乎是直覺地伸出舌頭來,緩緩地一下一下在小狗的身上舐着。它卻不記得泥水浸着它的身子,它也忘記了即將來臨的死亡!……
我幾乎是驚住了,就站在那裏。有的人從我的身邊過去了,像沒有我的存在;有的人把好奇的眼睛朝我望了望。我自己可是被這景象所感動了,我幾乎要流淚了。我不願意過於柔弱,可是在這偉大的真情下,我怎麼還能止住我的淚呢?覺得慚愧了吧,覺得渺小了吧,而在自己,爲了那時母親才故去不多時,心中更有着難以說出的酸楚呢!
兀自站在那裏,不忍離去,雨是漸晚漸大了,心中在想着它們該挪動一下了,不然雨水會更多地落在它的身上,那麼它更要少看幾眼它的的幼小者。
爲着不幸的狗而深思着,卻不提防雨水已經淋透了帽子還着着實實地溼澈了兩肩。一股寒冷穿進了我的心,我的身子在微微戰抖着,我不得不再移動我的腳步;可是我的腳步是更遲鈍了。
夜沉了下來,在細細的小狗的鳴叫之中,還有那條母狗的哀鳴。它是留戀呢,還是怨憤呢;卻難爲人所知了。
我還記得後幾日間我總像聽到那哀鳴的聲音,而一閉起了眼,就像又看到垂死的狗和它那一羣纔到世上來的子女們。